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在所有人印象中,祁北一直是个少言寡语的闷子,这印象从来没变过,以后也很难改变了。譬如说,他一见钟情的女子专门跟他说话,他脑袋里开了无数张嘴,千言万语如同盛夏鸣蝉和荷塘鸣蛙,同时迸发而出的千万个声音无奈被脸上唯一一张嘴堵住发不出来,只“嗯嗯”两声,表面甚至纹丝不动。
百灵夫人见呆头愣脑的小子没什么反应,以为他没有鱼吃十分失望,抱歉一笑,没多搭话。
祁北在心中哭着喊叫——你怎么不理我了?接着说鱼啊。
随行的金葫芦美少年将太史老爷的令函交给守城士兵,里面是一封信和两道铜纹符,他的眼睛一直瞅着祁北搭上百灵夫人的手,巴不得烧出个窟窿。
“谢谢百灵夫人!”晓晓拉着百灵夫人,朝守城士兵笑,“看吧,我们就是梨场百戏团,居然不信我们。呼——师兄,简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不会放行,今晚要露宿城外呢。百灵夫人,真是太谢谢您啦。”说着不分尊卑大小,直接给百灵夫人来了个拥抱。
祁北思绪飘飘,心里道,我能不能也学师妹,抱她一抱?这没出息的傻小子,连说句话都不敢,能从哪儿借胆子上去抱一抱?所以众人看来,红绳束发、面相愚钝的少年只是憨憨笑了两声。
疲惫不堪的戏子们缓缓起车,同样着急进城的沙漠狼被晾在一旁,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进城,几个莽汉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心中焦虑不堪。
“马上就要放栅,还有没进城的人吗?”今天在外堡过夜的人大约有百八十名,西域的野蛮汉子不论衣着还是神态都让百灵夫人有所畏惧,可她还是关心问道,“你们也要进城?为什么进不了?”
副手蹦着单个字,用通用语道:“我们是、车队,西泽二王子、给货的,耽误了、路上时间,进不去。”
百灵夫人立刻听出了西泽土语的味道,居然换用娴熟的土语跟副手交谈。她的声音一贯轻柔,即便是夹杂砂砾的大漠语言,叫她说起来也十分动听:“不是开箱查验就能进城吗?距离城门下闸还有些时间,为什么进不来?”
副手十分惊讶,切换回土语,两人交流顺畅了很多:“我们车上装的是奇虫药草,开箱危险,会咬死人,不能随便检查。所以进不去。”他这句话借用了嘉扬的说辞。
祁北在一旁继续开小差,这位夫人好厉害!跟官兵交谈用风临旬语,跟沙漠狼用西泽土语,跟我们用通用语,她还会说什么话?会不会我老家的尧岳话?
百灵夫人看了眼牛车上的铁皮大箱子,又看了看灰头土脸的大漠汉子,她心下不忍,向守城士兵道:“既然是二王子的车队,放进来就是,何必为难?”
“难道夫人认得他们?”
“并不认得。”
守城将士回道:“夫人有所不知,太史老爷下令,没有令符不得进城,他们光嘴上说跟西泽二王子是一队,有什么真凭实据?夫人您宅心仁厚,可是既然不认得他们,就别被歹毒小人蒙蔽了。风临城有风临城的规矩,不查明身份就让他们进去,万一是强盗怎么办?太史老爷大摆筵席招待御官大人和夫人,您就是城中贵客,关键时候可千万不能生乱子。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百灵夫人语塞,自知一时冲动,插手了不该管的事情。她无奈地叹声气。正待拉着晓晓和祁北进城,忽听那一直隐藏杀气和锋芒的狼首领低声叫道:“旭小姐,请恕罪臣不能相见之罪。”
百灵夫人驻足,愣神。
自从嫁给君安城的叛逆皇子叶时禹,她就投其所好,更名“百灵夫人”,待嫁时候的闺字“旭”鲜为人知。眼前的陌生高大男子准确无误喊出了她的名字,百灵夫人有些惊讶。男人的面孔隐藏在脱帽的阴影中,她费了一番功夫才辨认出来。
“……你是,啊,嘉扬?”她明媚的眼睛缓缓黯淡下来。
金葫芦美少年一听这名字,耳朵和眉毛齐齐竖了起来。
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暴民头领,一个是身份高贵的皇族妇人。谁都料想不到最不搭边的两个人居然是旧识。
张狂的沙漠狼头领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脾气和语调,在柔弱女子的注视下,他那么狼狈,那么破败不堪。既然选择放弃火烈鸟勋章,他就不再是她家族的侍从,而是丧家之犬,没有资格跟先主说话,甚至不能在她眼前露面,因为背叛的行径会“污了”她的眼。
美少年冷笑一声,金葫芦指着嘉扬,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呵,叛徒。你还敢出现。”
有那么一瞬间,嘉扬后悔开了口。抛弃旧主和勋章意味着道德上最深重的堕落,背负重重骂名,旭小姐一个命令就能让火烈鸟家族剩余的所有杀手出动追杀他。他叫出声来,是因为进城实在无望,只能把赌注压在旭小姐的一颗善心上。既然开了口,他索性厚着脸皮,等旭小姐回答,不管是帮还是赶,他都要一试。
仍旧处于震惊之中的旭小姐以深重的沉默与悲伤回应他,她没有直接拒绝,没有令挚儿出手,很好。嘉扬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迅速分析各种可能性,找她帮忙进城的可能性大约是最大的了。而与此同时,他心中颇为懊悔,是自己心思狡猾地利用了旭小姐残存的信任。在纯净女子的面前,他有了羞愧和退缩的意思。
“嘉扬,真的是你。”百灵夫人晃了下神,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是记忆中的某道拦住水流的堤坝缓缓开裂,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触碰到喉咙就梗在那里。
“……原来你去了西泽,成了沙漠狼啊……”
她轻轻叹息,慢慢嚼着字眼儿,仿佛要从真空中抽出回忆的细丝,任凭抬手去抓,依旧两手空空。过去的事情如烟如雾,看着弥漫在心头山间,伸手什么都触及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