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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友情(2)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叠叠崭新的银票。

他轻轻地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

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

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

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02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曾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地避入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

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

那雌狼显然是它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窜出来,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之处。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地挣扎着。

只可惜她的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已无力逃进去。

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一双暗灰色的眼睛里竟似已有了绝望的泪珠。

雄狼的痛苦更剧烈,它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惨嗥——

惨厉的嗥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现在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嗥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

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

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脸摩擦着地上的沙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那他为什么哭?

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强迫自己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

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

他抬起头,就看见她伶仃地伫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地看着他。

等他抬起头,她才冷冷地问道:“你哭够了么?”

小雷仿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少女道:“若是哭够,就该站起来。”

小雷站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

雪衣少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生也会哭。”

小雷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畜生会哭,母狗也会哭。”

雪衣少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少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少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冷冷道:“你捏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少女淡淡道:“我让你捏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少女冷冷道:“我这么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少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像野狗般躲在这里干嚎。”

小雷喉咙里也在“咯咯”地响,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你说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衣少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见你的一双脏手。”

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终于慢慢地松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少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

过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是条母狗,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

小雷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是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个这么样无足轻重的人?

“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冽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03

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荫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地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沙石,看来正像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高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地道:“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愈来愈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

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画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撑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间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上来。

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地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神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地,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

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

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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