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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蝶舞(2)

门后是个幽静的小院,寒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状古拙的老松下,有一个小小的六角亭,一个老人坐在亭子里,看着外面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仿佛已经看得出神。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姓名,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次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使他的身体完全萎缩,可是他的一双眼睛里,还是时常会闪动起一种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看来就好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东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老先生的气色看来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轻了二十岁。”

老人本来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也不准备理他,却又忽然转过头,对他眨了眨眼。

“你看来我真的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当然是真的。”

“那么你就是个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虽然在骂人,声音却显得很愉快,“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年轻了四十岁?”

卓东来笑了。

一身雪白的女人已经站在老人身边,老人拉起她的手,用两只手捧着。

“这是她的功劳。”老人眯起眼笑道:“只有像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个老头子变得年轻起来。”

“这也是我的功劳。”卓东来说,“是我把她送到这里来的。”

“可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你,”老人又在眨着眼,眼中闪动着调皮而狡黠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马屁,又想把我存在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

卓东来并不否认,老人问他:“这次你想挖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

“谁?”

“萧泪血。”

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连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变成了死灰色。

“萧泪血,萧泪血,”老人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他还活着?还没有死?”

“还没有!”

老人长长叹息:“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伸出一根干瘪的手指,指着卓东来的鼻子,“你是个超级大浑蛋,又浑又蠢又笨,所以你才会去惹他。”

卓东来没有生气。

不管这个老人怎样对他,他好像都不会生气,因为只有这个老人才能告诉他一些他很想知道却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并不想惹他,”卓东来说,“我只想知道有关他的两件事。”

“哪两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好像忽然紧张起来,一个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本来不该这么紧张的。

“你看见过他用的武器?”他问卓东来。

“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看见过,”老人又放松了,“只有死在地狱里的鬼魂才看见过。”

“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器?”

“绝对没有,”老人说,“就好像他也永远不能看见泪痕一样。”

“泪痕?”卓东来问,“谁是泪痕?”

“萧大师的泪痕。”

“萧大师是谁?”

“萧大师就是萧泪血的父亲。”

卓东来一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明智的人,现在却完全混乱了。

老人说的话他居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不能看见他父亲的泪痕?”

“因为他看到泪痕的时候,他就要死在泪痕下。”

卓东来更不懂:“泪痕也能杀人?”

老人遥望着远方,眼中仿佛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伸出了他那双干瘪萎缩的手,轻轻地拨动了他面前的一张琴。

“琤琮”一声,琴弦响动。

老人忽然说:“蝶舞,请你为我一舞。”

银狐斗篷从肩上滑落,穿一身银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银白。

银白的短褂,银白的长裙。

长裙流水般飘动,蝶舞翩然而舞,长裙飞云般卷起,露出了一双修长结实美丽充满了弹性的腿。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这双腿。

就连最懂得欣赏女人的狄小侯狄青麟也只能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会长出这么样一双腿来。”

悠扬的琴声忽然变得苍郁而萧索,舞者的舞姿也变得仿佛残秋时,犹在秋风中卷舞的最后一片落叶,美得那么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琤”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停了,舞者的长裙流云般飘落。

舞者的人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只天鹅在垂死中慢慢消沉于蓝天碧海间。

然后就是一片安详和谐的静寂。那么静,那么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泪珠,珍珠般流了下来,在他苍老枯瘦干瘪的脸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泪痕。

一滴,两滴……

“泪痕就是这样子的。”老人喃喃道,“泪痕就是这样子的!”

“什么样子?”

“独一无二,完美无缺。”老人说,“当世犹在人间的利器,绝对没有一柄剑比它更利!”

“剑?”卓东来问,“泪痕是一柄剑?”

“是一柄剑。”老人说,“一柄完美无缺的剑,就像是蝶舞的舞一样。”

“这柄剑为什么要叫作泪痕?”

“因为剑上有泪痕。”老人说,“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泪痕。”

“是谁的泪痕?”

“是萧大师的,”老人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白。”卓东来道,“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什么也要为它流泪呢?”

“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能及,”老人声音中充满哀伤,“剑一出炉,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

“什么凶兆?”

老人长长叹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鬼神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

“萧大师最亲近的人就是萧泪血?”

“不错。”老人黯然道,“这柄剑出炉时,萧大师就已看出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为什么不毁了这柄剑?”

“他不忍,也不敢。”

“这柄剑是他自己的心血结晶,他当然不忍下手去毁了它。”这一点卓东来也能了解,“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敢毁了它?”

“天意无常,天威难测,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无法抗争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萧大师毁了这柄剑,说不定就会有更可怕的祸事降临到他的独子身上。”

卓东来眼里在闪着光:“后来萧大师是怎么处置这柄剑的?”

“萧大师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剑术,走遍天涯,相尽利器。”

“我也听说过,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剑凶吉,灵验如神。”卓东来道,“萧大师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点头:“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铸剑之术,后来也成为一代剑师。”

“邵空子?”卓东来耸然动容,“就是铸造离别钩的那位邵大师?”

“就是他。”

老人说:“这两人都是不世出的奇才,但是萧大师却将自己最得意的刺击之术传给了第三个弟子,而且将泪痕也传给了他。”

“为什么要传给他?”

“因为这个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极淡泊,完全没有一点名心利欲,而且从不杀生。”

“他已尽得萧大师的剑术,当然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将泪痕夺走。”卓东来说,“这么样一位有仁心的长者,当然更不会伤害恩师的独子。”

“而且他三十岁时就已隐于深山,发誓有生之日绝不再踏入红尘一步,死后也要将泪痕陪他葬于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说,“没有人知道。”

卓东来叹息:“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剑术大师,也少了一柄利器神兵,这是江湖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萧泪血却总算活了下来。”

“是的,”卓东来悠悠地说,“不管怎么样,萧泪血总算没有死在泪痕下,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他的声音里虽然也充满伤感,可是他的眼睛却已因兴奋而发光,就好像一个登徒子,看见一个赤裸的少女已经站在他床头一样。

等他再抬起头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时,老人仿佛已睡着了。

细雪霏霏,小门半开,卓东来已经走出去,蝶舞已经准备关门了。

只要把这道门关上,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她只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再来敲门,让她和那个老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因为她对外面的那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企望,完全没有留恋。

因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麻木的躯壳和一双腿。

她的这双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羚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宝贵珍惜的一部分,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没有这么样一双腿,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些?

蝶舞垂着头,站在小门后,只希望卓东来快点走出去。

卓东来却已转过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盯着她看了很久。

“这些天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

“很好。”

蝶舞的声音里全无感情,几乎比卓东来的声音更冷淡。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卓东来说,“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谢谢你。”

“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卓东来淡淡地说,“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这么样做的。”

蝶舞忽然变得像是条受惊的羚羊般往后退缩,退到门后的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卓东来笑了。

“可是我当然不会这么样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满残酷之意,“我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应该对我好一点,因为你欠我的情。”

蝶舞抬起头,盯着他。

“你要我怎么样对你好?”蝶舞忽然问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觉?”

她的风姿仍然优雅如贵妇,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婊子。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功夫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只要跟我睡过一次觉的男人,就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说,“我的腿动起来的时候,男人是什么滋味,你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

她已经开始在笑了,笑声越来越疯狂:“可是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因为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只有一个人,你这一辈子活着都是为了他……”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卓东来忽然拧住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地掴在她脸上。

她苍白美丽的脸上立刻留下五条血红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惧之色反而消失了,变成了满腔轻蔑和讥诮。

卓东来用力拧转她的手,拧到她的后背上,让她痛得流出了眼泪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错了,”他眼中仿佛已因别人的痛苦而充满激情,“现在我就要让你知道,你错得多么厉害。”

夜深。

屋子里没有燃灯,只有炉中的火焰在闪动。蝶舞赤裸裸地蜷曲在铺满紫貂软榻上,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她的腿更美,美得让人宁愿为她下地狱。

她的眼泪已不再流。

比起刚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来,以前她所受的苦难简直就像是儿戏。

她简直无法想象人类中竟有这种变态的野兽。

通往外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卓东来已经出去,蝶舞听见外面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话。

他的声音很低,蝶舞隐约听出他是在告诉卓东来,司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经请了好几位名医来看过,都说他是因为积劳成疾,必须静养才能恢复,所以暂时不能见客。

卓东来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这年轻人:

“是不能见客,还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好像是什么人都不能见。”

“连我也不能见?”

“大概是的。”

“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来告诉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扰他?”

“夫人只说,请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暂搁一下,等老总病好了再说。”

“你见过夫人请来的大夫?”

“三位我都见到了。”年轻人说出了这三位大夫的名字,无疑都是长安的名医。

“他们怎么说?”卓东来又问。

“他们都说老总这次病得不轻,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险得很了。”

卓东来又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实在不该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为什么?”

这个年轻人显然是卓东来身边的亲信,所以才敢问他这句话。

内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绷紧,因为她听见卓东来又在用他那种特别残酷缓慢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那年轻人说:“因为这两天朱猛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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