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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慰良臣乾隆探相府 防伦变天子指婚配(1)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强一笑,沉缓地说道,别这样英雄气短嘛……你今年才五十岁,朕还指望着: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从缅甸回来,朕原本替你担心的,要翻多少山过多少水,还要穿老树林子,怕你挺不住。现在到了北京,这就是你命大,这么多好医好药,你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必像个女人样儿自艾自叹”

傅恒脸上绽出一丝微笑,苍白又略带黄色的面庞像将要沉山的月亮,带着:似悲似喜的凄凉,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乾隆,嘴唇嗫动了一下。乾隆顺势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倾着:聆听。

“能再见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满意足……”傅恒声气微弱地说道,像远远随风飘送过来的一缕游丝,却是十分清晰,连鹄立在乾隆侧后的弘昼几个大臣都听得到,“皇上当年龙潜,在雍和宫读书,我就当过伴读……在皇上眼前读书,还跟皇上淘气……”他眼睑闪动着,仿佛在如烟的往事中追忆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着,竟带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场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训诲教导,提携着:走过来的。人……一辈子能有这大的福,还有什么别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却没能再有……再有尺寸之进。用兵之初,军机处和大臣里主战的不多,是我……执意请缨……没有打胜仗,且是牵掣了西北兵力,虚耗多少钱粮……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处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义忙从小太监手里抽过手帕轻轻替他揩了,乾隆柔声细语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说错了,也是朕头一个承当。当初收复孟拱,朕赏你三眼孔雀翎,你写奏章说,待全胜而归再领赏。既然没有克服敌巢,翎子缴回就是了。你虽不是全胜,毕竟已逼得缅甸上表请罪求和,也还是胜了。不要这样自责,朕听了也不好过……”他眼中噙着:泪,声调温和得像长兄对一个小弟弟说话,“别胡思乱想,一切往后放放,安心调治,病好了再说。”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离乾隆死死盯着,许久,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吞咽了一下,说道:“缅甸政局已经稳下来了,再战不利。如若拼倾国之力打下来,又不能设流官政府常驻统辖,很不值得。从云南到缅甸,水陆军三万一千,现在仅存一万三千。不但军需药品供不上,兵力调动也极难,我军……我军阵亡的其实不多,都是水土不服瘴疫毒疠病死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请主子下旨撤兵,将来再看情形施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胜。”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来,接着: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当初出兵傅恒是主战的,现在退兵师劳无功而返,单就承认自己“错了”,不但责任非轻,面子更是扫尽,一世英名举朝崇敬也全然不顾!这要多么大的定力,多么忠忱的志量!审视着:傅恒平静的面庞,阿桂心里一阵烘热,含泪说道:“春和公,别想这些事,也别说了……主上圣明烛照洞鉴万里,自然有妥当安置的。”弘昼也垂泣,说道:“傅老六,留着:点气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还多着:呢!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想着:了只管要——上回你说高士奇那幅字画,没舍得给你,今儿带来了,给了棠儿……”说笑着,已经带了哽咽。

“五爷也有儿女情长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轻轻咳了一下,说道,“这些话我不说,皇上和军机处碍我的面子也不说,于朝廷更无益……待到不得不说时再说,皇上的体面更要紧……我都写在折子里了,那……”他虚弱地抖着:手,指着:桌上叠得齐齐整整的文卷,“……都在那里……我的遗折……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两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随着:鼻翼翕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纪昀忙叫“谁当值当值太医进来!”

乾隆已立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两个太医忙活救治,看着:跪在床里的两个丫头服侍喂药,傅恒的脉息又渐渐平和下来,只是脸色蜡黄,像被抽干了血,又像晒干了的生姜那样泛着:土色,已经不能再说话,兀自努力张着:眼睑,用无神的瞳仁洞视着:乾隆,乾隆见他这样依恋自己,心里一发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轻轻抚了抚他额头,温声说道:“宽心无为静养,守时而不违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来看你。需用什么东西让儿子们找内务府,已经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说了句“纪昀留下看护……”便转身出了花厅,径往书房而来。阿桂李侍尧弘昼诸人只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来。花厅书房原本是通连一排的上房,棠儿早已知道这边动静,自跪在书房门口迎候,见乾隆过来,叩头说道:

“拙夫犬马之疾,劳动圣驾玉趾亲临,奴婢阖府荣宠蒙恩。感泣主上悯怜臣下之德意,矜念万岁谆谆慰抚之纶音,虽糜身粉骨不足报也。棠儿一女子,该当勤谨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怜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余奔走驱驰继之以死。皇上万几宸谟宵旰劳动,不宜以万乘之躯久羁臣下之居,恭请回銮,棠儿昏晨焚香尸祝,遥祈皇上龙体康泰福德万年……”

这篇陈词自是棠儿精心结撰的奏对,本来的陈词滥调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说得凄楚不能自胜,乾隆听得悚然动容。呆了一呆,乾隆将手一让,说道:“棠儿,我们至亲无碍的,进屋说话。”

“是……”

皇帝没有说话,跟从的人似乎有点无所适从,李侍尧试探着:挪了半步,弘昼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没动,舌头一舐嘴唇退了回来,跟着:弘昼他们远远在竹丛旁站定守候。

屋里只剩下乾隆和棠儿两个人。这一众人等中,只有弘昼知道他们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过一段旖旎情韵的。但如今一个年逾耳顺,一个将知天命,虽然同在一城,分属君臣且男女有别,也已十余年没有赎面相对单独絮话了,坐在书案前的乾隆看着:棠儿忙着:给自己摆点心斟茶拧热毛巾,忽然觉得有点恍若隔世如对梦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话题从何说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憬悟过来,缓缓啜茶道:“不要忙着:侍候了,朕用过早点来的,回去还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儿答应一声退立在一旁。

“家里没有什么难处吧”乾隆问道。

“家里都好。只是康儿晋升太快,我怕外人闲话。还有福灵安、福隆安、福长安……怕摆不平……”

“这个无碍的。”乾隆将茶杯放在案上,“论功行赏,以能授职嘛!朕自问没有偏私,怕什么闲话,也没什么摆平摆不平的,刘墉的功劳没有康儿大,治理民政比康儿强,已经封了侍郎加尚书衔。比较起来,康儿还委屈了呢!”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还常进宫去么”

棠儿的头更低垂了一下,说道:“隔三错五的,还常进去的。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抹抹纸牌,陪着:上上香。有时偶尔……隔远远的能瞧见皇上一眼……”

“还该常进去走动走动。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乾隆叹息一声,说道,“先头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虽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里并不厌你,常说你好话的……论起来,按小家子百姓说头,她是你们续姐姐。她也闷,进宫常请安,说说家常什么的,于礼上也该当的。”

“是。皇上说的奴婢都记下了……”

至此,二人语塞。静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的是水墨图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纸色已经黯黄,上面写着:一联。

霞乃云魄魂,

蜂是花精神。

极精神的颜体字,因问道:

“高士奇的字画”

“嗯。”

“弘昼送来的”

“嗯。”

“这是圣祖爷时候,伍次友老先生给苏麻喇姑题赠的一联。”

“嗯。”棠儿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声道,“奴婢知道——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恒求五爷赏的……”

乾隆有点意外,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听说过傅恒剿灭黑查山飘高聚众谋反时,和女匪娟娟的一段恋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经二十多年了,早已玉殒香消了,傅恒大约这段情结还没有销蚀。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议!他站在画前仔细玩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触到什么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闪了一下,问道:“有个叫国泰的旗人——山东巡抚国泰,平日和傅恒过从多不多嗯——记得是傅恒的门生”棠儿再没想到乾隆会突然问到这里,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乾隆,摇头道:“他做到巡抚,肯定和傅恒有来往。我见过傅恒的门生题名录,不记得有这个人,哦——记得有一次老十六亲王府演戏请傅恒去看,傅恒刚下值,累得不想动,又却不过老亲王面子,发脾气说‘这都是国泰的过!一个外任封疆,动不动往宗室里跑,斗鸡走狗又演戏——攀着:王爷和军机套近乎——我这里题本奏折叙片看不完,正经事办不完,还得和这些人兜搭!’还是我说着:劝着:才去了——皇上怎么忽拉巴儿想到这儿了”乾隆没有回答她,却又看画儿,说道:“这画儿这联语虽好,只太阴惨太凄楚了,不是福祥兆头。前头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存过,不吉祥。缴到大内的好。”说着:把画幅卷起。

棠儿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是宰相军机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杀头,可这和画儿什么相干,又和国泰什么关联她再寻思不出其中缘故来,只好说道:“那就请皇上赏收,皇上福大如天,什么晦气都冲解了……”乾隆把画握在手中,叹了口气,说道:“朕看傅恒的病,只能勉尽人事了,万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儿子们都大了,也都很争气,教他们好生做官办差,朕自然更要照应。你有什么难处事,叫儿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顾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潭柘寺大觉寺放放生,烧烧香什么的,一来给傅恒消灾解厄,二来你也调息作养了身子……”他又叮咛几句,才转身出屋,棠儿送了两步,突然脱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转身,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忸怩,脚尖 着:地偏着:身子轻轻拧着:地,轻声道,“……是康儿的婚事,老简亲王喇布家睿亲王多罗家先前来说,都是旗下顶尖的贵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个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过他……”

乾隆早已回过身来,问道:“傅恒呢傅恒怎么说”棠儿道:“他是无可无不可的,说儿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的这些道:理……康儿自己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那年去扬州救下个女孩子叫莺儿,两个人处得好,我瞧这丫头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毕竟是个罪人家属,配康儿终是不宜,就把莺儿收到我房里隔开。谁知这种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儿不好意思地一笑,叹道,“我没法子,干脆给莺儿开了脸,指给康儿当了姨少奶奶。这都不是大事——前日 亲王家弘畅——就是新袭了郡王的那个,他福晋来说,要进去请老佛爷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急了,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老爷现今病着,正在路上回京。这么大事体得他来做主。”棠儿说道。乾隆刚舒了一口气,棠儿又道:“ 亲王福晋是个风风火火脾气,最是简捷明爽的。一听我的话就说‘十五公主你没见过那真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莞尔一笑即逝,‘——你家一门贵盛,一对玉人天地般配。大爷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爷福隆安是和嘉额附,死了的三爷不说,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驹,又是皇上最爱重的,我去说合,准保人人欢天喜地——正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这件喜事,什么灾星都冲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听棠儿接着:说道:“这真叫我左右不是,还得装出满心高兴,说,‘现在没见着:老爷,不知道病情,再者说人家一个金枝玉叶用来冲喜,老佛爷娘娘面上不说心里也未必情愿。等傅恒回来,我约你一道:进去说。’这才勉强打发她走了,临走还说‘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亲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相也没有不答应的理,本来的好一对儿,就冲冲喜也是捎带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条是女,君子好求么!’说完扬长去了。”

乾隆起初听得呆呆的,及到福晋咏诗,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略一思量, 郡王福晋是个好事的妇人,母亲也喜欢兜揽撮合这类事情,真的各路说通了,自己反而难以驳回了……一边想着,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个莺儿过来,朕接见一下。立时指给康儿作夫人,一天大事烟消云散。”棠儿一怔之下,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带了笑容,转身出了书房,对守在门口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丫头飞也似的进内院传旨去了。竹丛旁站候的几个大臣不知出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交换目光时,只见两个丫头夹侍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少妇款款进了东北角侧门,径由廊下进了书房。福隆安小声对福康安道:“是莺儿——她来做什么”福康安摇头道:“不知道。”正说着,见棠儿在门口招手叫“康儿进来”。福康安答应一声便大步进屋,已见莺儿跪在书案东侧,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细打量莺儿,只见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黄小风毛坎肩,枣花袄滚边掐金线绣百合花儿,配着:一线雪白的里子,一双小巧玲珑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鬓角,一头乌鸦鸦的浓发绾成一个髻儿垂在脑后,鹅蛋脸羞得绯红,弯月眉腻脂鼻端端正正,只颊上酒窝处微有几颗雀斑。通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只腰边月白汗巾子上的缨络荷包半露着,坠着:一枚汉白玉护身符儿,乾隆一眼便看见是自己赐给福康安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儿,见棠儿点头,便问话?

“今年多大了”

“回万岁爷……”莺儿的声音有点发颤,“奴婢今年二十四岁。”

“你叫莺儿”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顿了一下,又问,“听说会弹琴会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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