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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节

夏尔·葛朗台先生这个二十二岁的英俊青年,此刻的一举一动,都跟这些规规矩矩的外省人迥然不同。大家看到他那贵族式的举止,很是反感,便细细地观察他,准备嘲笑一番。个中原因,实在有必要说明。

在二十二岁的年纪,年轻人刚刚出落成人,稚气尚未脱尽,一百个中间,可能有九十九个的言行举止跟夏尔·葛朗台一样。几天以前,他父亲吩咐他到苏缪城的伯父家住几个月。也许巴黎的葛朗台先生想到了欧也妮。初到外省的夏尔,便想摆出时髦青年的派头,抖一抖阔气,来吓唬吓唬地方上的人,并且把巴黎生活的新玩意带到小地方,开开那里的风气。总之,一言以蔽之,在苏缪,他花更多的时间剔指甲,用极多的心思注意衣着打扮,其实,有时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不修边幅,反倒显得潇洒。

因此,夏尔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猎刀,最漂亮的刀鞘。他也带了一套最精致的背心,有灰的,白的,黑的,金龟子色的,有闪金光的,缀亮片的,起云纹的,加衬里的,有翻领的,高领的,圆领的,有从领上扣下来的,有缀金扣的,还带了各式时兴的硬领和领带,和普亦宋缝制的两件外套,以及最考究的内衣。母亲送的一套精致的金质梳妆用具,他也带来了。总之,花花公子梳洗打扮的那些玩意儿,他都带齐了。连一只小巧精致的文具盒也没忘记。这是一个最可爱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他称阿纳特的贵妇人送的礼。她此刻正在苏格兰陪丈夫旅游,索然无味,可是为了消除某些猜疑,不得不暂时牺牲一下幸福。他也带了许多精美的信笺,准备半个月给她写一次信。总之,巴黎浮华生活的行头,他能带的都带上了,从引发决斗的马鞭,到结束决斗的镂刻精细的手枪,样样都没落下,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闯荡江湖的吃饭家伙,都包括在内。父亲吩咐他一人上路,不要大肆张扬,于是他包了驿车行的一辆双座小轿车,没有把那辆特意订造的,准备六月份坐了去巴登温泉与阿纳特贵妇相会的华丽轿车拿来糟蹋,他倒很是高兴。

夏尔原以为在伯父家会有宾客上百的晚会,会有森林中的围猎,总之,会享受到那种城堡生活。他不知道伯父就在苏缪,他在城里问起葛朗台先生,只是为了打听去福禄丰的路,等知道伯父就在城里,他便以为他一定是住在一座大公馆里。不过,不管伯父是在苏缪,还是在福禄丰,他初次在他家露面总要体面一点。为此,他旅途的打扮最漂亮,最讲究,借用当时形容人或物十全十美的一句话,是最可爱。在都尔停留的时候,他叫一个理发匠把他的漂亮鬈发重新烫了一遍,换了内衣,套上圆领,配上一条黑缎子领带,衬得那张快乐的白净脸蛋更加可爱。一件紧身旅行外套只扣了一半,露出一件高领开司米马甲,里面还罩着一件白背心。他的怀表由一条小金链系在一个纽扣上,随便塞在一只口袋里。长裤是灰色的,从两边系扣子,用黑丝线绣着图案,使做工更见精美。他潇洒地挥着手杖,金质杖头上雕刻了图案,衬托出灰色手套的清雅。头上戴了一顶鸭舌帽,式样也很高雅。

只有巴黎人,最高雅的巴黎人,才能这样打扮而不显得怪异,才能使那些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彼此协调,此外,也得要一股威猛的神气,一个有手枪,有百发百中的枪法,有阿纳特做情妇的年轻人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气,才能使这些装饰更为协调。

因此,你若想了解苏缪人和年轻的巴黎人彼此间的惊讶,若想看明白来客的优雅在幽暗的厅堂里,在构成家庭图像的人物中间投下的光辉,你就先试着把几位克卢索的模样想象一下。三个人都吸鼻烟,早已不在乎鼻尖上悬着鼻涕,领子皱巴巴,褶子泛黄的橙红衬衣襟上沾满黑斑。他们的领带软不拉叽的,一结上去就绞成了绳子。他们的内衣库存充足,一年只要洗两次,放在橱底变旧泛黄。衰老与土气在他们身上得到完美结合。他们的脸同他们的旧衣一样无精打采,同他们的长裤一样皱皱巴巴,显得苍老,干瘪,扭曲变形。

其余的人也都是邋里邋遢,衣冠不整,颜色灰旧,与克卢索他们的不修边幅正相协调。外省人的装束正是如此。大家不知不觉地不重打扮了,只关心一副手套的价钱,而忘了穿衣打扮是给别人看的。代格拉森和克卢索两家处处针锋相对,但在厌恶时装这一点上,两家却是观点一致。

巴黎青年举起眼镜,观察厅堂里的古怪布置,天花板上的横梁,护壁板的色调,那上面蝇粪点点,数量之多,足以给《分类百科全书》和《箴言报》打上标点。与此同时,那些赌牌的人立刻抬起头来打量他,那副好奇的模样与看一头长颈鹿一般无二。代格拉森父子虽说也见过时髦人物,却也跟其他人一样惊奇,他们或许是感到了大家感觉中那无法形容的力量,或许是装出表示赞赏的样子,嘲弄似的对大家挤眉弄眼,好像说:

“瞧,巴黎人就是这副德性。”

再说,这些外省人尽可从从容容地打量夏尔,不用担心得罪主人。葛朗台手里捧着一封长信,正在专心致志地读,而且把桌上唯一的蜡烛占住了,也不怕妨碍客人们玩耍,坏了他们的兴致。欧也妮从未见过人品衣着都这样完美的人物,以为堂弟是什么天仙下了凡。她陶然地闻着堂弟油光滑亮、卷曲有致的头发散发的幽香,直想去摸一摸那精美手套的白皮。她羡慕夏尔生了一双秀秀气气的手,一身白白净净的皮肤,一副清秀高贵的相貌。总之,如果这个风雅青年给她的印象,就是这么一副模样。那么这个从未见过世面,天天在积满油污灰尘的旧房子里给父亲缝袜子,补衣服,一小时里别想在僻静的街上看到一个人影的姑娘,看到堂弟,心中自然要涌出无限春情。这种激情,男人在英国人的纪念册上,看到由维斯泰尔绘稿,芬登刻版的那些美女时,也会产生。那些女人刻得那样栩栩如生,人们都不敢往画纸上呼气,生怕一口气就会把这些天仙似的人儿吹走。

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这件美丽的绣品是眼下在苏格兰旅游的那位贵妇人怀着满腔情爱,一针一线花了不少时间绣出来的。欧也妮看见这手帕,便望着堂弟,看他是否真的拿来用。夏尔的一举一动,拿眼镜的姿势,有意装出来的大大咧咧,还有对那个针线盒的轻视——刚才这个将继承大笔遗产的姑娘看到这个针线盒是那样欢喜,而他显然认为毫无价值,或者微不足道——总之,他身上的一切,凡是让克卢索和代格拉森他们觉得反感的,她就觉得愉悦,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致她上床后,把那个举世无双的堂弟想了好久,才进入梦乡。

彩号慢慢腾腾地决了出来。不久大家也就不玩了,因为高子娜侬进来,大声说道:

“太太,得拿被单给我,替这位先生铺床啦。”

葛朗台太太跟着娜侬走了。代格拉森太太小声说:

“我们把钱收起来吧,别玩了。”

各人从残破缺口的盘子里拿回自己的两个铜板,又一起烤火,聊了一会儿天。

“怎么,你们玩完了?”葛朗台先生问,仍在看他的信。

“是啊,玩完了。”代格拉森太太回答,抽了把椅子,在夏尔身边坐下。

欧也妮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潮滚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离开厅堂,去给母亲和娜侬帮忙。要是有一个诡诈的忏悔师盘问她,她没准会承认她那时并没有想到母亲,也没有想到娜侬,她其实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堂弟的房间,想帮他整理整理,放点什么东西进去,想帮他把东西准备齐全,防止遗漏什么,总之是想尽可能把房子收拾得干净漂亮一点。欧也妮已经认为只有自己才了解堂弟的心思与口味。

的确,她到得正是时候,因为母亲和娜侬认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已经退了出来。她告诉她们,一切都得重来。她让高子娜侬弄点炭火烤烤被子,又亲自给旧桌子铺上一块方桌布,嘱咐娜侬每天更换。她使母亲相信,每天有必要在壁炉里生一炉好火,又让娜侬横下一条心,瞒着他父亲,搬了一大堆木柴放在走廊上。她跑到厅堂,在一只角柜里拿来一只古旧的漆盘,这是德·拉伯特利埃老先生留下的遗产,还在那里拿了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镀金层剥落的小匙,一个刻着爱神的古瓶,得意扬扬地放在壁炉角上。她这片刻之间闪出的念头,比她出世以来所有的念头还要多。

“妈妈,这种黄烛的气味,弟弟会受不了的。”她说,“去买一支白烛,好吗?

……”说完,她像小鸟一样轻盈地跑了出去,从钱袋里掏出她一个月的零花钱,一块五法郎的银币,交给娜侬说:

“喏,娜侬,拿着,快去买来。”

她手上拿着一个糖罐,这是赛佛尔窑的古瓷,是葛朗台从福禄丰城堡拿来的。葛朗台太太见了,赶紧叫她:

“喂,你爹看见了会怎么骂呀?……再说,又从哪儿去弄糖呢?你疯了吗?”

“妈妈,娜侬可以买白烛,就不会买糖吗?”

“可你父亲知道了怎么办?”

“他侄儿连杯糖水都不能喝,未免也说不过去吧。再说,他不会注意的。”

“你爹没有什么看不到的。”葛朗台太太摇摇头说。

娜侬犹豫不决,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呀,娜侬,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侬听见小主人难得说了笑话,忍不住哈哈一笑,照她的吩咐去办了。

正当欧也妮与母亲想方设法把葛朗台先生安排给侄儿住的房间布置得漂亮一点的时候,夏尔却成了代格拉森太太献殷勤的对象,她对他说了一些挑逗话。

“先生哩,你可真是有勇气哟,”她对夏尔说,“这么个寒冬腊月的,竟舍得抛下京城的快乐,住到苏缪来。不过,要是你不觉得我们太可怕,你会看到,我们这里也好玩的。”

说完她抛给他一个十足的外省式的媚眼。外省女子的眼神,平时是那样克制,谨慎惯了,反倒显出一种馋涎欲滴的淫欲,就像那些把娱乐视同偷盗或罪过的教士所特有的眼神。

夏尔在厅堂里是那样困惑,想象中伯父家宽大的城堡和奢华的生活,与眼前的景象差得实在太远,以致他在把代格拉森太太细细地瞧了一眼之后,觉得她总算有一点巴黎女子的味道,于是客客气气对她那番含蓄的邀请作了回答,而且自然而然地与她说起话来。代格拉森太太压低声音,跟他说着体己话儿。她和夏尔都需要得到信任,所以在一时打情骂俏,一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那位灵活的外省女子趁其他人谈论苏缪人眼下最关心的酒市行情的时候,说道:

“先生,要是你肯来我家做客,我先生和我一定会十分高兴的。苏缪城里,只有在我们家的客厅才能碰到生意场上的大老板和贵族。因为这两个圈子,都有我们的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家聚会,因为玩得开心。我可以骄傲地说,两个圈子的人都尊敬我家先生。因此,你住在这儿,我们会尽力给你解解闷,要是你老待在葛朗台家里,天哪,那会闷成什么样子。你伯父是个守财奴,成天只想着他的葡萄秧,你伯母是个拎不清的老虔婆,至于你堂姐,是个傻姑娘,平平常常,没受教育,没有陪嫁,成天就缝那些破布烂巾打发日子。”

“这女人很不错嘛。”夏尔一边回答代格拉森太太那些献媚讨好的话,一边寻思道。

“太太呵,我都觉得你要把这位先生包下来了。”又高又胖的钱庄老板笑吟吟地说。

一听这话,公证人和法庭庭长都说了一些或多或少有些俏皮的话。可是神甫狡猾地望着他们,抓了一撮烟,把烟袋向众人让了一圈后,简要地把大家的想法说了出来:

“除了太太,还有谁能代表苏缪城,来向这位先生尽主人之谊呢?”

“啊,神甫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代格拉森先生问道。

“我说这话,先生,无论对你,对你太太,还是对苏缪城,对这位客人先生,都是一番好意。”老奸巨猾的老头子说到客人先生时,转过身来望着夏尔。

克卢索神甫装出一副毫不注意的神气,其实把代格拉森太太和夏尔所交谈的意思都猜出来了。

“先生,”阿道夫终于装出轻松的神气,对夏尔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在纽辛根男爵府举行的舞会上,我曾有幸与你对舞,而且……”

“对,先生,一点不错。”夏尔回答道,发现大家都在注意自己,很觉意外。

“这位先生是你儿子?”他问代格拉森太太。

神甫狡黠地望了这位母亲一眼。

“是,先生。”

“这么说你年纪轻轻的就上了巴黎?”夏尔问阿道夫。

“先生,你还要怎样早,他们一断奶,我们就把他们送到巴比伦去了(基督教认为巴比伦是一座充满罪恶的城市。此处指巴黎——译者)。”神甫抢着说。

代格拉森太太意味深长地瞪了神甫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只有在外省,才看到太太这样的女子,三十好几了,儿子都要法科毕业了,还显得这样年轻。”神甫接着说下去,“太太,”他转身朝着代格拉森太太,“当年舞会上,年轻男人和贵妇们站在椅子上,争相观看你跳舞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哩。我觉得你就是在昨天走红似的……”

“哼!”这个老鬼!”代格拉森太太心想,“难道他猜出了我的心事?”

“看来,我会在苏缪大获成功哩。”夏尔一边寻思,一边解开外衣扣子,一手插在马甲里,眼望长空,摆出英国雕塑家钱特里刀下拜伦勋爵的姿势。

葛朗台老爹对这一幕不加理会的神情,或更准确地说,专心致志地读信的神情,都被公证人和法庭庭长瞧在眼里。他们竭力注意这张被烛光照得格外亮堂的脸,想从那难以觉察的表情中揣摩出信的内容。从脸色看,老葡萄园主似乎难以保持平日的镇静。再说,这样一封要命的信,他读的时候会装出什么神态,人人都可以想象得出。

大哥,转眼我们就有二十三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结婚的时候,婚礼过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了手。自然,那时我决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要你独自撑持家庭,你当时还为家庭的兴盛欢欣鼓舞哩。可是这封信到你手上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以我的身份,破产之后,我也没有脸面活下去。我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够摆脱困境。可终究还是无法挽回。我的证券经纪人和我的公证人洛甘都破了产,把我最后一些资本也卷走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欠了差不多四百万债,资产却只能抵偿四分之一。库存的酒正赶上行情大跌,因为你们今年葡萄丰收,质量又好。再过三天,全巴黎的人都会说:

“原来葛朗台先生是个骗子!”没想到我一生清白,死后却要遭人诟骂。我玷污了儿子的名声,又断送了他母亲留给他的财产。这可怜的孩子,我疼爱的宝贝儿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哩。我送他动身的时候,依依不舍地跟他道了别。幸而他不知道,我生命的最后一点激情,都倾注在这诀别之中了。将来他会不会骂我呢?

大哥,大哥,儿女的咒骂是可怕的。我们骂儿女,他们还可辩解,讨饶,儿女骂我们,却是永远不可洗清了。葛朗台,你是我兄长,应该保护我:

千万不要让夏尔在我的坟头说一句重话!”

大哥,即使我用血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因为那样我可以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就不会感到痛苦了,可现在我感到痛苦,我睁着眼睛看着死亡临近,一滴泪水也没有。你现在是夏尔的父亲了,他没有母亲家的亲戚,内中的原因你是清楚的。我当时为什么不顺从社会的偏见呢?

为什么要向爱情让步呢?为什么要娶一个大贵人的私生女呢?夏尔失去家庭了。啊,不幸的儿子!”

葛朗台,请听我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来求你。再说你的家产也许抵押不到三百万。我是为我儿子来求你!”

大哥,你得知道,我想到你时,我是合起双手来向你哀求的。葛朗台,我死之前,就把夏尔托付给你了。总之,想到有你来做他的父亲,我望着手枪也不觉得痛苦了。夏尔是很爱我的,我对他一直很好,从来是有求必应,他不会抱怨我的。何况你会看到,他的性情温和,像他母亲,不会惹你烦恼。可怜的孩子!”

过惯了奢华生活,从未尝过你我小时候那种缺吃少穿的味道……可他现在倾家荡产,孤身一人了。是的,他的朋友都会避开他,是我害他遭受这些羞辱。啊,我真想把他推上天国,待在他母亲身旁。唉,我真是疯了!”

还是来讲讲我的苦难,夏尔的苦难吧。我让他去你那儿,你到适当的时候把我的死讯,把他将来的命运告诉他。求你做他的父亲,一个慈祥的父亲。千万不要逼他立即抛掉那种闲散生活。那样做会要他的命的。我跪下来求他放弃债权,作为母亲的继承人,他可以对我行使债权人的权利。其实这样乞求也是多余,他要面子,会觉得和我的那些债主混作一堆并不合适。你让他在有效时间里放弃继承我的遗产。请把我给他造成的困境向他说明白,如果他对我还有一份爱心,就以我的名义告诉他,前面并不是死路一条。过去,你我凭着做工干活翻了身,现在,他也可以凭做工干活把我败掉的财产挣回来。如果他肯听父亲的话——我真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他说一会儿话——就应该动身去印度。大哥,夏尔是一个正派青年,热情肯干,你给他一批货,让他到海外去经销。他就是死也不会赖掉你借给他的本钱。葛朗台,你一定得借给他,不然,你会感到内疚的!”

啊,要是你无情无义,不肯帮助爱护我儿子,我会永远祈求上帝惩罚你的。我如果救出了一部分财产,就有权在他母亲的遗产里留一笔给他,可惜月底付账把钱都用光了。孩子将来的命运没有落实,我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着你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可是来不及了。我必须趁夏尔在旅途中造出资产负债表。我要努力用做生意的诚实信义,来证明这次惨败既非错失亦非作弊。这也是为了夏尔,不是吗?

大哥,永别了!”我托付你的监护权,你会慷慨地接受,我对此深信不疑。愿上帝赐福于你。在我已经去的,大家有朝一日都要去的彼世,有一个声音会不停地为你祈祷。

第二节

维克多-安吉尔-吉约姆·葛朗台

“哦,你们在聊天?”葛朗台老爹把信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进背心口袋里,又抬头望了侄儿一眼,样子又谦卑又畏怯,其实在这副神态下面,他心绪不宁,做着种种私下的盘算。

“身子烤暖和了吗?”

“一身都热烘烘的了,亲爱的伯父。”

“呃,那几个女人到哪儿去了?”这位做伯父的说,已经忘了侄儿是要住在他家的。

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回到厅堂。

“上面都收拾好了吧?”老头子恢复镇静后,问道。

“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呀,你要是累了,娜侬就领你上房间去休息吧。妈的,那房间给公子哥儿住是差了点,可你要原谅我们这些种葡萄的可怜虫,缴税纳捐,把我们刮得干干净净。”

“好了,我们就不再打搅了,葛朗台。”钱庄老板说,“你们伯侄俩一定有话要说,我们就告辞了,祝你们晚安。”

听见这几句话,大家都起了身,各人照自己的性格行礼道别。老公证人到门口找到自己的灯笼,一边点燃,一边说送代格拉森一家子回去。代格拉森太太没有料到中间会插进这么一档子事,要提早回家,所以没有让仆人早些来接。

“太太,肯不肯赏脸,让我挽着你走。”克卢索神甫对代格拉森太太说。

“谢谢,神甫先生,有儿子挽我走哩。”太太冷冰冰地回答。

“女士们跟我走,是不必担心别人说闲话的。”神甫说。

“就让克卢索先生挽着你走吧。”她丈夫说。

神甫挽着漂亮的太太加快步子,走在众人前面。

“太太,这小伙子蛮不错呀。”他挽紧她的手臂,说道,“再见吧,篮子,葡萄收完喽!”

你该跟葛朗台太太说声再见了,欧也妮是那巴黎小子的人喽。除非那小子爱上了某个巴黎姑娘,不然,你家阿道夫的这个对手,就是最……”

“神甫先生,快别这样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欧也妮是个傻姑娘的,没有一点水色。你打量过她没有?今晚上她一脸蜡黄。”

“这一点,你可能提醒那位堂弟注意了吧。”

“我可没讲客气。”

“太太,以后总和欧也妮在一起,不用给那个年轻人灌什么坏话,他堂姐的模样,他自己会比较,那样……”

“告诉你吧,他已经答应上我们家吃饭了。”

“哦,太太,你尽管按你的意愿办好了。”

“神甫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按我的意愿办?你是不是想给我出坏主意?

谢天谢地,我一生清清白白,总不至于到了三十九岁,再来糟蹋自己的名声吧。就是把蒙古大帝的帝国给我,我也不干。我们都有一把年纪了,都知道说话得负责任。你还是个教士,一脑子的脏主意。呸!”

倒是和《福布拉》那本臭书里写的蛮相配的。”

“你读过《福布拉》了?”

“哦,神甫先生,我说的是《危险的关系》。”

“嗯,这本书就正经多了。”神甫笑着说道,“可是你把我说得和当今青年一样邪恶了。我其实只是想……”

“你敢说你没想要我做坏事吗?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那个青年人是很不错,这我承认,要是他来追求我,自然就不会想他堂姐了。我知道,在巴黎,有的好母亲为了子女幸福,得到财产,愿意这样牺牲自己。可我们是在外省呀,神甫先生。”

“是啊,太太。”

“再说,就是有亿万家财,”她又说,“我也不愿意付出这种代价。阿道夫也不答应的……”

“太太,我根本没有提到亿万家财。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什么诱惑,你我都抵挡不了。不过,我相信,一个正派女人,只要有诚意,不失面子,不会带来严重后果,调调情倒并非不可,也是为社会尽点义务嘛,而且……”

“你是这样认为?”

“太太,难道我们不应该尽力彼此亲善……请允许我擤一下鼻涕。我向你肯定,太太,”他继续说,“他举着眼镜望你的时候,比望我的时候要亲切一些。比起老人来,他更爱美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这是很明白的嘛,”法庭庭长在后面扯着粗嗓门说道,“巴黎的葛朗台打发儿子到苏缪来,就是为了亲事嘛……”

“不过,要是那样,那位堂弟就不会像炸弹一样,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落下来。”公证人说。

“那倒说不准,那老头子干事,总是神神秘秘的。”代格拉森先生说。

“喂,代格拉森,那小伙子,我已经请他来吃饭了。你去请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图亚一家来陪陪客,当然,漂亮的杜奥图亚小姐是不能少的。但愿她那一天穿得像样点。她母亲嫉妒她,让她穿得那样差!”她又停下步子,转身对另两个克卢索补上一句:

“两位先生,希望到时光临。”

“太太,你们到家了。”公证人说。

三位克卢索向三位代格拉森道过别,便往自己家走去,一路上拿出外省人所特有的分析天才,从各个方面把当晚的大事细细思量了一番。半道杀出这位堂弟之后,克卢索和代格拉森两家的阵营发生了变化。支配这些老谋深算的家伙行事的理智,使双方觉得有必要携手并肩,共同对敌。难道他们不应该齐心合力,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弟,阻止堂弟思念堂姐吗?

天天围着那位巴黎的小伙子,连哄带骗,花言巧语中夹着攻击,表面恭维里埋着诋毁,天真的话语里包含着弦外之音,那小子抵挡得住吗?

等到厅堂里只剩了四位家人的时候,葛朗台对侄儿说:

“该睡觉了。时候不早了,你到这里来的事不好再聊了,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吧。这里八点开早饭,中午吃点水果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下午五点吃晚饭,像巴黎人那样。这是规矩。至于你要到城里城外走走,你就去好了,反正没有绳子拴着你。我的事多,不可能老是陪着你,你得原谅。你也许会听到这里人人说我有钱:

这里是葛朗台先生,那里是葛朗台先生。我让他们说,他们的废话不会妨碍我的信用。可是我并没有钱。我到了这把年纪,还像一个年轻伙计一样干活,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破刨子和两条有力的胳膊。用不了多久你也许就会明白,血汗钱来得是多么辛苦。哎,娜侬,蜡烛呢?”

“侄儿呀,你要用的东西,但愿都备齐了。”葛朗台太太说,“要是还缺了什么,只管开口叫娜侬好了。”

“亲爱的伯母,大概不会缺什么了。我想,我的东西也带齐了。祝你和堂姐晚安。”

夏尔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燃的白烛,这是昂热出产的货色,在店子里摆久了,颜色发黄,看上去就和黄蜡差不多。葛朗台想不到家里会有白烛,也就没有发觉这件奢侈的用品。

“我给你指路。”老头子说。

他领着侄儿不走连着拱廊的门,而是正正规规,走厅堂与厨房之间的过道。过道尽头有一道门,嵌着椭圆形的玻璃,挡住楼梯间的寒气。但是在冬天,尽管厅堂门都装了防风衬垫,冷风照样飕飕地灌进来,屋里好不容易才烧暖和一点。

娜侬把大门拴上,关好厅堂门,到马棚把那条仿佛患了喉炎,总是嗷嗷叫着的狼狗放出来。这畜牲凶猛得很,只认得娜侬,因为都是乡野出身,彼此倒是投合。夏尔看到墙壁被烟薰得发黄,楼梯扶手被虫蛀坏了,楼梯踏板在伯父沉重的脚步下摇摇颤颤,心里渐渐明白了一点。他以为自己误进了养鸡的笼架,便回头望望伯母和堂姐,想看她们脸上有什么反应,却不知她们走惯了这道楼梯,猜不出他为什么会吃惊,还以为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便也对他亲热地笑笑,这一下更让他失望。

“父亲把我打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什么呀?”他寻思道。

走到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他看见三扇暗红色的门,没有门框,直接装在泥粉剥落的墙上,外面用螺栓固定着铁条,铁条两端修饰成火焰形,就像长长的锁舌两端的花纹。正对楼梯的那间房,正好在厨房上面,房门显然被堵死了,只有经过葛朗台的卧室才能进去,房里只开了一扇窗子,朝向院子,安着粗大的铁栅。这便是他的账房。

这间房,谁也不能进去,连葛朗台太太也不行。葛朗台只愿一个人待在里面,就像炼金的术士要独自守在炼金炉旁一样。他一定是在里面暗藏了什么东西,保存了什么田契地据,吊着称量金币的天平,深更半夜,他躲在这里算账,写收据,开发票。生意人看到葛朗台总是样样事情都有准备,一定会以为有什么神仙鬼怪供他驱使。当娜侬呼呼打鼾),声震楼板,当狼狗在院子里守夜、打哈欠,当欧也妮母女俩完全进入梦乡,老箍桶匠便来到这里,一遍又一遍地观看、抚摸、计算他的金子,陶醉在喜悦之中,把它们装进酒桶,好好箍紧。墙壁厚实得很,外窗板严丝密缝。这间账房的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据说他在这里查看图纸,那上面连他的每一棵果树都标注出来了。他也在这里计算产量,精确到一捆葡萄秧上下。

这道堵死的门对面,是欧也妮的房门。再过去,楼道尽头,是夫妻俩的套间,占据了整座公馆的正面。葛朗台太太的房间与欧也妮的房间相通,中间隔着一道玻璃门。葛朗台和太太的房间隔了一堵板壁,与那间密室则隔了厚厚一堵墙。

葛朗台老爹把侄儿安排在三楼,那间宽敞的阁楼正好在他的卧室上面,如果侄儿兴致冲动,在上面走来走去,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欧也妮和母亲走到楼道中间,互相亲吻一下,道了晚安。接着,欧也妮又对夏尔说了几句再见的话。姑娘嘴上虽然很冷淡,心里却肯定是热乎乎的。说完以后,母女俩进了各自的房间。

“你的房间到了,侄儿。”葛朗台老爹指着三楼那间房子的门,对夏尔说道,“你如果要出门,就叫娜侬。没有她,那就糟了,那条狼狗会一声不吭把你吃了。好好睡吧。晚安。噫,这些女人给你生了火。”

这时高子娜侬提了一个长柄暖床炉来了。

“瞧,又拿来一个!”你把我侄儿当做产妇了吧?”葛朗台说,“娜侬,把暖床炉拿下去吧。”

“先生,被单潮乎乎的,再说,这位先生也像女人一样娇嫩哩。”

“好吧,就留着吧,难得你这样关心他。”葛朗台说,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可是当心点,别起火。”

守财奴一步步走下楼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些话。

夏尔站在自己的行李中间,目瞪口呆。两只眼睛把这间阁楼上的卧房扫视一遍,只见墙上贴着黄底起花的壁纸,那是乡间小酒店用的货色;

石灰石砌的壁炉,饰着凹槽,看了那模样就让人心里发冷;黄木椅子上装了上过油的藤垫,似乎不止四只角;一只床头柜打开着,容得下一个轻骑兵;

床脚放着一床稀薄的地毯,床顶上,呢子做的帐檐已经被虫蛀坏了,摇摇摆摆地像要落下来。他一本正经地盯着高子娜侬,说:

“啊呀,我的好大姐,我这是在葛朗台先生家里吗?这位巴黎葛朗台先生的兄弟,又当过苏缪市长的葛朗台先生,住的就是这种房子?”

“是啊,先生,你是住在一个亲切的,和气的,要多好有多好的先生家里。要帮你打开行李吗?”

“天哪,我正求之不得哩,我的老兵大爷!”你没有在帝国禁卫军水兵里混过吗?”

“哈,哈,哈!”娜侬笑道,“禁卫军水兵?这是什么东西?是咸的还是淡的?是在水上走的吧?”

“喏,把钥匙拿去,打开这只箱子,把我的睡袍拿出来。”

娜侬拿出一件绿底上绣着金花和古色古香图案的睡袍,把眼睛都看呆了。

“你要穿这袍子睡觉吗?”

“是啊。”

“哎呀呀!”圣母玛利亚!”

披在堂区教堂祭坛前面多美啊。我的好少爷,把它献给教堂吧,会让你的灵魂得救的。不然,你的灵魂就完了。啊,你穿了这件袍子多好看呀。我去叫小姐来看。”

“喂喂,娜侬,你别叫好不好?

让我睡觉吧。我明天再整理行李。你这样喜欢我的袍子,你就拿去救你的灵魂吧。我是个真正的基督徒,离开时一定留给你,你要拿去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娜侬木然站在那里,怔怔地注视着夏尔,不敢相信他的话。

“把这么漂亮的衣服给我!”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着,“他已经在说梦话了,这先生。晚安吧。”

“晚安,娜侬。”

夏尔躺在床上思忖:

“让我来这儿干什么呢?父亲又不傻,让我来总有个目的。算了,正经事留到明天想,不知是哪个希腊傻瓜说的。”

欧也妮临睡前做祈祷时,突然停下来想道:

“圣母玛利亚,这位堂弟多漂亮呀!”

这天晚上,她的祈祷没有做下去。

葛朗台太太睡下去的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从隔墙正中的小门,她听见守财奴丈夫在隔壁房间踱来踱去,同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也摸透了老爷的脾气。正如海鸥能预知雷雨,她也能从难以觉察的征兆上面,预感到葛朗台心中的风暴。于是,借用她自己常用的一句话,她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葛朗台望着那扇里面包有铁皮的门,心想:

“我老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把他的儿子交给我?好继承一大笔遗产呢!”哼!”我可一百法郎也没有给的。就是给一百法郎,又够这个花花公子作什么用?

他举起眼镜照我的晴雨表的模样,真像是要一把火把它烧了似的。”

想到这份痛苦的遗嘱将引来的后果,葛朗台心烦意乱,他弟弟立这份遗嘱的时候,心绪大概也没有这样不安。

“那件金花袍子,他真会给我吗?……”娜侬寻思道。她睡着的时候,已经穿上了祭坛的前罩,平生第一次梦见了鲜花、地毯、锦缎,就像欧也妮平生第一次梦见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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