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窦太主和陈阿娇听了董偃的馊主意，派人绑架卫青，结果偷鸡不着蚀了米，卫青平安无事，反而惹恼了武帝，使卫氏满门荣宠，骤跻显贵。母女二人气得翻肠倒肚，两眼发直。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却遭顶头风。时过一年，也就是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五月，她们的靠山太皇太后生命垂危。这像是雪上加霜，窦太主和陈阿娇摆架势耍威风的好日子快到尽头了。窦太后静静地躺在长信殿里。武帝、王太后等皇家成员，以及她的侄儿窦婴等外戚成员，会聚殿中，等待着她走完生命里程的最后几步路。没有人哭泣，更没有人伤心。因为这位太皇太后历来专横霸道，实在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好的念想。窦太主刘嫖跪在窦太后的榻前，想哭却哭不出来，思想时时走神。第一，她想到自己派人绑架卫青，做了一件蠢事，侄儿皇帝若是认真追究起来，自己能有好果子吃吗？第二，她想到太皇太后的遗产，其数目相当可观，太皇太后的儿女惟有自己活着，理当继承这笔遗产，可是太皇太后快断气了，怎么还不赶快交代后事呢？窦太后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已经很瘦很瘦了，瘦得皮包骨头，身体蜷缩，短小得像一条犬像一只猫。武帝凑向前去，说：“太皇太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窦太后蠕动着干瘪的嘴唇，抽着最后的油气，含含糊糊地说：“我死……死后，你……你要善……善待嫖儿、阿……阿娇。长……长信宫的财……财产，全……全归嫖儿……”武帝说：“行！孙臣照办就是。”再看窦太后，微张着嘴，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武帝转身宣布说：“太皇太后升天了！”这时，刘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想到母亲给予她的无数好处，眼角终于有了几滴泪水。王太后、陈阿娇等也跟着哭泣，那只是掩面干号而已，泪水难得下来的。
武帝表面上自然要尽孝尽哀，内心里却充满欣喜，说：“捆缚朕的最后一条绳索没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呀！”从这时起，他意识到自己已是真真实实的皇帝，亲政决事，号令天下，再不会受到任何约束了。武帝把太皇太后的丧事交由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严青翟办理，自己腾出手来，召见董仲舒。他要和这位大儒进一步商谈，以确定独尊儒术的大事。董仲舒到长安已经六年，原在公车待诏，后在长安安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研究孔子的《春秋》。《春秋》是孔子根据鲁国国史删订的一部史书，文字深奥，一般人很难读懂。于是，许多学者为之注释，著名的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家。董仲舒研究的是《公羊春秋》，它是战国时人公羊高对《春秋》的阐释，观点比较新颖。董仲舒研究此书，恣意发挥，使之内容更加丰富和实用。武帝依然称董仲舒为“先生”，说：“朕在即位之初，就和先生讨论过国家的统治思想问题。先生推崇儒学，朕甚赞同。但这些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儒学没有得到它应有的地位。现在，形势改变，旧话重提，先生可以尽吐经纶，畅所欲言。”董仲舒说：“当年，陛下有旨，让臣把自己的想法写成策论。臣遵圣命，谨根据《春秋》宏旨，视前世已行之事，观天人相与之际，写了三篇论著，姑且叫做《天人三策》，现在敬献陛下。”说着，双手捧着数片竹简，恭敬地递呈给武帝。武帝看那竹简，密密麻麻地刻着苍劲的秦篆小字，即兴而读，读着读着，喜得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因为董仲舒的策论以史为据，结合实际，广征博引，把“大一统”作为首要大事，把“忠君”作为最高准则，阐述儒家思想，纵横捭阖，开张有度，太合自己口味啦！如策论中说：“《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无有邪气奸其间者。”
策论中还说：“夫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之贵于物，然后知仁义；知仁义，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授而守一道。由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最使武帝感兴趣的还是结尾一段，带有总结的性质：“《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熄，然后统纪可一，法度可明，民乃知所从矣。”武帝兴奋地说：“先生所言，精辟之至。朕决定，彻底摈弃黄老之学，即以儒学为国家的统治思想，使之成为大汉的纲领和旗帜。”董仲舒说：“这正是臣之意愿。”武帝放下竹简，说：“需要指出的是，正统的儒学，祖述尧舜，效法文武（指周文王和周武王），崇尚礼乐和仁义，提倡忠恕和中庸，主张德治和仁政；而先生所阐发的儒学，实际上是吸收了其他各家的长处的。比如，‘道不变，天亦不变’，实是道家的天地观；‘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实是法家的主张。
先生巧妙地进行融合，使儒学包容了各家之长，为我所用，这是再好不过的。”董仲舒说：“是的。自战国以来，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但诸子各家历来是互相吸收和彼此融合的。臣的论著，是以儒学为核心，吸收其他各家的长处，创造一个新的儒学思想，以作为陛下治国安邦的理论基础。”武帝点头，又说：“先生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说白了，就是‘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这没有错，但在实践中存在个度的问题。朕以为，儒术应该‘独尊’，但百家不必全‘罢’。比如法家，就应该有它的一席之地。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必须要有强有力的法制。如果没有法制，光讲仁义和教化，那么这个国家和社会是很难保持稳定的。所以，我朝独尊儒术，同时要加强法制，实际上是外儒内法，或者叫做尊儒尚法。当然，这话是不能明说的，明说了容易引起误会。”董仲舒十分钦佩武帝的独到见解，说：“陛下圣明。外儒内法，或尊儒尚法，一语道破了《天人三策》的玄机所在。臣要补充的是，除了儒学以外，还要实行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说，确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样，神权、皇权和‘三纲’紧密结合，陛下受命于天，下牧万民，顺天意，应人心，必能开创盛世，震古烁今。”“太好啦！”武帝兴奋得快要跳起来，说：“神权、皇权加上‘三纲’，这是先生改造了的儒学，自成体系。朕用这样的儒学作为国家的统治思想，名正言顺，浑然天成。”武帝采纳董仲舒的意见，独尊儒术，这是中国哲学史和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此后两千多年，历代封建王朝皆以儒学为正统的统治思想，对于中国的古代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第二节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汉武帝刘彻22岁。太皇太后的丧事结束，武帝举行亲政后的第一次朝会，明确宣布儒学为大汉的统治思想，其他学派可以存在，但不得冲击或削弱儒学的独尊地位。这时的武帝比先时的武帝成熟、老练多了。他预见到统治思想的改变，必然会在一些老臣中遭到非议，所以先入为主地申明了自己的观点，说：“我朝从信奉黄老之学到独尊儒术，这是思想、政治领域的一场重大变革。变革的目的，在于发扬积极进取精神，加强中央集权，富我大汉，强我大汉。”
武帝做了这样的开场白以后，接着分析说：“从历史发展的进程看，秦始皇帝统一了中国，实行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但是，秦朝很快就灭亡了，加强中央集权的任务实际上没有完成。大汉开国六十余年来，高祖皇帝时忙于战争，文皇帝和景皇帝时注重建设，社会经济发展了，国家实力增强了，但还远远不够。应当看到，我朝目前的繁荣和昌盛，仅仅限于黄河流域，尤其是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这里的土地占全国的三分之一，人口不到全国的十分之三，而财富却占全国的十分之六。也就是说，关中以外的广大地区，还很穷很弱，是不是这样呢？因此，我们面对北方强大的匈奴，只能采用屈辱的和亲政策，以求表面的短暂的安宁。长江以南和西南地区，尚未得到开发，地方政权割据独立，中央政府在那里的影响微乎其微。即使在黄河流域，地方豪强势力越来越大，称霸乡里，鱼肉百姓，甚至与官府争夺权力和利益，对此，朝廷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武帝高瞻远瞩，纵论天下形势。文武百官听了，大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心想：皇帝就是皇帝，看问题的角度和想问题的高度，总会超出常人，非同凡响；大汉能有这样的皇帝，国家幸甚，百姓幸甚。武帝觉察到自己的话深深地吸引和震撼了朝臣，精神亢奋，目光炯炯，继续说：“几年前，朕就想用儒家思想取代黄老之学。但是，那时的阻力很大，只能半途而废。有人曾搬出先皇的遗诏来压朕逼朕，说景皇帝遗诏说得明白，‘祖制不可轻改’，‘当以安分守成为要务’，你即位伊始，怎么就要改变祖制，另搞一套呀？说实话，朕当时也有点胆怯，害怕落个违背祖制、不敬不孝的名声。经过这些年的思考和历练，朕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们：祖制不是不可改的，安分守成不合朕的性格。战国时期商鞅变法，说过一句话，叫做‘便国不法古’。
朕想套用这句话，就叫‘便国不法祖制’。祖制中好的东西，我们应当继承，而且要发扬光大；但是，有的东西不怎么好，或者说不合时宜，为什么还要死抱着不放呢？为什么还要效法呢？再说安分守成，那是黄老之学的为人之道和处世哲学。匈奴时时南侵，你想安分，安分得了吗？天灾人祸不断，你想守成，守成得住吗？所以，朕治国理政，主张从实际出发，从时事出发，着眼于一个‘新’字，新朝廷新人手，新思想新举措，新成果新气象。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实现‘大一统’的任务，使大汉更加强盛，使百姓富足安康。”武帝这番话，等于是他的施政纲领和宣言。他不满足于祖辈和父辈已有的业绩，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立志开拓进取，努力创造不世的辉煌。武帝的目光充满睿智和坚定，接着说：“独尊儒术，这是我朝既定的国策，毋庸置疑。现在的问题是要付诸行动，大力实施。朕想，可以先从三个方面入手：一是将儒家的五部主要著作尊为经典，即《诗三百》《书》《易》《礼》《春秋》，合称‘五经’，并置五经博士，授予那些研究经典有造诣有成就的儒生；二是各郡国广举孝廉和贤良，开办各类学校，朝廷筹办太学，培养成千上万的有用人才；三是扩大乐府的规模，掌管朝会宴飨音乐，兼管采风，采集民间的诗歌和乐曲。这些事情必须先做起来，而且要尽快取得成效。怎么样？”百官见武帝从大政方针到具体事项，想得长远而周全，无不佩服，拱手说：“皇上圣明。”偏有丞相许昌不识时务，咳嗽一声，说：“皇上独尊儒术，置五经博士，臣无异议。
但也应顾及其他各家，比如道家，老子的《道德经》早就称‘经’了，可否也置博士呢？”御史大夫严青翟和许昌一样，也是黄老之学的信徒，附和着说：“丞相所言，不无道理，还请皇上考虑。”武帝觉得好笑，驳斥说：“道家的著作也置博士，和儒家平起平坐，那么这还叫独尊儒术吗？再说，老子的《道德经》称‘经’不假，但它鼓吹的是小国寡民思想，也就是‘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请问二位：若置《道德经》博士，那么，它同国家‘大一统’与中央集权制，对劲吗？合卯吗？”许昌和严青翟挨了批驳，不敢吭声。武帝心里说：这两个人是太皇太后器重的，看来必须将他们罢职了。这次朝会后数日，恰好有人上书，指责许昌和严青翟办理太皇太后的丧事仓促草率，礼仪欠周。武帝以此为理由，果断地罢免了许昌和严青翟的职务。因为这二人占据高位，势必会给贯彻落实独尊儒术的国策造成阻力。丞相乃百官之首，御史大夫乃丞相副手。两位高官同时罢免，重演了当年窦婴、田蚡同时罢免的一幕，引起很大震动。武帝胸有成竹，一面任命大农令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一面精心物色丞相人选。丞相一职，金印紫绶，秩禄万石，掌承天子，助理万机，职权无所不统，无所不包，若非德才兼备之人，那是绝难胜任的。武帝要选丞相，重新勾起了窦婴和田蚡的官瘾。
他俩均为武帝的舅舅，自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被罢职以后，仅以列侯身份参加朝会，没有官职也就没有权力，清闲得难受。现在见有丞相这一肥缺，岂不动心？窦婴迅速行动起来，专门拜访窦太主刘嫖，恳请刘嫖在武帝跟前说情，以使自己能当丞相。他称刘嫖为姐姐，说：“姐姐！太皇太后过世了，我能依靠的只有姐姐了。姐姐既是皇上的姑母，又是皇上的岳母，德高望重，说话最有分量。弟弟出身显贵，而且当过丞相，论能力和经验，远远强于别人。这，姐姐都是知道的。所以，这一回务请姐姐帮忙，请在皇上面前代为美言，使弟弟能够重登丞相宝座。”刘嫖暗暗叫苦。她是武帝的姑母和岳母不假，可是因为派人绑架卫青，弄得非常被动，武帝没有怪罪，已属大幸，若再去为窦婴说情，那话怎么出得了口呢？刘嫖是个要强要脸的女人，不想叫窦婴小瞧了自己，硬着头皮答应说：“行！姐姐帮你说情。不过，我不能直接去找皇上，而要来个迂回战术，去找王太后，让王太后给皇上施加影响。”窦婴满心欢喜，说：“姐姐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不管找谁，只要事成就行。”
就在窦婴拜访刘嫖的同时，田蚡则进了长乐宫的长秋殿，拜访同母异父姐姐王太后。田蚡身材矮而胖，天生一张八哥嘴，能说会道。他见王太后，先提窦太后的遗产，说：“弟弟刚才路过长信宫，见宫门都封了，这是怎么回事？”王太后说：“太皇太后死前叮嘱，她的遗产全归长公主，早由长公主搬去自家的庄园了。长信宫空着，自然是要封了宫门的。”田蚡故作惊讶，说：“我的娘哎！太皇太后在位40多年，金银珍宝数以亿万计，长公主得了，岂不成了天下第一富婆！”王太后说：“那是自然的。前些日搬运时，长公主亲自打点，装箱装柜，二三十辆大车，整整忙了三天，才算搬运结束。”田蚡意味深长地说：“太皇太后可真会为自家人打算啊！”他见王太后没有反应，接着说：“姐姐可知许昌丞相被罢职了？”王太后轻轻一笑，说：“怎么？你盯上丞相的位置了？”田蚡恰也老实，笑着说：“姐姐最摸弟弟的心思了。弟弟依仗姐姐的德荫，贵封侯爵，而且当过太尉，位列三公，若不是太皇太后，何至于罢职？现在，丞相位置空缺，弟弟正想辅佐外甥皇帝，一显身手。于公，可以振兴大汉；于私，可以光宗耀祖。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样？”王太后的娘家，除了田蚡以外，其他人包括生母臧儿、妹妹王姁等，几年间都陆续亡故了。因此，她视田蚡为亲人，田蚡想当丞相，光宗耀祖，这个忙是不能不帮的。她想了想，说：“眼下能当丞相的，也只有你和窦婴了。冲着王、窦两家外戚争权这一点，我肯定会站在你这一边。过去，窦氏一直压着王氏；今后，要翻过来，王氏要胜过他窦氏。”田蚡喜不自禁，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说：“全仗姐姐了！全仗姐姐了！”田蚡刚刚离去，窦太主刘嫖紧跟着又进了长秋殿。王太后笑着迎接，说：“哟！长公主呀！什么风把你大驾给吹来了？快！请坐请坐！”在王太后的心目中，刘嫖永远是个大恩人，她对她历来是十分敬重的。刘嫖未坐先笑，说：“我来和妹妹说话呀！太皇太后升天了，我也只有妹妹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
唉！想来想去，还是你我姐妹好啊！”王太后说：“瞧你说的！你不是还有堂邑侯陈午和女儿阿娇吗？有话不能跟他们说？”刘嫖落座，说：“嗨！陈午那个人，病病歪歪的，三棒槌打不出个屁来，跟他有什么说的？至于阿娇，骄纵任性惯了，恨不得把我吃了去，我们娘儿俩压根儿就尿不到一个壶里。”王太后笑着说：“那倒是。”刘嫖凑近王太后，说：“我今天来，也是受人所托，就是窦婴，他想当丞相，请我去找皇帝说情。妹妹知道的，为了卫青的事，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我怎好去找皇帝？没有办法，所以只好来找妹妹，好歹给递句话，就说窦婴有那个心，还请皇帝予以考虑。”王太后心想，你这个长公主手也伸得太长了，彻儿定谁为丞相，你管得着吗？不过，她碍于情面，不想使恩人难堪，说：“长公主的话，我一定转告彻儿，让他考虑。”她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活，接着说：“只是彻儿已经亲政，凡事都有主见，像选定丞相这样的大事，怕早就心中有数了，别人的话很难管用。再说，我也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权威，一言九鼎，到时候事没办成，长公主可别怨我。”刘嫖说：“不会不会，妹妹只需把话递到，你我就都算完成任务了。”这以后不久，武帝颁旨，宣布田蚡出任丞相。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王太后的影响。她对武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胳膊只能朝里拐。
田蚡是我的弟弟，你的舅舅，他不当丞相，谁当？”武帝是孝敬母亲的，而且田蚡多少有些能耐，所以就做出了决定。圣旨颁布，田蚡笑逐颜开，窦婴垂头丧气，王氏外戚远远胜过窦氏外戚了。至于董仲舒，虽然满腹经纶，武帝却没有让他在朝中任职，命去江都（今江苏江都），在武帝的哥哥、江都王刘非帐下任相国。董仲舒到了江都，听说汉高祖刘邦的陵庙失火，心血来潮，援据《春秋》，推理失火的原因，胡说这是上天对于武帝什么过错的惩戒。他的文稿被人偷了呈给武帝。武帝召集群臣讨论此事。儒生吕步舒，本是董仲舒的大弟子，不知文稿出自老师的笔下，指斥文稿的观点荒谬愚蠢，明显是攻击和诽谤皇上。因此，董仲舒被下狱，几乎论死。幸亏武帝器重董仲舒的才华，降诏赦罪，免其一死。董仲舒保住了性命，丢了官职，从此再也不敢妄论什么天人感应之类的事情了。
第三节
汉朝前期，丞相之职，位尊权重，朝会的举行与奏事，官吏的选用与升降，诛罚的决定与执行，郡国的上计与考课等，都属丞相的职权范围。因此，丞相官署为朝廷第一衙署，主要属官有长史、司直、丞相徵事、丞相史、丞相少史、东曹掾、西曹掾、集曹掾、奏曹、议曹、侍曹、主簿、丞相属、大车属、从史、令史、计相、计室掾史等，大小官员近四百人。田蚡当了丞相，首握朝纲，总领百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个是尊贵荣崇，一时无俩。新官上任三把火。田蚡既居丞相高位，急于自我表现，贯彻执行武帝独尊儒术的国策，不敢松懈，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他按照武帝的指示，尊儒家的五部著作为“经”，从全国各地挑选数百名儒生，再经筛选，最后确定十余人为五经博士。“博士”一词，始见于战国前期，是对学者的泛称，而不是官名。战国后期，秦、齐、魏等国礼贤下士，任用贤才辅佐国政，相继设立博士官，博士遂由学者名称变成了官职名称。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博士为朝廷的文化官吏，其职责是通古今，备咨询，参与议政。但任此职的不限于儒家，凡有才能者均可为博士。
汉朝前期，仍有许多博士。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博士职便被儒家所垄断，其他各家的学者，不管学问多么高深，也一律不得称作博士了。田蚡在置五经博士的同时，还积极筹办太学，即全国的高等学府。不过，此事比较复杂，田蚡所能做的只是筹办而已。至于各郡国，则必须兴办学校，通过学校教育，培养各类人才。当时的学校分官学和私学两种，主要是私学。私学一般称作“书馆”，老师称作“书师”，学习分为三个阶段，一曰蒙学，二曰学《论语》《孝经》，三曰读经。入蒙学旨在识字习字，学《论语》《孝经》旨在接受封建道德教育，学经旨在入仕治民。这几个环节，使汉朝初步形成了育人用人的有效机制。五经博士设置了，郡国学校兴办了，田蚡顿时成了风云人物。不光天下的郡守豪杰要巴结他，就连各国的诸侯王也要依托他，争相趋附，四方贿赂，辇集门庭。但凡小人情性，失志便谄，得志便骄。身为丞相的田蚡，早非昔日的太尉可比，渐渐地显露出骄态，公然招权纳贿，利用任命官员之便，大把大把地捞取钱财。他在长安修建了豪华的府邸，在京郊购置了肥美的良田，派去郡国采办器物的人相属于道，郡国进献的狗马珍玩不可胜数。他的生活更加排场和腐朽，前堂罗列钟鼓和旗帜，后房广储娇妻和美妾。据说妻妾总数超过百人，其中许多人，他叫不出姓名，只知她是自己的妻妾而已。
小人得志，必然猖狂。田蚡的权势迅速膨胀，不仅不把百官放在眼里，就是对武帝，有时也要拿出舅爷的派头来，指手画脚，趾高气扬。武帝看在王太后的面上，开始还能忍耐，保持克制态度。可是，田蚡得寸进尺，越来越不像话，每次入朝奏事，坐语移时，说来说去，都是推荐给他行了贿的官员。贿赂少的，推荐为县令；贿赂多的，推荐为郡守。他把皇家的官职，都换成金银珠宝，揽进自家的腰包了。一天，田蚡又念了一长串名单，说：“这个人可当县令，这个人可当郡守。”武帝勃然变色，怒气冲冲地说：“你完了没有？朕还有几个人，需要任命呢！”田蚡受了武帝的训诫，羞赧而退。没多久，他却将此事忘记，又起贪心，请求武帝将少府所属的一块土地，划拨给他，以供扩充府邸。武帝好生气恼，冷嘲热讽地说：“行呀！你干脆将羽林军的军械库拆了吧！”田蚡此时方知外甥皇帝是个厉害角色，羞得面红耳赤，谢过而退。从此，他的言行略有收敛，意识到自己虽是皇亲国戚，但若惹恼了武帝，那么尊崇和脸面，恐怕很难保全哩！田蚡招权纳贿，假公济私，激起了官民的强烈愤慨。民间很快流传一首民谣，唱道横竖一张嘴，毒虫八把刀。今贝林女烈，祸害乱天朝。民谣四处传唱，许多人不解其意。武帝一天询问东方朔。东方朔回答说：“横竖一张嘴，是‘田’字；毒虫八把刀，是‘蚡’字；‘今贝’合成‘贪’字，‘林女’合成‘婪’字。民谣是说，田蚡极度贪婪，终将乱我大汉。”武帝心有所悟，说：“原来如此。这就是民心啊！”他后悔让田蚡当了丞相，但碍于王太后的情面，暂且未免田蚡的丞相职务。不过，他心中有数，决定收拢权力，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施展宏大的政治抱负。
第四节
武帝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是独尊儒术，第二件大事便是改变对匈奴的屈辱和亲政策，决心用武力回击这个侵扰边境、掳掠边民的北方强敌。然而，这时南方却起了事端，闽越发兵进攻南越，南越火速求援于汉。于是，武帝先将视线转向南方，因为南方若不安定，那么势必影响北伐匈奴的战略部署。汉朝的南方大体上指东南和五岭以南广大地区。秦始皇统一中国时，南方已经进入秦朝版图，分别设立了闽中郡、桂林郡、南海郡和象郡。秦末动乱期间，这几个郡因为山高皇帝远，所以闹起了割据和独立，越王勾践的后裔驺氏和真定（今河北正定）人赵佗分别建立了地方政权，称国称王。其中，闽中郡一分为二：驺无诸建立的政权称闽越，占今福建省境内，都冶城（今福浙江温州）。
赵佗建立的政权称南越，占地最大，包括桂林郡、南海郡和象郡，相当于今广东省和江西、湖南、广西部分地区，都番禺（今广东广州）。汉朝开国后，无力征服这三个地方政权，汉朝。汉高祖时，封了驺无诸为闽越王，赵佗为南越王；汉惠帝时，封了驺摇为东海王，一称东瓯王。当时，闽越、东瓯、南越一带，尚未充分开发，经济和文化发展比较落后，所以中原人多称那里为“蛮夷”，称谓中含有某种鄙视的意思。闽越国和东瓯国地理邻近，同属驺姓，但闽越王和东瓯王历来不和，常因一些利害问题而发生纷争。汉景帝时，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吴王刘濞逃至东瓯，刘濞的儿子刘驹逃至闽越。东瓯王和闽越王对于汉朝的叛臣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杀了刘濞，后者允许刘驹避难。因此，就和汉朝的关系而言，东瓯比较亲近，闽越则显得疏远和狂傲。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闽越国新任国王驺郢，受了刘驹的挑唆，再次发兵进攻东瓯国。东瓯王驺摇无力抗击敌人，只好向汉朝皇帝告急求援。武帝时年19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询问舅舅田蚡，说：“这该怎么办？”田蚡回答说：“闽越和东瓯，结怨太深，互相攻击，此乃常事。早在秦朝的时候，朝廷就将这两个蛮夷之国舍弃不管了，现在我们何必多事，插手它们之间的纠纷呢？”中大夫严助不同意田蚡的观点，反驳说：“堂堂大汉，只怕自己的武力不能救援小国；煌煌天子，只怕自己的恩德不能覆盖天下。如果力量能够做到的话，那么为何要舍弃外臣国而放任不管呢？现在，东瓯告急求援，天子若不扶困救危，那么以后小国有难，还指望谁呢？大汉天子又怎能镇抚万邦呢？”武帝听了这番话，年轻的心沸腾了，说：“对！朕君临天下，外臣国的事不能不管，我们应当救援东瓯。”他当即命严助为使者，赐予节仗，前去会稽郡，调集兵马，救援东瓯国。
严助火速到了会稽郡。会稽郡守见严助只有皇帝赐予的节仗，没有调兵的虎符，依法不予理会。严助一时性起，愤怒地将从海上救援东瓯。闽越王驺郢自料无法与大汉相抗衡，慌忙撤兵解围，退回闽越。这一次，汉朝和闽越并未直接交锋。但武帝以其天子的胸怀和果断的举动，震慑了闽越，赢得了外臣国的尊敬。从此，东瓯和汉朝的关系更加密切了。东瓯王驺摇畏惧闽越再来侵扰，请求率领国民内迁。武帝表示同意。于是，东瓯四万多百姓拖家带口，迁移到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地方居住，正式成为大汉帝国的臣民。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当武帝准备北伐匈奴的时候，狂妄的闽越王驺郢又生事端，兴兵进攻南越，激起了武帝的满腔怒火。这时，赵佗的孙子赵胡为南越王。赵胡景仰大汉天子的威德，上书武帝说：“南越和闽越，都是大汉之属国。大汉天子曾有命令，不许属国之间互相攻伐。现在，闽越擅自举兵攻我南越，臣不敢背约，惟请天子裁夺！”武帝召集群臣讨论此事。已任丞相的田蚡还是原先的老腔调，说：“蛮夷之国，互相攻伐，谁对谁错，没个准头。臣以为，我们应当隔岸观火，由它们斗去，斗得两败俱伤，最好。”武帝讨厌田蚡这种冷漠、阴沉的态度，批驳说：“这是什么话？南越王上书，请朕出面裁夺此事，这是对朕的高度信任，朕若隔岸观火，岂不让人耻笑？你们给朕记住：大汉的敌人在北方，而非南方。我们要全力对付北方的匈奴，因此南方必须保持稳定。闽越以前进攻东瓯，现在又进攻南越，它若得势，吞并南越，必将成为南方的匈奴。
所以，不能听之任之，必须发兵征讨。”武帝着眼于全局，分析形势，做出了用兵闽越的决策。群臣折服，齐声说：“皇上圣明！”武帝当机立断，任命大行令王恢、御史大夫韩安国为将军，率领兵马，一出豫章（今江西南昌），一出会稽（今江苏苏州），两路并进，征讨闽越。淮南王刘安居心不善，上了一道长篇奏书，反对武帝的军事行动。书中说：“陛下君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孤寡，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近者亲附，远则怀德，天下慑然，人安其生，皆以不见兵革为幸事。今闻有司举兵，以伐闽越，臣以为万万不可。闽越，方外之地，翦发文身之民，不可用冠带大国的法度治理也。自古以来，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弗能服、威不能制也。那里是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故古者对内甸服，对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遥服，戎狄荒服，远近势异也。自汉开国以来，诸越相攻，不可胜计，然天子从未举兵而入其地也。”
武帝阅书，心中纳闷：他一个诸侯王，为什么要插手朝廷政事呢？武帝且将刘安的奏书扔在一边，饬令王恢和韩安国加快进兵。闽越王驺郢听说汉军南下，恰也惊慌，赶紧回军据险，改攻为防。驺郢的弟弟驺余善，料定闽越难与汉军对抗，所以聚集族人磋商，决定除去驺郢，归附大汉。族人多半赞同。驺余善于是暗藏利刃，去见哥哥，出其不意，将驺郢刺死，割下首级，派人献给王恢。其时，王恢大军刚过五岭，遂按兵不动，一面通告韩安国，一面将驺郢首级送至长安，请旨定夺。武帝没有想到这次用兵如此顺利，乐得眉开眼笑，随即下令罢兵。他派出一名中郎将为使者，改立驺无诸的孙子驺丑为新的闽越王，奉闽越祭祀。驺余善诛杀驺郢，威行国中，民多归附。武帝考虑到他的功劳，一并立他为东越王，地位和驺丑相当。武帝同时派严助为使者，前往南越，抚慰赵胡，表彰赵胡一贯臣服于大汉的忠心。赵胡顿首致谢，说：“天子兴兵诛灭闽越，臣只能以死报德！”赵胡为了表示对汉朝的感激之情，自愿将太子赵婴齐送到长安，入侍武帝。这一来是用太子做人质，表明南越永不叛汉；二来是让太子学习汉朝的文化，以便将来更好地治理南越。南方战事，基本上是兵不血刃，便宣告结束。武帝以他的气魄和才智，在那里树立了大汉帝国的崇高威望。接下来，武帝的精力转移到北方，他要和强大的匈奴展开正面较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