矿车向前飞快地跑着，克拉夫特和“游戏骑士”弓着身子挤在车里。马纳果达发射的火球把隧道烤得火热，两人都流下了串串汗珠，蜇得眼睛生疼。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烟雾，随着矿车速度的加快，烟也慢慢散了。
“好险，”克拉夫特拍拍他朋友的肩膀，说，“马纳果达看我们跑了，好像有点生气。”
“有点生气？”“游戏骑士”激动地说，“他都快气疯了，简直想把我们杀了，估计他现在还在想。不知道下次我们还会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转过头，注视着矿车轨道。直线形轨道带他们离开了打造室的洞穴，现在正在慢慢爬坡。哐当，哐当，哐当，车轮和铁轨横梁发出的撞击声让“游戏骑士”昏昏欲睡，也逐渐把马纳果达骇人的样子从他的脑海中赶了出去。
走着走着，矿车忽然从陡峭的坡顶滑了下去，先右转，再左转，颠簸着在《我的世界》里的轨道上前行。“游戏骑士”知道矿车绕过了几段非正常运行的铁轨，出于某种原因，玩家可以看到系统里的这一部分。发生这种情况时，非玩家角色就把这段轨道改成废弃的矿井，随便在里面放上一些物品：武器、食物、工具。这就是非玩家角色的工作——保持《我的世界》的系统运转正常。他希望它们能走直路，因为急转弯让他有点反胃，声音也很吵。他正想抱怨，轨道再一次变直了。他叹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点。
突然，隧道的石墙变宽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上方连着地面的巨大裂谷，底部远远低于现在的铁轨水平线。“游戏骑士”抬起头来，从裂谷中间看到一片狭长的天空，几朵方形的云飘过。低下头去，他看到一条细长的河流在沿着轨道的方向流淌，偶尔溅起的花朵状岩浆落进了水流。岩浆遇到水后变成黑曜石，闪烁着紫色的光斑。裂谷岩壁陡峭，两侧距离很近，除了中午能晒到太阳，其余时间谷底都被阴影覆盖着。有了这些阴影，夜间的怪物和那些下界的邪恶怪物就可以自由行走，不被阳光晒爆。太阳升到了半空中，他看到僵尸和骷髅为了躲开从裂谷缝隙里漏下的灼人的阳光，纷纷躲在垂直的岩壁边。
这个场景瞬间让他想起了几天前的梦，那是他第一次梦见末影人，从那以后永无止境的噩梦就开始了。梦里的恐惧在头脑中重现，他抖了一下，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微张着嘴巴，无法合拢。他幻想着接下来会出现僵尸，似乎腐烂的绿色手臂随时会从阴影中伸出来。他的目光扫过隧道的两侧，他试图保持身体不动，希望不被幻想中的怪物发现。
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恍惚中的“游戏骑士”这才猛地惊醒过来。
“你还好吗？”克拉夫特问道，“你怎么了？”
“啊……我……这个……没什么，我没事。”
“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告诉我真相了。”克拉夫特担忧地皱起了眉头，他想知道答案。
“呃……我一直在做这些梦。”“游戏骑士”坦白了。他觉得谈论自己的噩梦有点荒唐。
“梦？非玩家角色睡觉的时候几乎不做梦。我们只是休眠。我猜我们睡着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停止运行我们的代码，让中央处理器把资源运用到其他地方。我只认识一个说自己做过梦的非玩家角色，那就是我的曾叔公——他是一个木匠。他说他是一个梦境行者，但我一直没真正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他停了一会儿，变得很兴奋，像个孩子一样，“做梦是什么感觉？”
“游戏骑士”叹了口气。看到克拉夫特激动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必须告诉他事实。
“确切地说，其实也不算做梦。”
“不算做梦……你是什么意思？”
突然，一道阳光照进了隧道。墙再次分裂开来，他们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上方开口的洞穴。他们看到在洞底有更多的怪物在游荡，都待在照不到阳光的阴影里。末影人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他又颤抖起来。
“不是梦。是噩梦。我做的梦和末影人有关。”他紧张得说不下去了，先咽了一下口水，才继续道，“我第一次做噩梦是在几天前。梦里的场景有点像这条隧道——我坐在矿车里，沿着轨道飞快前进，然后我就看到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洞，接着矿车就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他突然不说了，想看看矿车是不是像在梦里一样会慢慢停下来。但矿车没停，它继续在铁轨上飞驰，离洞穴越来越远，隧道的墙也渐渐变窄。
他松了一口气，继续说：“在梦里，我被一团迷雾困住了。雾里有怪物，我看不清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我身旁。它们伸出尖利的爪子，露出尖尖的獠牙，僵尸和蜘蛛从四面八方过来，把我围住了。我无法反击……我太害怕了，就站在那里任凭怪物攻击我。我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就像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着了火。我大声呼救，但没有人听见——那里只有我和怪物。”画面在脑海中回放，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继续说，“但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
“游戏骑士”停下来喘了口气，觉得心猛烈地撞击着胸膛，他的思绪迷失在了那些痛苦的回忆中。他看看克拉夫特的侧脸。这个看起来年龄很小但内心沧桑的非玩家角色在全身心地倾听，于是他继续说道：
“怪物们全都退回去了，我想大概是噩梦结束了，但后来我听到了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咯的笑声，顿时，我感觉恐惧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我记得那笑声，那种躁狂、邪恶的笑声。”
“是厄瑞玻斯！”“游戏骑士”盯着矿车周围的阴影，低声说道，“他回来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你说他在上一个服务器里已经被消灭了。”
“我知道，所以他肯定已经收集了足够的经验值，然后在下一个服务器里复活了，就像我们一样。他看起来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飘飘忽忽，比真实存在的东西要透明，但他还是让我怕得要命。”
“这么说，你认为他也在这里？”
“我不确定。我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成为现实，但我知道厄瑞玻斯在我的梦里一次比一次清晰。他正在变为现实，这让我害怕。”“游戏骑士”伸手摸了摸脖子，皮肤上仍有擦伤的痕迹。
“昨晚猎人叫不醒你，只好把你从床上推下去，那个时候，你就是在做这种梦吗？”
“游戏骑士”叹了口气。他望向笔直的轨道，远处有另一辆矿车，车里那团充满活力的红头发在微风中飘荡——是猎人。他真希望自己能拥有像她那样的力量和勇气。
他点点头，继续说道：“最近的一个梦最真实。我梦见我回到了现实世界的家里。其实，我真的以为我在家。我家地下室里出现了一个传送门，就在我的书桌边。门里爬出来各种怪物：僵尸、蜘蛛、苦力怕……它们全在地下室里。它们直接走上楼梯，走进我家。我听到打斗的声音，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羞愧地放低了声音：“我不敢上楼。它们很有可能在攻击我的父母，或者……我的妹妹。”一滴方块形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但我太害怕了，不敢离开地下室。我只是躲在桌子下面，躲在暗处。我没有武器，没有盔甲，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停了下来，也许在等待答案或其他什么，但克拉夫特只是默默地听着，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矿车突然向左一偏，转了个弯，然后又转回直路。这突如其来的一震唤醒了“游戏骑士”，他又开始讲述那个梦。
“我认为情况已经够糟了，然后厄瑞玻斯也从传送门里出来了。他似乎知道我在那里。我用来做掩护的东西被他一件件拿掉，他抓着我的衬衫把我提起来，悬在半空，就好像我是个玩具。然后，他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我喘不过气来，更加恐慌了。我很害怕，怕得没法思考。我就这么被怪物扼住喉咙，本以为会慢慢断气……然后你们就把我叫醒了。你们救了我。”他停了下来，让这些可怕的图像从脑海中渐渐淡去，“但是我在梦里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件事应该很重要。”
“什么事？”克拉夫特轻声问道。
“厄瑞玻斯看上去比在第一个梦里更真实。我觉得他快到这里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脖子上被厄瑞玻斯掐过的地方。他并不相信是这个梦让他的脖子酸疼——也许是他不想相信——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把这一点告诉别人。
“工匠，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们去第一个打造室时，我怕得要死。你提出和猎人一起在她的村庄里找幸存者的时候，我其实不想跟着去，因为我不敢。每一秒我都处在恐慌的边缘。我不是英雄，我做不到，我对付不了马纳果达和他的下界怪物。而现在看来，我还多了个厄瑞玻斯这样的敌人。”他叹了口气，抹去脸颊上的那滴眼泪，“我再也参加不了像这样意义重大的战斗了，我没法击败这些强大的怪物，征服所有的怪物群。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懦弱的男孩。”
说到这儿，他陷入了沉默。
克拉夫特冷静地注视了他很久，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眉毛也温柔地弯了下来。他将一只手放在“游戏骑士”的肩膀上。他刚想开口说话，轨道突然又改变了方向，急转向右，再急转回左，接着沿陡坡向下猛冲大约二十个方块的距离，最后才重新回到直路上。
“我理解你的恐惧。我们也一样。”
“猎人才不会害怕呢。”“游戏骑士”用自责的口气说道。
“猎人走的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只能依靠暴力和死亡。她靠杀死怪物来掩盖心中的痛苦。她不是勇敢，她是在追寻死亡。而你，非玩家用户，你的存在有更重大的意义。”
“但是我太害怕了，做不了英雄该做的事情。”
“你记得之前我那个村庄里的挖掘工吗？”克拉夫特问道。
“当然记得。”“游戏骑士”严肃地回答。挖掘工的妻子就是被“游戏骑士”害死的。那时候，他是个恶意破坏者，玩《我的世界》只为了搞破坏。他想看怪物杀死非玩家角色，这样不计后果的行为摧毁了一个家庭。对自己的过去，他真心感到懊悔。从认识克拉夫特，亲自体会《我的世界》里的生活，到发现这场酝酿中的战争，愧疚感从未消失。
“我记得太清楚了。”
“是这样，挖掘工的儿子很怕水。他不会游泳，但喜欢钓鱼。他所有的朋友都会坐船到村子附近的湖上捕鱼，帮助村民们维持生计。但是挖掘工的儿子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去，因为他不会游泳。他哭着来找我，因为其他孩子嘲笑他，但他还是怕水。”
“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游戏骑士”打了个岔。克拉夫特举起手来示意他不要打断，于是“游戏骑士”就不说话了。
“然后有一天，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带回来一条很大的鱼，村民们非常高兴。大家之前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鱼。挖掘工也觉得这事了不起，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了那个孩子。他儿子就委屈地哭了。他站在那里，听着父亲高兴地谈论另一个男孩多有本事，他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他为自己不敢学游泳而羞愧。所以，他谁也没告诉就离家出走了。”
克拉夫特停了下来，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看着“游戏骑士”。
“然后呢？”“游戏骑士”问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能不带武器就这样一个人跑出去。这样做在《我的世界》里很危险，对于小孩来说尤其危险。有人跟着他吗？”
“有。我跟着他，但我没让他发现我在跟踪他。我跟着他走过树林，穿过岩石小径，一直跟到了湖边。你知道我在湖边看到了什么吗？”
“游戏骑士”不解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英雄。”克拉夫特笑着回答。
“啊……什么？”
“我在湖边看到了一个英雄，就是挖掘工的儿子。是这样的，他父亲看到那条鱼以后，表现出了很佩服的样子，这些全被他看在了眼里。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否则将永远无法摆脱连试一试都不敢的羞耻感。然后，我看见挖掘工的儿子一头扎进了湖里。这孩子后来的名字叫渔夫。”
“怎么回事？他不是怕水吗？他怎么会成为一个英雄？”
克拉夫特靠近了一些，这样非玩家用户就不会因为矿车轮子发出的哐当声听不清他的话了。
“你看，那孩子对水的恐惧开始是难以克服的。恐惧使他失去了行动力，甚至无法思考，光是想想涉足水中就能让他哭泣。他不得不跑去远处的湖边钓鱼，用一根超长的钓鱼竿，这样他就可以在远离湖水的岸上把渔线扔出去，他也不在意能钓到什么。其他的孩子笑话他的鱼竿，问他是打算钓鱿鱼呢，还是其他的深海生物。对这些羞辱，那孩子只能用沉默来回应，觉得被瞧不起是自己活该。”
“那天的大鱼成了把他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他到湖边直面那个压迫他的‘恶魔’……那是我在《我的世界》里见过的最勇敢的事情。我看到一个被吓坏了的小男孩挑战他最害怕的东西——让他挺不起脊梁、迈不动脚的东西。我看到他和‘恶魔’抗争，展现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力量。你看，渔夫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很重要的变化。”
克拉夫特停了下来，看着前面的轨道。他们看到猎人还在他们前面，在这片黑暗之地的边缘，她鲜艳的红色头发像一面自由的旗帜在飘动。
“他发生了什么变化？”“游戏骑士”问道。
“对他而言，游泳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他有可能做到。他开始接受这样的可能性——也许他能克服对水的恐惧，学会游泳。他开始想象自己已经克服这个障碍——他开始相信自己。”
“因此他就能成为英雄？就因为他开始相信自己了？学游泳这样的小事，就让他成为英雄了？”“游戏骑士”怀疑地问。
工匠又凑近了一些，好让“游戏骑士”感受到接下来这句话的重要性：“渔夫最终选择不再做一个懦夫，而是直面恐惧，这就是他成为英雄的原因。你看，并不是打胜仗才能当英雄，只要克服了自己的弱点，你就是英雄。当然了，一个杀死末影人的人可以被称为英雄，但是猎人杀了那么多怪物，你会把她称为英雄吗？”
“游戏骑士”开始思考。猎人——她拥有非凡的勇气，她的箭术惊人，但他没有把她看作英雄。他认为她是一个鲁莽的人，为了报复而杀戮，似乎杀戮会让她感觉好受一些一样。不，猎人不是英雄。她莽撞又暴力，做事只为自己而不考虑他人。她只不过是一台疯狂的杀怪机器。
“你看，渔夫对水的恐惧十分严重，”克拉夫特继续说道，“在恐惧的控制下，他只是内心真实自我的一个影子。他总是试图掩盖不安全感和恐惧感，找借口把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但是当那条大鱼被带到村里，当他的父亲为此赞赏另一个男孩时，渔夫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将他的勇气禁锢住的牢笼开始坍塌，他的信心一点点恢复了。终于他意识到，他可以学会游泳。促使他走出第一步的，就是他可以克服恐惧的信念。他面对‘恶魔’——内心的恐惧——挺起了胸膛，不躲闪，不动摇，自信满满。那一刻，他就是英雄。”
“他学会游泳了吗？”“游戏骑士”急不可耐地问。
“他成了村里最擅长游泳的人，比成年男人游得还要好得多，他也是最好的渔夫。其他渔夫都很羡慕他。”他停了一下，给故事留下了一个可以让人回味的空间，“‘游戏骑士999’，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不是因为什么丰功伟绩，”他大声说道，仿佛在告诉整个世界，“而是因为他们克服了恐惧。”说完他就沉默了。
最后那句话在隧道里的回音不断传来。“游戏骑士”闭上眼睛静静思考，任凭这个故事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懂了。他没发现这时的隧道口一片光明，矿车即将到达另一个打造室——这里又是一个村庄，平静而祥和。他专注地思考工匠的话对于自己的意义，他觉得工匠的话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他一睁开眼睛，思绪便被这个刚出现的村庄打断了。他觉得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地方，正邪之战即将发生在这片虚拟的土地上。他莫名感受到了来自主世界的怪物和下界怪物的愤怒和仇恨。它们所有的愤怒将很快汇集到这里……冲他而来。他确信，这个服务器的“最后的战争”即将在这个地方上演。
“工匠，”“游戏骑士”轻声说道，“这个村子……我能感觉到，这里就是我们的大本营。这个服务器的‘最后的战争’将在这里开始。这里就是战场。”
年轻的非玩家角色用他历经风霜的睿智双眼注视着“游戏骑士”，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看着他们刚进入的打造室。
“但是，”“游戏骑士”继续说道，“我们必须把所有的战斗力——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非玩家角色——都带到这里。但怎样才能做到呢？”
“交给我吧。”
克拉夫特跳出矿车，拔出剑来。他双手握剑，高举起来，猛地插进石头地面，剑和石头撞击时发出了一声巨响，打造室里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所有目光都转向这两个人。他单膝跪下，双手紧紧握住剑柄，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将工匠所有的能量汇聚起来，创造出这个服务器的数字代码呼叫所有村民。他加倍施展自己的力量，向更远的地方呼叫，把所有的非玩家角色、所有的流浪者都召唤到这里，让他们参加“最后的战争”。在发出无声的呼唤时，他身上开始闪烁变幻莫测的蓝光，打造室也因此变成了靛蓝色的。
这番景象令打造室里的非玩家角色们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一件大事。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服务器上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