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块地方,只在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共八个方位各亮一盏灯,在漆黑的夜里基本起不到任何照明的作用。眼前纷繁错杂、千变万化的旌旗阵基本上是黑隆隆一片,风从四面八方吹到中心的星辰塔,又从中央吹向四方。
记忆中,年幼的他站在旌旗阵外头,见到星辰塔顶闪现过星辰塔主幽灵一样的背影,他的脊梁骨电流击过一般,然后,便得知未能入选。每回想及,还是有些胆颤。幸好今晚喝的酒多,公子尨指着星辰塔,振臂高声叫道:“崔凝——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打破了气流在旌旗阵中最初的流动方向,一千六百零二面旗子四面翻飞,哗啦啦作响,声音宛如惊涛海浪,吓得公子尨一趔趄。
旗子的声音回响几遍,渐渐消失。风不再在旌旗阵中流窜,一千六百零二面旗子全都垂了下来。公子尨胸口的酒烧灼热尚未消失,接着气力,深吸了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嘶喊:“崔——凝——你给我解释清楚啊——”
这回,旗子未动,笔直垂立,风声全无,所有的声音仿佛入了无底的胡同,又好像被漩涡吸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公子尨朝着搀扶他的下人们道:“这死丫头,明明在塔里,就是不答应本公子。本公子有什么不好?嗯?我比二哥哪里不好?不就是进个塔么,二哥进得去,徐、辛、柯都进得去,本公子本来也进得去,都是她不长眼睛,本公子天赋异禀,还不收作徒弟——哼,我还不稀罕玩弄妖术呢。”见塔中悄无声息,撸起袖子插着腰:“行,崔凝你有种,你不出来,本公子进去。这算什么阵法,本公子是谁,还能进不去?崔凝,我看你怎么拦我。”
下人不敢劝阻,只能搀扶着公子尨上前,本想从旗杆间的空隙钻进阵中,谁想一千六百零二面垂落的旗子在一行人刚刚走到跟前的时候,居然不借助风力就同时飘起,刹那间旗首相接,拦成围墙,只有正对公子尨的两根旗杆上旗子没有相接,开一个入口。公子尨和下人们都吓得连连后退,怕被旌旗阵打到。
“崔凝啊——出来——”
公子尨扯破嗓子吼出来的声音传到了旌旗阵正中央的星辰塔中,塔的周围封闭了八扇分别开向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北、东南的门,正中央坐着位黑衣如夜色的女子。莽夫的叫喊声搅扰了她的清净,黑衣女子耳根轻轻一动。
她的第六根手指划过怀里星辰仪的天玑宫和天权宫,姿势如此轻柔,仿佛抚摸的不是冰冷的金质星象天仪,而是只皮毛柔软的猫咪。
塔中一面镜子都没有。若是有,这位黑衣女子可能会看到镜面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其实,就算她的对面有了镜子,精神漂浮于虚空之中的黑衣女子大约也注意不到吧。如果有人在此时看到她的神情,那种沉溺于梦境之中的扑朔迷离,钟摆一样机械的手指,时不时痉挛抽搐的第六指,一定会被吓到,并且感慨——
这女人是个疯子。
相信所有人都会这样说。
星辰塔八角的风神兽迎着风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对应着的遥远天玑、天权闪烁了颜色,那是不被常人觉察的鱼血一样的黯淡紫色吗?还是黄土之下掩埋石块的青色呢?
公子尨的叫声不绝于耳。
“崔凝你听到了没?本公今晚——现在!非要把你揪出来。你等着,给我等着!”
“崔凝你听好了,本公子要定你了!”
“崔凝你听见没有?啊?听见没有?我今晚就要进到塔里去,你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旗就想挡住我啊?没门!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烧出来!”
黑衣女子眉头一皱。
沿着细入蚕丝的线行走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稍有不慎偏斜,就会坠入虚空。黑衣女子万分小心,毫不畏惧脚下无底深渊,豁出命似的要找到金乌神藏在天涯海角的答案。
这个问题,自从十年前她走进星辰塔至今,不知道占卜了多少次。
太史老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玄宸,你一定要摆卦算出来,我的家人,我的血亲,到底有没有灾祸?”
哪里能就一个问题反复占卜呢?在已经获悉答案的时候反复占卜,就是对命运的不满,对神意的不敬,对占卜者的不信任。基石一旦动摇,大厦必将倾塌。
对占卦的结果这般不信任,恐怕太史老爷早预感灾难降临吧。
是不是可以推断,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自己忤逆了金乌神?
星辰塔主一次次打消各种杂念、排除掉太史老爷的催促,把他急切的问卦声拒之门外,深深呼吸,努力让心静如止水。
就快了,就快占到答案了,再往前走一步,走一步就好——
她端着一碗水,平静且无畏,在肉眼不可见的细丝上小心翼翼迈出一步。眼前神光一亮,她的脸上不由露出平和的喜悦。
可是!
“崔凝你出来——出——来——”
天玑、天权突然闪光,星辰塔中正在冥思的黑衣女子神思遭到扰乱,身子一沉,碗中的水倾洒而出,她在虚空里不断下落,狠狠摔回人间。
这次占卜,太史老爷的声音终于没来干扰,反倒杀出个公子尨!
气急败坏的玄宸胸口起伏的厉害,一把推开星象仪,烦躁道:“我正在解读天相,是何人不知好歹,闯我星辰塔打扰?”
很快,星辰塔主听清楚了旌旗阵外的叫骂声:“崔凝——本公子娶定你了,你赶紧给我滚出来……唔……”后面就是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她努力平复着烦躁心情。公子尨,跟金乌神和她的星辰塔无缘的凡夫俗子,一辈子都别想进来旌旗阵!玄宸恢复了毫无表情、甚至没有任何生机的面孔,向跪在屏风后面的人冷冰冰开口:“瞧瞧,是来找你的。尸骨搭车进城,你们两人合谋的好事!用他的马车,加上你从我这里学到的时空置换术,好一通障眼法,差点骗过我。你出来回话吧。”
屏风后跪着的正是崔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