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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姚公子

最后一个佣人张妈也已经走了十来天了。

张妈绝对不是嫌贫爱富,而是心疼公子。她在姚府四十多年了,老太爷在汴京当兵部尚书的时候,就进姚府做丫鬟。公子就是她从小带大的,自然不是一般的主仆之情。眼看着一个声威赫赫的官宦豪门在公子手里败到这副田地,她心如刀剜却无可奈何。一个下人有什么回天之力?如果早个十年二十年,她还能帮人家洗洗衣服带带孩子替小主人挣口饭吃。现在她老了,做不动了。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离开姚家替他们省一碗饭。

从温州第一巨富沦为衣食不着的穷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天灾。没有天灾。任什么天灾,台风,洪涝,火烧,匪贼,顶多掳去全部的浮财,不会弄得田地房产一无所有。也不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把家败了,再怎么败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至于败到连口饭都没得吃。姚公子败就败在耳朵上,败在面子上,败在虚荣心上。虚荣心居然会把万贯家财变为乌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高处走有很多条道,最便捷的一条道就在嘴上。可是这个奥秘,许多人不懂得。多少人累死累活,到了一无所获;有人嘴唇轻启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人天生的有个弱点,虚荣。虚荣心人人皆有。所以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虽然粗俗,却是真理,叫做: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奉承话说上来,被奉承者心里总是高兴的。区别在于有的人喜欢公开直露的奉承,有的人喜欢曲径通幽的奉承;有的人开心了就直截了当露在脸上,有的人开心了深埋在心底;有的人一开心就头脑发昏丧失理智认小人为知己,有的人虽然开心但心里明白如镜知道拍马者多数别有用心。这就叫做吃不吃马屁。

姚公子恰恰就是个吃马屁的人。

拍马屁和做别的事情一样,有技巧有学问有高下优劣之分。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可以靠吹吹拍拍地飞黄腾达?比方说要吹捧姚公子吧,吹捧什么呢?他本来就是温州的首富,你再夸他怎么有钱,虽然也高兴,这高兴毕竟是有限的。因为你说的是大实话。大实话不是奉承,大实话不叫拍马屁。要是你说他品德高尚、聪明绝顶、武艺高强、技艺超群、学贯中西……对了,这就是奉承了,这就叫马屁了,这,听了就高兴了。

姚公子身边养了一大批拍马屁的人,都是职业马屁工作者,那时候叫做门客。任何事情,一旦成为职业,是一定要有效益的。否则吃饱了没事干撑的?拍马屁要产生效益,必须对拍的对象作出科学分析。如果对象有权,拍的目的是要在他身上搭一把升官的梯;如果对象有钱,拍的目的就是要在他身上挖一个漏钱的洞。姚公子是座金山,门客自然要打洞开矿挖金。所以他们奉承的主题是慷慨。

“你看张家那土老财,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把钱当做他的命。哪像我们姚公子,那份慷慨,那份潇洒,视金钱如粪土。”“嗨,你提那些人干什么,他们和咱姚公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这就是观念问题呀!这里涉及到对钱的功能的认识。钱,如果不用,不去买东西,就什么价值也没有。”“你的认识和我们公子差远了。买东西?我们公子那么多钱,吃喝玩乐怎么用也不过九牛一毛。我们公子认识层次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他用钱是买气派,买感觉,买人的心。所以老百姓都称我们公子是‘英雄豪杰,侠烈之士’。”听着这些话,公子从心底里高兴。他本来就是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纨绔子弟,被这帮马屁精拍得心里舒坦就更加不把钱当钱,出手越发阔绰。于是马屁工作者再加倍地赞扬他的豪爽。就这么水涨船高地钱越花越多,花得大家都很高兴。这样,他的门客也就越来越多。无赖少年们纷纷闻风而来,嘴里涂着蜜糖挑最好听的话说。只要把公子说高兴了,就算是录取了,不但自己住在公子家吃在公子家,每月还按时发放钱粮,像朝廷命官似的。看着这些人欢天喜地领钱领物,点头哈腰地说着感谢的话,公子心里特别的受用。

姚公子的众多门客中,有两位最受信任。一位叫做贾清夫,擅长下棋;一位叫赵能武,拳棒教师。

姚公子爱下棋,所以找到贾清夫当教师。贾清夫的棋艺在温州不说数一数二,也是很少有敌手的。和公子下,他自然要让个八子十子。过段日子,公子进步了,只须让六子七子了;再过段日子,只须让三子四子了。因为进步神速,公子棋兴越发高涨,更愿意和贾清夫泡在一起,亲密得几乎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

姚公子的第二嗜好是打猎,所以也很器重有点武艺的赵能武。有一次,一个门客说某地有一匹名马,日行数百里,价值千金。公子因为爱好打猎,就连带着喜欢骏马良弓。一听,就吩咐去买。买来一看,不过就是毛色漂亮一些,身材高大一些,公子却满意地说不错不错。有位临时来作客的朋友是内行,围着马转了一圈说:“马的样子还可以,但日行数百里大概是不可能的,要一千两银子,就太贵了。”公子一听,脸立时沉下来。赵能武也是内行,可他摸透了公子的脾气,连忙说:“不贵不贵,现在马匹价格涨啦,一千两银子能买到这样一匹马,真是太便宜了!”公子脸上才又笑出来。

渐渐地门客们摸透了公子的喜好,都串通一气,不管买什么东西,不管价钱多贵,只要大家异口同声说好,说便宜,他就高兴。门客从中不知赚到多少回扣。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的事情。

打猎有趣的是热闹。公子喜欢的就是热闹。百十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出发,出发前公子和门客们约好,从不同的路线走,到指定的地点汇合。先到的有赏,后到的罚酒。当然每次总是公子先到,门客们就高高兴兴地认罚喝酒。打猎也是分成几队,按猎物多少赏罚。无非是借名行乐,公子乐的是热闹,门客乐的是相当可观的赏金。

那么多人浩浩荡荡出行,难免会踩坏农户的庄稼。公子为人善良,又天性慷慨。门客自然投其所好说:“公子德高望重,深得民心,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名声。所以一定要赔农夫钱,而且宁可多赔,不可少赔。要让老百姓巴不得公子天天到他们那里去打猎才好。”公子连连称赞此说有见识,关照重金赔偿。门客们暗地里早和老百姓串通好了,赔偿金平分。于是,踩了一分就说是踩了七八分,公子哪里知道,只管付钱就是了。

一天,众人在山野跑得尘土飞扬,草丛中突然惊出一只野兔。公子放马追去,连射两箭都没射中。赵能武从后面赶上来,一箭把野兔射倒。公子拍手大笑说:“能武真是箭术高明,应该喝酒庆功。”随从们为难了,说这山野之地哪里去找酒菜?赵能武说:“不是打到个野兔吗?用火煨煨,够给公子下酒了。只可惜没酒。”贾清夫说:“要酒还不好办?派人骑匹快马,到附近寻个村庄,多少总能找到一些酒来,只是带不多,不能开怀畅饮。”公子说:“这种地方,多少能找到些酒就不错了。”正七嘴八舌地商量,看见叉路上来了一批人,老老少少的都有,手里提着瓶瓶罐罐,领头的上来拱手作揖道:“我们是旁边村庄里的人。今天你们能光临鄙乡,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们准备了一些鸡鸭鱼肉、瓜果素菜、米酒点心略表心意。”公子听了喜形于色,对门客说:“天下居然有这样巧的事,这样知趣的人!”贾清夫一伙人则一齐拍手笑道:“公子是吉人天相,想要什么就会来什么。”大家下马准备席地而坐,村民说:“既然公子不嫌我们山野的菜肴粗糙,不如到我们村子里去。虽然是草棚,好赖有桌椅板凳,总比坐地上舒服。”公子说好。大家就跟着来到村子里。

这是个傍山的小村,茂林修竹,溪流潺潺,景色十分秀丽。村民就在露天浓荫下摆开桌椅,大盆的菜大碗的酒端上来。公子美酒佳肴不知吃过多少,盛大宴会不知参加过多少,但从没这样傍着山水喝酒,觉得特别的新鲜,特别的有诗情画意。既在兴头上,又跑得饥渴难耐,什么东西都好吃。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兴趣盎然。公子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称赞,门客们也在边上帮衬着说:“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一定要重重酬谢。”公子点头道:“那是自然的。”便叫贾清夫估算花费多少。贾清夫老于此道,估算的比实际花费高出许多。公子当即关照管家按估价付三倍的钱。贾清夫则悄悄和管家商量扣下了三分之二平分。村民拿到一份,已经开心得合不拢嘴,当公子上马回转时,老老少少都到马前来拜谢送行。公子快活地说:“这里的百姓真是热情。”赵能武补充说:“不但热情,而且懂得礼貌。”公子一高兴说:“再赏他们一些钱。”管家问赏多少。公子让他打开钱包,见里面有几两零碎银子,大概有一百多块,说:“都给他们吧!”说着手一抬,钱包就空了。村民见一包碎银四散落地,顾不得长幼贵贱,蜂拥而上,树根间草丛里到处乱摸。一个眼明手快的瞄准了一大块银子,刚要抓到手,不防被手更快的抓去了。两人便争抢起来。贾清夫插嘴道:“你们别争啦,再争银子全被别人拣去啦!”骑在马上的人一齐拍手大笑。公子满意地说:“没有比今天更高兴的啦!”消息传开去,附近山村的人家都惋惜没遇到公子。有些灵活的就上门来打听公子什么时候出猎,去哪个方向。贾清夫赵能武都是何等机灵的人物,看准这是个天长日久的进账,干脆事先安排好出猎的路线和吃饭的地点,和招待吃饭的村民讲定赏金对分,又详细告诉他们公子爱听什么话,爱吃什么酒菜。公子自然被服侍得更加舒服满意,加上门客在一旁撺掇,赏金出手愈加阔绰大方。这些赏金大半都进了门客的口袋。

姚公子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夫人上官氏见他这么挥霍家产,开始也劝过几句,可是没什么用处,也就不再说什么。有位叫张三翁的亲眷实在看不过去了。一天碰到公子,便诚恳相劝道:“你家业那么丰厚,是你父亲一辈子勤勉节俭攒起来的。我就亲眼看见尚书公晚睡早起,整天算盘帐册不离手。别人少他一分一毫他也要板起面孔费尽口舌算清楚。得到一点便宜,就高兴得很。这份家产是这样得来的呀,不容易啊!你今天用起钱来天女散花一般,和你先父真是大不一样啊!”公子被张三翁说得面红耳赤,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贾清夫赵能武一帮门客七嘴八舌嚷起来:“你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居然还好意思在公子面前讲。我们公子是天下豪杰,怎么会钻在钱眼子里出不来呢?公子兴旺发达是老天爷的意思,不是靠小女人攒私房钱那样攒出来的。你没听说李白有这样的诗句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多么有气魄啊!公子和先尚书不一样,是啊,是不一样。公子他是青出于蓝,超群出众英雄不羁,你懂不懂?嗨,乡下老头怎么能理解公子的英雄气概啊!”公子听得如同三伏天里吃冰棍眉开眼笑。张三翁只好摇头叹气告辞。

就这么被底下人舞弄了几年,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日出千金地挥霍,渐渐地手头就拮据起来,有时候只好用仓库里的米粮换银子。公子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到了要算计着用钱,心里就不舒坦。

一日和一帮门客说起,贾清夫说:“公子不必烦心,在下自有妙计。公子再不用愁没银子用了。”公子一听,连忙问:“你有什么妙计?”贾清夫说:“公子你以前用的不过是一些银钱,还有一些米粮,这些叫什么?叫做浮财,就是表面上的那些东西。好比一个大萝卜,只吃了一点萝卜皮,里面的肉还没动过呀!你的家业都还在那里,属于你姚府的田地多得数也数不清啊。”公子笑道:“这倒是真的,我只知道有一大本帐册,记着有多少地产,可这些田地究竟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贾清夫说:“就是啊。说到这些田地,都是你们姚家有人在京城当官的时候,人家为了讨好你们送的,本来就没花过钱。即使是买来的地,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也是半送半买。所以才有那么多田地。这些田地你看都没看过,哪里管得过来,一定有很多都白白荒芜了。即使没有荒芜,你不去管,租金也很难收上来。这些地,有和没有不是差不多吗?不如干脆卖了,公子好比是平白无故得了实实在在的银子,而买到地的小民,只要勤力耕种,倒可以变废为宝。公子这么做也是积德的好事。”公子听到轻轻松松就能有许多银子,就开心,连忙说:“好,这件事就依你说的办。”从此,凡是缺银子用了,就只须写一纸卖契,银子就哗哗地进来了。可是这卖地,名堂实在很多。公子连总共有多少地,这些地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楚,更加弄不清楚哪块地值多大的价钱了。一切都由着贾清夫他们说了算。有的富裕人家看中了公子的地,就备好酒菜等在公子打猎经过的路上,殷勤招待来讨公子的欢笑,往往不费几个钱就把要的地得到了。更有些心计的,养了娼妓在家,假扮成自己的妻女来和公子调情,吃过了玩过了,趁着公子高兴,就要他写契作赏。

公子字写得难看,碰到要赏地,就请门客代笔。一个算价钱,一个查帐簿,写完了,请公子签个字。田地在哪里,好坏贵贱他一概不知,只管签字划押。过了些日子,公子连签字划押也不耐烦了,说:“这段时间,赏钱不用银子,只要一张纸人家就欢天喜地,真是不错。只是每次都要我亲自签字,很麻烦。”贾清夫说:“我有个办法,大家都可以便当。”公子问:“什么办法?”“拟一个标准的地契文本,刻板印它个几百张。到时候只要填上地名,签上日期,连公子画押都可以用个章来代替,多省事啊!”公子说:“不错,是个好办法。不过,刻了印版卖地,那些没有见识的人必定会笑我。我也没功夫一个一个去和他们说明,不如写首顺口溜,一并刻在后面,让他们知道我的境界开阔,不像他们那么萎琐。”贾清夫问:“顺口溜怎么写?”公子说:“我念,你们记下来: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

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

去时却似来时易,无它还与有它同。

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贾清夫听完赞道:“公子出口成章,如此才学出众,怎么会不大富大贵呢?区区田地有什么了不得的。天下人看了这样好的诗,一定非常仰慕公子。”于是公子就用这些印好的田契赏人。因为连划押都是盖章,有些门客根本就不通过公子,偷偷填一张契,盖上章,就把田地换了主人。

再多的地产,经得起如此折腾?没多久,田地就卖光了。手下的门客都靠着公子发了家,一个个离开姚府自己过日子去了。只剩下贾清夫和赵能武,虽然已经肥得出油,还不满足,心想瘦死的骆驼还有千斤肉,便鼓动他把大房子卖了。公子看到家里也没剩下几个人了,那么大的房子确实没用,就答应了。就这么卖了大房子卖小房子,卖了弓箭卖马,直到家里一切可以卖的东西统统出送,贾赵两位也就再也不露面了。

西斜的太阳把窗纸照得昏黄。公子和夫人枯坐小屋相对无言。屋子又脏又乱散发着无可名状的臭气,实在不像个人住的地方。张妈走了十来天了。夫人上官氏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打生出来就没干过活。眼见巨额家产败落至今没有一句怨言,依然和他做着患难夫妻,公子除了内疚还有什么话好说?

肚子早就空了。他打算天黑以后上街去买点馒头包子什么的回来充饥。他怕见人。他尤其怕见他过去那帮门客。事情就是这么怪。这帮门客现在都是锦裘华屋奴仆成群,都是骗他钱发的财啊!应该是他们没脸见他,可偏偏相反,他觉得没脸见他们。在陌生人面前,他可以承认自己的穷,他可以面对人家的目光;而在过去的门客面前显出落泊的样子,他却窘得不行。是放不下主人的架子,还是害怕承认自己的愚蠢无能?大概都有。他现在是心明如镜了,但已经晚了,再明亮的镜子也只能照出一屋子的破烂。

天还没暗下来,肚子却饿得痛了。早点去买点心吧,他想着就去屋角的瓦罐取钱。手伸进瓦罐,忽然吓出一身冷汗。钱没了!应该还有一些零碎银子的,怎么一下子就没了?他看看夫人。夫人脸上很平静。不用问。不会是她拿的。她向来不问钱财的事,过去万贯家财的时候也好,现在一文不名的时候也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说三从四德,她可是典范。对她,实在是无法言钱。公子只好不动声色说了声“我去了”,便走出门来。

肚子倒是已经不饿了。顾不上饿了。他不知道往哪里去,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走着走着,忽然一乘四人大桥在他身边停下。一位官人撩开门帘下来,朝他拱手作揖道:“公子近来可好?”公子一愣,仔细看,才认出是贾清夫。只见他红光满面,脸也阔出来一圈。公子想,这真是老天安排的一个机会,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不说他的钱都是从我口袋里掏去的。就看着跟我那么多年的情份,借几两银子是决无困难的。只要想办法找个机会开口就是了。便也拱手还礼道:“还好。你呢?还时常下棋吗?”贾清夫说:“下棋要有对手。”公子说:“我们去下一盘吧?”贾清夫看看他,笑了笑说:“好啊。”贾清夫也没再上轿,两人并肩前行,不多时就到了贾府。一到门口,公子就有似曾相识之感。这是座新造的宅院,风格却和他原来的姚府相近,虽然规模和富丽豪华的程度都尚不及,却已经足以让公子产生故地重游的感觉了。他一时涌起隔世的沧桑。

在客厅坐定,公子感觉出贾府和姚府的区别了。贾清夫没有门客。一个也没有。偌大的客厅只有两个貌美的丫鬟,送上茶水,布好棋盘,恬静地伺候在侧。公子心中暗暗感慨,只可惜生活不能重新过一次。

贾清夫三个手指捏着雪白的棋子,把玩着说:“让你五个子吧。”公子笑笑说:“不必了,在你面前,我总是准备输的。”话是这么说,可实在是不打算输的。过去贾清夫做他的门客,靠的是棋艺高超才有资格陪他下棋。今天倒过来由他来陪贾清夫,起码要互有输赢才有兴致。幸好当年跟贾清夫学棋还算努力,可那时候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靠棋艺去讨人欢心觅条生路。想到此,委屈辛酸之感涌上心头。但他脸上一丝一毫也没流露。毕竟是读过一些书的大家子弟,脑子里拼命寻出刘邦韩信司马迁等等荣辱不惊的英雄,以此维持着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一边喝茶一边下棋一边谈笑风生,可是很快就觉得不对了。他哪里是贾清夫的对手!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一局棋转眼就输成了定局。公子脑子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好说:“再来一盘!”贾清夫淡淡一笑说:“算了。不下了。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奇怪你的棋艺怎么会忽然一落千丈。我告诉你吧,不是你的棋艺一落千丈,而是你的棋艺从来就没有登上过千丈高峰。那个时候和你下棋,我是在哄你。不哄你,你会那么高兴,会那么相信我?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再来哄你了。”公子摇摇头。是的,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

“公子,说老实话,今天和你下棋,一开始我是想寻寻你的开心的。可是我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不想玩弄你了。看你在我面前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很敬佩。荣辱不惊是高境界是大英雄。”公子苦笑着摇头。

贾清夫继续说:“我知道你屈驾就尊,必有事求我,可是要借钱?”公子赶紧点头。

“钱,我是会借给你的,但我不会多借。我不会像你那么慷慨大方。我是一定要接受你的教训的。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咬牙切齿呢……”“不不,没有。”“有的,你不会不恨我,你不要骗我。你骂我强盗,骂我骗子,骂什么都可以,我不生气。能把钱抢到手的是武艺出众的强盗,能把钱骗到手的是谋略出众的骗子。皇帝里面最有本事的是开国皇帝,江山都是抢来的呢,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呀!那时候我们鼓动你散钱,说你出手大方是豪杰,那是骗你。什么豪杰,是傻瓜!我才不会受人家骗呢。我不能再让我的钱被人骗走。我只借你一两纹银,我是打算你不还我的。”“我会还的。”贾清夫笑笑,“你还我,那就按月利一分算。不还,也不过一两银子。所以我只借你一两。当然我相信你会还的,堂堂姚公子嘛!”一两银子,再怎么省吃俭用,总维持不了多少时日。在贾清夫那里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去找别的门客了,整日愁眉苦脸闭门捱日。一天下午,忽听有人在外面打问姚公子住处,开门看,竟是当年曾来劝过他的亲眷张三翁,不禁臊得满脸通红。张三翁见他只陋室一间,连内人回避之处也没有,就说:“我们另找个地方说话吧!”到一间僻静的茶室,张三翁要了一壶龙井,两碟茶干,默默喝过头浦茶,开口说:“过去的事情就不多说了。现在你究竟作何打算?”公子只摇头喝茶。

“老泰山处有什么话?”公子还是只摇头喝茶。他哪里敢去找老泰山?

他的丈人也是富豪人家。在他败家之前曾上门婉转相劝,见他一意孤行,就断了往来。彻底潦倒之后,虽然女儿也跟着一起受苦受难,依然没有伸手资助接济,看来是对纨绔女婿伤心失望之极。弄到这个地步,公子当然也没脸去找丈人。

张三翁喝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只会摇头喝茶吗?总要拿个主意出来呀!哪怕卖娘子这种办法,也得想个办法出来!”公子叹气道:“不瞒你说,卖娘子的办法倒真是想过,除了这个办法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可夫妻一场,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张三翁冷笑道:“卖娘子也比把娘子饿死强。”公子低头说:“我也是这么想。”张三翁叹道:“好吧,看在亲眷的面子上,我帮你去找个人家吧!”公子问:“老泰山面上怎么说呢。”张三翁摇头:“只好我去说呀,总不见得眼看着女儿饿死。”事情办得很顺利。两天以后,张三翁就来通报消息,说是已经说通了丈人,先把上官氏悄悄接回丈人家,在那里再重新择配人家,大家都不伤体面。公子说很好。于是上官翁派人来把女儿接走了。又过了两天,张三翁又来了,说:“一切都办妥当了。”公子问:“男方是什么人家?”张三翁说:“也是个有钱人家,而且巧了,也姓姚。”公子问:“既然是有钱人家,聘礼不会少吧?”张三翁摇头说:“人家嫌她不年轻了,又是再婚,不肯多出。我再三夸你老婆贤慧,才给了四十两银子的聘金。”公子接过银子,看了又看,掂了又掂,很久没见过那么多银子了,真是满心喜欢。

张三翁说:“老婆被人家娶走了,终生不得相见,你还这么快活?”公子说:“譬如两人一起饿死呢。现在她去了好人家,我得了银子,为什么不快活?”张三翁连连摇头,心想,这话可不敢跟上官翁说。原来,这一切全是老丈人上官翁的安排。他托张三翁来打听消息,怕姚公子真的把女儿卖了,出四十两银子把女儿换回家去,看看女婿的发展再作打算。

姚公子手头一向阔惯了的,四十两银子怎够他使,不多时就又空了。地卖了,房卖了,老婆也卖了,再要卖,就只剩下自己了。他果真异想天开地要卖自己,到处打听有没有人要。这么一个什么活也不会干的公子哥儿,买去有什么用?市井上大家就当作笑话传,一直传到上官翁耳朵里。上官翁真是又可笑又可气,想想终究是自己女婿,就拿出几两银子,让手下一个庄客出面把他买下来。

姚公子睁开眼,见窗外一片漆黑,翻个身又睡着了。

“起来起来!”主人在耳边吆喝。

“天还没亮呢!”“鸡都叫了!”“鸡半夜就叫。”主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骂道:“昨天刚刚签的契,睡一觉就忘啦?”姚公子这才想起卖身契的事。昨天想也没想就签名划押了。他怕好不容易碰上个愿买的主,一犹豫,说不定人家又反悔了。

主人说:“你倒是看看清楚,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一旦卖身,一切都要听我使唤,再苦再累,不得违抗。”公子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心想,我家过去家奴丫鬟上百个,整天吃饱了闲逛,吃什么苦啊!

主人笑笑说:“好啊,跟我来吃饭吧。”一锅白饭,一碗咸菜,姚公子吃得狼吞虎咽,心想每天只要有白饭咸菜吃就满足了。当时没想到饭是有得吃了,觉没得睡了。从小到大,哪怕是落魄潦倒流落在外,觉总是有得睡的。睡觉又不用花钱。没觉睡的滋味他还没尝过,倒也不当一回事,起来就起来吧,就硬扒开眼起来。

主人给他一把斧子一根麻绳说:“早饭前先上山去打一捆柴。”公子就上山了。公子不知道上过多少回山了,都是去打猎,骑着马沿着大路驰骋。现在没马了,也没大路了,连小路也没有。庄院背后那座山又高又陡,密麻麻都是茅草荆棘。等他爬到有柴可砍的山腰,裤脚都成了灯笼下的流苏,嫩白的腿肚子咬出横一条竖一条的血口。一身的汗像洗过桑那浴一样。(这是新品种,叫做冰冻桑那。)布褂子贴在后背上,山风吹过,扒了皮似的。公子举起斧子,斧子簌簌地抖,不知是累的,还是冻的。他想赶快砍柴吧,兴许砍砍就热了。

他选了一棵碗口大的树。太大的树,砍断了也扛不回去。碗口大的正合适。他铆足了劲,狠狠地一斧头砍过去。他以前也练过武习过拳,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斧下去竟砍得很深,斧子被树死死咬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往前推,不动;往后拉,不动;用肩膀扛着往前顶,吱吱嘎嘎的又怕斧柄断了。还算脑瓜灵活,找了块石头在斧子头上敲,慢慢地敲松动了才拔出来。他又试了几次,砍轻了不顶事,砍重了拔不出。不知是个什么树种,树汁像胶水一样的粘。他琢磨着只好不砍树了,砍些树枝算了。哪里知道树枝里饱含着水份,柔软而坚韧;斧头砍上去它就往后退,斧头收回来它又往前弹;树枝上居然连个斧印都找不着。就这么折腾到太阳出山,身上倒是不冷了,可从头到脚抽光了骨头似的坐都坐不住。吃中午饭的时候他从山上下来,手上还是只有一把斧头。

主人显然早有思想准备,没责备他,说吃饭吧,吃了饭挑水,把水缸挑满。

公子看看水缸,大概有六七担水就可挑满。再看看河,离庄子不到一里,估算一下,有两个时辰就干完了,干完以后还可以在河滩上晒着太阳躺一躺,就有点高兴起来。他没想到河那么浅。昨天来的时候路过这条河,他没注意到河水是深还是浅。即使注意到河水浅,也不会想到跟他有什么关系。等到挑着水担子到河边,才发现河边的水只有一指深。一指深的水绝对没法用桶舀起来。要到两三丈外的河中央,才有滔滔流水。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他只好脱了鞋袜下河。深秋的河水已经冻得咬人,但这时候他顾不上河水是冷是暖了。他过去是个很少走路的人,脚底板像娃娃一样嫩。水底都是鹅卵石,有黄豆大的,有蚕豆大的,也有鸡蛋大的。鸡蛋大的还好,就怕黄豆大小的石头,一踩就嵌进肉里,咬得真疼。他只好调动十个脚趾头在水里探,一步一步尽量踩在石鸡蛋上面,摇摇摆摆来到河中央,顺利地舀满了水。等水担子上肩,突然脚底万箭穿心,一下子跌倒在水里。道理很简单。肩上加了一百斤的分量,脚底受到的卵石的压强就大了一倍,细皮嫩肉的脚底板怎么受得了!他爬起来,看着清澈的河水在色彩斑斓的卵石上流过,心中无限感慨。这些卵石如果放在玻璃缸里,种几棵水草,养几条金鱼,是多么漂亮的景致。现在,同样的卵石,也有水草,也有小鱼,于他却变成了刀山火海,变成了阎王殿的钉板,他是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呀!

他这么无限感慨地站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总不能真的死在这个地方。毕竟是聪明人,想出了个办法。他把扁担和一个桶先拿回岸上,回到河中,用另一个桶舀了不到半桶的水,抱回岸上。分量轻了许多,虽然脚底还是痛,咬着牙尚可忍受。就这么来回跑三次,把一个桶灌满。第四次抱回半桶,两边匀匀,各有三分之二。他松口气,庆幸自己虽然脚不行脑子还行,然后穿上鞋,挑起担子。

他没挑过担子,只看过人家挑担子。合着老百姓的话千真万确呀,叫做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一上肩,全身都不听使唤了,肩也痛,脚底也痛,腰里骨头也痛。过去看人家挑担颤颤悠悠的很自在,他也想让担子晃起来,哪里知道一晃把水也统统晃到地上去了,才知道不会晃是不能乱晃的。可想不晃,却已经不能不晃了,因为脚底痛,一瘸一拐,等瘸到水缸跟前,一担水连半担也不到了。

既然如此,下一回他就只挑半担了。半桶水,就任它去晃荡吧!

就这么来回跑了十多趟,居然也把水缸挑满了。天已经黑透,肚子也已经饿得没有知觉。这时候他觉得吃饭已是不太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赶快躺平了最好就这么永远躺过去。

躺了一会儿,主人来了,喊:“起来起来!”公子说:“我不吃饭了。”“不吃饭也起来,起来干活。”公子说:“鸡还没叫呢。”主人说:“鸡当然也没叫。鸡要明天才叫。你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呢。”公子问:“天黑了还干活?”主人说:“真笨,天黑了不能点灯?去推磨碾米。”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越来越大渐渐就听不到淅沥之声了。公子没有纸伞也没有蓑衣,从外到里连裤叉都没一丝干布,人就像钻在冰窟窿里。但他还是庆幸这场雨。看来,主人是不会追来了。哪怕冻死,也比留在庄子里强。他做梦也想不到干活会苦到这种地步。他全身的每一块肉都在痛。他实在干不动了,又不能不干;不干,棍子就追上来了。

雨渐渐小起来。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通往何方都无关紧要。对于他来讲,已经没有家,没有目的地,没有好和坏的区别。人生最坏的结果是死,而于他,死却是解脱。难的倒是如何去死,怎么找个少受点罪的死法。

走到一座小村庄。他坐在村边茅屋的屋檐下。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他也没有目的。就是因为坐下来好像比继续走稍微舒服一些。脑子也懒得去想了。他居然就这么浑身精湿的睡着了。

他是被人叫醒的。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叫他的是位老婆婆,慈眉善目的,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干什么的。他无法回答。一言难尽。老婆婆也就不再问了,摇头叹气地念着阿弥陀佛,找出一套干衣服给他换,盛了一碗糙米饭给他吃。肚子饱了身上暖了心也暖了一些。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善人,人生也还有可留恋之处。他忽然想到沿街乞讨也还是一种生活方式。

告别老婆婆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一座城市。走近发现就是温州府。以前他外出回来都是骑在马上坐在车里。现在境况变了角度变了城市也变得陌生了。在城门口他犹豫了一下。他曾是温州屈指可数的富豪,可以说是社会知名人士,这个样子走在街上被人指点议论实在有辱人格。可在老婆婆家吃的饭早就消化光了,总要讨口饭吃才能离开温州府走到另外一个有人家的地方。他只好冒险进城,随时作好了逃跑的准备。不料并没有人认出他来。谁也想不到姚公子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他现在和过去实在不是一副模样了。

他沿着一条小巷慢慢往前走。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讨饭。讨饭起码要个破碗。他连基本的工具都没有,更没经过职业培训;拉个二胡唱个小曲这种高雅的乞讨风格是想也不敢想的。他只好伸出一只手,嘴里呢呢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他在说可怜可怜吧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吧,可声音全部在喉咙里打转。经过一家,看黑漆大门也是户殷实人家。他在门口坐了下来,歇口气也指望着能讨到口饭。不一会儿从里面跑出个六七岁的小孩,后面跟着个女人,看样子是孩子的妈妈。小孩子问:“妈妈,他在干什么?”女人看看说:“讨饭。”孩子问:“为什么要讨饭,他没饭吃吗?”“是啊。”“为什么会没饭吃呢?”“懒惰,没本事,所以就没有钱,没有钱所以就没饭吃。”公子脸上火烧一样,幸好近来风餐露宿,皮肤又黑又脏,脸红也看不出来。

孩子问:“妈妈,那么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给他钱呢?”女人说:“爸爸妈妈钱再多,家业再大,也没有用,败家是很容易的。我们温州城里,原来有个姚家,主人是兵部尚书,京城的大官呀!钱比我们家多得多啦。谁知道他的儿子不争气,是个败家子,几年功夫就把一个富得不得了的家败得精精光,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你可千万不要学他呀!”孩子说:“我才不会呢!”姚公子站起来走了。他实在没脸再伸手乞讨。但走过几条街巷,他的想法又变了。肚子实在饿得紧。和肚子相比,脸到底是不重要的。他想到给过他饭吃的老婆婆,觉得可能老婆婆是最有同情心的一类人,所以乞讨的对象应该是有老婆婆的家庭,而且最好是只有老婆婆一人在家。由此他又联想到哀兵必胜的道理,在乞讨领域更是普遍适用的真理。一定要让人家觉得你可怜,引起施主强烈的同情感;一定不能让人得出刚才那个女人同样的结论——他是因为懒惰、无能才出来讨饭。那么就必需给他出门乞讨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找个借口不难,他转眼就想出来了:生病。好汉只怕病来磨。他不是不肯做,也不是不能做,是做不动。

实践证明他的乞讨理论非常正确,众多的老太太们对这个贫病交加的男人慷慨地施于米饭铜板以及眼泪。他在迅速走向小康的同时也迅速树立了一大批敌人。敌人通常都来自同行。同行们的愤慨既出于现实利益也有心理因素的作用。人类的竞争本来就是残酷无情的,而当这种竞争发生在乞丐群落,因为这个群落社会行为的无序性,因为人一旦落到这个地步就会无视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就可以抛弃一切面具肆无忌惮地公开内心深处的黑暗和丑恶,竞争就表现得特别的残酷和无耻。

他很快就成了被所有乞丐踩在脚下的乞丐。从老婆婆那里讨来的东西转眼就被抢走。他最多是在从施主手中接过饭的时候飞快地往嘴里塞一口饭。他就是靠这一口一口的饭才得以维持生命。他没想到乞丐王国组织那么严密。他们步调一致同仇敌忾。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当然更谈不上朋友。他既被排除在正常的社会之外又被排除在乞丐社会之外。他彻底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既然多余那就实在没有理由再存在下去。

他真正想到了死。

姚公子距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坐在临江的山坡上。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好几天没吃饭了,他早已失去了饿的感觉。所以他现在并没有太大的痛苦,只是没有动的力气。他大概会一直这么坐下去,直到躺下,直到永远。风从辽阔的瓯江口吹来。在风的吹拂下,思想却很活跃。他现在已经可以非常超脱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只是这样的回顾对于自己和他人都没什么意义了。或许许多人在临死前都会变得非常聪明,都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但他没法告诉别人;即使告诉别人,别人也听不进去。真正的人生经验都只有靠自己去体悟。这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有辆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在山坡下吁——的一声停下。有个人从车上下来往坡上爬。公子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到。他的目光远及天外,他已经不关心身边人世间发生的事情了。

“公子!”公子缓缓侧过脸来。“张老伯?”他惊讶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段日子他始终没离开过张三翁的视线范围。他的一举一动张三翁知道得清清楚楚。

张三翁叹口气说:“跟我回去吧。”公子摇摇头。

“为什么?”“我没有地方可去。”“你就这么准备走了?”“走了。”“走之前没什么事情要办吗?”“没有。”“不想看看你的老婆吗?”“我已经没老婆了。”“如果她想看你呢?”公子第一次把漠然的眼睛转向张三翁:“真的?”“真的。”“她叫你来的?”“她叫我来的。”公子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远离尘世的心又被拉了回来。是的,她至少曾经是他的亲人。他不能不辞而别。他急着问:“她现在可好?”“她现在很好,你放心。见到她你就知道了。”公子万万没想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不,应该说是他原来的家,那个豪华气派的大宅院。马车从大门前经过,拐个弯,在后花园的小门边停下。

“到这里来干什么?”张三翁诡秘地笑着不回答。

“噢,她现在是……”“她嫁的也是豪门巨富,很巧,也姓姚。姚大人从别人手上买下了这个房子。”“噢……”公子犹豫着没下车。“我见她方便吗?”“下车再说。”张三翁把公子领进花园围墙边的一间平房。只见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和一应器具都是新置的。公子还从来不知道自家后花园外面有这样一间房。问:“这是……”张三翁笑道:“这是看守花园的役工住的。上官氏现在也是豪门贵妇,不能随随便便就和你见面,所以替你找了这样一份差事。这份差事很清闲,开开门,关关门,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事了。你不要乱跑,也不要乱说,有了见面的机会,她自会差人来叫你。”公子就这么住下了。果然清闲,清闲得几乎没什么事情可做。饭是有人送来的。房间里还备有笔墨纸砚。公子这些日子忍辱负重担惊受怕风餐露宿,忽然间安定下来,衣食无虞,简直觉得像是进了天堂。

过了两日,身体渐渐复原了。闲来无事,铺开笔墨,打算写点什么,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涂涂改改的写下一首诗曰: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

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

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

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

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

昼无薄粥夜无眠,落得街头乞人怜。

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爹娘不怨天。

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

而今无计可奈何,衷心劝人休似我。

又过了几日,有人送来一封银子,说:“今天是家主母生日,每个下人都有赏银。主母说你看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喝。”公子想了想,今天果然是老婆的生日。想当年,碰到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贺客上门,熟客,半生不熟的客,压根就不认识的客都有,上百桌流水宴席从中午摆到半夜。没有几千两银子别想把这个生日打发走。他悄悄溜到围墙边张望,前面大门外虽有一些车马,但绝没有大事张扬的样子。他叹口气,感慨地想,同样是豪门,人家就知道该怎么过日子。他现在也知道了,可是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回到屋里,他把一钱赏银用纸包好,压在枕头底下。这钱银子,是上官氏给他的,他当然舍不得随便用掉。他日日夜夜等着上官氏差人来约他见面,却一直不见有人来叫。一日,只见两个家仆抬了一个沉甸甸的藤箱来,说:“家主母见你看门事闲,特地叫我们送一些书来让你解解闷。”公子打开箱子,有四书五经,有二十四史,都是一些严肃读物,哪里能够消闲解闷。他想定是上官氏一时找不到见面的机会,怕他等久了心焦,又找不到解闷的书,只好随便找一些来给他。不管怎样,终究是想着他,心里便热呼呼的。于是就想起上官氏种种的好处。这些好处,她是他老婆的时候都没想到过;现在不是他老婆了,倒是越想越好了。

现在,他天天想着不是老婆的老婆,越想就越想见一面,越想见面就越见不着,真正是咫尺天涯。人的感觉很奇怪,干脆远隔千山万水,倒容易死了那条心,即使想念,也因为距离的遥远而使得思念的形态比较虚幻,不那么具体。可他和她只隔着几堵墙,只隔着一个院子,他可以清晰地想见她的生活起居,仿佛亲眼看到一样。他知道她是喜欢睡懒觉的,知道她将醒未醒的时候特别的慵懒娇媚惹人喜爱,往往这个时候……他没法再想下去,想到这里已经是心如刀割。在食不果腹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感觉是会麻木的。所以张三翁来提改嫁的事,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现在吃饱了穿暖了生活安定了,感觉又敏感起来。现在他老婆正和一个他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干着他们从前经常干的事情。一想到此,就好像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并且他现在就是靠着这个男人的施舍活着(前妻的钱就是那个男人的钱),他还替他们看管着后门,保护着他们安全地在床上活动,这实在是难以接受的羞辱。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扮演这样的角色。只是既然已经来了,他是为了见前妻一面来的,总要见一面才能死心蹋地地走。他等着前妻接见,真是等得度日如年。

在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他只好拿出藤箱子里的书来读。他读书的目的不是消闲,而是故意折磨自己,精神上的折磨。这有点像有些宗教里的赎罪。无望的日子只有靠赎罪来打发。所谓折磨,就是要让自己吃苦,就不能像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那样轻松,就要硬着头皮逐字逐句地啃,越是读不懂越要读。他就像考状元似的悬梁锥股,读到头昏眼花也不放下书。

书真是个好东西,读着读着就把冬天读过去把春天迎来了。他读的是二十四史,已经读了好多本。一本书写几十年,他就已经读了几百年。此刻公子心平如镜,既不想老婆也不想死了。世事浮沉人生如烟,比起历史上的沧海桑田,他的家道兴衰算什么呀,即使有资格写进书里去顶多不过占一页纸罢了!

对于他来讲,读书已经不是苦事。他也不想用读书来作贱自己了。想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个家不败,实在岂有此理。这么干,别说一个家,一个国也早就败光了。再说败与不败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回想起来当年一伙人热热闹闹地拥过来拥过去,花很多的钱,喝很多的酒,听很多的奉承话,就比现在独自闭门读书开心吗?不至于。那么如果兢兢业业、起早摸黑、工于算计把家业维持至今,甚至买下更多的地更多的房,于是就需要更加地起早摸黑,这样的日子,就比现在开心?好像也不至于。这么想来想去的,把什么都想通了。

上官氏一直没差人来召他。他既然不打算死,自然也不急着见面。来这里的初衷已经变化,倒还是不见为好。能够在这里住下去,能够把一箱子书读完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这天张三翁又来了。他也有很久没来了,见面问:“近来可好?”“很好很好。”张三翁说:“上官氏托我向你表示歉意,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公子说:“不敢不敢,我已经非常感谢了。”“这里条件比较差。”公子摇头说:“不不,有饭吃,有屋住,有书读,还要什么别的条件?”张三翁连连点头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因为有位亲戚想要见你。”公子诧异地问:“我哪里还有什么亲戚?几个远房的亲戚,除了你,见我落魄到这个地步,也没人愿意理我了。”张三翁说:“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公子便跟着他去,居然绕过围墙进了他旧居的大门。公子问:“这里有我的亲戚?”张三翁也不回答,只管往前走。刚要进中堂,公子忽见当门坐着的白发长者不是别人,竟是他过去的老丈人上官翁,急忙止步。

张三翁说:“是你的岳丈大人,为何止步?”公子说:“我有什么面孔见他?”张三翁说:“自己丈人,有什么关系!”公子说:“老婆都卖了,哪里还有丈人。”张三翁笑道:“没关系,是我做媒嫁出去的,再由我做媒娶回来不就得了?”公子说:“老翁别寻我的开心,哪里有这种事情。”张三翁摇头说:“你呀你呀,真是个呆子!你想想,你老婆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哪里会由着你随便改嫁?那个时候怕你没钱真的胡闹起来,才叫我用改嫁的名义接回去暂时住着。”“那么这个房子……”“这个房子是你岳丈转手买下来的。我几次来找你,都是你丈人的意思,既要让你接受点教育,又怕你真的冻死饿死。现在看你已经改邪归正,打算让你夫妻团聚。”于是公子进门叩见丈人。上官翁说:“你如果痛改前非,我就把这所房子给你住,另给你一千亩田经营。假使你饱暖之后旧病复发,我就把你赶出门去,你和老婆也永远不要想见面了。”公子鞠了个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按照道理,他应该深刻反省沉痛检讨并且感谢老丈人救命之恩。可他居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在漂泊流浪的时候,公子多次想:如果让我重新来一次我一定会怎么怎么。如果那个时候,房子、老婆、田地等等一起从天上掉下来,他确实会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跪倒在丈人脚下发誓浪子回头重新做人。可是现在他想,怎么重新做人呢?重新做什么人呢?流浪时候的想,是空想,绝对是一种假设。想的时候就确认不可能重新来一次。实际上的确是不可能重新来一次,现在他并没有重新来一次。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姚公子了。

张三翁见他低头不语,急了,想别高兴得过了头,神经出毛病了,便说:“公子,还不赶快向老泰山谢恩?”上官翁说:“不用,以后别再荒唐就行了。进去吧。”公子站起来,朝上官翁一鞠躬,又朝张三翁一鞠躬,却转身朝大门外扬长而去,从此再没在温州府露过面。

据《二刻拍案惊奇·痴公子狠使噪脾钱贤丈人巧赚回头婿》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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