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陆一尘床头的格言招贴竟被涂改成:“如果荷尔蒙不能在身体里自由流动,就让它流出,流遍大地!”
这是后话。
晚上,一个卫校的小女生来敲门,是来找陆一尘的。来人绰号咪咪,肖鹏早就认识。陆哥同她处对象时,急于要几首爱情诗词,全靠肖鹏捉刀,《点绛唇》《蝶恋花》什么的让陆哥人文指数大增。
眼下,人家是冲着人文指数而来,但肖鹏不知动了哪根筋,丢下手头的《基督山伯爵》,借来一辆单车,一心急朋友之所急,驮上咪咪,又上坡,又下坡,在卵石路面上颠出一身老汗,碰到石阶就吭哧吭哧车骑人,一直扛到学校行政楼,在广播室前使劲拍门:“陆犯一尘,快开门,看你怎么谢我——”
陆是播音员,常在这里工作和会友。不过此时他并不在。肖鹏不放弃,又把咪咪驮到图书馆,陆哥也常在那里张罗朗诵会和研讨会的。
还是扑了个空。
见偌大一个图书馆人满为患,好多男女静静读书,妹子觉得不好意思,说算了算了,不找了,耽误了你们的功课。
肖哥说,没关系,他们都是装模作样,这个你不懂。
他不屈不挠,活力无限,要把好事做到头,一拍脑子说有了,再把咪咪驮向外语楼。外语楼在校园里最洋气,有尖屋顶和落地窗,西头还有片橡树林,一棵老树下特幽静,玫瑰暗香袭人。有一张铸铁靠椅,刚够两人坐,是学生们眼里最合适的爱情摇篮——人们不在这里浪漫一下,好像就辜负了油画或水彩画里才有的异域风光。
果然,他远远就嗅出了预料中的动静和气息,借一脉路灯余光,见俩黑影正在爱情摇篮里纠缠,其中一位的身影果然眼熟。
他大摇车铃:“陆一尘,你滚过来——”
这一声吓得那两个黑影迅速分离。待咪咪跳下车走过去,再走过去,接下来的却是一连串“呵呵呵呵——”,听上去像是撞上毒蝎或马蜂,一时下气不接上气。
陆一尘那个眼镜片从黑暗中冒出——“咪咪!”
他呆了片刻,一时手忙脚乱,声音慌慌的,追向掉头而去的妹子:“咪咪,你听我说……”
“咪咪,你别跑……”“咪咪,你误会了,你等等我……”
到这一刻,橡树下另一个黑影也晃了,好像也跺脚了,也跑远了,留下小皮鞋在路上一线笃笃笃,还有哗哗撕掉纸片的声音,把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怎么都走啦?不是这样玩的吧?肖鹏其实知道这里的意思,只是故作惊讶,装费解,装呆若木鸡,装不知所措爱莫能助。他在老橡树下差一点捂嘴窃笑,回程路上哼上小调,故意多绕了一圈,还恨不能在车上来一个心花怒放的倒立。他回到寝室,甚至兴奋得睡不着,一直等到下半夜才听到陆哥推门回窝。不过奇怪的是,对方没来打架,也没叹息,只是慢悠悠吃了一个苹果,刷牙和洗脸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怎么可能?他肖鹏早把骂人的话准备了一肚子,早把一截废水管藏在枕下,就准备撕破脸的一刻。这血海深仇对方怎么可能咽得下?
第二天中午,据人们事后说,陆一尘走出食堂,在变压间附近的路口,就遇上三个堵在前面的大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来人一把揪住胸口,一把顶到墙头,眼镜被揪掉,校徽被撸掉,手上的饭盆勺子更不知飞向何处。这事来得太快。幸好毛小武路过,见他鼻斜嘴歪的,捡起一块板砖上前,说干什么,三打一,仗人势呵?
毛哥异人异相,一个术后兔唇仍有浅疤,眼睛一瞪就白多黑少,两圆相套,这种面容显然有利于稳定局面。
“没你的事……”一个大汉冲上来推他,不料反被他推了个趔趄。
陆一尘紧紧揪住大救星:“他们哪里来的?我不认识他们,真的不认识……”
兔唇哥继续用板砖指定外来人:“没王法了是吧?也不去打听一下,南门口小武爷是吃什么的!”
“你是武哥?”对方好像知道这个名字。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有人递上烟,在小武耳边急切地嘀咕和比画。武哥大概听明白了,回头时便面有难色:“陆哥,这就是你理亏了。三角恋没什么,但你钓了人家妹子,还钓人家小姨,乱乱乱了辈分么。”
“天地良心,我也不想那样,真不想那样,只是我的心……”
“什么心?”
“我拿我的心,没办法呵……”
毛哥没大听明白,不知道他和他的心有何不同,于是再次去找对方交涉,但三句下来就结结巴巴先红了脸。“我说不清了。”他回头摸脑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的心……心怎么的?算了,你自己去说。”
“毛哥,你得帮帮我,我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陆哥额上已冒出汗珠。
“不正在帮你吗?长痛不如短痛,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么。说实话,不打,你没理。打重了,你又说你的心不服。我看就这样,打三拳,一人一拳,事情两清。”毛哥朝他背上推了一把。
可怜陆一尘,用他自己的逻辑来说,终遭自己一颗心连累,或一颗心终遭自己连累,自觉冤屈万分,孤独无助,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只能走向空空祭坛。他再次被人揪住胸口,还没站稳脚跟,也没听到对方动手前的读数预警,更没准备好男子汉英勇受难的姿态,就眼前一黑,随风而去,在空中手舞足蹈。
“慢——”毛哥举手叫停,上前去大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没见什么动静,俯身看了看,见血了。
他以裁判姿态双手交叉高举,宣布惩戒结束,喝令围观者统统散去。据说事先他与对方就是这样约定的,三拳封顶,见血即停,余数不补,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坏。
眼看着围观者黑压压的越来越多,寻仇者大概也不想惹麻烦,只是骂骂咧咧,朝地上那堆肉啐了一口,尽快离场而去。这就是肖鹏闻讯赶来时的场景。
他埋怨毛小武:“哪有你这样帮忙的?你小子就不能枪口一致对外?”
“有错吗?”
“你说三拳就三拳?你是公安局里煮饭的,还是法院里扫地的,也有资格判案子?你就不能喊人去报告保卫处?”
“就是到了最高法院,也只能这样断吧?”
“你呀你,真是没文化。”
接下来几天,陆哥不见了踪影,据说是补牙去了,躲到亲戚家清瘀消肿去了,好些天里出门都戴一大口罩,盖住左小右大的一张脸。恰逢上级批准张姓校长请辞,“八禁”的大部分内容取消,第一场舞会破天荒在北院灯光球场举行。那一夜真是青春狂欢,献歌的、献诗的、献舞的精彩纷呈。中文系男生推出了长诗朗诵《共和国之春》。艺术系则推出一台模特时装秀。一对白发老教师夫妇跳了一种叫探戈的东西,鬼头鬼脑一惊一乍相互蹂躏的那种,暴露出自己隐藏很深的真面目,惊得学生们眼界大开,热烈鼓掌,口哨声四起。只是音响设备一时尖叫一时哑火,让人焦躁不已。照理说,这都是陆哥的业务,在这种场合不能没有他的主持和领诵,不能没有他上上下下的全局性张罗。但白炽灯下一直没见他的大白牙和大酒窝,有点可惜。
突然停电,球场以及四周楼房都一片漆黑。有人亮起手电筒,有人用打火机献光明,星星点点,四处浮动。有些人说,肯定是校方张某一党又在搞鬼,没安什么好心。走,走,再找他们闹一通去……不过还好,电灯不知何时又亮了。于是刚才到底是有人搞鬼,还是常见的电站超载跳闸,人们也就不说了。
再次见到陆一尘时,肖哥已事前扫净了地上的烟头,叠好了被子,洗了袜子和枕套。一只意在剩饭的蟑螂也被消灭。他只差没以一脸谄笑迎接老友。
一个大口罩对他却视而不见。
“老伙计,背上在哪里蹭了灰?”肖哥上去还拍了拍。
大口罩拨开他,爬到上铺,在那里东一下西一下,不知在整理什么。
“你的脸不要紧吧?那天我来晚了一步。依老子脾气,靠,玩邪的,得让他们竖着来横着去……”
上铺仍有东一下西一下的声音,没有回应。
说到最后,肖哥追出房门解释:“不好意思,一尘,那天咪咪定要找到你,我也是没办法呵,推不脱呵,不也是想成人之美吗?谁想得到呢,偏偏那样巧……”
大口罩爆发雷霆之威,飞起一脚,把路边一块柚子皮踢出老远。直到这时,他身后的肖鹏才伸了伸舌头,知道大势已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