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洈水从清水冲流经七里庙山麓,自此掉头,一路向东,水流趋于平缓。河两岸的人们自古以家族而居,遥相排开分别称王家河、杨家河、龚家河、唐氏河、黄家河……
肖遥出生于杨家河村,王党恩是上游的王家河人。
河边长大的农村伢自然跟水有缘。由于两村毗邻,肖遥大约在五六岁时就跟王党恩混熟了。那时候村一级的叫大队,再往下是生产队。生产队有一二十头耕牛,也算是集体最大的资产之一。这些耕牛的饲养和放牧是队里轮流安排给各家各户的,一般是一个月以上。
放牛的活儿自然落在了伢们身上,主要是男孩。
肖遥没上学之前就开始放牛了。每天天刚亮,他就被早起的父亲叫起。
“遥儿,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不起来?”父亲的嗓音有些嘶哑。
肖遥无奈地揉了揉双眼,翻身下床,迅速穿好衣服,穿过田垄,朝打谷场旁边的牛棚走去。
走进牛棚,一股溽热的熏臭味扑面而来。这是由牛粪和牛槽里的青草夹杂而生的混合气体。
这股气味在肖遥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肖遥牵着牛儿,懒洋洋地朝河边走去。正值春夏之交,河滩上满是肥美的青草。
斜坡型的河滩上,牛儿越聚越多。这些牛主要是黑牛、黄牛和水牛。比起沉闷的水牛,黑牛和黄牛就显得活泼机灵多了。其中有一头黑牛,毛色清亮乌黑,俨然是牛群中的帅哥和王子。只见它一会奔向坡顶,一会又一个俯冲来到河滩的边缘。
在哞哞的牛声中,肖遥习惯性地张望着。他在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王党恩就屁颠屁颠地来到了肖遥的身边。两人席地而坐。
两个伢儿漫无边际地聊着,偶尔,他俩会拔了跟前的草茎,剥开外面的一层塞进嘴里嚼着,一丝淡甜的清凉瞬间充盈了他俩的口腔。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党恩扭过头来说。
“快讲。”肖遥把脸迎上去。
“呵呵,下学期我们就能在一个学校上学啦。”王党恩的脸上有些许的兴奋。
能和最好的朋友在一个学校上学,肖遥心里自然高兴。这个消息从王党恩口里说出来也一定准确无误,因为他爸在这一带妇孺皆知,是王家河大队支部书记。为了整合优质办学资源,王家河和杨家河协商,原来的两所小学合并为一所学校,而且试办初中。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草叶上露水也在慢慢干涸,而牛们仍在享受着它们的早餐。
河滩边的高坎上是一片旱地,属于一些社员的自留地。一垄垄一块块的菜畦上,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绿油油的青菜,紫色发亮的茄子,长串的豇豆。杨家河一带的旱地由于土壤肥沃,水分充沛,出产的蔬菜品质上佳。这里一度是一些工矿企业的蔬菜基地,有“麻砂滩的萝卜,杨家河的白菜”之美誉。
王党恩突然说道:“不好,有人在偷瓜……”
肖遥站起身朝后望去,远处的瓜架下有人影在晃动。
王党恩厉声呵斥:“滚出来!”
少顷,两个男伢耷拉着脑袋从瓜架边走了过来。肖遥认出其中一个叫黑子。
黑子的脸上堆着狡黠的笑,他趋前一步,将两根黄瓜分别递给王党恩和肖遥。
“哼。”王党恩很不屑。
“班长,”黑子说:“几条黄瓜不值钱,多的是,你最好别告诉老师。”
王党恩的脑壳仍就高高扬起,他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现在的行为,往小了说是好吃,往大了说是盗窃。”
至于王党恩究竟有没有将黑子偷瓜一事告诉老师,肖遥后来没问。经过这件事,肖遥知道了他是班长,很多伢们都怕他。
二
这一年的秋天,肖遥和王党恩如愿以偿地进入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王党恩依旧是班长。
此时,王家河大队与杨家河大队合并。新成立的大队保留了杨家河原名。
这一年恰逢一九七七年。此时的中国百废待兴,一股改革的大潮正悄悄地在神州大地酝酿和涌动。
一群懵懂的农村伢们发现,自从上了初中以后,学习抓得紧了,老师教得认真了。读小学那会正赶上“开门办学”,学生们不是去参加“忆苦思甜”大会,就是去田间地头跟着大人们劳动。一个星期下来,正儿八经的安稳地坐下来学习书本知识的时间没几天。
肖遥和王党恩属于悟性比较高的学生,学习上并不感到吃力。虽然他们不了解国家高校招生制度已做了历史性的调整——废除推荐,恢复高考。他们已经隐隐地感觉到,知识可以改变一个农村伢的命运。
一天早晨上学的路上,王党恩神秘兮兮地对肖遥说了这样一件事。
昨天晚上,学校一个姓杨的男老师去王党恩家了。此时,王党恩他爸是杨家河村的副书记,学校这块归他管。
“杨老师的样子好可怜……”王党恩幽幽地说。
“怎么了?”肖遥问。
王党恩说:“大人们说话我哪敢上前听啊,杨老师边说边递给我爸几张写满字的纸。后来杨老师走了,我爸也睡了,我悄悄找到了杨老师写的东西。原来……”
“原来什么?你快点说呀。”肖遥催促道。
王党恩朝四周望了望说:“这事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你也太小看人了吧!我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吗?”
“杨老师犯错误了,他跟阿庆嫂相好……”
王党恩说完咯咯笑出声来,而肖遥则是一脸的愕然。
后来,大人们的闲聊还原了事件的真相。“文革”后期杨家河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闻名遐迩。别的大队也有宣传队,但都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什么快板、语录歌、忠字舞之类。而杨家河村的宣传队则是大手笔,他们把红遍大江南北的样板戏搬上了乡村大舞台,其中《沙家浜》演得最为成功。
大队的大礼堂紧挨着学校。每逢演出之时,大礼堂内人头攒动,一个仅能容纳近千人的空间,硬生生地塞了近两千多号人。而大礼堂门外也是挤满了人,通往大礼堂的大路小路上,前来看戏的男女老幼还在络绎不绝地赶来。
夜幕降临,在一阵铿锵的鼓乐声中,一场抗战时期江南水乡敌我双方斗智斗勇的经典大戏在洈水边的小村悄然再现。
人声鼎沸的大礼堂霎时安静了。人们的目光盯着前头的舞台。
俊俏的阿庆嫂出场了,肥硕的胡司令胡传魁出场了,精瘦的刁参谋长刁德一出场了……扮相惟妙惟肖,唱功字正腔圆,动作干脆利落,令人叫绝。
观众们的掌声和欢呼声将演出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杨家河大队文艺宣传队声名鹊起,很多外地人慕名前来,很多地方也热情邀请这个宣传队外出演出,而且指定的节目就是《沙家浜》。以至于后来,杨家河大队的宣传队走进了县城的人民剧场。
宣传队的骨干就是学校的几个中青年民办教师。虽然有大队干部和学校领导的刻意安排,但他们完全是凭着满腔的热情和任劳任怨的精神来完成的。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杨老师是老三届高中生,知识功底厚实,又酷爱文艺,可谓杨家河大队一大才子,人又生得挺拔斯文,自然是学校和宣传队的顶梁柱。出演阿庆嫂的女青年是杨家河的大美人。这样的俊男美女朝夕相处,戏里戏外,不擦点火星才怪。
所以有一天大清早,有好事者就将杨老师和阿庆嫂捉奸在床。据说,捉奸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阿庆嫂的追求者。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男女之间行不可描述之事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何况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杨老师又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所以在杨家河革委会会议上,有领导就力主开除杨老师的民办教师职位。
最后还是王党恩的老爸王支书力排众议,将事情进行了冷处理,这事就不了了之。
三
转瞬之间,两年的时光过去了。初中毕业这一年,肖遥十四岁,王党恩十五岁。两个伢儿已发育成翩翩少年。此时的王党恩身材魁梧,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而肖遥则显得文弱一些。
漫长而酷热的暑假里,河边的小树林里就成了他们纳凉的好去处。
这一天傍晚,肖遥和王党恩又相约来到河边。
两个少年脱掉背心,向水里走去。王党恩急不可待地跳进水里,迅疾地向河中心游去,一个猛子扎下去。约莫一分多钟以后,平静的水面上忽然窜出一个圆而黑的脑壳,“啊,爽……”浮出水来的王党恩腾出一只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向还在河边的肖遥勾起一个指头。
肖遥迅速向那边游过去,他想抓住王党恩。两人快要接近时,王党恩又“扑通”一声潜入水中。肖遥马上也沉了下去。水是那样的清澈,河底的水草依着水流飘飘荡荡,两条白花花的人体贴着飘忽的水草晃悠着。
突然,肖遥感觉自己的腿肚子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继而被一个肉肉的东西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立马钻出水面。哈哈哈……河面上响彻着两个少年无邪的欢笑。
两人上了岸,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夕阳西坠,余晖点缀着水面。洈水霓裳轻拢,波光潋滟,晚风习习,鸟语啁啾。
肖遥说:“今天,我们用这样的方式跟童年告别……”
“你呀,就是这么多愁善感。”王党恩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肖遥说。
“你看那边——”肖遥指着河对岸。
“哦,西斋。”王党恩领悟了肖遥的意思。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到镇上去上高中了……”
他俩沉默着,像是憧憬未来两年的高中生活,还有未知的人生。
肖遥说:“哎,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问吧。”王党恩说。
肖遥笑了笑:“你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
“土里土气是吧?”王党恩反问。
王党恩聊起了他老爸的身世。王支书原来出生在洈水上游一个叫刘家湾的山坳里。在他七岁那年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席卷了刘家湾,那天,王支书在山坡上给一户地主放牛,等他冲到山脚的家时,看到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两间茅草屋不见了,浸泡在尚未退去的洪水中的树杆上,挂着几件湿漉漉的衣物。
爹……娘……
一个已成孤儿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死一般静寂的山谷回荡。
王党恩动情地说:“我爸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王家,就没有我。”
“所以,在你出生时,你爸就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是的。”王党恩说:“你想想,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孤儿,能成为一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我爸能不铭记于心吗?”
“我能理解。”肖遥点了点头。
就这样,肖遥和王党恩这俩哥们,在洈水边静静地度过了属于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洈水滋养了他们,赋予了他们以灵性。父辈们在给了他们生命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中教给了他们质朴和善良。而那些默默无闻的民办老师,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文化哺乳者的角色。
他们的身上深深烙印着农村和农民的印记。有别于后来的八零、九零后,有别于日渐褪色变味的乡村,有别于乡愁已成一份奢侈的当下,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身的记忆里保留着最纯粹的乡村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