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大门那边传来锁匙转动的声音,林昉言合上书本,膝上银灰色的波斯猫「公爵」懒洋洋的「喵」了一声,跳过一旁。
昉言快步凑上前,迎接李宝儿,柔声说:「回来了,累了吧?」
宝儿伸手搂着他的腰,把脸蛋埋在他的颈窝,蹭了几下,终于舒了口气:「累死了!」
「乖,先去洗澡。我给你煮点意大利云吞,好不好?」
「好。」宝儿脱掉鞋子,直接走进浴室。她知道,昉言已为她准备好替换的衣服。
洗了一个滚烫的热水浴,宝儿带着粉红水润的肌肤来到饭厅,双手捧起热腾腾的碗,只觉暖意从掌心直传到心里去。
昉言坐在一旁陪她,怀里是另一只混身雪白的美国短毛猫。
「这是『男爵』吧?」宝儿咽下最爱的云吞。
「这是『子爵』,『男爵』那四只小脚是灰黑色的。」昉言轻轻搔着「子爵」的小肚腩,它舒服得像人般打着咕噜。
「哦!那就是那只最胆小的吧?我搬来了两星期,才见过它两、三次。」
「是的,牠胆子小,也怕生。」
「怕生?这小家伙忘记了我才是它的亲娘吧?」宝儿眨着美丽的大眼晴:「我也知道生娘不及养父大——我才养了牠三个月便丢给你了。」
「这怎能怪你?当空中小姐的,今天到这个城市,明天到那个城市,怎么有时间照顾它们?」昉言的笑里尽是包容。
「这倒是真的。」宝儿口里原谅自己,但心里也知道这是昉言为她找借口——这屋子里共有五只猫,每一只的亲娘都是自己,养父都是昉言。
每个人都说宝儿像猫,连宝儿自己也觉得上辈子也许是猫,同样的娇嫞自我难以捉摸。那时候,追求者总送她有关猫的东西,有的,甚至送她活生生的猫儿。宝儿收下的时候笑不拢嘴,及后却发觉自己最爱的不是猫,而是她自己——跟猫儿搂搂抱抱逗逗弄弄是可以的,但说到要照顾它们,每天喂食梳毛换猫砂,宝儿却真的办不到了。
宝儿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便跑去找昉言。
「那不如给我养吧!」昉言自告奋勇地接收猫儿:「你有时间便来看看它。」
——昉言爱猫的吗?怎么从不听他提起?但只要能解决麻烦事,宝儿也不再多想,马上把「公爵」送到昉言家里。
这样的事情,陆陆续续地发生着。就是这样,昉言成了宝儿的私家爱护动物协会,专为她照顾猫儿。
——多笨的自己?竟然到了最后,才总算弄明白,昉言爱的,可不是猫……
想到这里,宝儿忍不住伸手握着昉言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蛋上。
「怎么了?」
「我爱你。」
昉言脸颊一热,他还不大习惯像宝儿那样,总把爱字挂在嘴边。
宝儿心里暗叹了口气,换了别人,听到这句话,早把自己拥进怀里,狠狠亲上几口。
——和这个比自己还要被动害羞的男人在一起,宝儿知道自己还要再主动一点。但一想到麻烦事还没有解决,宝儿感到一阵泄气。
昉言对宝儿那微小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内,他握着宝儿的手,问:「谁让你不高兴了?」
「他!还有谁?」想起他的嘴脸,宝儿连胃口都没有。
「不是说会跟他好好谈谈吗?」
「好话狠话都说尽了,他却总是反反复覆的这么一句——死也不要离婚!」
「这也难怪,你们结了婚才刚满两年。」昉言心里也替他难过。
「但我已不再爱他,强留一个变了心的太太在身边有什么意思?」
「也许,他还是很爱你吧?」
「如果他爱我,那更加应该爽爽快快答应下来——他不该阻止我追求幸福!」
「太苛求了吧?你现在要他放弃的是两年的衾枕情,不是一张旧报纸,换了任何人也难以割舍。」
「衾枕情?他要是有念一念这所谓的衾枕情,又怎会搭上那女人?」
「但……」昉言垂下头:「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也承认,我对这段婚姻是不投入,我没有尽好太太的本份,所以我只希望他赶快在分居协议书上签名——事情一日不办好,我便一日寝食难安。」
「是我不好,让你吃苦。」
「是的,都是你不好!」宝儿刁蛮地朝他的手背咬下去。
昉言感到一阵剌痛,却坦然地任着宝儿发泄——是的,要不是自己,宝儿也许不必像现在这么纠结。
「你要是早点开口,我也不致走了这么多冤枉路。」
早点开口?昉言苦笑着摇摇头。
——那是远古以前的事了。
昉言十三岁随父母从北京移居香港,住在宝儿的隔邻,也成了她的同班同学。
昉言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学懂说广东话,后来学晓了,已养成的沉默木纳却始终改不掉。但不知怎的,宝儿却最喜欢逗昉言说话。
于是两人成了好朋友——昉言各科的成绩都是上上等,宝儿认识他以后,功课测验考试全都不用担愁。
宝儿的时间都用来寻欢作乐,她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洛奇艾迪泰臣约瑟史提芬。宝儿总爱扯着昉言,把自己的罗曼史巨细无遗地一一陈述。
宝儿对昉言完全信任,没保留一丝秘密。
——第一盒验孕棒都是央求昉言代她去买的。
昉言却在心里守了一个大秘密,死也不敢告诉宝儿——他爱她,自第一眼开始。
昉言自己也不敢接受这现实。
也有追求昉言的女孩子,昉言也强迫自己出去走走,但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到了后来,他甚至跟男孩子出去,竟也发觉别扭。
昉言这才知道,自己不爱女孩子,也不爱男孩子,他爱的是宝儿,不管宝儿是男还是女,自己爱的便是李宝儿。
昉言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宝儿。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宝儿锲而不舍地追问。
昉言抚着宝儿柔软的发丝:「我认为一个一百分的好男人才配得上你!」
宝儿的运气却一直不好,遇上的都不配她。
宝儿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高大帅气,但嫉忌心强得仿佛要把宝儿身边所有的雄性都杀掉。
接着是位副教授,文质斌斌,想不到却是花心萝卜。
再下来是位有家室的成熟男士,两人纠缠得最久,让宝儿伤透了心。
还有那孤傲自卑的艺术家和四处留情的飞机师以及其他其他……
宝儿的情史虽多,却是一个重情的人。每一次恋爱都是全情投入,弄得遍体鳞伤。
宝儿每次受了伤,便去找昉言,让昉言陪着她大哭大醉。
「那夜,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严格来说,昉言没有告诉过宝儿什么,是宝儿半醉中拥着昉言,哭着问,为什么这世上总没有真正爱她的人。
昉言一时控不住心里苦,冲动地在宝儿的额角深深印下去。
这个吻让宝儿惊惶不已,朦胧中像是意识到什么,她捂着自己的前额,睁着圆圆的眼晴,不安地看着昉言。
「……宝儿,其实我……对不起!我送你回去吧!」
宝儿也知道这样叫昉言难受,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心里乱作一团,也不知怎样应对才是,只好沉默着。
昉言却把宝儿的沉默当成了断然的拒绝和否定。
——昉言不仅是伤心,而是羞愧,自觉无颜面对宝儿,像是单方面把十数年的友谊糟蹋掉。
昉言内疚得透不过气来,只好选择逃避。
这一夜,昉言眼睁睁守到第二天。回到公司,便向萧老板申请调职新加坡当开荒牛。
「你肯请缨,我当然很高兴,但你可要再考虑清楚?这计划很庞大,最起码也要三十个月时间才能完成。」萧老板好心劝昉言。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我想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宝儿知道你这个决定吗?她不反对?」萧老板也认识宝儿,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密切。
昉言垂下眼睛:「我最快下星期可以动身。」
「那好吧!我会尽快安排。」
就是这样,昉言带着五头猫离开香港。
待一切安顿下来,昉言才发电邮通知宝儿。
宝儿也分不清自己是惊诧生气还是伤心,就这样坐在电脑前,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让我知道了,却又偷偷溜掉,可知道我有多难过?」宝儿说起心头恨,不禁在昉言手臂厚肉的地方再狠狠咬上一口。
——自从昉言离开后,宝儿蓦地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茫然过,心里一直不踏实,没一丝安全感。以前,不管她多伤心多失意,昉言总会守在那里,听她倾诉,给她鼓励,很快,宝儿便会再次站起来。但这一次,宝儿知道只能靠自己……
昉言揉着痛处,却不敢呼痛,只低低说了句:「但你结婚了。」
「因为他求婚了。」
当时的宝儿仿徨虚怯疲惫,只想找双温暖的手,结实的肩膀,而他适时地出现了——是的,他不是特别英俊、特别聪明或是特别富有,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宝儿身畔。
他俩马上飞往拉斯维加斯结婚。
像是报复似的,宝儿也是用电邮通知昉言自己的婚讯。
收到这消息,昉言固是哭了,却也笑了——终于,十数年的苦恋谢幕了。
那时候,幸好有这几头猫,它们都像是知道了昉言的伤心事,时时刻刻轮流地依偎着昉言左右,给他舔伤口。
宝儿的声音带着酸:「你不是也有了蔡医生么?」
「不是的,我说过好几遍了,那时候,侯爵背部长骨刺,她是它的主诊医生,所以我们走得比较近……」
「哼!谁信你?」宝儿嗔说。
「是真的,回港后,我跟她也没什么联络了。」昉言发着窘,他是老实人,竟然向宝儿全盘交代了和蔡医生的一段小插曲,让宝儿拿着话柄,动不动便拿出来当武器。
事实上,昉言很感激蔡医生,除了因为她救了侯爵外,还因为她让昉言回复了点点自信。
——蔡医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郎,她笑的时候,露出小小的虎牙,竟然和宝儿有几分相似,昉言看着她,总会看得入神。
那一夜,昉言跟蔡医生吃晚饭。
「蔡医生,我真的很感激你救了侯爵。」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蔡医生说:「现在也很少见这么尽心尽力照顾宠物的主人了——你真的把它们当孩子吧?」
昉言微笑:「这全是朋友让我代为照顾的,不能有什么闪失。」
「朋友?」蔡医生轻声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吧?」
「是的,很重要。」昉言心窝一阵发麻,忍不住吐露心声:「……她已经结婚了。」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但蔡医生却听明白了:「你……你还在等她么?」
「不,我只是……」昉言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昉言,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值得让人好好珍惜。」蔡医生很直接了当:「我很愿意当这个人。」
「我……」昉言有点失措,想不到她会表白:「我很荣幸,可是……」
「我知道你对感情很执着,不是这么容易便接受别人,不要紧,我可以等。」
「我总是要回香港的。」
「这不是问题,我也可以到香港开诊所。」
蔡医生不断约会昉言,百折不挠。
昉言心里感动之余,也不禁偷问自己:「蔡医生漂亮成熟大方善解人意,对自己也很包容和珍视。为什么不是她?」
答案其实就在昉言心里——仿佛,宝儿便是昉言心头那最后一块砌图,只是她,只有她,才能填满昉言心里那片空白。其他的,不管颜色多漂亮,形状多优美,不行,就是不行。
到了后来,蔡医生也终算明白过来,不得不黯然而退。
昉言的公司在新加坡已上轨道,他给调回香港。
昉言犹疑了好久,也受到老同学江迦蓝的鼓励,才总算有勇气约宝儿出来聚旧。
一别三年,昉言看着宝儿略嫌尖削的俏脸,心里酸得直想落泪。
「宝儿,你好吗?」
「还不错。你呢?」
「我也很好,你……先生好吗?」昉言一向不善辞令。
「我们不要说他好吗?」
「五只猫儿也过得很不错,但因年纪都有点大了,难免有点小毛病。」昉言努力找话题:「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到我家看看它们。」
「我会去看它们的。」宝儿有点急躁:「听迦蓝说,你已回来了快两个月,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昉言拿着咖啡杯的手抖了一下:「对不起,是我忙昏了。」
宝儿蹩着眉头,不让昉言敷衍过去:「萧老板说那计划半年前已差不多完成,你怎么不早点回来?是谁叫你留连忘返了?」
「我要等接手人熟悉各项细节才可以放手。」昉言连忙解释,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宝儿低声问:「这些年来,你身边可有人?」
昉言不敢看宝儿:「我……我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
宝儿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都是苦水。
本以为事过了,便情迁了,宝儿却想不到,当自己再次看见昉言,才真正弄明白,这三年来,自己总是怅惘颓然恹恹无绪的原因。
——这一切会不会太迟了?林昉言心里还有李宝儿吗?两人走在一起,合适么?
千思万绪在心里萦绕盘旋,终于,宝儿忍不住了,半夜跑到昉言家里去。
「昉言——」宝儿看着眼前的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
昉言当然吓了一跳,却直觉认为一定是宝儿的丈夫叫她受委屈。
「宝儿,别哭别哭!」「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慢慢告诉我!」「是他吗?是他待你不好么?还是你们吵架了?不要紧的,事情总有解决的方法……」
听到昉言温柔地慰解自己,宝儿哭得更凶了。
——的确,他是有外遇了,她半年前便已知道。这婚姻算是失败了,宝儿心里却明白,这断断不能只责怪他。
此情此景,竟跟三年前那一夜几乎一模一样,昉言的心在栗动,死也不敢再看宝儿,看起来就像是无动于衷。
当时,也不知那来的勇气,宝儿抬着泪眼问昉言:「你心里还有我么?」
昉言震惊了,一时不懂反应。
宝儿擦擦泪,站起来。
昉言猛然拉着她的手……
「你把那天的话再说一遍。」宝儿说。
昉言的脸又是一热:「你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么?」
「就是要你亲口说,最少每天一遍。」
昉言带着腼腆,轻轻的说:「我心里只有你,从前现在将来一辈子也只有你!」
宝儿眯着眼睛笑了。
这时候,那长着虎纹的缅因猫跳上餐桌,用尾巴撩拨宝儿的手,宝儿伸手去抚摸它,它窜走了。
过了一会,它跳到宝儿手边,轻蹭起来。宝儿再伸手,它又逃。
不一会,它又走过来。这次,宝儿放开手了,它却倚偎着宝儿,一下又一下的舔着她的掌心。
「伯爵的性子最难以捉摸了。」宝儿娇嚷:「这性子,究竟像谁呢?」
昉言点着头,想笑了,却又不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