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斯焦急地等待已久,这时一把搂住新朋友,把他拉到窗下,好借着透进牢里的微光把整个人看清楚。
此人个头矮小,头发斑白并非年迈,而是由于饱受苦难,两眼炯炯有神,花白的眉毛特别浓密,胡须尚呈黑色,一直垂到胸前;脸庞瘦削,刻着深深的皱纹,整个线条极有特色,棱角分明,显然这个人惯于劳心而不善劳力。
这位来客满头大汗,身上穿的衣裳已成碎条,难以辨识初形了。
看样子他至少有六十五岁,尽管那相当有劲的动作表明,他是因为长期坐牢而显老,实际年纪也许没有这么大。
他接受年轻人的热烈欢迎,情绪显然很高兴,他那颗冻结的心灵接触到这颗火热的心灵,一时间仿佛温暖并融化了。他颇为热诚地感谢年轻人对他如此亲热,尽管他极为失望,原本打算回到自由的天地,不料却闯进另一间地牢。
他让唐代斯看一块安了山毛榉木柄的尖头铁。
“用我床上的一块角铁。我是用这件工具开通一条路,一直挖到这里,约莫有五十尺长。”
“您是说,您挖通五十尺长,才到这里?”
“对,你我牢房差不多相距这么远。我还以为挖到了外围墙,只要凿开就能跳进海里。可是沿着你这牢房对面的走廊挖过来,我的工夫完全白费了。”
“现在,能告诉我您是谁吗?”
“我是法里亚神甫,如你所知,自从一八一一年就关进伊夫狱堡,在此之前,还在弗奈斯特雷要塞关押了三年,一八一一年才从皮埃蒙特转押到法国。”
“为什么把您囚禁起来啦?”
“我吗?因为拿破仑一八一一年要实现的计划,我在一八〇七年就梦想出来了;因为我像马基雅维里那样,要把意大利建成统一牢固而强大的帝国;因为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笨蛋错看成恺撒·博尔吉亚,他佯装理解我的意图,好彻底把我出卖。这也是从前亚历山大六世和克雷芒七世的计划,但始终不会成功:当初他们执行不力,而拿破仑也未能完成。毫无疑问,这是上天惩罚意大利!”
唐代斯不大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为这种事甘冒生命危险呢?
他呆立了片刻,又问道:“这么说,您放弃越狱的计划啦?”
“我看越狱不可能。硬要尝试上帝不准成功的事情,那就是反抗上帝。”
“您何必泄气呢?只想一下子就成功,这样要求上天就太过分了。这个方向既然做过了,您就不能换个方向,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说说倒轻巧,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做过来的吗?我拥有的这些工具,是花了四年工夫做成的,这你知道吗?我碰到一个坚如花岗岩的土块,花了两年时间才凿开,这你知道吗?还有,挖出那么多土石要埋藏起来,我不得不凿开一条楼梯的拱顶,把土石一点一点倒进去,现在,楼梯下面的空间已经填满了,这些你知道吗?最后,干完这一切,我原以为达到目标,不料上帝不仅把目标往远移去,而且我也还不知移往何处,这些你都知道吗?你都知道吗?噢!我对你说了,再重复一遍,既然永远断送我的自由是上帝的意志,那么从今以后,我决不再企图重新赢得自由。
“偶然乘机越狱是最好的;相信我的话,等待时机吧。时机一到,我们就抓住不放。况且,”神甫又说,“我还有别的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
“写作或研究。”
“他们给您笔墨纸张吗?”
“不给,我是自己造的。”神甫回答。
唐代斯钦佩地看着这个人,但还不大相信他说的话。法里亚看出他尚有疑虑,便说道:
“等你到我那儿去,我给你看看一部完整着作,那是我花了毕生精力探索、研究和思考的结晶;题目是《论在意大利建立统一王国的可能性》。这将是四开本的大部头。”
“您写下来啦?”
“写在两件衬衣上了。我发明了一种药剂,涂在布上,布就像羊皮纸一样光滑了。”
“您还是化学家呀。”
“勉强算吧。我能讲五种现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借助于古希腊文,我能懂现代希腊语,但讲得不好,眼下还在研究。
“我自己制造了一些出色的笔,如果材料一公开,我的笔准比常用的羽毛管笔受欢迎。不瞒你说,研究历史是我的最大乐趣。回到过去,我就忘记现在;在历史中自由自在地驰骋,我也就想不起自己是个囚徒了。
“我的地牢里原有个壁炉,在我关进去之前不久被砌死了,那壁炉肯定用过多年,里边结了厚厚的一层油烟。我把油烟溶解在礼拜天给我喝的酒中,就制成极好的墨水了。”
“这些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唐代斯问道。
“随便什么时候。”法里亚回答。
“嘿!马上就去吧!”年轻人高声说。
“跟我来吧。”神甫说了一句。
他随即钻进地道不见了,唐代斯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