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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纤纤(1)

01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人的荆棘,尖锐的石块,使得她受尽了折磨。

但无论多么重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这里,忘了是昼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纵然忘记一切,也还是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纵已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片心上,还是都有个小雷的影子。

那可爱又可恨的影子。恨比爱更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无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

可是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变成心上的创伤。

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拥抱,如今已只剩下回忆的痛苦。

她宁可牺牲一切,来换取昔日的甜蜜欢乐,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头去撞墙,就算将自己整个人撞得粉碎,也无可奈何。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春天,春晨的风还是很凉。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赤着足,这套单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给他。现在,也许只有死,才是她唯一的解脱,但她还不想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热爱已变为深仇,爱得既然那么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报复。但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么地方是她的容身之处?她不想流泪,但眼泪却已一连串流下。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低唤她的名字:“纤纤。”

“纤纤,纤纤……”在花前,在月下,在拥抱中,小雷总是这么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

难道他又已回心转意?难道他又来找回她?她的心忽然打鼓般跳动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恨,只要他回来,她立刻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失,立刻会投入他的怀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见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侠少。金川是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他头发永远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齐,他衣着永远都穿得又干净,又合身。

他和小雷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却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纤纤当然认得他,她和小雷之间秘密的爱情,也只有他知道。

“难道是小雷要他来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来找你。”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路都在保护着你。”

纤纤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诉她,是小雷要他这么做的。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纤纤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金川在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已经分手?”

金川还是在摇头。

纤纤的心沉下,头也垂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忽然发现金川在看着她的脚。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只有使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

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女人的脚,好像总和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她立刻想用衣襟盖住自己的脚,但就在这时,她眼睛里忽然闪动一丝恶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一定要报复。”

只有这种因热爱而转变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变得蛇蝎般恶毒。

金川的声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纤纤又垂下头,声音凄楚:“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到哪里去?”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她懂得怜悯和情爱也常常是分不开的。她懂得要怎么样才能令男人同情怜悯。

金川果然已将同情之色摆在脸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无论以后怎么样,我至少得先陪你换件衣裳,吃顿饭去。”

有件事男人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报复,是绝对不择手段的。

02

艳阳下的桃花如火。小雷睁开眼,就看见一树火一般的桃花。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乌云高髻,脸上蒙着层雪白的面纱。

满林红花,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

小雷挣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样。

他挣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却使得他全身痉挛,几乎又晕过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轻纱后看着他:“你的伤很重,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要动。”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淡,听来仿佛很遥远。

小雷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迎头向他击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烧起来,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春风吻着绿草,花香中带着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树间鸟语啁啾,如情人的蜜语。

小雷再次睁开眼:“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你救了我?”雪衣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谁?”

雪衣少女轻轻转了个身,轻盈得就仿佛是在远山飘动的云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鬓角,鲜红的桃花,雪白的面纱。人面在轻纱中,又如鲜花在雾里。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声轻呼,“原来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声如春风,如春风中的银铃:“我知道你迟早总会认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杀人犯法,救人难道也犯法?”

她又轻轻转了个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一只缠着白绫的手。这只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还你这只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来只欠我一只手,现在又欠我一条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样。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真是雷奇峰的儿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烧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来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么样子才像?要我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无论谁都只有一条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一点也不像知道。”

小雷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雪衣少女道:“无论遇着什么事,你永远都是这样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欢看我这样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竟转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么?你难道要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为什么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还是会来要的,你等着吧。”

她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雷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他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但这时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阵风吹过,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他的泪却似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这少女的确已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却救了他的命。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

“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他本来的确已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少女不但夺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坏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他父亲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亲的血泊中,听着她说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时他的确只希望能以死来作解脱。

但现在,他情绪虽未平静,却已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他忽然发觉自己还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纤纤,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我们雷家留下个好种。”

“纤纤,纤纤……”他在心里呼唤着,这名字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03

流水清澈。流水上飘浮着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着牙,滚下了绿草如茵的斜坡,滚入了流水中。

冰凉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热痛苦减轻,也使他的头脑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他不能。

前尘往事,千头万绪,忽然一起涌上了他心头,压得他心都几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种噬人的恶兽一样,自水中逃了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无论多么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过花林,远山青翠如洗。

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山村,村中有个小小的酒家,那里有如远山般青翠的新醅酒。

他曾经带着纤纤,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门,等他的至友金川。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会像酒鬼般开怀畅饮,像孩子般尽情欢乐。那的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心相印的情人,肝胆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带纤纤到那里等我,无论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尽千方百计留下她。”这是他昨夜交代给金川的话。

他并没有再三叮咛,也没有说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金川也没有问。他们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样。

远山,好远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辆车,一匹马。没有车,没有马。

他脸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将因痛苦而崩散。

但无论多遥远,多艰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时候。

柳绿如蓝。他终于已可望见柳林深处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阳绚丽,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围成的栏杆,也被夕阳照得像晶碧一样。

栏杆围着三五间明轩,从支起的窗子里看进去,酒客并不多。

这里并不是必经的要道,也不是繁荣的村镇。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慕名而来。

杏花翁酿的酒,虽不能说远近驰名,但的确足以醉人。

白发苍苍的杏花翁,正悠闲地斜倚酒柜旁,用一根马尾拂尘,赶着自柳树中飞来的青蝇。

柜上摆着五六样下酒的小菜,用碧纱笼罩着,看来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闲的主人,悠闲的酒客,这里本是个清雅悠闲的地方。

但小雷冲进来的时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悚然失色。

看到别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狼狈。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无论怎么样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金川和纤纤都不在这里?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冲到酒柜旁,杏花翁本想赶过来扶住他,但看见他的灼热目光,又缩回手,失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雷当然没有回答,他要问的事更多:“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跟我半夜来敲门的那两个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么会忘记。”

“今天他们来过没有?”

“上午来过。”

“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连声音都已有些变了:“是不是有人来逼他们走的?”

“没有,他们只喝了一两碗粥,连酒都没有喝,就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这少年为什么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他们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后退,嗄声问:“他们几时走的?”

“走了很久,只待了一下子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摇了摇头。

小雷立刻追问:“他们有没有留话给我?”

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没有。”

栏杆外的柳丝在风中轻轻拂动,晚霞在天,夕阳更灿烂。山村里,屋顶上,炊烟已升起。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儿啼,还有一阵阵妻子呼唤丈夫的声音。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一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杯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金川为什么不留下她?他答应过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绿酒清冽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已几乎烂醉如泥。只可惜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何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这双饱历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隐约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烦恼痛苦呢?”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住在那边观音庵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又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地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么会没有麻烦呢?”

小花圃里的花并不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花,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篱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人。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了,他用力撞开门,整个人冲了进去,他来过这地方。

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萧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带着纤纤走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

但他却不能不信。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不会流泪的。他本来有个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情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满窗。他慢慢地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04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地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绰约的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的眼波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融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怀抱中融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值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样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纤纤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会有个情人,她是谁?”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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