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苦情。
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套。妻子发现丈夫和以前的法籍女家庭教师有私情,就向丈夫声明,不能再跟他一起过下去了。
在口角之后第三天,司捷潘·阿尔卡迪奇·奥布朗斯基公爵(社交界都叫他小名司基瓦)在惯常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是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在上等山羊皮沙发上。依照他九年来的老习惯,不等起床,就朝他在卧室里挂晨衣的地方伸过手去。这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不睡在卧室里,而睡在书房里;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皱起眉头。
“是啊!她不肯原谅,也不可能原谅。而且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他想道。“唉,唉,唉!”他回想起这次口角中最使他难堪的场面,灰心绝望地叹起气来。
奥布朗斯基是一个以诚对己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让自己相信他已经悔恨自己的行为。他这个三十四岁的风流美男子,不再爱一个只比他小一岁,已经是五个活着、两个死去的孩子的母亲的妻子,这一点他也不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想更好的办法把妻子瞒住。
“以后自有办法的。”奥布朗斯基对自己说过这话,站起身来,穿上晨衣,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使劲按了按铃。贴身老仆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长衣、靴子和一封电报。
奥布朗斯基拆开电报,把电报看了一遍,他的脸顿时放起光来。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明天要到了。”
“谢天谢地。”马特维说这话,表示他和东家一样理解这次来访的意义,就是说,奥布朗斯基的好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这一来,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给她收拾楼上的房间吗?”马特维问道。
“你去禀报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她会吩咐的。”
“是,老爷。”
当马特维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奥布朗斯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穿衣服。
“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吩咐我传话,说她要走了。说让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马特维说。
奥布朗斯基没有做声,他的脸上出现了有点儿可怜的笑。
“啊?马特维?”他摇着头说。
“没事儿,老爷,会雨过天晴的。”马特维说。
“好吧,给我穿衣服。”他对马特维说着,很果断地脱下晨衣。
奥布朗斯基尽管生活放荡,官衔不高,年纪较轻,却在莫斯科一个机关里担任着体面而薪俸优厚的主官职位。这个职位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谋得的。卡列宁在一个部里担任要职,莫斯科这个机关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卡列宁不给他的内兄谋得这个职位,奥布朗斯基也可以通过许许多多其他人士,谋得这个职位或者其他类似的职位,可以得到六千卢布的年俸,这笔进项他是非常需要的,因为尽管他的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家业却已经败落了。
半个莫斯科和半个彼得堡都是奥布朗斯基的亲戚和朋友。他生来就在新旧显要人物的圈子里。因此,地位、租金、租赁权等等人世间福利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奥布朗斯基要弄到一个肥缺,也就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了。需要的只是不亢,不嫉,不争,不怨,而他生性随和,一向就是这样的。
奥布朗斯基担任这个职务已是第三年,不仅得到同僚、下属、上司和一切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喜欢,而且也得到他们的尊敬。
这天奥布朗斯基来到自己的官府里,走进他的小办公室。跟同事们握过手,便坐了下来。他说了几句笑话,说得恰到好处,便收住话头,开始办公。
还不到两点钟,办公厅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有一个体格强壮、肩膀宽阔、留着鬈曲下巴胡的人走了进来。
“原来是你呀!
列文,难得难得!”奥布朗斯基打量着来到跟前的列文,带着亲热的笑容说。列文和奥布朗斯基几乎同庚,列文是他少年时代的伙伴和好友。尽管他们性格不同,志趣迥异,他们的友情却是深厚的,“你怎么不嫌脏,到这种鬼窝儿里来找我啦?”奥布朗斯基说过,握了握手。“来了很久了吗?”
“我刚到,就想来看看你。”列文一面回答,一面朝周围打量着。
“哦,对了,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奥布朗斯基说,“这是我的两位同事:菲里浦·伊凡内奇·尼基丁,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身对着列文,“这位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地方自治会议员,自治会的新派人物,畜牧学家,猎手,我的好朋友,谢尔盖·伊凡诺维奇·柯兹尼雪夫的弟弟。”
“我有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格里涅维奇说着,伸过他那指甲老长的瘦长的手。
列文皱起眉头,冷冷地握了握手,立刻转过身和奥布朗斯基说话。虽然他非常尊敬已成为全俄闻名作家的异父同母哥哥,可是,当别人不是把他当做康斯坦丁·列文,而是当做有名的柯兹尼雪夫的弟弟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忍受。
“不,我已经不是自治会议员了。我跟所有的人都吵过,再也不参加会议了。”他对奥布朗斯基说。
“太快啦!”奥布朗斯基微微笑着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因为什么?”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列文说,“咱们在什么地方再见见面呢?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呀。”
“哦,好吧,咱们就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有两句话要说说,问问,以后再细谈。”
“那你现在就说说这两句话,到吃饭的时候再细谈。”
“谢尔巴茨基一家人怎么样?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吗?”他说。
奥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姨妹吉娣,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眼睛里放射出快活的光彩。
“是这样: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可惜你这么久没有来。”
“怎么啦?”列文惊愕地问。
“没什么,”奥布朗斯基回答说,“咱们以后再谈吧。这样吧:你要是想见到他们,今天四点到五点,他们肯定在动物园。吉娣在那儿溜冰。你就上那儿去吧,我回头去找你,咱们一块儿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当奥布朗斯基问列文究竟为何事而来的时候,列文红了脸,并且为了脸红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说:“我是来向你姨妹求婚的。”虽然他就是为这事来的。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一向关系密切,交谊深厚。列文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了,正是在谢尔巴茨基家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有教养的名门望族的家庭生活气氛。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家人,尤其是姑娘们,仿佛个个都罩着一道神秘的、诗意的帷幕,他不仅看不到他们的任何缺陷,而且认为罩在这道诗意的帷幕之下的,是最高尚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品性。
他这个出身望族、称得上富有的三十二岁男子,向谢尔巴茨基家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能立刻被当做理想的佳婿。可是列文已经堕入情网,因此他觉得吉娣在各方面都极其完美,是超凡脱俗的天仙,而他自己是卑微低下的庸夫,别人和她自己会认为他配得上她,那是无法想象的事。
列文为了要见到吉娣,几乎每天在交际场上和她见面,就这样在莫斯科过了两个月,忽然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便到乡下去了。
列文所以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家的人眼里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跟美貌迷人的吉娣不般配的女婿,吉娣也不会爱他的。
但是,一个人在乡下呆了两个月之后,他认识到,这恋情已经不是少年时代经历过的那种恋情,这恋情使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认识到,她会不会做他的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他认识到,他的灰心绝望只是出于他的臆测,没有任何根据表明他会遭到拒绝。于是他现在抱着坚定的决心来求婚,如果答应的话,就结婚。要不然……他还无法想象,如果遭到拒绝,他会怎么样。
下午四点钟,列文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在动物园门口下了车,顺着小径向山上溜冰场走去,他料定可以在那里找到她,因为在门口看到了谢尔巴茨基家的轿式马车。
他顺着小径往溜冰场走,一路上自言自语:“不要翻腾,要镇定。你翻腾什么?你怎么啦?
安静点儿,傻东西!”他对自己的心说。他越是拼命要自己镇定,越是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他又走了几步,面前就出现了溜冰场,他立刻就在溜冰的人群中找到了她。她站在溜冰场那一头,她的服装和姿势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她,就像在荨麻丛中找玫瑰花一样容易。一切都因她而大放异彩。她是使周围一切绽开笑靥的微笑。
吉娣的堂弟尼古拉一看见列文,就冲他叫了起来:“嘿,全俄第一名溜冰高手!来了很久了吗?快穿上冰鞋!”
“我没有冰鞋呀。”列文一面回答,一面因为在她面前这样大胆和放肆心中暗暗吃惊,同时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虽然眼睛没有看她。她在拐弯的地方很不灵便地摆动了一下她那裹在长靴里的秀足,显然很胆怯地朝他溜过来,眼睛看着她已经认出来的列文,朝他笑着,同时也笑自己的胆怯。
“您来这儿很久了吗?”她说着,向他伸过一只手来。
“我吗?没多久,我昨天……我是说今天……才到的。”列文因为激动,一下子没有听明白她问的话,就回答说:“我想来看看您。”他说过这话,立刻想起他是为什么来找她的,发起窘来,脸红了。“我还不知道您会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好。”
“您的称赞是很难得的。这里一直有人在说,您是了不起的溜冰高手呢。我真想看看您溜冰。您就穿上冰鞋,咱们一块儿来溜吧。”
“我这就去穿。”他说。于是他就去穿冰鞋。
列文心想:“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一块儿,咱们一块儿来溜吧,她说的呢。我现在就对她说说吗?
可是我很怕开口,就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是有幸福的希望……那怎么办呢?……不过应该说呀!应该说,就是应该说!决不能优柔寡断!”
列文胆怯地来到她跟前,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们就肩并肩地溜起来,渐渐加快速度,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握得越紧。
“要是跟您在一起,我早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您。”她对他说。
“在您依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相信自己了。”他说。可是他立刻就因为说出这话觉得害怕,脸也红了。果然,他一说出这话,她脸上的亲切表情顿时消失,好像太阳躲进乌云里。列文看出他所熟悉的她这种表示深思的脸部变化;她那光溜溜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没有权利这样问。”他连忙说。
“为什么呀?……没有,我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有。”她冷冷地回答,并且立刻又补充说:“您这次来,要住很久吗?”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您呀。”他说,但立刻就觉得害怕了。
不知是她没听见这话,还是她不愿意听,反正她好像打了一个趔趄,就匆匆地从他身边溜走了,朝妇女换鞋的小屋溜去。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呀!我的上帝呀!帮助我,教导我吧。”列文祷告说,同时觉得很需要剧烈地运动一下,就奔跑起来,左旋右转,在冰上兜起圈子。
“他这人真好,真可爱。”这时候吉娣从小屋里出来,带着亲切而无声的微笑,像看着好哥哥一样看着他,心里想道。“难道我有什么错儿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人家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很快活,而且他又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过,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呀?……”她想道。
列文看到吉娣要走,又看到来接她的母亲站在台阶上,就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他脱下冰鞋,在动物园门口追上了她们母女。
“很高兴看到您。我们还像往常一样,星期四接待客人。我们很高兴接待您。”公爵夫人淡淡地说。
这种冷淡的态度使吉娣觉得难受,于是她忍不住要弥补一下母亲的冷淡。她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再见!”
这时奥布朗斯基高高兴兴朝动物园里走来。可是他一走到岳母面前,岳母问起陶丽的健康状况,他回答时就流露出一脸忧愁和负疚的神气。他闷闷不乐地小声和岳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挺起胸膛,挽住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咱们走吧?”
两个朋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列文在寻思吉娣脸上的表情变化意味着什么。他一会儿认为是大有希望的,一会儿又悲观失望。
奥布朗斯基一路上想的是晚餐的菜单。
列文跟着奥布朗斯基一起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地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神气,似乎是一股压抑着的喜洋洋的神气。
“请到这边来,大人。”一个鞑靼老头说。他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奥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那么,伙计,就给我们来三十个牡蛎,一个蔬菜汤,再来个浓汁比目鱼,再来个……煎牛排;注意,要好的。哦,再来只腌鸡,怎么样,还有水果罐头。咱们喝什么酒?”奥布朗斯基说。
“随便,不过要少一点儿,就香槟吧。”列文说。
过了五分钟,老侍者端着一盘带珠母色贝壳的打开来的牡蛎,用手指头夹着一瓶酒,像飞一样走了进来。
奥布朗斯基揉搓了一下浆硬的餐巾,塞到背心领口里,舒舒服服地摆开两臂,吃起牡蛎。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面包夹干酪更有味道儿,不过他很欣赏奥布朗斯基那种狼吞虎咽的神气。
“你不怎么喜欢牡蛎吧?”奥布朗斯基一面说,一面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嗯?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就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意味深长地闪动着眼睛说。
“是的,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说,“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瞧你!瞎说什么呀?这是她的气派,贵夫人气派嘛。”奥布朗斯基说,“哦,你究竟为什么事到莫斯科来的?”
“你能猜到吗?”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用他那在深处闪着亮光的眼睛盯着奥布朗斯基。
“我能猜到,不过这事儿我不能先开口。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不对。”奥布朗斯基带着微妙的笑容看着列文说。
“不过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知道咱们说的是什么事儿吗?”列文用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说,“你以为这事儿可能吗?”
“我以为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任何姑娘遇到求婚,都认为是光彩的事。”
“是的,任何姑娘都是这样,不过她不是这样。你要明白,这对于我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看在上帝面上,你把话全说出来吧。”
“我对你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奥布朗斯基笑着说。“不过我还要对你说说:我妻子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奥布朗斯基想起自己和妻子的事,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说下去,“她有先见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不但如此,她还知道今后会怎样,尤其是在婚姻方面。她不仅很喜欢你,她还说,吉娣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列文一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
第二节
“她这样说哩!”列文叫起来,“我一向都在说,她,你的妻子,简直太好了。这就够了,这事儿谈够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坐下呀。还有一点我应该对你说说。你认识伏伦斯基吗?”奥布朗斯基问列文。
“不,我不认识。你问这干什么?”
“你要认识认识伏伦斯基,因为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伏伦斯基是什么人?”列文说着,脸色变了,出现了懊恼和不快活的神气。
“伏伦斯基是基里尔·伊凡诺维奇·伏伦斯基伯爵的一个儿子,是彼得堡花花公子的一个活标本。他非常有钱,长相又漂亮,交游很广,是一个侍从武官,同时又是一个非常招人喜欢的、和善的小伙子。我到这儿以后还了解到,他很有教养,又很聪明;这是一个很有前程的人。”
列文皱起眉头,没有做声。
“哦,你走后不久他就来到这儿,据我看来,他爱吉娣爱得神魂颠倒,而且,你也明白,她母亲……”
列文身子靠到椅背上,一张脸都白了。
“不管怎样,我劝你尽快把问题解决,今天不必谈,”奥布朗斯基说,“明天早晨你就去正正经经地求婚,上帝会保佑你的……”
“你不是一直想到我那儿去打猎吗?到春天就来吧。”列文说。
现在他心里十分后悔,觉得真不该和奥布朗斯基谈这件事。有关彼得堡的一名什么军官跟他竞争的话以及奥布朗斯基的推测和劝告,玷污了他的一腔特殊的感情。
奥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理解列文此刻的心情。
“我有时间一定去。”他说。
鞑靼老侍者送来账单,列文应摊十四卢布,要是在别的时候,他这个乡下人肯定会吓一跳,可是现在他毫不在意,付了账,便回家去换衣服,要去谢尔巴茨基家,他的命运就要在那里决定。
谢尔巴茨基公爵家的吉娣小姐芳龄十八岁。她是这一年冬天才在交际界抛头露面。她在交际界博得的赞赏超过她的两个姐姐,也超过公爵夫人的预料。不仅出入莫斯科舞场的年轻人几乎个个迷上了吉娣,而且在第一个冬天就出现了两个郑重其事的求婚者:列文以及他走后立即出现的伏伦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来访和他对吉娣很明显的爱慕,使吉娣父母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谈她的婚事,并且发生了争吵。公爵看中了列文,说列文配吉娣再好不过了。公爵夫人却说吉娣还太年轻,说列文还没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表示,说吉娣对他没有什么情意;可是她没有说出主要的理由,那就是她盼望女儿有个更好的夫婿,她不喜欢列文。等到伏伦斯基上场,她就更认为自己完全说对了,认为吉娣一定会找到一个不单是好的、而且是荣耀的夫婿。
伏伦斯基处处符合吉娣母亲的心意。他非常富有,非常聪明,门第高贵,既然是侍从武官,自会有锦绣前程,又是一个俊美的男子。再也不能希望有更好的了。
伏伦斯基在舞会上明明白白地向吉娣献殷勤,跟她跳舞,经常来她们家,可见他的真心实意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尽管如此,母亲在整整一个冬天里一直是忐忑不安,忧心忡忡。
她现在怕的是,伏伦斯基对她的女儿不过只是献献殷勤罢了。她看出来,女儿已经爱上了他。今天,列文的出现使她增添了新的忧虑。她怕列文这一来,会把这件眼看就要定下来的婚事破坏了。
在吃过晚饭到晚会开始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吉娣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不住地翻腾。
她觉得,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这个晚上,应该是决定她的命运的一个晚上。每当她想到过去的情形,她总是怀着愉快和亲切的心情恋恋不舍地回想她和列文的关系。她相信列文爱她,能得到列文的爱,她感到荣幸,感到高兴。她想起列文就觉得轻松愉快。一想起伏伦斯基,就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尽管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人;似乎有点儿做假,不是他做假,他是非常随便、非常可亲可爱的,而是她自己做假。
七点半钟,她刚刚走进客厅,仆人就通报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到。”公爵夫人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出来。“真的来了。”吉娣想道;全身的血液都朝心里涌来。她朝镜子里看了看,看到自己的脸都发了白,吓了一跳。
现在她十分清楚,他所以来得特别早,是为了单独和她见面,向她求婚。
“天啊,难道要我亲口对他说这话吗?”她想道,“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就对他说我不爱他吗?那不是真心话。究竟我该对他说什么呢?就说,我爱上了别人?
不,这不行。我要躲开,要躲开。”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她已经快到门口。她看到他那强壮而畏畏缩缩的身姿和那双紧紧盯着她的明亮的眼睛,她对直地看着他的脸,仿佛恳求他怜悯,并且伸出手来。
“我来得似乎太早了。”他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客厅,说。
“噢,不。”吉娣说过,便在桌旁坐下来。
“不过,我就是希望单独跟您见面。”他开口说。他没有坐下,也不看她,为的是不致丧失勇气。
“我对您说过,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住很久……说这取决于您了……”
她把头垂得越来越低,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对待眼前的事。
“我是想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希望……做我的妻子!”他说出口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不过他感觉到,最可怕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就停下来,朝她看了看。
她艰难地喘着气,没有看他。她心花怒放,觉得幸福极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爱情表白竟会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作用。不过这种状态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她想起了伏伦斯基。她抬起她那双诚挚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列文,就急忙回答说:“这不可能……请原谅我……”
一分钟之前,他觉得她是多么可亲,她是怎样维系着他的生命呀!可是此刻她变得跟他多么隔膜,多么疏远呀!
“这不可能不是这样。”他说,眼睛也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个躬,就想走。
可是这时候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看见他们那副尴尬的模样,顿时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气。列文向她鞠了个躬,什么也没有说。吉娣没有做声,连眼睛也没有抬。“感谢上帝,她回绝了。”她心里想道,于是她又满面春风,露出迎接客人的那常有的笑。她问起列文在乡下的生活。列文又坐下来,等待客人到来,好悄悄地走掉。
过了五分钟,吉娣的女友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来了。
这是一个病态的神经质女子,她爱吉娣,也希望按照自己的幸福理想让吉娣嫁人,所以她希望吉娣嫁给伏伦斯基。初冬时候她在吉娣家常常遇到列文,她一直不喜欢他。
不久又有一位太太走进客厅,跟着那位太太进来的是一位军官。
“想必这就是伏伦斯基了。”列文想道。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朝吉娣望了望。吉娣已经匆匆朝伏伦斯基瞥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列文。单凭她那情不自禁地大放光彩的眼睛这一瞥,列文就明白了,她爱的是这个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像她亲口对他说的一般。可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伏伦斯基是一个个头儿不高、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一张和蔼的、漂亮的脸,格外文静,格外清秀。从他的容貌到身姿,从他那剪得短短的黑发、刮得光光的下巴到宽松的崭新军服,处处显得潇洒倜傥、风度翩翩。
在他朝吉娣身边走去的时候,他那一双清秀的眼睛闪出特别温柔的光彩,他带着暗暗得意和几乎看不出的幸福的微笑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朝她俯下身子,把他那不大然而宽阔的手伸给她。
他跟所有的人都打过招呼,寒暄几句,便坐了下来,没有朝一直注视着他的列文看一眼。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公爵夫人说,“这位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这位是阿历克赛·基利洛维奇·伏伦斯基伯爵。”
伏伦斯基站起来,亲切地望着列文的眼睛,握了握他的手。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又瞧不起又憎恨城市和我们这些城里人呢。”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伏伦斯基朝列文和诺德斯顿伯爵夫人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您一直在乡下吗?”他问道,“我想,在乡下冬天很乏味吧?”
“要是有事情干,就不乏味,而且乡下生活本身就不乏味。”列文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我很喜欢乡下。”伏伦斯基说。他听出列文的语气,装作没有在意。“我和妈妈在尼斯住过一个冬天之后,我从来没有那样怀念乡村,怀念到处是树皮鞋和庄稼汉的俄国乡村。”
他既是对吉娣,也是对列文说的,他那安详而亲切的目光一会儿转向这个,一会儿转向那个,显然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发现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有话要说,自己没有说完就住了口,留神听她说起来。
谈话片刻没有停过,列文想加入大家的谈话,却插不进嘴;他每一分钟都对自己说:“现在该走了。”
列文正要走的时候,老公爵走了进来,跟太太们打过招呼,便和列文说起话来。
“哎呀!”他很高兴地说,“来了很久了吗?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看见您太高兴了。”
伏伦斯基带着惊愕的神气用他那清秀的眼睛看了看公爵,微微笑了笑,立刻就和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谈起下星期将要举行的一次盛大舞会。
“我想,您也参加吧?”他对吉娣说。
列文等老公爵一转过身去,就悄悄走了出来。这天晚上他带走的最后印象,就是吉娣在回答伏伦斯基是否参加舞会时那张幸福的笑脸。
晚会结束后,吉娣把她和列文谈的话对母亲说了,而且,尽管她非常怜悯列文,她一想到有人向她求过婚,心里还是非常高兴。她毫不怀疑她这样做是应该的。可是她上床后很久都睡不着。“他真可怜,可是有什么办法呀?
这不能怪我,”她对自己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她不住地自言自语,直到睡去。
这时候,在楼下公爵的小小书房里,父母常常为爱女进行的争吵又一次开场了。
公爵夫人像往常一样来向公爵道晚安,并向丈夫暗示说,她认为女儿和伏伦斯基的事已有结果,只等他母亲一到,就可以定下来了。公爵一听这话,一下子就火了,骂出难听的话来。
“您干的什么事呀?
您竟然这样引诱求婚的小伙子,您既然举行晚会,就把大家都请来,而不是专请挑出来的几个小伙子。那个彼得堡的花花公子,就算他是嫡亲皇子,我女儿一点也不稀罕!”
“我知道,要是听你的话,咱们的女儿永远也嫁不出去。难道我是巴结他吗?我一点也没有巴结。一个年轻人嘛,而且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爱上了她,她好像也……”
“哼,好像!万一她真的爱上了他,可是他如果和我一样,连想也不想结婚,那怎么办?……瞧着吧,咱们会给吉娣造成不幸,她也会真的昏了头脑……”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我不是想,我是知道;我们看这种事有眼光,女人家就没有。我看到有一个人是有真心实意的,那就是列文。”
“唉,好啦,好啦,咱们不谈啦。”公爵夫人说。
“那么好,再见吧!”
老两口画了十字相互祝福,又互吻了,就各自走开了。
公爵夫人起初断然相信这天晚上吉娣的终身大事有了结果,可是老头子的一番话又使她心乱如麻。
在经历了奢华而放荡的彼得堡生活之后,伏伦斯基在莫斯科第一次尝到了同一位纯洁、可爱而且倾心于他的上流社会姑娘接近的美妙滋味。他连想也没想过,在他跟吉娣的关系中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要是他能听见吉娣父母说的话,要是他能想到她家里人的看法,听说如果他不和吉娣结婚她将会很不幸,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觉得结婚是永远不可能的。他不仅不喜欢家庭生活,而且就他们这些单身汉的共同看法来看,成立家庭,尤其是做一个丈夫,是自找麻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更是非常可笑的。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伏伦斯基上彼得堡铁路火车站去接母亲。他在车站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布朗斯基。
“哦!阁下!”奥布朗斯基高声喊道,“你来接谁呀?”
“我接妈妈。”伏伦斯基笑逐颜开地回答说,“她今天从彼得堡来,你来接谁呢?”
“我吗?我来接一个漂亮女子,我妹妹安娜。”奥布朗斯基说。
“哦,是卡列宁夫人吧?”伏伦斯基说。
“你想必认识她吧?”
“好像见过。也许没有……说真的,我不记得了。”伏伦斯基一听到卡列宁夫人这名字,就模模糊糊觉得有一种古板、枯燥的味道儿,所以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不过,我那鼎鼎大名的妹夫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你想必是认识的。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只知道他的名声和相貌。我知道他很聪明,有学问,有点圣人味道儿……不过你也知道,这一切跟我不相干。”伏伦斯基说。
“哦,你昨天跟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吧?”奥布朗斯基问道。
“可不是。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很快就走了。”
“他是一个极好的人,”奥布朗斯基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伏伦斯基回答说,“不知为什么所有的莫斯科人都有点儿不太客气,自然,跟我说话的这一位除外。”他戏谑地补充一句,“不知为什么这些莫斯科人总是摆着一副挑衅的架势。”
“不,”奥布朗斯基很想把列文有意向吉娣求婚的事对伏伦斯基说说,这时就说道,“不,你对我们列文的看法不对。他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人,有时确实使人不喜欢,不过有时倒也非常可爱。他天性忠厚,诚实,一颗心像金子一般。不过昨天有特殊原因。”奥布朗斯基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
伏伦斯基站下来,直截了当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是不是他昨天向你姨妹求婚了?”
“很可能,”奥布朗斯基说,“他恋上她很久了。我真替他难过。”
“原来如此呀!……不过我想,她完全有希望找一个更好的夫婿,哦,火车到了。”
一节节客车进了站,抖动几下,便停了下来。
伏伦斯基站在奥布朗斯基旁边,打量着一节节车厢和下车的旅客,完全忘记了母亲。他因为刚才听到有关吉娣的事,心里又兴奋又快活。他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
“伏伦斯基伯爵夫人在这节车厢里。”那个神气活现的列车员走到伏伦斯基面前说。
伏伦斯基跟着列车员朝车厢里走去。他在门口站下来,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路。伏伦斯基凭着社交界人素有的眼力,只对这位太太的外貌瞥了一眼,就断定她是上流社会的人。他道了一声歉,就要朝车厢里走去,可是觉得还需要再看她一眼,不是因为她长得很美,不是因为她的整个身姿所显露出来的妩媚和优雅的风韵,而是因为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可爱的脸的表情中有一种特别温柔、特别亲切的意味儿。当他回头看的时候,她也转过头来。她那一双明亮的、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乌黑的灰眼睛亲切而留神地注视着他,像是在认他,接着又立刻转向走来的人群,像是要寻找什么人。在这短短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发现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闪现在她的脸上,荡漾在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弯了弯朱唇的微微一笑中。仿佛在她身上有太多的青春活力,以至于由不得她自己,忽而从明亮的目光中,忽而从微笑中流露出来。她有意收敛起眼睛里的光彩,但那光彩却不听她的,又在微微一笑中迸射出来。
伏伦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儿子,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一只又干又小的手伸给儿子,接着又托起儿子的头,在他的脸上吻了吻。
“您一路上好吗?”儿子说着,在她旁边坐下来,情不自禁地倾听着门外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刚才在门口遇到的那位太太在说话。
“再见,伊凡·彼得罗维奇。哦,您去看看,我哥哥来了没有,叫他到我这儿来。”那位太太在门口说过这话,又走进车厢里来。
“怎么样,您找到哥哥了吗?”伏伦斯基伯爵夫人问那位太太。
伏伦斯基恍然大悟,这就是卡列宁夫人。
“令兄就在这儿,”他说着,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我刚才没认出您来,而且咱们见面时间太短了,”伏伦斯基一面说,一面鞠躬,“所以您想必也不记得我了。”
“哦,不,”她说,“我可以说是很了解您了,因为我和令堂一路上谈的都是您的事呢,”她说着,终于让按捺不住的青春活力从微笑中流露出来。“可是我还没见到哥哥呢。”
“你去把他叫来,阿历克赛。”老伯爵夫人说。
伏伦斯基走到站台上,喊道:“奥布朗斯基!这儿来!”
可是卡列宁夫人却没有等哥哥,一看到他,就迈着矫健而轻盈的步子走出车厢。等哥哥一走到她跟前,她立即用左臂搂住哥哥的脖子,迅速地把他拉过来,使劲儿吻了吻,那动作的利落和优美使伏伦斯基感到惊愕。伏伦斯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等他想起母亲在等他,就又走进车厢里。
“她挺可爱,不是吗?”伯爵夫人说起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跟我坐在一起,我也很高兴。我跟她谈了一路。”
卡列宁夫人又走进车厢,来向伯爵夫人告别。
“这不是,伯爵夫人,您见到儿子了,我也见到哥哥了。”她快活地说。“我的事儿也全讲完了,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
“才不是呢,”伯爵夫人说,“我跟您在一起,就是把天下走遍,也不会觉得寂寞。您也不必为您的儿子操心: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呀。”
“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哩,”伯爵夫人向儿子解释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一次把儿子留在家里,老是不放心。”
“是啊,我和伯爵夫人一直在谈哩,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儿子。”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上又浮起微笑,很亲切的笑,是对他的。
“大概这使您感到很厌烦了。”他毫不怠慢,立即接过她抛给他的风情之球,说道。
“非常感谢。我都不觉得,昨天一天就过去了。再见,老夫人。”
“再见,我的好朋友,”老夫人回答说,“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蛋儿吧。我索性倚老卖老,直截了当地说一句:我简直爱上您了。”
尽管这是老一套的恭维话,卡列宁夫人却信以为真,而且因此十分高兴。她的脸红了红,就微微弯下身子,把脸凑到老夫人的嘴唇上,然后又直起身子,带着荡漾在唇边和眼角的那种微笑,把手伸给伏伦斯基。他握了握她伸给他的纤手,她也紧紧握住他的手,并且大胆地摇晃了几下,他因为这样带劲儿的握手感到非常高兴,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儿。她快步走了出去。她身躯相当丰满,走起路来却出奇地轻盈。
“太可爱了。”老夫人说。
她的儿子也在这样想。他目送着她,直到她那婀娜的身姿看不见为止;他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伏伦斯基挽起母亲的胳膊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从他们身边跑过。站长也跑了过去。显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事儿。许多人离开火车向后跑去。
“怎么啦?……怎么啦?……在哪儿?……撞上了!……轧死了!……”走过的人纷纷传说着。
第三节
奥布朗斯基和妹妹也带着惶恐的神色走了回来,在车厢门口站住。
太太们又进了车厢,伏伦斯基和奥布朗斯基就跟着人群去了解车祸的详情。
一名看道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因为天太冷把头都裹起来,没有听见火车倒车,被轧死了。
奥布朗斯基显然非常难过。他皱着眉头,好像就要哭出来。
伏伦斯基没有说话,他那漂亮的脸很严肃,但十分平静。
“哎呀,老夫人,您真不能看,”奥布朗斯基说。“他老婆也来了……她那样子真可怕……她一头扑到尸体上。听说,家里有一大帮人,全靠他一个人养活呢。真可怕呀!”
“能不能为她想点儿办法?”卡列宁夫人焦灼不安地小声说。
伏伦斯基朝她看了看,就立即走出车厢。
“我一下子就回来,妈妈。”他在门口回过头说了一句。
几分钟之后,他回来的时候,奥布朗斯基已经在和老夫人谈那个新来的歌星了,老夫人一面焦急地望着门口,等着儿子。
“现在咱们走吧。”伏伦斯基一进来就说。
他们一起下了车。伏伦斯基和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哥哥走在后面。在车站出口处,站长追了上来,走到伏伦斯基跟前。
“您交给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您这是给谁的?”
“给那个寡妇。”伏伦斯基耸耸肩膀说,“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问的。”
“是您给的吗?”奥布朗斯基叫道。他紧紧攥了攥妹妹的手,又补充说,“太好了!他这人真是好极了,不是吗?再见吧,老夫人。”
卡列宁夫人坐上马车,奥布朗斯基惊愕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看到她使劲儿憋着眼泪。
“您怎么啦,安娜?”等他们走出几百丈之后,他问道。
“这是不祥之兆呀。”她说。
“胡说什么!”奥布朗斯基说。“你来了,这就是最要紧的。你真想象不到我对你抱多大的希望。”
“你早就认识伏伦斯基了吗?”她问道。
“是的。你可知道,我们希望他和吉娣结婚呢。”
“是吗?”安娜小声说。她甩了甩头,就好像要甩掉多余的、碍事的东西似的。“就谈谈你的事吧。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奥布朗斯基就说了起来。
马车来到家门口,奥布朗斯基扶妹妹下了车,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手,自己就到衙门里去了。
安娜来到房里的时候,陶丽正和现在已经很像父亲的浅色头发胖男孩一起坐在小客厅里,听他念法文读本。尽管她昨天就叫仆人对丈夫说,他的妹妹来不来不干她的事,她还是为她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并且很急切地等待着小姑。“是的,毕竟这事儿一点也怪不得安娜,”陶丽想,“我觉得她这人再好也没有了,而且她对待我也一直很亲热,很爱护。”
她听见已经来到门口的衣服声和轻盈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惊愕。她站起来,一把把小姑抱住。
“怎么,你已经到啦?”她一面说,一面吻安娜。
“陶丽,我看见你多高兴呀!”
“我也很高兴。”陶丽很勉强地笑着说。
“这是格里沙吗?我的天,他长得多高啦!”安娜吻了吻他。
她提起每一个孩子,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记得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过一些什么病。陶丽不能不认为这是难能可贵的。
“咱们就去看看他们吧。”陶丽说。
她们看过孩子们以后,就在客厅里坐下来,这时只有她们两个,面对着咖啡,安娜端起托盘,随后又把托盘推开。
“陶丽,”她说,“哥哥对我说了。好嫂子!我既不想替他说话,又不想安慰你;那是没有用的。好嫂子呀,我打从心底替你难过!
不过,陶丽,在这种可怕的局面下,怎么办才好呀?这就应该想一想了。”
“什么都完了,没什么好想的了。”陶丽说,“你要知道,最糟糕的是我没法甩开他;有几个孩子,我舍不得离开。可是我又没法跟他过下去,看到他我就受不了。我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女人。我就这样过了八年。可是忽然……”她急忙掏出手绢,把脸捂住。“如果是一时冲动,那还可以谅解,”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可他是处心积虑,想尽鬼花样欺骗我……这太可怕了!
你是无法理解的……”
“不,我能理解!我的好陶丽,我能理解。”安娜握着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能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吗?”陶丽又说,“一点也不!他天天快快活活,扬扬得意呢。”
“才不呢!”安娜打断她的话说,“他挺可怜,他后悔得要命。”
“他能够后悔吗?”陶丽凝视着小姑的脸,打断她的话,问道。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他实在可怜。你我都是了解他的。他心肠好,可是他很骄傲,现在却觉得没脸见人。最使我感动的就是(安娜一下子就猜到最能打动陶丽的是什么)……有两件事使他很痛心: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另外一件就是他爱你……是的,是的,在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你,他老是在说:‘不,不,她不会饶恕我的。’”
陶丽一面听小姑说话,一面若有所思地朝一旁望着。
“是的,我明白,他的处境很糟;有罪的人往往比无罪的人更难受,如果他能感觉到一切不幸都是由于他的罪过的话,”她说,“可是怎么能饶恕呢?
既然有了那个女人,我怎么能再做他的妻子呢?安娜,是谁把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消磨掉了?是他和他的孩子们呀。现在他遇上一个鲜嫩的贱货,自然更喜欢啦。”
“陶丽,好嫂子,我都明白,不过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太伤心,太气愤了,因此有许多地方你看走了样子。”
“怎么办呢,安娜,你帮我想想吧。”
“陶丽,好嫂子,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有一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支持你饶恕他。如果还有的话,就饶恕他吧!
我比你更了解上流社会,”安娜说,“这些男人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可是在他们的心目中,家庭和妻子那还是很神圣的。”
“好吧,不过,要是你遇上了,也能饶恕吗?”
“我不知道,我说不准……不,我能,”安娜想了想,说。她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处境,又补充说:“是,我会饶恕的。而且是完全饶恕。”
“哦,那当然,”陶丽很快地接话说,就好像她说的是她考虑过多次的,“要不然那就不是饶恕了。要是饶恕,就得完全饶恕。好啦,咱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她说着,站起来,一面走一面把安娜搂住。“我的好妹妹,你来了,我多么高兴呀。我好过多了。”
这一天,安娜整天都呆在家里,就是说,呆在奥布朗斯基家里。她没有接见任何人,她只是打发人送一张字条给哥哥,叫他务必回家来吃午饭。她写道:“来吧,上帝是仁慈的。”
奥布朗斯基在家里吃的午饭;夫妻之间原来的隔阂依然存在,但是已经不谈什么分离的话了。
刚吃过午饭,吉娣就来了。她认识安娜,但不怎么了解她。所以不能不有点儿惶恐,不知道这位人人交口赞誉的彼得堡贵夫人怎样对待她。可是安娜很喜欢她,显然很欣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吉娣还没有定下神来,便觉得自己不仅受到她的感染,而且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吉娣觉得安娜十分纯真,什么也不掩饰,不过也觉得她另有一个崇高的、她吉娣无法理解的复杂的、诗意的精神境界。
饭后,等陶丽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安娜就很快地站起来,走到正要吸雪茄的哥哥跟前。
“司基瓦,”她快活地挤着眼睛,对他说,“去吧,上帝保佑你。”
他领会了她的意思,丢下雪茄,走了出去。
等奥布朗斯基走过之后,她又回到沙发上。
“哦,什么时候举行舞会呀?”她问吉娣。
“下个星期。是一次盛大的舞会呢。这次舞会您去吗?”吉娣问。
“我想,我不能不去。”安娜说。
“我想象您在舞会上穿紫色衣裳呢。”
“为什么一定要穿紫色的?”安娜笑着问。
“我可是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就巴不得人人都在场,人人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的呀?就是的。”
“我知道一点事儿。司基瓦对我说的,我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伏伦斯基了。”
“啊,他上火车站去了吗?”吉娣飞红了脸问道。“司基瓦对您说了些什么?”
“司基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昨天是和伏伦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不停地对我谈他的事。”
“他母亲究竟对您说了些什么?”
“哈,说的可多呢!这是一个讲义气的男子……比如,她说他要把全部财产都让给哥哥,说他在小时候就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子。一句话,是个英雄。”安娜笑着说。
不过她没有说那两百卢布的事。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事儿就有点儿不愉快。她觉得,这事儿跟她有点儿什么关系,有一种不应该有的意味儿。
快到大人喝茶的时候,陶丽才从自己的房里走了出来。奥布朗斯基没有出来。他想必是从后门出了妻子的房间。
“我怕你在楼上冷,”陶丽对安娜说,“我想让你搬到楼下来,这样咱们就靠得更近了。”
“哎呀,不要为我操心吧。”安娜一面回答,一面注视着陶丽。
“你们这是说的什么呀?”奥布朗斯基从房里走出来,向妻子问道。
吉娣和安娜一听到他说话的口气,立刻就明白,已经和解了。
整个晚上,陶丽像往常一样对待丈夫总带一点儿讥笑的神气,奥布朗斯基却又快活又得意,但不让得意之色过分流露,以免让人觉得他得到饶恕便忘记了自己的罪过。
在九点半钟,家庭茶余夜话被一件似乎极平常的事破坏了。在谈到彼得堡共同的熟人时,安娜很快地站了起来。
“我的照相簿里有她的照片呢,”她说,“顺便也让你们看看我的谢辽沙。”她带着做母亲的得意的笑容说。
她迈着她那轻盈而利落的步子前去取照相簿。通往她的房间的楼梯正对着外面大楼梯的平台。
就在她走出客厅的时候,前厅里的铃响了。
一名仆人跑上来通报有客人来到,这时来客就站在灯光下。安娜朝下面一看,立刻就认出是伏伦斯基,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顿时出现一种又高兴又慌乱的奇怪心情。她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在他的脸部表情中出现了一种羞惭和惶恐的神气。她微微点了点头,就上楼去了。
安娜拿着照相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奥布朗斯基说,他是来问问明天他们请一位外来的名人吃饭的事。
“他怎么也不肯进来。他这人多怪呀。”奥布朗斯基又说。
吉娣的脸红了红。她以为只有她明白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不进来。“他到我家去过了,”她想道,“没有找到我,就想到我在这儿;可是他不进来,因为他觉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在这儿。”
大家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就看起安娜的照相簿。
当吉娣和母亲登上灯火通明、摆满鲜花、站满扑了香粉、身穿红色长袍的仆人的宽大楼梯时,舞会刚刚开始。
这是吉娣最幸福的一天。她的连衣裙没有一处不合身,花边披肩一点不往下溜,花结不皱也不脱落,粉红色高跟鞋一点不夹脚,穿着非常舒服,浓密的淡黄色假髻贴在她那小小的头上,就像自己的头发一样。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朱唇也因为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不能不笑。她还没有走进舞厅,就有人来请她跳华尔兹舞,而且来邀请的正是最出色的舞伴、已婚美男子耶戈鲁什卡·科尔松斯基。
她弯起左臂,搭到他的肩上,她那一双穿着粉红色皮鞋的纤足就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轻盈而匀和地转动起来。
她是很兴奋的,同时也相当镇定,能够观察舞厅里的一切。她看到穿着黑丝绒连衣裙的安娜那优美的身段和头部。他也在那儿。自从拒绝列文求婚的那天晚上以后,吉娣就没有看见过他。她的敏锐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甚至发觉他在看她呢。
“怎么样,再来一圈吧?”科尔松斯基轻轻喘了几口粗气,说。
“不了,谢谢。好像卡列宁夫人在这儿……请把我送到她那儿去吧。”
科尔松斯基鞠了一个躬,挺了挺敞开的胸膛,就伸出手把她搀到安娜跟前去了。安娜没有像吉娣一心希望的那样穿紫色衣裳,却穿了一件黑丝绒敞胸连衣裙,露出她那像老象牙一样光润丰满的肩膀和胸脯,以及圆圆的胳膊和纤手。她的连衣裙镶的都是威尼斯花边。她的头上,在她那没有掺假发的一头黑发中,有小小的一束紫罗兰,在白色花边之间的黑腰带上也有这样的一束。在那光润而丰腴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
吉娣每次看到安娜,都爱慕她,并且想象她一定会穿紫色衣裳,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吉娣才觉得以前没有充分领略她的真正魅力。现在看到了她这副出人意料的新模样。吉娣现在才明白,安娜不能穿紫衣裳,她的魅力就在于她这个人总是比服饰更突出,服饰在她身上从来就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只是她这个人:雍容、潇洒、优雅,同时又快快活活,生气勃勃。
科尔松斯基向他还没有见过的安娜鞠了一躬。“公爵小姐为舞会增添不少欢乐和光彩呢。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跳一圈华尔兹吧。”他弯着腰说。
“要是能不跳的话,我就不跳。”安娜说。
“今天不跳可是不行。”科尔松斯基回答说。
这时伏伦斯基走了过来。
“好的,如果今天不跳不行的话,那咱们就来吧。”她说着,也没有理会伏伦斯基的鞠躬,很快地把手搭在科尔松斯基的肩上。
“为什么她不满意他呢?”吉娣发现安娜有意不理睬伏伦斯基的鞠躬,心里想道。伏伦斯基走到吉娣面前,提起请她跳第一圈卡德里尔舞的事,并且因为这几天没有机会去看她表示歉意。吉娣一面欣赏安娜的舞姿,一面听他说话。她等着他请她跳华尔兹,可是他没有邀请她,因此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红,这才急忙请她跳华尔兹,可是他刚刚搂住她的细腰,只迈出第一步,音乐就突然停了。吉娣看了看他那跟她挨得很近的脸,她这含情脉脉的一瞥却没有得到他的回报,后来过了好几年,还常常觉得心里刺痛,觉得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在她和一个无法摆脱的很乏味的青年跳最后一圈卡德里尔舞时,却凑巧成了伏伦斯基与安娜的对舞者。她在安娜身上看到她自己在情场得意时常常出现的那种兴奋的样子。她看到,安娜醉了,饮的是男子倾慕的美酒。
“是谁呢?”她自己问自己。“是所有的人还是有一个人呢?”她在仔细观察着,心收缩得越来越紧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大家的欣赏,而是一个人的爱慕。这个人是谁呢?
难道就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安娜的眼睛里就迸射出喜悦的光芒,那朱唇上也浮起幸福的微笑。吉娣清清楚楚地在安娜脸上看到的东西,她在他身上也看到了。在吉娣心里,整个舞会、整个世界都罩上了迷雾。她觉得心灰意懒。于是,她走进小会客室里,一下子坐到安乐椅上。
“吉娣,你这是怎么啦?”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悄没声息地踩着地毯走到她跟前,说。“这事儿我真不明白。”
吉娣的下嘴唇哆嗦了两下;她很快地站了起来。
“他就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祖卡。”诺德斯顿伯爵夫人知道吉娣明白这他和她是谁。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拒绝了也许她爱过的一个人的求婚,她所以拒绝,是因为她信任另一个人。
诺德斯顿伯爵夫人找到跟她跳过玛祖卡舞的科尔松斯基,叫他去邀请吉娣。
伏伦斯基和安娜几乎就在她对面坐着。她那敏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当他们跳到一块儿的时候,她又在近处看到他们;她看到他们越多,越是相信她的不幸已成定局。她看出来,他们觉得在这到处是人的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在伏伦斯基那表情一向刚毅洒脱的脸上看到一种使她吃惊的不知所措和唯命是从的表情,很像一条听话的狗做了错事时的表情。安娜微笑,他就微笑。她沉思起来,他也收敛起笑容。
“是的,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妖魔般的、格外迷人的魅力。”吉娣在心中说。
安娜不愿留下来吃晚饭,可是主人却一再挽留她。
“不,我不能留下来,我在莫斯科你们这一次舞会上跳的舞,比在彼得堡整个冬天跳的还要多呢。”安娜回头看着站在她旁边的伏伦斯基,说。“我要休息休息,好上路呢。”
“您一定要明天就走吗?”伏伦斯基问。
“是的,我是这样想。”安娜说。
第四节
安娜走了,没有留下吃晚饭。
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一路上他在车厢里和邻座的旅客谈政治,谈新修筑的铁路,而且还像在莫斯科那样,头脑里乱糟糟的,很不满意自己,觉得有些羞臊。他在家乡的车站下了车,看到车夫伊格纳特。伊格纳特在放行李的时候给他讲了几件村里的新闻,直到这时他那乱糟糟的头脑才渐渐清楚了,对自己的不满心情也渐渐消散。这时他就开始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来看待他这次遇到的事了。他觉得自己就是自己,不希望像别人那样。他只是希望他现在比过去好一些。他决定从此不再指望结婚会带给他什么特别的幸福,因此也就不再像这样轻视现在的一切。他怀着憧憬美好新生活的振奋心情在晚上八点多钟回到家里。
女管家阿加菲雅还没有睡。她把库兹玛叫醒。猎狗拉斯卡也跑了出来,汪汪直叫。
“老爷,你回来得好快呀。”阿加菲雅说。
“我想家呢,阿加菲雅。”他回答过她的话,便走进书房。
书房被端进来的蜡烛慢慢照亮了,一样样熟悉的东西显露出来。他走到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对三十六磅重的哑铃,他举起哑铃做体操,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
管家走进来,说感谢上帝,家里平安无事,但是告诉他,荞麦在新的烘房里烘焦了。列文听了非常生气。新烘房是列文设计的,有一部分是他的发明创造。管家一向反对这种烘房,现在他就怀着暗暗得意的心情声明荞麦烘焦了。列文恼火起来,就把管家训斥了一顿。不过,他从展览会上高价买来的良种母牛巴瓦生了小牛,倒也是一件很重大的喜事。
“库兹玛,把皮袄给我。我要去看看。”他说。
列文走进牛栏,便扶着红花斑小牛用摇摇晃晃的长腿站起来。
列文一面打量小牛,一面说:“像它娘哩!
别看毛色像它爹。好看极了,身子又长又粗。瓦西里,小牛好看吧?”他对管家说。他因为看见小牛十分高兴,不再为荞麦的事生管家的气了。
“像娘又怎么会不好看呢?哦,您走后第二天包工头谢苗就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要和他讲好价钱,”管家说,“机器的事我以前已经向您报告过了。”
列文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即就全神贯注地考虑起又大又庞杂的家业的种种细节,于是出了牛棚,径直朝账房走去,同管家和包工头谈了一阵之后就回家,一直来到楼上客厅里。
他走进平时喝茶的小客厅,在他的安乐椅上坐下来,拿起一本书,阿加菲雅给他端了茶来,并且照例说一声“老爷,我坐了”,便在窗口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说也奇怪,他觉得,在自己内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渐渐放慢速度,渐渐停住,渐渐稳定下来。
舞会之后,第二天清早安娜就打电报给丈夫,说她今天就离开莫斯科。
“你到这儿来做了一件好事。”陶丽凝神望着她说。
安娜用泪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她。
“不要说这话,陶丽。我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你能饶恕他,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那样深的爱……”
“要不是你,天知道会怎样呢!你多么幸福呀,安娜!”陶丽说。“你心里完全是开朗的、舒畅的。”
“就像英国人说的,各人心里有各人的烦恼事呀。”
“你有什么烦恼事?你一直是那样开朗嘛。”
“有的!”安娜突然说,“你可知道,吉娣为什么不来吃饭?
她吃我的醋呢。我破坏了……是因为我,她在舞会上不是高高兴兴,而是很痛苦。不过,说真的,真的,我没有错儿,或者只有一点点错儿。”她说“一点点”这个词儿是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说的。
“不过,安娜,我说句实话,我不赞成吉娣这门婚事。如果伏伦斯基在一天里就能爱上你的话,那这事儿还是吹掉的好。”
陶丽最后一次拥抱小姑时,她小声说:“记住,安娜:你为我做的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也记住,我是爱你的,而且会永远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啦,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当安娜跟还站在车厢过道里的哥哥最后一次告别时,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在车厢里安娜从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起初她看不进去。先是嘈杂声和走动声打搅她,后来火车开动了,又不能不听听那轧轧的响声;然后是雪花敲打左边的车窗,并且粘在玻璃上;再就是大家谈起外面可怕的大风雪,——这都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但她又无事可做,于是她一面用纤手摆弄着光溜溜的裁纸刀,勉强看下去。
火车进了一个小站,她站起来,叫安奴什卡把披肩和头巾拿给她,她穿戴好了,朝门口走去。
她开了门,狂风和暴雪迎面朝她扑来,她用手抓住冰凉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车来。她张开胸膛舒畅地吸着雪花飞舞的寒冷的空气。
可怕的暴风雪从车站拐角后面扑过来,敲打着一根根柱子,在列车车轮之间狂呼怒啸。她又深深呼吸了一下,好把空气吸够。她已经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准备抓住门柱进入车厢,这时有一个穿军大衣的人来到她跟前,遮住了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伏伦斯基的脸。他行了一个军礼,就在她面前弯下身来,问她是否需要什么,他能不能为她效劳。
“我还不知道您也走呢。您为什么走呀?”她放下正要去抓门柱的手,说。她的脸放起光来,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和生气。
“我为什么走吗?”他对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您要知道,您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他说,“我没办法不这样。”
他说的正是她心里希望而在理智上害怕的话。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但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心里的斗争。
“您说这种话,很不好,如果您是个好人,那我请您把这话忘掉,我也会忘掉的。”她终于说。
“您的每一句话,您的一举一动,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
“够了,够了!”她叫起来。他正如饥似渴地盯着她的脸,她就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神气,但是装也装不出来。于是她一手抓住冰凉的门柱,跨上踏级,急急地走到车厢过道里。她不用回想自己的话,也不用回想他的话,凭感觉就明白了,这片刻的谈话使他们极其接近了。这使她又害怕又感到幸福。
到了彼得堡,火车一停下来她就下了车,首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脸。“哎呀,我的天!
他的耳朵怎么这样啦?”她望着他那冷冷的、堂堂的仪表,特别是他那一对现在使她感到惊讶的、撑住圆礼帽边缘的大耳朵,心里想道。他一看到她,便迎着她走来。
“哦,你瞧,亲爱的丈夫像新婚第一年一样亲爱,望你望得心急如焚呀。”他慢条斯理、细声细气地用一种几乎经常对她用的腔调说。谁要是真的用这种腔调说话,那是非常可笑的。
“谢辽沙好吗?”她问道。
“这就是对我满腔热情的全部报答吗?”他说,“他很好。”
伏伦斯基这一夜连想都不想睡。他觉得自己像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给安娜留下什么印象,他的确还不相信是这样,而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觉得幸福和得意。
等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他觉得自己在一夜未眠之后依然精力饱满,神清气爽,就像刚刚洗过冷水澡一样。他在自己的车厢旁边站下来,等待她出来。“我要再看她一眼,”他在心里说。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到她的丈夫。“哦,是的!
她丈夫!”现在伏伦斯基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丈夫是跟她结合在一起的人。
卡列宁那种扭动整个臀部和笨拙的两腿的走路姿势特别使伏伦斯基看着难受。他看到这对夫妻别后第一次见面,凭着一个有情人敏锐的眼力看出她和他说话多少有点拘谨的神情。他暗下里断言:“不,她不爱他,她不会爱他的。”
就在他从后面向安娜走近的时候,他高兴地发现,她感觉到他走近了,并且本来要回头看的,但已知道是他,就又和丈夫说话。
“您晚上睡得好吗?”他说着,向她和她丈夫一并鞠了一个躬,让卡列宁认为是在向他鞠躬,至于卡列宁认识不认识他,那就由他了。
“谢谢您,很好,这位是伏伦斯基伯爵。”安娜说。
“噢!我们好像认识。”卡列宁伸过一只手,淡淡地说。又对安娜说:“你和母亲一道走,却和儿子一道回来。”“您想必是来休假的吧?”他又问伏伦斯基,但不等回答,他又用玩笑的语气问妻子:“怎么样,在莫斯科离别时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对妻子说这话,是想让伏伦斯基知道,他要一个人跟妻子在一起了,而且还向伏伦斯基转过身去,举起手碰了碰帽檐。
“希望有幸能到府上去拜访。”伏伦斯基说。
卡列宁用疲惫的眼睛看了看伏伦斯基。
“欢迎,”他冷冷地说,“每逢星期一我们接待客人。”
家里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的呼喊,从楼梯上朝她跑来,一面欢天喜地地叫喊着:“妈妈,妈妈!”他跑到她跟前,一下子就吊在她的脖子上。
她在路上曾经有过的羞臊感和不安心情完全消失了。在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觉得自己又是理直气壮、无可指责的了。
快到吃饭的时候来了几位客人(平常总有几位客人在卡列宁家吃饭)。安娜来到客厅里招待他们。
吃饭的时候,卡列宁和妻子谈了谈莫斯科的事。饭后他又陪了客人有半个钟头,就出门去参加会议。客人走后安娜理过自己的衣物,就觉得十分烦恼。她在去莫斯科之前就把三件衣服拿给女裁缝去改做,衣服应该在三天以前就改做好,结果两件衣服还没有动手,一件改得不合安娜的要求。为了让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走到孩子的房里,跟儿子在一起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亲自服侍他睡下。她哪儿也没有去,这天晚上过得就这样好,心里很是高兴。她感到那么轻松,感到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清楚地看出来,她在火车上认为那样不得了的事,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事,不论面对别人、面对自己都没有什么羞愧的。
十二点整,安娜还坐在写字台前给陶丽写信,就听见穿拖鞋的匀称的脚步声,梳洗完毕的卡列宁腋下夹着一本书,来到她跟前。
“该睡了,该睡了。”他别有一种意味地微笑着说。
她脱了衣服,走进卧室,可是她的脸上不仅没有她在莫斯科时不住地从她的眼睛和微笑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生气,相反,她心中的火花现在好像熄灭了,也许是远远地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