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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时,乞乞科夫坐在他那辆四轮轻便马车里,精神十分畅快,他已经在宽阔的驿道上行走多时了。读者从前一章里已看出了他的趣味和爱好的主要对象,因此,他很快就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在这件事上,读者并不感觉奇怪。他心中的推测、盘算和种种想法,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脸上,看来都是使他愉快的,因为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他脸上留下满足的微笑。

雨还在下着,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路上的尘土很快变成了烂泥,马车行走在泥道上,马匹拉车愈来愈吃力了。行走了很长时间,仍旧看不见索巴凯维奇的村子,乞乞科夫心里便着急起来。他认为这村子早该到了。于是他朝四周望了望,可是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谢里方!”他终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什么事呀,老爷?”谢里方答道。

“你快看看,能不能看见村子?”

“不行啊,老爷,根本看不见!”谢里方说罢,挥鞭打马,一边拉长了声音哼哼呀呀地唱起来,他唱的像歌儿但又不是歌儿,而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呼喊,没完没了的怪叫,其中包括了全俄国的车夫们催马快走时所使用的各种称赞和叫骂,还有他顺口瞎喊的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形容词。就这样他赶着马车糊里糊涂地唱下去,最后竟把三套马唤做书记官了。

这时乞乞科夫渐渐发现他的马车有些不对劲儿。车身急剧地左右摇摆起来,把他颠簸得晕头转向。他这才感觉到马车已经离开大道,大概是驶到刚刚翻耕过的田地里去了。谢里方显然早已察觉到了,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这个骗子,这是怎么回事呀,你把马车驶到哪儿去啦?”乞乞科夫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老爷,时间这么晚了,天又这么黑,连马鞭子都看不见!”他说到这里,马车倾斜得更厉害了,乞乞科夫不得不用两手支撑着身子。这时他才看出谢里方是带着醉意的。

“快停下,快停下,马车要翻啦!”他向谢里方喊道。

“没事儿,老爷,我怎么能让马车翻了呢,”谢里方说,“把马车赶翻了多不好啊,我心里有数。不会翻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翻呀。”他说罢便赶着马车稍稍转弯,转着转着,马车终于完全翻倒了。乞乞科夫摔个嘴啃泥,四肢着地趴在烂泥里。然而谢里方却使劲拉住了马,话说回来,这三套马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就是不拉它们也会自动停下来。这个意外事故使谢里方大为惊奇,他从车夫台上爬下来,两手叉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辆四轮轻便马车,与此同时,乞乞科夫老爷在烂泥里挣扎着,正在使尽力气从泥地里爬起来。谢里方望着马车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瞧你,还真的翻了!”

“你这家伙喝得烂醉如泥!”乞乞科夫说。

“不对,老爷,我是决不可能喝醉的!

我明白,喝醉酒是很不好的。我只是跟一个朋友聊了一会儿天,因为他是一个好人,同好人聊聊天也不是坏事。我不过是跟他一起吃了点东西。吃点东西也不算得罪人;

跟好人在一起吃点东西也没什么关系。”

“上次你喝醉了酒,我是怎么给你说的?啊,全忘啦?”乞乞科夫说。

“没忘记,大人,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是很本分的。我明白,喝醉酒不是好事情。我只是跟一个好人聊一会儿天,因为……”

“瞧我抽你一顿鞭子,叫你给我明白,该怎样跟好人聊天!”

“那就随您的便吧,老爷,”谢里方回答,他服服帖帖地听候发落,“要是该抽一顿,您就抽我一顿吧,我是无话可说的。既然是做错了事,抽一顿鞭子也是应该的,这就全由老爷做主啦。的确是该揍他一顿,因为这个家奴不听话嘛。不守规矩是不行的。既然做错了事,就该吃鞭子;

何必不抽他一顿呢?”

谢里方唠唠叨叨地嘟囔了一阵,老爷反而被他弄糊涂了,不知该怎样处置他。然而恰在这当口上,似乎命运本身对他动了怜悯之心。远方隐约传来狗叫声。乞乞科夫喜出望外,吩咐谢里方打马快走。俄国马车夫的嗅觉常常比眼睛好使。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他眯缝着眼睛拼命赶车,最后也能把车赶到目的地。在滂沱大雨之中谢里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把马车直接赶到一个村子里,直到车杠撞在一堵围墙上,完全无路可走了,他才把马车停下来。此时大雨如注,乞乞科夫透过密集的雨帘,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屋顶。于是他吩咐谢里方去找那房屋的大门;

假如在俄罗斯压根儿不用恶狗代替看门人,假如那些恶狗看见生人不发出震耳欲聋的吠叫,谢里方寻找大门一定要花费很长时间。一个小窗子里灯光闪了一下,灯光透过雨幕照亮了围墙,我们的过路人这才看见大门的位置。谢里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围墙上的侧门打开了,探出一个披着粗呢子外套的身影。紧接着主仆二人听见一个嘶哑的村妇的声音:

“谁敲门呀?干吗这么吵吵嚷嚷的?”

“是过路的,老妈妈,让我们在这里住一夜吧。”乞乞科夫说。

“瞧你,真莽撞,”老太婆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这里不是大车店。这是一位地主太太的住宅。”

“实在是没办法呀,老妈妈,我们迷路啦。天这么晚了,我们总不能在野地里过夜呀。”

“是啊,天这么黑,这时候是很不好的。”谢里方插嘴说。

“你住嘴,蠢货。”乞乞科夫喝住他。

“您是什么人?”老太婆问道。

“是贵族,老妈妈。”

老太婆对“贵族”这个词语似乎有点费解。

“请等一下,我去向太太禀报一声。”她说罢就回屋去了,大约过了两分钟她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灯笼。

大门打开了。另一个窗户里又亮起灯光。乞乞科夫的马车驶进院子,在一幢低矮的小屋跟前停下来,院子里很黑,看不清这幢小屋的模样。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小屋;

小屋前面有一片水洼,被灯光照得亮光闪闪。大雨浇在木屋的房顶上,发出哗哗的响声,雨水汇成淙淙溪流流进屋檐下的木桶里。这时,一群看家狗拼命吠叫起来,叫声各不相同。一条狗气势汹汹地昂着头,直着嗓子吠叫,特别卖劲儿,仿佛是为了得到某一种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奖赏似的;

另一条狗仓促上阵,哼哼哈哈地吠叫着,像和尚念经似的;

这两条狗的吠叫声中夹杂着一串清脆响亮的汪汪声,像驿车上的铃铛似的,大概是一条小狗崽在吠叫,最后,它们的吠叫声被一个低沉粗壮的声音遮盖住了,大概这是一条老狗,并且是一条健壮有力的公狗。因为它的声音嘶哑,像教堂唱诗班里的男低音发出的嗡嗡声;

当演奏进入高潮的时候,男高音歌手们踮起脚尖,极力把音调拔高,其他演唱者也都引颈昂首,要唱出自己的最高音,唯独男低音蹲下来,几乎要坐在地板上,他把没有刮胡子的下巴颏缩在领结里,用尽全身力气唱出低沉浓重的歌儿,震得窗玻璃发出共鸣。

单从这群看家狗的大合唱便可看出,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浑身湿透了,冻得浑身直打哆嗦,一心盼望着早些上床睡觉,其余的什么也不去想了。还没等马车完全停下来,他已经跳到台阶上,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这时门口的台阶上又出现一个女人,与刚才那个老太婆长得很相像,只是显得年轻些。这女人是出来迎接客人的,她把乞乞科夫领进一间屋子。乞乞科夫也顺便朝屋里瞅了两眼:

墙壁上贴着带条纹图案的壁纸,看上去已显陈旧,挂着几幅花鸟画,窗户之间有几只古色古香小巧玲珑的镜子,深色的镜框上雕着卷曲的树叶。镜子后面或者插着信札,或者插着一副旧纸牌,或者插着一只袜子;

挂钟的刻度盘上画着花朵……除此之外,别的东西乞乞科夫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觉得,他的眼睛似乎给人涂上了蜜,眼皮几乎粘在一起。大约过了一分钟,女主人走进来,这是一位老太太,大概是因为匆忙走出来,头上还戴着睡帽,脖颈里围一条法兰绒披肩。她属于那种常常哭穷却又善于敛财的小地主婆,这些老太太一有机会就抱怨收成不好,入不敷出,说话时总是微微歪着头,暗地里却一点一点地攒钱,把钱装在几只花粗布缝制的口袋里,分别放置在五斗柜的抽屉里。这一只布袋里装的全是一卢布的银币,另一只布袋里装的是半卢布的银币,第三只口袋里装的是四分之一卢布的银币。表面看来,五斗柜里除了几件内衣、睡衣、几绞毛线和一件已经拆开的女式罩裙之外,似乎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件拆开的罩裙是预备改连衣裙用的,如果在烤制节日甜饼和各种馅饼的时候不慎把一件旧连衣裙烧坏了,或者旧衣裙自然穿破了,这件拆开的罩裙就改作新的用。然而,这位地主婆的衣裙既不会烧坏,也不会自然穿破,因为她是一个格外小心谨慎的人。这样一来,她那件拆开的罩裙也就注定要长久地存放在抽屉里,然后根据遗嘱,连同其他各种破烂一起转交给她堂姐妹的侄女。

乞乞科夫向女主人道了歉,说他的意外到来打扰了她。

“没关系,没关系,”女主人说,“想不到上帝在这种时候派您到这里来!

天这么晚了,下这么大的雨……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应该吃点东西的,可是这深更半夜的,也无法给您做吃的。”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咝咝声,打断了女主人的话头;

客人给吓了一跳,这声音听来令人毛骨悚然,仿佛这屋里到处都爬满了蛇。乞乞科夫抬眼望了望,马上便镇静下来,原来是墙上的挂钟快要敲打时发出的声音。挂钟咝咝叫一阵之后,紧接着又发出嘶哑的声音,最后终于鼓足了力气,敲打了两下,那声音听来好像有人用木棍敲打一只开裂的陶罐,接着,钟摆又平稳地左右摇摆起来。

乞乞科夫连忙向女主人道谢,说他什么东西也不需要,叫她不必费心,说他只是在此借宿而已,别无他求,只是有一点想打听一下:

他这是来到了什么地方,这地方离地主索巴凯维奇的村子远不远。老太婆听了,回答说,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这附近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地主。

“玛尼洛夫的名字您总知道吧?”乞乞科夫说。

“这个玛尼洛夫是什么人?”

“是一位地主,老妈妈。”

“没有,我没听说过,没有这么个地主。”

“你们这里的地主都姓什么呢?”

“鲍勃罗夫、斯维宁、卡纳帕季耶夫、特列帕京和普列沙科夫。”

“他们是不是很富有?”

“不,老爷,这里没什么富人。有的人家有二十个农奴,也有三十个农奴的人家,有百把个农奴的人家就没有啦。”

乞乞科夫这才明白,这地方原来是穷乡僻壤。

读者想必已经发现,乞乞科夫虽然一副满脸堆笑的样子,但比起在玛尼洛夫家里,他的谈吐要随便得多,而且完全不拘礼节了。这里需要说明,在我们俄罗斯,如果说我们在其他方面比不上外国人,那么在与人打交道的本领方面,外国人是远远赶不上我们的。我们俄国人接人待物有很多细微差别和微妙之处,这里不可能一一列举。一个法国人或者德国人,恐怕一辈子也弄不清楚,并且理解不了我们在这方面的各种特点和差别。他们跟一个百万富翁和一个卖香烟的小贩儿说话,几乎用的是同样的语气和同样的语言,尽管他们的内心里,对百万富翁敬佩之至。在我们俄国就不是这样,我们有些人非常聪明,他们跟一个拥有二百农奴的地主说话,和跟一个拥有三百农奴的地主说话是完全不同的;

跟一个拥有三百农奴的地主说话,和跟一个拥有五百农奴的地主说话又完全不同;

跟一个拥有五百农奴的地主说话,和跟一个拥有八百农奴的地主说话又完全不同,总之,哪怕是农奴数目达到一百万,只要拥有农奴的数量不同,他们说话的口气就有细微差别。举个例子说吧,譬如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有一个衙门,而在这个衙门里有一个长官。现在他正坐在自己的下属官员们中间,请你们看一看他那副气派吧,你准会吓得目瞪口呆!

扬扬得意,气度高雅,他那张脸上表情之丰富,是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的。你干脆拿笔把他画下来吧:整个一个普罗米修斯,跟普罗米修斯一模一样!

你看他,目光锐利,威严,像雄鹰,步态优雅,举止从容。就是这样一只雄鹰,只要他一走出衙门,来到他上司的衙门口的时候,他马上就变成了一只山鸡,夹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走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在交际场所和晚会上,如果出席的官员们职位不高,那么普罗米修斯一如既往,趾高气扬,可是,如果有人比他的官职哪怕高一点点,那么他就会立刻变了形状,他变形的巧妙恐怕连奥维德也想象不到:他竟变成一只苍蝇,甚至比苍蝇还小,干脆变成一个不起眼儿的小沙粒!

“这哪里是伊凡·彼得罗维奇呀,”你望着他,会不由自主地说,“伊凡·彼得罗维奇个子比他高大,而眼前这个人个子很矮,瘦瘦的;

伊凡·彼得罗维奇说话嗓门很大,声音粗壮深沉,从来不会笑,而眼前这个人鬼晓得是怎么回事,说话像鸟叫,嗓子又尖又细,并且一直是满脸堆笑。”你走近一瞧,正是伊凡·彼得罗维奇!

“哎呀,原来是这样的。”你心中暗想……然而闲话少说,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一看本书中的人物吧,我们已经看到,乞乞科夫决定不再拘泥于礼节,便顺手拿起一只茶杯,往茶杯里加点果汁,大大咧咧地说:

“老妈妈,您这个田庄挺好嘛。村里有多少农奴啊?”

“老爷,我这村子里农奴倒差不多有八十个,”女主人说,“可惜这年景不好,加上去年庄稼歉收,这日子简直没法过,只好靠上帝保佑啦。”

“可是这些种田的人看上去倒很强壮,那些农舍也都很结实牢靠。请问您贵姓,我忘记问您啦,瞧我这人多粗心……再说又是深夜赶来的……”

“我姓柯罗鲍奇卡,是已故十品文官的妻子。”

“非常感谢。那么您的名字和父称呢?”

“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我有一个亲姨妈,也就是我母亲的姐妹,也叫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那么您叫什么名字?”地主婆问道,“我猜想,您大概是一位税务官吧?”

“不,老妈妈,”乞乞科夫嘿嘿一笑,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是为了点儿私事出来转转。”

“那您肯定是一位买主啦!说起来真可惜,我把蜂蜜全卖给商人了,卖得太便宜啦,要是早点遇上您呀,老爷,您准会把我的蜂蜜全买下的。”

“我也不是买蜂蜜的。”

“那您还要买什么?莫非您想买大麻?可是大麻我这里剩下不多了,只有半普特啦。”

“不,老妈妈,我要买的是另一种东西:请问,你们这里经常有农奴死掉吗?”

“哎呀,老爷,整整死了十八个啦!”地主婆叹息着说,“死的尽是些精壮的人,全是干活儿的好手。当然,后来又添了些人口,可是生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全是些没用的小孩子。税务官来了,就说:

交税吧,按人口交税。人已经死了,可是还得照着活人交税。上个礼拜,我家的铁匠刚刚烧死了,这个铁匠的手艺很好,还会做钳工活儿呢。”

“莫非你们这里失过火,老妈妈?”

“上帝保佑,我们这里没有失过火,要是失火就更糟了。是他自己烧死的,老爷。不知是怎么搞的,他身体内部着起火来,喝酒太多啦,只见他身上冒出一团小火苗儿,他全身就慢慢烧起来,就这样烧死了。全身发黑,烧得像一块木炭似的。他是很好的铁匠,手艺好极了!

现在我出门连车也坐不成啦,没有人会给马钉铁掌呀。”

“这都是按上帝的意旨安排的,老妈妈!”乞乞科夫叹了口气说,“违背上帝意志的话,可不能随口乱说哟……您就把他们转让给我吧,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您指的是谁,老爷?”

“就是这些死掉的,统统转给我。”

“那么,这是怎么个转法呢?”

“这非常简单。换句话说,就是卖给我。我把他们买下来,付给您一笔钱。”

“您说什么?我实在是弄不明白。难道你要把他们从地下挖出来?”

乞乞科夫看出老太婆离题太远,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必须把事情给她解释清楚。于是他简单地给老太婆解释了几句,告诉她,这种转让或者说购买仅仅是纸面上的事,这些死农奴登记时还要写成是活着的。

“那么你要这些农奴做什么呢?”老太婆眼睛鼓出来瞪着他问道。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喽。”

“您要知道,他们是死的呀。”

“谁说他们不是死的啦?就因为他们死了,您才遭受损失的呀,您照旧得为他们纳税。现在我把他们买下来,这样既省得您去操心,又省得您纳税了。明白了吗?

不仅如此,我还要额外地付给您十五个卢布。怎么样,现在清楚了吗?”

“说实话,我不清楚,”女主人迟疑了一下,答道,“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卖过死人哩。”

“这还用您说!您要是卖过,那才真的成了怪事哩。也许您认为,他们的确有什么价值?”

“不,我倒不这么想。他们有什么价值呢,一点价值也没有。只是有一点我弄不明白,就是说,他们已经死掉了呀。”

“哎,这个老村妇,真是个死心眼儿!”乞乞科夫在心里骂道。

“您听我说呀,老妈妈。您还是好好想一想,农奴死掉了,您还照着活人替他交税,这样下去,您会破产的呀……”

“哎呀,我的老爷,您就甭提这些啦!”地主婆说,“两个礼拜以前,我刚交了一百五十多个卢布的税呢。额外还给了那个税务官好处。”

“您瞧,老妈妈,我说对了吧。现在我只想提醒您,从今以后,您再也用不着去讨好税务官了,因为这些人的税款将由我来付,和您没关系了。所有的官差、劳役和税务都由我来承担。就连签订这笔买卖的合同的费用也由我来出,您现在总算明白了吧?”

地主婆听了,认真思索起来。她看出,这件事似乎的确是有利可图,只是有些稀奇古怪,过去从未听说过。想到这里,她更加害怕起来,担心这位买主不是好人,说不定是编了圈套让她跳呢。天晓得他是从哪儿来的,况且是一个深夜来客。

“考虑好了吗,老妈妈,可以成交了吧?”乞乞科夫问道。

“说实话,老爷,死掉的农奴我的确是一次也没有卖过。我倒是卖过活着的,两年前我把两个女奴转让给了大司祭,每个人收他一百卢布。大司祭是很感谢我的,两个姑娘都特别会干活儿,连餐巾都是她们亲手编织的。”

“哎呀,现在不是谈活着的,让上帝保佑他们吧!我要的是死农奴。”

“老实说,我是头一回遇着这种事,我害怕上当。说不定,我的老爷,你是在欺骗我呢,也说不定他们……他们还能卖大价钱呢。”

“您听我说呀,老妈妈……哎呀,瞧您说到哪里去了!他们能值什么钱呢?您要明白,这些东西一钱不值。您明白了吗?

他们仅仅是骨灰而已。您随便拿一样东西,哪怕是最不中用的东西,都比他们值钱。比如说,就算是一块普通的破布吧,那么破布也可以卖钱,至少可以把它卖给造纸厂吧。可是这些死农奴呢,不管做什么都用不上他们。您自己说说吧,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处?”

“你说的这些的确是实话,他们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可是,最让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就因为他们已经死掉了。”

“哎呀,这老东西真是不识抬举!”乞乞科夫心里暗暗骂道,他实在是有点不耐烦了,“真拿她没办法!

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急得我直冒汗!”这时,他额头上真的冒出汗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其实,乞乞科夫着急生气也是没有道理的。有时候,即便是那种可尊敬的人,身居要职的官吏,遇到事情也会像这位地主婆一样固执。他一旦在头脑里打定某个主意,你就甭想说服他改变主意;

不管你向他申说多少像白昼一样明明白白的理由,他都照例给你挡回来,就像皮球打在墙上反弹回来一样。乞乞科夫擦去脸上的汗,并没有泄气,试图从别的方面加以开导,也许能够打动她。

“老妈妈,”他说,“您要么就是不想理睬我说的这些话,要么就是故意拿话来搪塞我,没话找话说……要知道,我是要付给您钱的,给您十五卢布,付现钞。您明白了吧?

这可是钱哪。这些钱,您在街上是捡不到的。喂,请您告诉我,您的蜂蜜卖什么价钱?”

“十二个卢布一普特。”

“您这么说话可有点昧良心,老妈妈。照这个价钱您是卖不出去的。”

“上帝作证,我真的卖出去了。”

“可是您要明白,您卖的毕竟是蜂蜜呀。您采集这些蜂蜜,大概要花费一年时间,还要操心,花费力气,东奔西跑;您还得到外面去放蜂,还得熏蜂,还得把这些蜜蜂放在地窖里,喂养整整一个冬天。可是,那些死农奴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与我们人世间毫不相干。从您这方面来说,您并没有为他们花费什么力气,他们死掉了,固然给您经营田产造成损失,但这全是上帝的意愿。您的蜂蜜价钱卖到十二个卢布,是因为您付出了辛劳,花费了力气,可是,您卖死农奴却不要花费一点力气,白拿钱,而且价钱也不是十二卢布,而是十五卢布。给你的不是银币,全是蓝蓝的钞票。”乞乞科夫列举了这些令人信服的道理之后,几乎不再怀疑老太婆最终要动心了。

“老实说,”地主婆回答说,“我一个寡妇做这种事是没有经验的!我最好还是等几天,也许等商人来了,我还能问问他们,这价格合适不合适。”

“荒唐,荒唐,老妈妈!这简直太荒唐了!您自己也想一想,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谁愿意买您的死农奴呢?再说了,就是有人买了,他用这些死人能做什么呢?”

“说不定在经营田产方面能派上用场呢……”老太婆反驳说,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张大了嘴巴,带着吃惊的表情望着他,想看看他如何回答。

“让死农奴经营田产!您这是扯到哪里去了!难道是让他们给您看菜园子,夜间吓唬麻雀,还是怎么的?”

“上帝啊,保佑我们吧!你说得太可怕啦!”老太婆说着,连忙在自己胸前画十字。

“您还想让他们做什么事呢?话又说回来,他们的骨头和坟墓统统留给您,买卖只是在纸上做文章。喂,您看这么办行吗?怎么样?您至少总得回答一句吧。”

地主婆又陷入了沉思。

“您在想什么呢,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老实说,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我最好还是卖给您大麻吧。”

“这和大麻有什么关系呢?您算了吧,我请您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您却硬要卖给我大麻!

好吧,大麻归大麻,等我下次来了,就把您的大麻全买了。这样总算可以了吧,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说心里话,这买卖简直太古怪了,我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呀!”

这时,乞乞科夫完全忍耐不住了,一怒之下抓起椅子狠狠地在地板上摔一下,骂她是活见鬼。

地主婆一听到“鬼”字,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哎呀,求求你啦,别再提它啦,上帝保佑它!”她吓得面无人色,喊叫起来,“前天夜里,我做了一夜噩梦,梦见一个恶鬼。这都怪我,那天睡觉之前,我做完祷告,又忽然想起拿纸牌算卦,这么一来,肯定是上帝派它来惩罚我的。我梦见的那个恶鬼,模样可怕极了;

它头上的角比牛角还长呢!”

“我真奇怪您怎么没有梦见一群恶鬼。我只是出于一个基督徒的仁爱之心,不忍看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走投无路,忍受贫穷……去你的吧,你和你的整个村庄都见鬼去吧! ……”

“哎呀,你骂得多难听啊!”老太婆惊恐失色地望着他,说道。

“跟您没什么好说的!

坦率地说,您倒是像个看家狗,不会说难听的话,就会躺在干草垛上,自己不吃草,也不准别的家畜吃。我本来是要向您采购各种农产品的,因为我也经办一些国家专卖的物品……”他顺口在这里撒了个谎儿,顺便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意图,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对国家专卖物品特别感兴趣,至少她说话的口气已经带有几分恳求了:

“你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早知道你这么爱发脾气,我就压根儿不顶撞您啦。”

“我有什么可发脾气的呢!本来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我何必为它发脾气呢!”

“好啦,好啦,我愿以十五卢布现钞的价钱卖给您!

不过,您为国家采购物品的时候可要多多关照呀,我的老爷,要是采购黑麦面粉,或者是荞麦面粉,或者是麦糁,或者是各种家畜肉,总之,请你不要忘了我。”

“不会的,老妈妈,我一定不会忘记您的,”乞乞科夫一边说,一边擦汗,汗水像小溪似的从他脸上流下来。他问老太婆,在省城里有没有代理人或者熟人,可以代表她签订买卖合同,办理一切应办理的手续。

“当然有啦,大司祭基里尔神甫就行,他儿子在官府里做事。”地主婆答道。

乞乞科夫请她写一份给大司祭的委托书,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便主动提出由他执笔。

“他为国家采购物品的时候,最好是让他买我的面粉和牲口。”地主婆心里暗自盘算着,“得好好招待他一下,昨晚上还剩下一些和好的面,我去吩咐费季尼娅,叫她烙一些饼,再做一个鸡蛋素馅饼,也是很好的。我家的厨子做这种馅饼是很拿手的,再说这时间也来得及。”女主人出去了,她要把做鸡蛋馅饼的想法落到实处,说不定她还要增添一些家里烤的面包和其他饭菜。乞乞科夫回到他过夜的那间客厅里,因为他要从他那只精致的小木匣子里取些纸来。客厅早已打扫干净,那些精美的羽毛褥子和枕头之类的卧具也搬走了,一张蒙着桌布的桌子摆在长沙发前面。他把小木匣子放在桌上,坐下来喘口气。他感觉到自己通身是汗,像掉在河里似的,身上穿的从衬衫到袜子都被汗水湿透了。“这个该死的老太婆,这回真把我给害苦了!”乞乞科夫骂道。休息片刻之后,他打开了那只精致的小木匣。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有些读者的好奇心是很强的,他们甚至想知道这只小木匣子的内部结构和布局。那么,我们为何不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呢!

请看,这就是它的内部结构:

正中间是一个肥皂盒,肥皂盒后面有六七层狭窄的隔板,是为放刮刀片用的。然后是两个四方格子,一个格子里放着沙瓶,另一个格子里放的是墨水瓶;

这两个格子之间挖了一个长槽,其中放的是鹅毛笔、火漆和一些长条的用具;

然后是各种隔板隔成的方格子,有的带盖子,有的不带盖子,这里面放的是比较短的东西,譬如拜客名片、送葬名片、戏票以及其他留作纪念的东西。上层抽屉同所有的隔板是一个统一体,可以抽出来。抽屉下面是空的,里面放着几叠裁开的纸张。然后是一个盛钱的秘密的小抽屉,它位于小木匣的侧面,抽出时并不引人注意。主人总是匆匆抽出这个秘密的小抽屉,立刻又把它推进去,所以我们很难说清楚那里面藏着多少钱。乞乞科夫削好了鹅毛笔,立刻动手写委托书。就在这时,女主人走进来。

“你这小箱子真漂亮,老爷,”她说罢在他身边坐下来,“大概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是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一边搭话,一边继续写下去。

“这我是知道的,那里的东西做工都很精美。两年前,我妹妹在那里给孩子们买的棉靴,做得真结实,至今还没穿坏呢。哎哟,你这里有许多带国徽的公文纸呢!”她探过身去朝他的小木匣子里望了一眼,惊讶地说。在他那小匣子里,公文纸的确不少。“哪怕是送给我一张也好啊!

我就缺少这种纸;万一要给法院写个呈文,没有这种纸就没法写呀。”

乞乞科夫向她解释说,这不是她要的那种公文纸,这种纸是起草合同用的,不是用来写状子的。不过,为了安慰她,乞乞科夫拿了一张纸给她,价值一个卢布。他写好了委托书,让地主婆在上面签了字,又请她提供一份死农奴的名单。原来这老太婆是从来不留字据的,也没有建立名册,她凭着记忆几乎能把所有人的名字背出来。于是乞乞科夫叫她立刻把这些人的名字念一遍,他亲自笔录下来。有些农奴的姓,尤其是绰号,稀奇古怪的,而且特别长,这使得乞乞科夫暗自惊讶。他每次听到这样的姓氏和绰号,都事先停顿一下,然后才把它们记下来。有一个农奴的姓名是彼得·萨维里耶夫,绰号为“切莫敬重洗衣盆”,乞乞科夫听了,不禁叫道:

“这人的名字够长的!”另一个农奴的名字后面附带一个绰号“牛屎饼子”,还有一个农奴的名字倒很简短“轮子伊凡”。快写完的时候,他耸了耸鼻子轻轻吸一口气,一股诱人的油煎馅饼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孔里。

“请您吃点东西吧。”女主人说。

乞乞科夫回过头来,看见桌上已摆了蘑菇、馅饼、葡萄干烤饼、奶渣饼、圆面包、煎饼,还有配料不同的各种烤饼:

葱花烤饼、罂粟籽烤饼、奶渣烤饼、胡瓜鱼烤饼,真可谓应有尽有。

“这是鸡蛋素馅饼!”女主人说。

乞乞科夫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凑近了鸡蛋素馅饼,转眼间吃掉一大半,并极力夸奖做得好。这鸡蛋素馅饼本身就很好吃,在他同老太婆软缠硬磨,终于降伏她之后,他觉得这馅饼更美味可口了。

“煎饼好吃吗?再吃点煎饼吧?”女主人说。

乞乞科夫没有搭话,他把三张煎饼卷在一起,在溶化的奶油里蘸了蘸,放进嘴里,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双手,就这样他一连吃了三卷煎饼,随后便请女主人吩咐下人给他准备马车。娜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立刻派费季尼娅去通知马车夫,同时吩咐她再拿些热煎饼来。

“老妈妈,您府上做的煎饼非常好吃。”乞乞科夫说着,便拿着刚端上来的热煎饼吃起来。

“我们家的厨子做煎饼是很拿手的,”女主人说,“只可惜收成不好,这面粉也不大好……您这是怎么啦,老爷,干吗这么着急呀?”她看见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又说,“马车还没套好呢。”

“这就套好了,老妈妈,这就套好了。我那个马车夫套车可快啦。”

“既然这样,那就请便吧。给公家采购的时候,可别把我忘啦。”

“放心吧,忘不了。”乞乞科夫说着朝门廊里走去。

“您不采购猪油吧?”女主人跟在他后面,问道。

“为什么不采购?当然要采购的,只是要过一段时间。”

“我这里在圣诞节前后就会有猪油的。”

“我们要买的,请放心,我们什么东西都要买的,猪油肯定是要买的。”

“大概您还要买羽绒吧。在菲利浦斋戒期以前,我这里会有一些羽绒。”

“好吧,好吧。”乞乞科夫说。

“您瞧,老爷,您的马车还没套好呢。”他们来到门口的台阶上,女主人说。

“快啦,马上就套好啦。可是,请您告诉我,通往驿道的路怎么走啊?”

“这怎么说好呢?”女主人答道,“这条路很难跟您解释清楚,因为一路上有很多路口;这样吧,我派个姑娘去送您,她认得这条路。不知您那车夫台上有没有她坐的地方。”

“有她的位子。”

“好吧,我派个姑娘去送您;她知道该怎么走。不过您要当心,可别把她给拐走了。上次有几个商人就从我这里拐走了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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