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晨曦烤饼照常营业,依然每天排起长队,依然有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买走最后一份。没有于亮等人被杀的消息,也没有御用魂师遇害的传闻,倒是有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彭城郡公家的刘瞳小姐,受蒙烈将军之邀来京城坐客,居然在天子脚下遭遇行刺。刺客极为嚣张,杀死了黑甲玄骑派给刘小姐的护卫,还重伤了这位举国皆知的天才魂武师,最后被刘瞳击退。因为这件事,整个内史地区戒严,进出各个县邑需要严格管理,就连城外人迹罕至的直道也设立关卡,对来往行人严格盘查。
这日,晨曦烤饼铺子门前排队的人,也议论得热火朝天。有说刘瞳小姐伤得很重差点丧命,护卫甚至拉车的马匹都未能幸免;有人说因为这件事蒙烈将军被陛下打了八十大板,至少需要卧床三个月;也有人说刺客来自武平侯家,彭城郡公刘将军已经气疯了,跑来帝都大闹阿房宫,在陛下面前哭爹叫娘,状告武平侯谋反;更有人甚至说刺客其实是蜀郡唐门的青年才俊,爱慕刘瞳小姐多年,可是蒙烈仗着帝宠横刀夺爱,这次其实是来救刘家小姐出苦海,奈何刘瞳以家族为重宁死不从,结果意见不合大打出手酿成苦果。
外面聊得热火朝天,陈朔依旧面无表情地埋头苦干。他不知道刘瞳是谁,却有点感谢这人转移了多数人的注意力,在她光芒万丈的新闻之下,少年在做的那点阴暗事完全无人问津。可他明白,所谓的无人问津不过是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真正的官府不会对这样的恶性杀人事件熟视无睹,更何况其中还包括一名御用魂师。到现在还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只能说明官方还未查明这件事。三个地痞流氓自然不会引起注意,但帝国的御用魂师地位尊崇,不会这么久杳无音讯。
所以可能有两种情况:第一,官府已发现那名遇害的魂师,正在悄无声息地秘密调查;第二,那个魂师的痕迹被人彻底抹除,根本无从调查。
回想起那夜,御用魂师独自一人出现在城外本就异常,说不定在执行不能公开的任务,那么被人暗地阻挠也不奇怪。只是御用魂师都直接奉旨行事,这其中的复杂隐情,就不是陈朔这类人应该窥探的了。反正不管怎样,他感觉这件事虽然不简单,却可能越来越不需要自己担心。
很快,食客纷纷离开,今天的生意告一段落。收拾干净之后,晨曦准备去关门,却看到喧闹的坊街上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女子正安静地走来。陈曦一怔,感到有些怪异的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位漂亮姐姐双目微闭,手中提着一支竹棒悬在身前,她居然是个盲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虽然目不能视,却面向陈曦的方位露出温柔的浅笑,就连小女孩也感到燥热的空气里一阵清风徐来,真是个美到令人心旷神怡的姑娘。
“这位姐姐,我们今天打烊了。”
看到盲女停在店铺门口,陈曦很有礼貌地说道,明知对方看不见,却还是露出微笑,她认为面对这样的人就该露出微笑。果然,人生际遇全看脸!
“这位妹妹,我就是口渴了,能讨杯水喝吗?”
盲女说话的声音软懦清澈,犹如流动的清泉,更让陈曦心生好感。小女孩这才注意到对方的穿着,一席朴素的淡蓝色衣裙,非常整洁,陈曦还注意到领口袖口和腰间的剪裁很是考究。她虽然不懂这些,可貌似什么都懂一点的陈朔跟她说过高级裁缝师对衣服细节的处理,与眼前盲女的衣装有些类似。
“请进吧。”
陈曦侧身让路,好心地提醒盲女小心门槛,对方微笑答谢,从容走进门来。
刚堵上泥炉风口的陈朔站起来,正好直对门口,看到迈进门来的盲女,然后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在他的眼里,全世界都变成黑白,只有眼位少女身上充满色彩,并且因为她的出现,周围的事物重新有了色彩。当他发现眼前的色彩之源可能目不能视之后,更是感慨天地造化,如此光彩照人的美女,本身又看不到所有光彩。不由得心神悸动,一阵短促却深刻的痛楚扎进胸膛,始终平静如水的心境荡起一阵波澜。
陈朔深深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果然,自己也是个外貌协会的。他自嘲一笑,没想到经历过那些事的他,也会因为看到一张脸而心神不安。
但他并没有避开盲女并不存在的视线,对方应该听到动静面向这边,心潮越是澎湃,陈朔愈加想要去面对。
“这位姑娘是……”
感觉自己被遗忘的陈曦也懒得理会看到美女便智商狂跌的哥哥,请盲女坐下,自顾自去后面拿出一杯冰镇梨汤放在盲女面前。
“打扰了,小女子行路口渴,讨杯水喝,冒昧了。”
盲女轻声细语,陈朔顿时感到发闷的胸口顺畅许多,很难得地露出微笑。
“时值正午,姑娘可曾用餐?”
盲女只是摇头,谢过陈曦,捧起茶杯凑到面前时,闭上的双眼微微张开,尽管依然看不到,可她感觉得到,来自茶杯中的清凉与芬芳,凑到嘴边轻啜一口,顿时一股清爽沁入心脾,令人心神愉悦,那美丽的面庞又增添一抹神采,显得更加鲜活明媚。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在那一刻明亮起来。
盲女一小口一小口,很珍惜地喝完一杯冰镇梨汤,难得笑得如此开怀,她因这笑容更加动人,看得陈朔有些失神,就连陈曦也感觉心跳加速。
“多谢!这真是太好喝了!谢谢!”
盲女的声音有些激动,她第一次喝到这么清爽解渴的茶汤,感觉整个人都开朗了一些。就在这时,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上,里面放着两块鸡肉烤饼,陈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既然还没吃饭,就凑合吃点吧。”
陈曦震惊地看着说完话再次回到泥炉边的哥哥,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可从没见过陈朔主动请别人吃烤饼,而且一次就送两个。倒不是陈朔很小气,而是他说物以稀为贵,只有饥饿消费才既不会得罪同行,又能长久吊住食客们的胃口。这可是原则问题。
想到这,陈曦撇撇嘴,果然,人都是可以貌相的。她就不信,陈朔忽然这么大方连原则都不要了,和眼前这位姑娘的美貌一点关系也没有,
盲女先是一愣,也不推辞,微笑着再次道谢,烤饼传来的香气已经令她无法拒绝。
盲女拿起烤饼,很小心地咬下一小口,陈朔兄妹都在看着她,不是紧张,也没有太多期待,他们的烤饼是什么滋味早已了然于胸。只是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陈朔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他在这里开了这间铺子,就是为了今天与这位姑娘相遇,就是为了等她品尝到这跨越时空的美味。
半年前,陈朔带着妹妹,跟随波斯商人麦戈迪进入关中。因为机缘巧合,他在西域救了麦戈迪一行人,这看似奸猾的外国商人帮助他开了这间店铺,到目前为止,兄妹俩能在秦国京城安稳生活,还要多亏那些外国商人组建的西域商行,否则这两个外来的小孩,无依无靠,早就被本地人欺负死了。尽管如此,有些麻烦还是需要陈朔自己解决,毕竟生存不能总依靠别人。哪怕杀人,也是靠自己活下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陈朔感到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心伤都是值得的。他似乎找到了在这里开店的理由,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