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照旧是忙碌的一天。
白老爷子留在打谷场上,继续摔打昨日剩下的稻子。娟娟与沈怀瑜两个去白家的另一块稻田里收割。那块地在东山下面,不到一亩的一块旱稻。路还算好走,就是坡度比较大。好在空车一架,沈怀瑜也没太吃力。二人将平车停在地头,各提了一口锯口镰,一左一右,讯速地割起来。
放牛的人陆续经过。牛蹄子踢在地上,发出厚重的声音。二人一口气割了六七趟,然后拿出干粮和水,坐在地头,一边吃喝一边休息。山下稻田村落尽收眼底。大地像退了潮的海滩洼地,东一快西一点地点缀着一些还未割尽的稻子,人像小蚂蚁似的散布在田间地头,碌碌地移动着。金色退却了,村东的竹林依然郁郁青青的,甚是扎眼。山溪穿过竹林,蜿蜒南行,太阳照耀,金光闪闪。即使从这个位置看,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也很大,好似一大团浓密的绿云,依稀可以看到云中隐匿的粗壮树干。山垄之上,也有一片短促的平地,正中间攒着一泊明湖,被密密的一层芦苇围绕着,湖面波光闪点,还有一些小黑点,想来是水鸭子之类的小动物。远山近水,气象万千,看得沈怀瑜神清气爽。,一身疲劳具消去了。
“那是东湖。这时候,一到晌午,男子们就会去那湖里游泳了。小时候,我常常跟着小江哥哥到湖边玩,我在岸边玩,小江哥哥在水里游泳。又一次,我正在岸边采野花呢,听见小江哥哥“哎吆”一声,瞧见他从水里冒出来了,一只手捂着头火急火燎地往岸边游。原来啊,小江哥哥潜水的时候头撞到一块大石头上了,冒了好多血呢!还有一次,小江哥哥也是在潜水,刚好游到一只张嘴喝水的大河蚌上了,背上被夹出了好长一条伤口,现在还留着一条明疤呢。腊月二九‘捕年鱼’就在那儿,到时候连望江城的人都会过来看呢,可热闹了。”
沈怀瑜脑中浮现出第一天到白家时见到的那个男孩子,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小江。他与娟娟自小一处,青梅竹马,为何对自己有敌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怀瑜:“你跟小江很亲近啊。”
娟娟点点头,又摇摇头:“小江哥哥家就住在隔壁,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只就跟他一起玩,还有花圆月。这是跟我最好的两个人了。不过现在我们都大了,我和花圆月也就没怎么跟小江哥哥一起了。”
二人正聊着,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齐齐望过去,只见坡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赶着一群羊涌过来了。那些羊,有的黑,有的白,还有的黄头白身子或者黑头白身子,都头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三五只小羊跑在当头,扭歪着身子,连蹦带跳地撒着欢,跟小孩子似的。其中一只黑脸黑脖子的,趁小童不备,扭身跑到路边的稻地里,那女童连忙吆喝着跑过去,用缏子把那只偷吃的小羊赶到羊群里了。羊群涌到白家地头的时候,两个小童齐声唤“娟娟姐”、“沈哥哥”,朝他们打欢呼。沈怀瑜认出那女童正是花圆月的妹妹花秋月。
娟娟:“秋月,小毛,放羊去啊?”
花秋月:“是啊,娟娟姐。”说着,朝沈怀瑜漏齿一笑。
沈怀瑜朝花秋月点了点头,看得花秋月愣了神,旁边男童推她胳膊,道:“小姨,小黄跑地里啦!”
花秋月“呀”地一声,见一只黄白花的小山羊正在娟娟家稻田下面的那一块地里大嚼特嚼。花秋月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揪着那只羊的长耳朵,将它拎出来,一边走一遍数落那小羊“馋鬼”;那只小羊没事人似的不停咋摸着舌头,似乎在回味稻子的美味。羊目睽睽,刚见证了那偷吃的小羊被揪耳朵,旁边一只头上长角的家伙又伸头伸脑地要往地头去。花秋月将手里的小羊丢到羊群里,抬起鞭子,在那只羊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花秋月苦笑道:“娟娟姐,我们得赶紧走了,不然你家的稻子就不用割了。”
娟娟:“去吧去吧,圈了一夜,羊儿们也饿坏了。”
待两个小童走得远了,娟娟向沈怀瑜解释起来:
“那小毛头是秋月大姐家的孩子,叫小毛。秋月家地多,农忙的时候几个姐姐姐夫就会赶过来帮忙,小毛就跟过来了。我小时候可羡慕圆月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几个姐妹全在一个通铺上,说说笑笑的可热闹。我那时常常在她家,一玩就玩恋了,不肯回家。爷爷怕我给人家添麻烦,不让我在圆月家睡,花婶和她的女儿们都帮我求情,爷爷只好同意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圆月躺在一头,旁边是她的三个姐姐。他姐姐们在那边说,我和圆月两人躲在被窝里说。憋急了便伸出头来缓口气,然后再蒙了头,靠在一起接着说,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直一直说。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圆月告诉我,说昨晚上她说着说着我这边就没反应了,叫我名字我也不回答。我想啊想,也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哈哈哈。好像一直都是我先睡着。后来圆月家里添了秋月这个小妹妹。她爹娘姐姐要下地干活,她要带妹妹,我们也就不太有时间一起玩了。不过,这两年秋月大了,不用人带了,我们又在一起玩了。”
沈怀瑜:“真好啊!”
娟娟兴奋道:“是吧!小时候,好玩的事情可多了。那时,圆月家大门旁边有一块很长的青石墩子,我们时常坐在上面聊天,用凤仙花汁互相染指甲。夏秋的时候,就在青石台子底下扣土鳖,每次能扣半海碗,拿到端木爷爷那里换零嘴吃。夏天晚上天气热,大家都在巷口乘凉,大人们在一边说话、听爷爷说书,我、圆月、圆月二姐、三姐、小江哥、还有其他一些孩子几个就在旁边捉迷藏,从东边藏到西边、从南边藏到北边,墙角、树上、别人家、水缸里,没有没藏过的地方。有一回,抓人的把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江哥哥,可把江婶吓坏了,发动了全村人,举了火把到处找,还是没找着。第二天,有人在大槐树下发现了小江哥哥的鞋子。你猜怎么着,沈大哥?”
娟娟一脸神秘地望着沈怀瑜问道。
鞋子在树下,那么人,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人顺着路走远了,但是鞋子跑的时候丢下了;第二,人就在树上,鞋子不慎掉下来了。既然娟娟问他,说明结果可是能是出人意料的那个,那么也就是第二种了。沈怀瑜避开娟娟灼热的目光,心虚道:“实在不好猜。”
娟娟了然一笑,兴奋道:“那人一抬头,见到上面一个人,脸朝下,趴在树上睡着了,可不就是小江哥哥么!立马跑去告诉江婶。江婶已经哭了一夜了,听到消息哪能不激动,嗖地一下,跑到大榆树下了,甩了鞋子,蹭蹭蹭爬到树上,拎着小江哥的耳朵把他揪下来了。小江哥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啊哈哈哈哈。”
沈怀瑜瞧着娟娟笑得忘乎所以的样子,揶揄道:“昨日还听爷爷说,有人躲迷藏躲进稻田里了。”
娟娟脸上一红,道:“那时候不是不懂事么。都是我在讲,沈大哥也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呗?”
沈怀瑜心中悲哀,微垂了目光,道:“记不太清了。”脑中往事翻腾,百种滋味齐聚心头。
娟娟脑中忽地转过弯来,心道:莫不是沈大哥小时候也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怕自己说错话,勾起他更多伤心事,连忙道:“哎呀!都说了这么久了,赶紧干活啦!”拎着锯口镰匆忙走去。
沈怀瑜望着娟娟的背影,不由摇头一笑,悲哀的情绪便破散了只剩一层淡淡的惆怅。
山风轻飘飘地吹过去,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秋忙中疲累的农人,也拂动着东山南崖头上几丛绿油油的山草。南山坡上,一只眼尖的老黄牛忽而了那丛草,快乐地招摇着长尾巴,沿着山梁一溜小跑着朝那处去了。
娟娟和沈怀瑜二人正埋头割稻,忽然听见山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二人直起身子,互相望了一眼,望向声音来源处。然而视线被树当着,什么也看不到。这时,林子里跑出一个人来。沈怀瑜目力好,一下子认出来了,道:“是花秋月。”
娟娟:“出什么事了?秋月怎么跑的这么急!”说着丢了镰刀,拔腿往上跑。沈怀瑜怕她跑太急,磕着绊着,连忙提步跟上去。
花秋月口中唤着“娟娟姐”,跑到娟娟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断断续续道:“马,马爷爷家的牛,掉,掉到花沟崖下面的石头上摔死了。马爷爷在哭呢,让我找人把牛抬出来。娟娟姐,你和沈大哥先去,我再去喊两个人。”
娟娟继续往南坡那边跑。这时候,沈怀瑜已经在她前面了。两个人沿着一条羊肠道上到半山腰,从一处岩石豁口处下到崖底,沈怀瑜人高,一眼便看到了大岩石后面的血腥场景,当即转身,伸手握住了娟娟的胳膊,道,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那牛正好摔在大石头上,脑浆迸裂涂了一地,身上身下全是血,朝天的一只眼睁得大大的,嘴中是半截还没来得及嚼的嫩草,都被血染成了大红色。老牛圆鼓鼓的腹部,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伏在那里哭,旁边站着几个满脸发白的小童,其中一个便是花秋月的外甥小毛。好好的一头牛摔成这样,确实很疼人。
沈怀瑜先去叫那几个小童去娟娟那儿站着,然后对那个老马道,“先把牛抬出去吧。”
老人扭头看了沈怀瑜一眼,哭着道:“我不认识你。”
小毛走了一半,扭头道:“马爷爷,他是娟娟姐家的沈大哥。”
老人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对沈怀瑜道:“这头老牛,我养了二十几年了,往常都是跟在我身边的,今天我怎么就让它自己跑了呢?”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老人并非在问沈怀瑜,而是在自责。
沈怀瑜出口安慰道:“生死不由人,好在牛走得痛快,没受太多罪。”
这时候花秋月喊的另外两个男子也到了。牛主人老马一面擦眼泪,一面指挥着三个年轻人站好位置,自己在牛右前腿处站了,四个人一人抱着一条牛腿,合力将那老牛抬出山坳。娟娟见到四人抬着的牛,“呀”地叫了一声,背过身去。
沈怀瑜伸手在她头上安抚地拍了拍,口中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先回地里割稻吧,我把牛运到村里就回来。乖,去吧,没事的。”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柔,哄小孩似的。
几个男人抬了牛往山下走,牛身上的血滴滴洒洒地,在山路上留下了一条红色的痕迹。娟娟不敢再看,反复叮嘱小毛他们莫在崖边上玩,然后返回地里。镰刀把在手中,稻秧把在手中,人也蓄好了姿势,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聚精会神地割稻子了。死牛的大眼睛总在眼前,好像一面镜子似的,直不楞登地盯着她。
这夜,娟娟发了噩梦:牛眼睛,牛眼睛上律率爬的苍蝇、山岩、山松、羊群、河湖、老于头、宋福生、大槐树、钟、爷爷……她跑啊跑啊,忽然撞进了一个结实可靠的怀抱,再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