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房间里亮着一台发幽蓝色荧光的电脑,一个勉强算得上是女性的家伙坐在电脑前,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屏,运指如飞。
顶着头乱糟糟、总也理不顺的中长发,仅仅只是在头顶别了个奇丑无比的发卡,不让头发遮挡视线,她就心满意足了。
厚如啤酒瓶盖的眼镜片下,是一双凸出来的鱼泡眼;鼻子不挺,像中原地区的丘陵一样坡度缓和;嘴巴天然地向下撇着,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微笑,才能避免出现一张哭丧脸。
身上穿着睡衣和睡裤,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两件衣服看不出年代、性别、年龄、身材,出现在任何一间衣柜里都不算违和。脚下趿着的那双棉拖鞋面上卧了对可笑而巨大的圆脸兔,代表着生冷的少女浪漫。
不大的桌面上放了桶吃剩下的泡面,暗红色的汤汁里浮了半根火腿肠。汤汁洒到桌面上没有及时擦拭,凝成橙褐色的薄块,彰显着一隅天地波诡云谲的面貌。那酸爽刺激的味道初开始还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久而久之便同这间屋子里的其他异味混杂在一起,变得叫人言语不出。
没有笔帽的笔和成堆的草稿纸放在唾手可及的位置,有的上面画了杂乱的线稿,有的歪斜着几行写过之后就再不认得的字。
电脑桌旁的垃圾桶被外卖餐盒、果皮纸屑填得满溢,也没能下定决心拿出去倒掉。地面上围了一圈投不进去的卫生纸团。
房间里分不出昏天黑夜。窗帘久不拉开,积了厚重的灰尘,倒形成一个天然的保护层、隔离带,拉窗帘一定是忍无可忍后才有的行为。
厨房装模作样地存在着,有十天半个月没开火,上回和上上回吃的碗筷都还没有洗,塑料菜罩里的豆豉和腐乳都发了霉。
白衬衫、黑外套、包臀裙扔得到处都是。从外面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踢开高跟鞋,把自己扒成一条光溜溜的鱼,舒舒服服洗个澡,再套上那身万年不变的深宅重腐打扮。
她有一整套卷发、绞发、编发的工具,多年来的学以致用让她能在二十分钟里化妆、做造型、把自己拾掇得人模人样的,也让她回家后连梳头的兴致也没有。
大城市里生活多年,她早已学会把生活拆成两份来过:人前光鲜,人后萎靡。
电话响起时,她还在毫不吝命地肝网文。她叫余姚,笔名余小姚,是个上岸多年不成气候勉强糊口的咸鱼写手——擅长写玛丽苏,最近正在新开一本玛丽苏,女猪脚名叫翼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一开始,余姚抱着不切实际的文学幻想投身写作。经历过一段内焦外敝的困境后,她凄惨发现只有玛丽苏才能勉强让她担起职业作家的称呼。并不是说玛丽苏文最火或者相反,只是她恰好擅长。
正职肝网文外,余姚还在一家游戏公司里兼职美术,每周三天班,画几份形象设计图,建几次模,每月所得就比她的稿费还要多上四五倍——大学里学动画设计的就是这点好,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在最懵懂的年纪她选择从文,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又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完成了学业。
当年同学在专业对口的领域深耕细作,大部分都过得令人羡慕。虽她现在日子还算差强人意,但如果当初没有犯脑残中二病,她的生活怕是另一番光景了吧。
后悔吗?也许吧。
电话铃声还没响一秒,余姚便毫无防备地接了起来,连来电显示都没看。
“分手?好啊。”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应当做些挽救,惊慌失措地问: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突然?要不面谈一下,吴军,吴军……”
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已然挂断,再打过去已是一片忙音,微信、QQ,他们共有的聊天平台也在第一时间取关、拉黑。这一记晴空霹雳劈得她晕头转向。
呆坐许久,余姚始终想不到该做什么事,百无聊赖地点开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从前往后一条条翻去。
他们是经由朋友介绍认识的。一次宴会,本着作冰的原则,大龄男女彼此互换了微信。
吴:你好,我叫吴军(^_^)!
余:余姚
没聊两句两人就不聊了。
后来,他们又参加了同一场宴会,恰好分到临近座位,相谈甚欢。那天晚上,意犹未尽的余姚豪迈掏出手机打算和他加个微信。
“我们加过微信了,记得吗?”
平板头的清爽男子温和说道。
本来以余姚小肚鸡肠的脾性,经历如此尴尬的场景后,势必不会再和他深交。然而这个男人彬彬有礼的举止谈吐,又叫她觉得有点可惜。
“不如加个QQ吧,有人喜欢用QQ。”
他善解人意地建议道。
“好哇!”
聊着聊着发现,其实他们之前还在多个场合同台过。同一场聚会,同一场婚礼,同一场演出……
“#届毕业舞会上,我穿着黑色蕾丝裙,走错了会场,倔强地待在土木工程系馆角落里,看着陌生同学来来往往,冻得瑟瑟发抖。”
“那天我们在读的研究生给即将毕业的直系学弟学妹们进行暖场表演,我是后面那个搬道具的男同学。”
“#年#月#日,《#》在中国首映,我买了白天第一场的电影票,支持我最喜欢的导演。”
“我也买了,买的是下午场,运气没你好。”
因了这一小小的缺憾,余姚嘴巴撅得都能挂起油瓶,吴军捏了捏她的鼻子,忍俊不禁道:
“不过听说那天有限量版海报,九点多我就到电影院里候着了,中午吃自己带过去的便当,除了上厕所都不敢随意走动。你看,你买的是#号放映厅,我买的是*号,出场时你肯定要经过走廊,有可能还会到前台买饮料,那时候我才到没多久,势必不会急着上厕所,所以,我们可能真的有过一面之缘……”
“啊,真的!我那天出来的时候买了爆米花!如果那时就相遇,这场缘分会不会早几年呢?”
余姚不无遗憾地感慨。
“那时候的我可看不上你。”
“也对,我也看不上你!”
她想起六七年前的自己,刚刚二十岁,正是中二病炽热的时候,从学校里搬出来在一个不足15平的小房间里蜗居,每天对着电脑冥思苦想、嬉笑怒骂,常十几个小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时她有一个同市的男朋友,之前互有好感,高考结束后确定关系。长相清秀至极,说话软软糯糯,来找过她几次。
“就不能,不这样吗……”
“我知道你暂时无法理解……唉,分手吧……”
余姚连争吵的欲望也没有,睁着灰暗破败的眼,冷冷看他在那里失声痛哭又落荒而逃。她呢,把自己深深深深埋进铠甲,倔强孤独地在俗世里摸爬滚打。
后来他们又偶然遇见,他目光躲闪,不敢看她,眼里盛着风化后的伤。他会结交新女友,走预定好的繁华一生,而这未来里,没有她。
和那些陷入热恋的年轻情侣不一样,余姚和吴军的感情,来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5.20那天,他送了玫瑰花,恰好两人各自单身,又都有交往的意向,关系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他们不常在微信上聊天,聊的也都是些生活琐事,一两句话交代清楚。有时,余姚连着五六天都没有给他发信息,其他社交工具上也都处于失联状态,吴军也不责问,平和而宽厚地包容着她的冷漠孤僻。
和历任ex相比起来,吴军从不干涉她的生活,有时她心血来潮分享个无厘头的段子,他也一本正经地倾听;她不愿说的东西,他也不去过问。和他在一起总是那么轻松自如。
印象中,吴军仿佛学的是建筑设计,读研时转到土木工程系,在小公司里工作,具体职位?不清楚,反正待遇不低,工作经历?不清楚,她从来都不问的。
有一次,余姚在他朋友圈里看到一组风景照,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别扭,忸怩了好几天终于旁敲侧击问了出来。
“那个啊?和朋友组团旅行拍的。我问过你,你摇头说哪儿都不想去,以后也少来烦你。反正机会还很多,要不下回叫你?”吴军小心翼翼照顾着她的情绪。
一点一滴回溯,余姚才发现:原来那个一直不爱聊天的人是她,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连标点符号也吝于使用的人,是她!
而吴军礼貌、温和、亲切,和谁都聊得来,她仿佛听过不同圈子里的朋友称赞他的为人。不管和谁,他都能打成一片……
她这个已成过去式的女朋友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他们两人在一起聊天内容永远是她,不知不觉中他竟一直在迁就自己,有几次他们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都下意识地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微信里最后两条信息是余姚发送出去的。
余:在吗
余:不在?
发送时间在两个星期前。没能及时收到他的回复,她有些怏怏不乐,赌气似的没再给他发信息。哼,不先理我的话才不理你,她心想。
没想到等啊等啊等啊,等到的竟然是分手的消息。在这段感情中她似乎是最没资格去挽留的人。
泪水氤氲了眼镜片,余姚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失望无措,像个懵懂委屈的孩子。心脏剧烈痉挛着,失恋竟然这么痛,她像癫痫病人一样手抖脚颤,嚎啕大哭,脸在键盘上滚出一堆乱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