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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乡村里的乡村,巴别城和女书

鸡叫头遍,父母就起床了。当地人将鸡叫头生,大约它是头一个唤醒土地的养生?

母亲在后院砧板上咚咚剁猪菜,父亲叫了新民两声,新民赖床不起,他独自背把锄头去观子冲挖土。母亲又打开了鸡笼,公鸡母鸡大鸡小鸡嗡地钻出来在院子里觅食,有的跳出院墙在后面的田脊上捉虫子。三头栏里的猪听到了动静,将嘴拱在猪栏的木桩上不停地哼,不停地刨。新华推了推言容,言容侧了身继续睡。新华一个人先起了床,见大嫂在堂屋装摊,把撂在墙根的炉子、铁锅、一次性碗筷和桌凳一一摆上板车。新中在院子里刷牙,满嘴白沫对新华说:“起来啦?”新华说:“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大哥说:“要帮长琴去摆摊。她要卖早餐。”长琴进伙房端出一碗米粉,坐在小板凳上呼呼啦啦吸着。大嫂比过去更黑更瘦了,新华猜想那是长年在街头摆摊的结果。不一会,她放了碗,喊一声新中,两人一前一后推拉着板车上街去了。新华站在后院眺望晨霭中的田野,三五个老头子老太婆拿着手柄长长的尿档在地里淋菜。马癫子站在屋后的田脊上向着东方的红霞招手,祈祷。他的早课已开始了一段时间。这不,一声长啸,太阳出来了,山丹丹开花般绽放在山头。云霞瞬间开放又缓缓凋落,一块块田畴有如光滑的镜,水中流光溢彩几近亮瞎人的双眼。放鸭人扬着一支长竹梢,一群鸭子被赶入水田,足蹼划过水中的太阳,只剩下点点金光摇荡心旌。

一个护士从镇医院大楼后面出来,在田脊上扭了扭腰,打了个哈欠。马新华仔细一看,那是陈艳丽,小玲曾介绍她和新华谈过对象。陈艳丽前年和她丈夫离婚,至今还是单身。马新华看她的腰已粗了一圈。正在遐想中,有只手拍在他的肩头。他回头一看,言容呵出一口雾状的气开始伸懒腰:“农村的空气的确新鲜。”他说:“现在上厕所应该没问题了吧?”言容说:“只有将就着呗。”

洗漱之后,母亲端来一碗米粉对言容说:“吃吧。这是用昨天剩下的鸡汤煮的,好吃呢。”言容一听是昨天的剩汤,心里有些堵。新华说:“米粉加鸡汤最补了。你接着吧。”言容接在手里,受不了碗烫。母亲又接过来放在伙房的饭桌上,叫她坐下来吃。言容吃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赞了两句。母亲笑着对新华夫妇说:“今天是你们大舅舅的六十大寿。新华带言容和新人两老去黑米乡走一趟吧。”

新人夫妇也起床了。母亲跑进房里对新人说:“人猛子,今朝你大舅爷过大寿,你和小玲要去走走啊。”新人说:“我今天有点事要去镇政府,叫小玲代表我去就可以了。”母亲撇了嘴说:“在市里你有事,在家里你也有事。”新人说:“当真有事。”母亲说:“那好,我和新华两老去,小玲在家里守屋。”言容在伙房里对新华小声说:“你舅舅过生日你也要去?”新华说:“去!听母亲说,我们两家还常走着亲戚。每逢过年,母亲都要回娘家一趟。再说我们难得回来一次,正好碰上机会就去嘛。”

吃了早饭,母亲拾了几样礼,带上三斤肉、两包白砂糖、两瓶白酒、一袋苹果,和新华夫妇往镇东走。新华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要走十八里山路,山路十八弯,一路翻山越村蜿蜒向前;夏有一塘接一塘的田田荷叶,冬天时满坡是枝桠光秃秃的枣树,以及扎在树干上的稻草垛;哪座木桥下种了荸荠,哪个村子有口甜井,哪户人家有盘石磨,一路都是记忆。过年走亲戚时遇上两三个同路的熟人,大家朝黑米乡一边徒步一边聊天,现在想想,人生之趣不过如此吧。现在黑米乡修了马路,可搭三轮摩托,路上一晃而过全无印象。新华如今倒很想走走那条山路。他恐怕这辈子再无机会重踏那条小路了。

过镇医院时,临街病房的卷闸门被拉上去,阳光从对面屋顶照进病房。病房外面围了一群街坊邻居。新华母亲挤进人堆里,见马新建夫妇坐在病床上,承承在床上嘤嘤哭泣,浑身湿淋淋,丢了魂似的。新建用毛巾给儿子承承搓着头发;新建老婆一边兀自骂着,一边给承承脱湿衣湿裤。

新华母亲正想问新建怎么回事,陈艳丽从另一个诊室过来,厉声喝退旁人:“走开!走开!有什么闹热看的,莫影响了诊病。”新华母亲和气地用黑米乡土话问:“艳丽,承承怎么啦?”陈艳丽也是黑米乡人,看是新华母亲,脸色缓了缓,当初她和新华谈对象时,新华母亲十分看好她,隔空请她到家里吃吃饭。黑米乡人独独与众不同,单讲一种土话,他们将晒谷镇话叫做“光话”,即官话。由此晒谷镇人把自己当作国语正宗,而视黑米乡土话为地地道道的方言,有了一种京都看外省的优越感。黑米乡方言自成体系,在周边乡镇的眼里不亚于一门外语。黑米乡人乡恋意识尤为强烈,出乡就是出国,凡在外相遇必用土话交谈,土话是他们不忘本的识别码。陈艳丽说起黑米乡土话颇有些犹犹豫豫:“女伯伯,你怎么来了?”新华母亲说:“娘舅那边过大寿,今天去吃酒,凑巧路过。这承承怎么啦?”陈艳丽嫌土话掉身份,改用晒谷镇话说:“这小娃子掉塘里差点没命了。幸亏他二爷爷克俭看到,把他救了上来。刚吐了水,现在要打针。”新华母亲听她讲起晒谷镇话,愣了一下,继续土话:“哎呀,幸亏天老爷保佑,救了他一命。承承好像魂都没了。”陈艳丽一时无语,忙着配药输液。

新建老婆说:“小娃子寻死路!偏要和涛涛去摘鸭崽崽。现在好了!”新华母亲对新建说:“你这小娃子吓得跌了魂,要去捞下魂。”马新华会心一笑,想起捞魂的事。有必要捞吗?八岁那年他在八角岭的一个鱼塘上和新建摘“鸭崽崽”。那塘脊高出一个人头,沿堤爬满了寻骨风。寻骨风藤上缀着一朵朵嫩绿的花苞,连着小嘴喙、曲脖子和鸭身,像极了一只只小鸭崽,身披细细的白绒,翻开屁股底,肛门处有一抹暗紫,大约是拉屎的缘故。晒谷镇人把它叫做“鸭崽崽”。春天野外的池塘偶尔可见。新华俯下身去摘鸭崽,为了掐一只更大的,他将上半身沿堤全俯了下去,上面的两只脚勾不住,整个失重,扑通栽进了鱼塘。那时他还未学会游水,只会一招简单的狗爬式,幸亏鱼塘边缘的水仅是齐腰。新建吓得一溜烟跑了,新华一个人蹚着水边哭边爬,慢慢爬上了堤。事后新华父母带了一只粪箕到坠落处拍着新华的额头打捞水里的魂,口里还念着:“莫怕,回来了,回来了。”这让马新华从小意识到,人是由身体和魂组成的,不小心看管,魂就会迷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新建的儿子掉进鱼塘重演了同样的剧情。新建说:“我爸爸拿粪箕正要去塘里捞呢。”新建媳妇说:“捞什么捞!你还当真了!快去家里拿套衣衫给小娃子换上。”

马新华抬头看陈艳丽,陈艳丽拿着吊瓶架,用检查钞票水印真伪般的目光悄悄盯视言容,足足十秒,然后移向马新华。马新华向她点头问好。陈艳丽也点点头说:“昨天回来啦?”马新华心想,可能是昨天小玲到她这里讲白话时说的。他说:“是的。”陈艳丽说:“这是你老婆?”他说:“哦,对。”言容心里嘀咕,对眼前这位护士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新华夫妇和母亲春兰离开了镇医院,言容再三回头瞟陈艳丽。母亲对言容说:“那个护士以前和华猛子谈过对象。”言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看她那腰粗得像……”新华瞪了她一眼,言容本来想说像一个水桶,于是狠狠地说:“像一个马桶。”母亲说:“以前可体面了。”言容纳闷了一会儿说:“妈妈,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比晒谷镇话还要难懂,像外国话,听起来和日语一样。”马新华说:“什么日语!土话,黑米乡的土话!”言容说:“你们这地方真怪,简直就是圣经里那座巴别城。”马新华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方人说一方话,再正常不过了。”然而他想了想,言容说得不无道理,这里差不多每出一个乡,方言就会变种,例如晒谷镇人将“什么”说成“什木”,黑米乡说成“嗡咕”,市里的人说成“什什”。

三人路过克勤家门口,克勤手里提一个粪箕正往对面巷子跑。巷口是一个风口子,凉风扯着他杂沓的白发。马新华上去给他散烟问好。克勤说:“回来啦?今年必须要回来咧。”马新华点点头。新华母亲说:“克勤哥,这是捞魂去啊?”克勤说:“小娃子去耍水,不期合掉进塘里。天老爷保佑,幸亏克俭路过把他救了。我看他的魂都吓掉了。”

克勤直奔远处的鱼塘。他站在塘脊上,将粪箕探入水中捞了两下,对着水面喊:“承承,承承,别怕,爹爹捞你来了。承承,承承,你回来啰。”

新华一行来到镇东停车场,遭遇算命的唐瞎子。唐瞎子坐在一棵樟树的树桩上,树桩大如牛肚,两人方可合围,不知哪个年代种下来的,五年前被供销社锯掉,在前面建了一个新的百货商店。旁边摆了一排猪肉摊,屠夫佬们将两把割肉刀刮得嚓嚓响。新华指着十字路口处说:“言容,大嫂就在那里摆摊呢。”言容扭头一看,长琴在她的摊上为客人烫着米粉。唐瞎子掐八字的本事马马虎虎,生意也马马虎虎。他翻着一双白眼珠,戳着一根铁拐,拉着抑扬顿挫的语调,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前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个妇女,瞧着他喋喋不休的两片嘴皮子,不时地点头应声。

做算命这行通常要缺一门,在晒谷镇这一带,通常是瞎眼。据说常人看了那种古板书,或是跟师傅学了算命,轻则残废,重则一命呜呼,殃及子嗣。大概是窥了天机,天老子就让他瞎眼,偷了天机换来钱财,天老子总得让他付一点代价。天老子最懂得等价交换。所以一般都是生计无望的瞎子才学算命。瞎子本身就瞎,有了缺一门的条件,不惧天老子让他再瞎一次。但是唐瞎子运气不济,他的女儿一生下来就是软骨头,走路一扭一扭的,像风摆柳条。有人说这是唐瞎子的命。新华母亲尊敬八字先生,过去为了给几个儿子瞧瞧五行关煞,常去找八字先生掐算掐算。草桥的一个八字先生只要路过她家门口,她定会拉他到堂屋,掇一张长板凳请他坐下来算算。平日里她节俭极了,但这个钱特别舍得出手。所以每次过路,那八字先生就将探路的铁棍在马路上戳得橐橐直响。

新华母亲向唐瞎子热情招呼:“唐瞎子,这么早上街了。”大家都这样直呼他的绰号,倒忘了他的本名。唐瞎子侧耳一听,辨出是克祥老婆,鸭公嗓似的叫:“今天赶圩嘛。”赶圩?新华这才记起今天是圩日。晒谷镇是逢阴历三六九赶圩,草桥逢一四七,马尾镇逢二五八。马新华在外早就习惯了阳历。老家都是以阴历和节气算着日子,规划庄稼。他们活在另一套时间里。

那位妇女给了唐瞎子一张十元,唐瞎子用竹节般的手指不停地捻着纸币上凸凹的纹路,从左上角的口袋摸出两张二元,从右上角的口袋摸出一张一元,将五元零钱给了对方。言容大为佩服唐瞎子有条不紊的数钱能力,给新华眼色,隔空指向唐瞎子。唐瞎子有所感应,向言容瞪起一双似乎完全正常的白眼珠,言容吓得敛声屏气缩回食指。唐瞎子侧过头问新华母亲:“上街买东西?”母亲说:“带着儿子儿媳去他大舅爷家吃酒。”唐瞎子皱起满脸老年斑说:“走人家啊?今朝不宜出门呢。”母亲来了兴趣:“哦?”马新华插上一句:“凡事有例外。”唐瞎子一愣,侧着耳朵问:“你家老三回来啦?”马新华说:“我是老二。”唐瞎子把小板凳收到跟前,嘎地吐了一口浓痰,翻着白眼珠认真审视那口浓痰,不偏不倚用鞋底搓散。他说:“我晓得。你名义上是老二,实际上是老三。按照你的八字,你前面还有一个哥哥,只是死得早。”马新华一想也是,父母曾提过,在他之前还生了一个儿子,未满月就死了。要是唐瞎子不提,他快忘了。他散了一支烟给唐瞎子,以略带调侃的口气说:“你天天为别个算命,有没有为自己算算。”唐瞎子接过烟,新华凑上去一个火机说:“我帮你打火。”唐瞎子说:“我有洋火。”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上烟,叭叭两口呵出一缕烟。以他的动作已瞧不出他是个瞎子,仿佛眼观六路,通灵一般直视人心。唐瞎子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说:“这味不够,还是不如我的旱烟。”马新华又问:“算过自己的命吗?”唐瞎子答:“算过。”马新华盯着他的脸追问:“什么命?”唐瞎子说:“我?一个瞎子还有什么命。给人算命的命。”

一丝不苟的回答。唐瞎子面部泛起一股凛然罡气,新华知趣地离开他。母亲去了十字路口的一家猪肉摊,指着一块五花肉问摊主:“李老板,这肉怎么卖?”李屠夫佬说:“便宜,十二块。要不要来两斤。”母亲说:“十二块?你也吃得太咸了。那猪肚子呢?”李屠夫佬瞥了一眼旁边的新华,对新华母亲说:“你要的话,三十块钱给你算了。”新华过来掏出钱:“就拿这个吧。”母亲挡着他的钱说:“太贵了,不要不要。”新华说:“买了吧。反正在哪都是一个价。”李屠夫佬将猪肚子装入塑料袋,找了零钱说:“新华,便宜给你了。”马新华说:“你是?”李屠夫佬说:“我是李正西的哥哥。”马新华想起同学李正西,他有个哥哥叫李正东,他父亲以杀猪为生。后来由李正东继承衣钵,接过了父亲的杀猪刀。以他者的死为自己的生,须一个狠字。在晒谷镇,但凡杀猪佬都有一身肥膘和一脸横肉。似乎不肥不足以杀猪。同失明对于算命一样,肥胖是屠夫的营业执照。马新华点头笑道:“哦,难怪眼熟。你是李正东。李正西现在在哪里做事?”李正东说:“他在八角塘那里搞了一个红砖厂。”新华母亲看着猪肚还在牢骚:“猪肉这么贵,现在你们卖猪肉可算发了。”李屠夫佬说:“发什么财哟!猪肉买价贵,进价也贵嘛。”

在百货大楼西侧,一个卖敲敲糖的老头子给小娃子敲糖。一担箩筐摆在路边,左边箩罩了一个底部镶着锡皮的簸箕,簸箕里盛着一盘浅黄色的糖,整整一块约有生日蛋糕大小。卖糖老头用月芽儿似的凿刀抵住糖块边缘,拿小铁锤叮叮敲打凿子,两下三下,便敲下一块块白糖。言容觉得有趣,问马新华:“那是什么?”马新华说:“白的是麦芽糖,黑的是红薯糖。我们这里喊做敲敲糖。”言容上去称了四两,咬在嘴里糖丝粘长,韧劲十足。

停车点来了一辆三轮摩托,马新华一行人上车。开车的小伙子染了一头黄发,一撮长发遮住右脸,脸上棱角分明,下巴收得尖,给人一种不恰当的尖锐感。他踩着发动机说:“到哪里?”新华母亲说:“黑米乡雨塘。”两人开始讲价,小伙子说:“黑米乡那条路可不好走,一路坑坑洼洼的。一趟下来车子都要散架,我还不愿去呢。”马新华多加了两块,三轮摩托终于开动了。母亲嚷嚷:“唐瞎子说得对,今天出门真的不好。”

一路上言容被颠得直吐苦水,马新华扶着她安慰:“快到了。”在一个路口下车,马新华付了钱,把言容扶下车。言容脸色惨白地骂了一句:“这什么鸟路!”小伙子说:“今天没落雨还算好的了。要是落雨那才厉害呢。”三人拐入一条土路,过了四户人家,翻过两座小山,四野幽幽传来零碎的鸡鸣狗叫。山坡上,有农民在吐芽的枣树下锄土。母亲看见一个熟人喊了一声:“进财,挖土啊。”那叫进财的男人说:“咦,你回来啦?这块土要种旱烟。”两人的对话全是土话。言容感觉到了外国。她掩口偷笑,在路边摘了一枝狗尾巴草。

前面是一片平坦的水田,他们走过两个村子,上了一段低坡,来到一片竹子林,竹丛下的苞笋已经抽节,林间掉了一堆箨壳,尖笋上长满了络腮胡须一样的褐色笋毛。一家院落在竹林中露出一角,两个小娃子往烂泥上放划炮。坡下的石缝里冒出一股泉水,被人用青石块砌成方井,泉水慢慢溢流,与竹林深处扭出的一条小港子汇合。不到半里,看到前面一排笔挺的枫树,枫树下就是新华大舅爷老家。一个类似于四合院格局的大院高高耸立,土木混合结构,窗棂是传统的镂花。院子分为前后堂,两边厢房簇拥,中间是一个共用的大堂屋,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大家通常在这里摆大席。老一辈按照兄弟伯叔关系分住在两侧各个土房子里。如今,屋旧了,各自拆了,有人在原址上用钢筋水泥盖上新楼,有人搬迁到别处重修。新楼全是一个单调样式,与南北各地的砼屋均无二致,四四方方的轮廓,没有明显的檐廊,一条水泥板楼梯通向二楼天台,天台是平平的板材。又平又方,宛如囚徒统一的平头。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条件殷实的人家在外墙装了瓷板。

新华母亲说:“到了到了。”旧院旁有一栋二层的楼房,大舅娘和她的大媳妇正在屋外的一口塘边洗菜,远远望见新华母亲就喊:“春兰姑姑来了,快放鞭炮。”大表哥清阳正在屋侧杀鸡,抓脚捏喙,拔了鸡颈上的绒毛,一刀割下去,对着一口瓷碗滴血。大舅娘扯着嗓子喊:“清阳,等下杀头生,先去放鞭炮!”本地人将鸡叫着头生,也许它又是养生里饲养的首选。清阳赶紧将头生丢在土坪上,进堂屋拎出一卷鞭炮,摘下嘴里的烟,点着了鞭炮引线。二表哥清云也跑出来喊:“姑姑,你们来了,快进屋!”他接了新华手里的礼行,用官话说:“新华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没看到你了。还带这么多礼行做什么?”清阳点响鞭炮丢在门前,鞭炮噼噼啪啪在地上跳着。四周的田野荡起回声,对面的院子仿佛也在放鞭炮。这时一条肥硕的大黄狗从堂屋里扑了出来,对着新华和言容汪汪地叫。言容一声妈呀惊叫着,拽住新华的手抖了起来。清阳对大黄狗喝道:“死回去,发财!”发财转头看了看清阳,摇着尾巴躲在主人身后。清阳说:“没有吓到吧。发财不乱咬人,可能是刚下了一窝崽,脾气有点大。”新华拍拍言容的背说:“不要紧。”言容差点哭了,瑟瑟缩缩的,看着清阳背后的发财说:“我是最怕狗的。”清阳将发财踢到了侧边的茅茨,问言容:“不要紧吧?”言容平抚着胸口说:“还好。”春兰说:“你这狗生崽了?生了几个?”清阳说:“五只。姑姑想要,回去时就带走一只。”春兰说:“好好!怕是养不大。街上闹狗的太多了。”清云迎客进屋,顺便问起新中、新人和新民,春兰说:“他们有事就没来了。”

新华瞧见堂屋大门两旁贴了一副对联,上面写着:“一轮甲子岁月返,半世春秋来日长。”大家进了堂屋,里面坐了姨父、小舅爷的小崽清雨、清阳的大崽空军、二崽陆军和清云的大崽海军。大舅爷坐在太师椅上陪大家看电视扯白话,他背后的墙上贴着一个斗大的寿字,橱龛里摆着观音像,下面有一行“耕读传家”的字。墙上挂了一个遗像,黑白相片里是病故多年的外公。两边贴一副对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舅爷起身迎春兰:“春兰,坐下坐下,你们一路辛苦了。”春兰说:“哥哥,贺起你长命百岁。”大舅爷用官话对马新华说:“华华也回来了?在深圳拢了不少钱吧。”新华说:“哪里呀。我贺起舅爷身体健康,多福多寿。”然后向各位亲友散香烟。言容串挂钱给空军、陆军和海军说:“就当作压岁钱。”空军说:“我已经是大人,不要压岁钱。”言容还是塞给了他。清云的女儿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言容给她封了一个红包:“小朋友,拿着,这是阿姨给你买糖吃的。”清云拿来两张长凳子说:“还不谢谢阿姨?”小女孩害羞地跑出了堂屋。新华和母亲、言容坐下来,清云叫他们抓盘子里的葵花子。

在座的都用土话聊天,新华只顾嗑瓜子看电视,电视里接连跳出小布什和普京,姨父用官话说:“现在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苏联一垮台,它就成了唯一的老大。”清阳吐着瓜子皮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俄罗斯实力也不错,要干一架,也不怕美国人。”电视里跳出日本参拜靖国神社画面,大家的话题转移到日本右翼身上。清云说:“日本人好了伤疤忘了痛。”清雨说:“中国好久没打仗了,应该和日本人打打。”海军搬出他在学校时学到的时事政治说:“你们不明白,现在国家的主要任务是发展经济,以和为主。”等会儿,电视里跳出来台湾泛蓝和泛绿的竞选造势画面,大家在电视外开起了有关制止台独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

女人们都厌倦这种主题,吃着桌上摆着的果子。大舅娘和她媳妇提着一篮菠菜和白菜回来了。她们在门口的压水井边又泻了一遍井水,大媳妇洗了一篓荸荠摆上桌面叫大家吃。小媳妇正在伙房里忙碌,春兰对“政治局常委会”的话题毫无兴趣,就到伙房帮忙做菜。大舅娘也进了伙房烧火,操着一把铁铗夹着柴草往灶里送,小媳妇用略有点生硬的土话说:“妈,米已经用完了,夜晚没有米做饭了。”春兰夸道:“你也学会了土话!”小媳妇是四川人,是清云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能说晒谷镇官话实属不易了,还能说黑米乡的土话,看来她很有些语言的天分。大舅娘就叫:“空军,去挑两箩谷子去黄三家碾米去。”空军应声挑了两箩筐稻谷出了门。大舅娘又喊:“陆军,你去土里摘点葱子回来。”陆军说:“上午刚去摘了菠菜,现在又去摘葱?怎么不一起叫呢?”大媳妇说:“摘点菜有什么怨的,奶奶叫你去你就去。”陆军出门往后院的蔬菜地里走去。春兰煎着鱼块说:“大嫂,陆军前年和去年参军都没有弄成,今年还去吧?”大舅娘说:“要吃国家粮,农村人只有靠读书和参军这两条路,清阳本来还要让他去,但是过年前,我找一个鬼脸婆问了一下。鬼脸婆捎来清阳他爹爹的话说:‘陆军不要参军了,他不是当兵的命。当兵对他不好。’听他爹爹这么说,我们也就死心了。”小媳妇撇着嘴说:“我就偏不信这些。”大舅娘说:“你们年轻人懂什么。那鬼脸婆的口气学得和清阳他爹爹一模一样。是托魂显灵了。这是命。”小媳妇岔开话题说:“新华老婆皮肤真白。”大舅娘问:“春兰,你那二媳妇怎么样?”春兰说:“好是好,就是太娇气。刚才坐三轮车,才十多里的路就颠得她倒胃了;后来又走了三四里路,她就受不了,说自己的脚起了泡。”大舅娘说:“现在年轻人都娇气。”小媳妇说:“时代不一样了嘛。”大舅娘被灶里一股烟呛得咳了一阵,连咳带喘地说:“去年听说新华在深圳买房啦?陆军想到深圳去打工。你看新华能不能带上他?”春兰说:“好,我和他说说,包在我身上。”

中饭前吃了一遍茶果,堂屋共摆了三桌酒席。小舅爷也捎礼来了,脑袋上还箍着钢圈。去年上山砍杉树,他摔了一跤从山上滚下来,头撞在石头上,养病快半年了。女眷们从伙房里端上来十大碗。大舅娘陪在大舅爷的身边,大家向大舅爷敬酒。小舅爷举筷子要夹鱼,清雨说:“爸爸,这鱼肉你也敢吃,病还没有好呢。”大舅娘说:“要忌嘴。鱼不能吃,生鸡公也不能吃。”小舅爷停下筷子叹气。言容看他一副恹恹病相,头上扎着钢圈,很像电视剧《天龙八部》里那个游坦之。清阳的丈人举着酒盅敬了大舅爷一杯说:“亲家公,你识的字比我多,这次我把屋里那本《女书》带来送给你。”他从布包里翻出来一册线装残本,泛黄的纸张破损了不少边角。大家都稀奇地注视着那本《女书》。清阳的岳丈又说:“我从1956年开始就一直在整理它,可惜我那女人烧了几把她老母亲留下来的诗歌扇。”马新华曾经听人说过黑米乡的个别人家还有《女书》。女书是一种神秘文字。它脱胎于汉语,是一种单音节象形文字,每一音节表示一组同音不同义的语词。现所知道的单音节词有千余,常用的有七百个。它主要用于女人与女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宗教祭祀、读唱娱乐、结拜姊妹、诉苦写传、记事记史、改编汉字韵文、编绣等。格式多为诗歌,亦有“三朝书”、信函、结交书、传记,以及改写的汉字韵文诗,通常写在纸、书、巾、扇四类物件上。据说为了防止男人偷看女人之间的秘密,于是创造了这种特殊文字,中国民间许多秘诀向来是传男不传女,而它是传女不传男,故名之为女书。可谓是女权主义运动的早期表现。1931年7月《湖南各县调查笔记》记载:“每岁五月,各乡妇女焚香膜拜,诗歌扇同声高唱,以追悼之,诗歌扇所书蝇头细字,似蒙古文,全县男子能识此种字者,余未见之。”编者曾继梧第一次发现女书,它才正式走进外界民众的视野。大舅爷摆摆手说:“不行,这东西我收不起。这是你丈母娘家几辈人传下来的。”亲家公太息道:“我那女人说,现在几个女儿都不学了,也没有其他人学了,我想把它送给你,让你家里媳妇学学。”大媳妇说:“现在土话都嫌土了,谁还有闲心学什么女书?”马新华将女书拿过翻了几页,上面都是一些修长的菱形的象形符号,基本笔画有斜笔形(“、”)、点笔形(“.”)、弧笔形(“”)、竖笔形(“|”)、圆笔形(“O”);结构单位约一百二十个,或单独成字,或几个组成合体字;组合形式有上下结构、左下右上、左右夹心、双结构、上下左右对称、点圈包围、其他特殊形式等,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他想,这种文化遗产还有多少生命力呢。陆军斜过来目光说:“就是嘛。现在的小娃子都兴起学外语了。女书就是一种老古董。外公,要不你送给我,前不久那个收铜钱古币的陈老二到我们乡里来收古董。我可以给他卖个好价钱。”陆军的外公叱骂一声,黑了脸吃酒。大舅爷说:“好,只要你舍得给,我就收下。万一没人学了,我来学。”大家都哄笑,知道他是在逗玩笑。大舅娘说:“老头子,你掰指头数数你今天多大年纪了。”春兰也说:“大哥哥,这是女人的文字,你也学,不怕丢脸?”陆军外公的脸更加淤黑了,一把收起那册残本说:“算了算了,还是让它陪我进黄土。”

大黄狗在桌下嚼着猪骨头、鸡骨头和鱼骨头,嘎嘣作响,吃炒豆似的。空军伸手在桌下摸了摸它的头,又丢下一块肥肉。一只鸡婆也探头探脑地在旁边啄食剩菜。大舅娘喔唏一叫赶开了鸡,看到了那块肥肉说:“壮菜喂狗?你只吃瘦菜,不吃壮菜啦?”陆军说:“他是瘦肉型的。”

大舅娘说:“对了,春兰和新华两老,要不要给你们来一碗虫线。”新华知道,黑米乡人喜欢吃虫线。他们挖出地里的虫线,反串在棍子上洗干净,然后下锅做菜。平时只有贵客来了才会上这道菜。言容好奇地问:“虫线是什么?”新华说:“就是蚯蚓。”言容啊的一声惊道:“蚯蚓也吃?”大舅娘说:“这是我们的名贵菜呢。别小看它,蛮有营养的。”言容想起来就恶心,皱了眉头说:“以前只听说吃在广东,有人吃蝎子,有人吃河豚,江浙人还吃蚕蛹吃草蜢。没听说过吃蚯蚓。”新华说:“你还别说,我小时候就烤过蚱蜢吃,香得很嘞!”大舅爷说:“蚯蚓还是中药,叫地龙。你们要不要来一碗?”新华看言容一脸愁相,对大舅爷笑道:“不客气了。”大舅爷说:“我知道你们外面的人吃不下。不勉强。这不算什么。我听说外面有的医院专门收生崽婆的胎盘吃呢。这人啊还真的吃人。”

大舅娘不停地向言容碗里夹菜说:“多吃点,多吃点。第一次来我们家,有招待不周的莫怪啊。”言容向新华皱眉头。新华说:“舅娘,她吃不了这么多,让她自己来。”小媳妇也说:“谁还稀罕肉?城里人现在都在减肥哩!”邻桌的清云、清雨、空军、海军划起了拳。五魁手哇,六六顺哇,七个巧呀,全打开呀。他们几个喊得面红耳赤,口水喷溅到老远。空军输了好几杯,他划得更带劲,绽着额头的青筋喊:“兄弟好哇,一个,没有,四季发财,三,七巧。”海军说:“你又输了。”大舅娘凑过来说:“光吃酒哪行,多咽菜。这五花肉、草鱼、鸡肉多咽点。”马新华心里笑,父亲曾教他用四五种方言说“吃饭”一词,黑米乡人吃饭叫咽(yè)饭,马尾镇人吃饭叫呷饭,草桥人吃饭叫恰饭。晒谷镇人骂人白吃饭叫做擀粮食,也可以理解为减粮食。

吃完了饭,大舅娘领着两个媳妇和陆军、海军收拾酒桌。空军喝多了上床躺着。小舅爷和清云先回去了。大舅娘掺了两盆热水叫春兰、新华和言容洗面。黑米乡土话带有古语特色,洗脸叫洗面,看电影叫相电影,睡觉叫睡眼闭,这个叫该个。其他客人又凑成了两桌牌局。言容肚子不舒服,捂着鼻子在茅茨里蹲在粪坑上拉得稀里哗啦。一只茅茨鸟在茅茨上喳喳地叫,茅茨鸟就是喜鹊,它像指挥家手里的棒一样上下摇着黑色的尾巴,在瓦片上蹦蹦跳跳。喜鹊来报喜了?空军急匆匆地搡开茅茨的木板门,吓得言容尖叫连连:“有人!有人!”空军说:“不好意思,婶娘,不晓得你在里面屙屎,不好意思!”他连忙带上了门,拐到茅厕旁边的草丛里撒尿,一柱尿冲在草丛里,像一条草蛇窸窣爬行。空军拉上拉链回到茅茨门口又说一声:“对不起,婶娘,太急了就没注意。”言容瓮声瓮气地说:“没事啦。”

言容回到堂屋悄悄拉新华出门,大媳妇在压水井旁洗碗,两只燕子从门前的池塘低垂掠过。远处,田脊上一对新人跟随一条小港子前行。男的西装革履,沉闷地走在前头,女的浓妆艳抹,撑着小阳伞低头看路,应是回娘家探亲。言容和新华爬上屋后的山坡,言容说起刚才的尴尬,埋怨道:厕所里门闩也没有,随随便便就可以闯进来。马新华嗤地一笑:“有的连门都没有,垂一个麻布袋做门帘呢。”言容说:“这次陪你回来,才体会到这城乡差别怎么比水星和火星的差别还大呢。农村就是农村,一点讲究也没有。”马新华拉下脸说:“谁祖祖辈辈不是农民出身的?要说讲究,农村也有许多讲究,城市里就没有。”言容说:“你看这里几乎家家户户打牌。”马新华说:“现在城市里坑蒙拐骗吸毒卖淫抢劫杀人多了去了。”言容噎气不理他,径直往山上走。满坡蒿草枯黄,一茬新的野草覆盖山坡,藤藤蔓蔓开始爬出新的枝条。金银花缠着一树灌木,吐出几朵纤细的白花,马新华摘了一朵,吸了花蕊里甘甜的露汁。幼时他常在晒谷镇中心小学的后山上摘食金银花。金银花下钻出一群鸡仔,由一只老鸡婆领着,母鸡叼着一条青虫,鸡崽们叽叽喳喳跟在后面抢夺,这种抢夺不仅仅是为了充饥之需。老鸡婆每年都孵一窝鸡崽,养到秋季就成了盘中美餐。这是鸡的命。但这不影响它们追逐嬉戏。马新华瞟了一眼言容背影,坐在一块青色的岩石上看山下的老屋。小舅爷一家还住在老屋里,老屋被拆了一大半,几个堂舅都在原址上砌了楼房,外墙没有装饰,露出一格格红砖和石灰线。屋后有一架鱼骨天线伸入天空。左侧掩映在遮天蔽日的竹林中,微风哗啦拂入其中,风浪一阵阵在每棵吊竹之间摇曳、传递,幽深的绿似在呢喃细语。忽然一片振翅,飞出一群麻雀,迎风盘旋又钻入另一片竹林。两只鸭在坡下用扁嘴喙接连铲吃一个食槽里的浸水稻谷,动作像持续震动的风钻。有一只灰背的停下来,伫立风中引颈细听,在肃穆中思考着什么。

马新华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山顶,追上了言容。言容坐在草地上气咻咻地喘气,马新华扶着她放眼四周。向阴的山坡,坟地隆着一个个土馒头,茅草丛中斜出几块石碑,年代久远,石碑渐渐如残阳下沉,歪倒在野草里;更多的无人认领的野坟,无碑无祭,在风中沉寂。山腰上有人举着锄头挖土,熟悉的挖土声疏落松钝,一声声从地里传来。马新华指着对面一座小山说:“外公就埋在对面的山上。”言容环顾每座山头零散的坟地,漫山遍野的坟墓,人们从土里来到土里去。这里的人都是土变的,这里的土都是人变的,他们来来回回变来变去。这是人的命。她俯瞰被群山环抱的田野,一个老头子在水田里吆喝着水牛,犁耙在脚下翻起一道道泥土。一个小娃子在村口的枣树下喊:“回来咽饭了!”

言容说:“我们也回去吧。”两人下山回到大舅爷家,新华母亲从茅茨里出来说:“跑山上去干什么?刚刚找你们找了半天。我们去小舅爷家走走。”两人跟着母亲提了一包白砂糖、一瓶邵阳大曲、三斤猪肉去小舅爷家。小舅爷一家还住在旧院里,旧院已被拆得面目全非,现在的这座与马新华记忆中的那座几乎找不到一丝吻合之处。正门前的青石台阶已被拆除,三人从侧面的小路进去,小舅娘正在屋檐下选米,不期合看到春兰一家连忙喊:“红军,你姑奶奶来啦,放鞭炮,放鞭炮!”红军拎一串鞭炮钻出屋外,用打火机点着扔在前面的土坪上。清雨和他老婆出来了,马新华笑着迎上去握住清雨的手说:“老表啊,今年过年没有回来,现在给你拜个晚年,贺起你四季发财。”

大家进了屋,土房子里窗户不多,光线比较晦暗。小舅爷坐在垫了毛毯的竹榻上看着黑白电视。马新华摸出烟盒,向他递烟问好。清雨说:“他不能抽烟。”小舅爷说:“新华啊,你小舅爷能耐不大,没有给崽和女砌一座好屋。快进棺材时还摔了一跤,病成这个样。”新华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房间,黑暗里有响声,一只檐鼠钩在房梁上吱叫了两声。外面的房间是红军住的,墙上贴着张曼玉、谢霆锋的画。他安慰小舅爷:“莫想多了。平安就好。土屋住着对身体好,冬暖夏凉。”小舅娘端来一盘果脯说:“来,吃果子,夜晚就在这里吃饭了。”新华说:“不了,我们下午还要回去呢。”清雨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多歇几夜嘛。”新华说:“明朝马家祭祖,必须要回去。”新华问起表侄女小莲。清雨说:“她在浙江拉毛织快三年没有回来了。具体情况也晓不得。”新华谈起农产品行情,问清雨:“现在蔬菜、粮食都涨价了,今年在家种田怎么样?”清雨说:“粮食贵了,农药化肥也跟着涨,再说年轻的都在外面打工。几个老头子哪有力气种这么多田,好多田都荒着。”新华看着红军说:“红军初中毕业啦?考个大学就好了。”红军嗯了一声,无奈地瞅着父亲清雨。清雨说:“我们哪里上得起大学?不读了。现在大学生也不包分工,读出来也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拢钱。”红军说:“我想念个中专。”清雨说:“大学都没用了还中专?”新华说:“他还没满十八岁吧。念个中专也好。”清雨脸色凝重地说:“念不起。过了三月三他就到他姐那里去拉毛织。”新华母亲说:“赶三月三,记得到我家来吃饭。”

临别时,小舅娘提着一袋鸡蛋、一包酥饼回礼给春兰,同时退回春兰送来的三斤肉。春兰不收。两人就在门口推推搡搡展开了拉锯战,言容看她们退礼好似打架。春兰逃到土坪旁的毛竹下,小舅娘又追上来将三样礼硬塞在春兰手上就跑了。隔壁的清风背着挂耙路过,对春兰说笑:“姑姑,你就收下吧。”春兰向他问好,又对屋檐下的小舅娘说:“小嫂嫂,这鸡蛋我收下,这一包饼干和三斤肉,说什么我也不要了。”她说完将饼干和猪肉撂在路上走了。小舅娘跑过来撇嘴骂:“这个春兰,怎么是这种人呢?”

回到大舅爷家,春兰一行又向大舅爷告辞。大舅娘挽留不住,拉着春兰小声说:“我那陆军的事多谢了。”春兰说:“放心。我打包票了。”清云对新华说:“本来要你们多歇两夜的,既然回去有事,我就不留了。以后有空要多来走走。”新华说:“会的会的。哪天来深圳了记得到我们那里来耍。”清云说:“要的要的。”清阳抱出来一只黄毛狗崽,袋在蛇皮袋中,蛇皮袋戳了几个透气的眼窟。清阳将蛇皮袋交给新华母亲说:“姑姑,你带回去养吧。”狗崽在袋里活泼地钻,呜呜地叫。大黄狗发财从侧面的狗窝里跑了出来,悬着一排鼓胀的乳房吼了两声。言容条件反射似的躲在新华背后喊:“打走它打走它。”空军从门后拿出一扁担将发财赶走。大舅娘也回了几样礼,春兰又与她斗了几个回合终于收下。清阳提一圈鞭炮,点响了丢在路上送客,整个田野哔哔剥剥地响了一阵。清云说:“慢走啊。”新华说:“吃了多夜。”新华母亲说:“三月三到我家里来吃饭啊。”

新华一行路过一块鱼塘,坡边长着一棵绿叶簇满的皂角树,清风蹲在塘眼石头上搓着皂角树叶洗手。他甩掉手上的泡沫,伸手涤荡塘水。马新华向他打招呼,他咧开嘴笑道:“新华,去你外公的坟前化钱纸了吧?”马新华一怔,忽然想起了外公。

路上母亲怕言容受不了三轮车颠簸,提议走小路。言容一听说小路有十八里之遥,咋着舌头说:“还是坐车吧,颠是颠了一些,总比走路轻巧。”大家又穿过两个村子和一片田野,翻了两道山梁,有一排高空水渠如虹桥架在两道山梁之间。一个男人在前面山顶的松树下唱歌:“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春天里那个百花鲜,我和那妹妹啊把手牵,又到了山顶呀走一遍啊,看到了满山的红杜鹃……”

回来的路上,又是一番颠簸。车至下叶塘,新华看到了岚江。河水齐堤,夹岸开了满枝红艳艳的桃花,照得河水红艳艳。新华指着桃花叫言容观赏。言容探头观望江边,拧着的眉头灿然展开,看那桃枝横斜,桃花绽开,朵朵明眸皓齿驻于枝头,飘落的花瓣像小孩叠的纸船儿在河面游荡。言容认为,桃花最好是与河水搭配在一起,花衬河,河映花,河边的桃花临水而照,便有了水灵灵,有了风流韵致。有如诗所写的地方,这是唐诗里的桃花。言容激动地说:“好好看啊!”母亲淡淡地说:“只是几棵野桃树嘛。”

回到晒谷镇已是下午四点。街上已经散圩,百货商店门口还聚了许多人赌谜语,马新发、马二猛子、马小列、马永坚,还有王砌匠弟弟王木匠,唐瞎子的侄子唐小明都凑紧在门前,长琴也离了摊挤在人群里。天花板上挂了一个青布包,花鸡公搭了一张梯攀上去取谜底。从去年冬天开始,花鸡公和几个人合伙搞了这个赌局,每天发出一些宣传单,上面印一首诗句,让大家猜五十种动物,每注两块钱,赔率是一比二十。马新华向大嫂打了一声招呼,大嫂对马新华笑了笑说:“马上出谜底了。”马新华问了长琴赌彩的规矩说:“有点像广东的地下六合彩。”大嫂说:“这诗里面有玄机,你是文化人,应该猜得更准。上次猜一句:老家住在弯里弯,前门后门都不关,从头到尾穿裘袍,似小却大笑开颜。有人猜檐鼠佬,有人猜黄鼠狼,有人猜是蛇,你猜是什么?”马新华心里好笑,这种谜语不是正规的谜语,它可以借用一些生肖、五行八卦、历史典故、字形笔画和谐音等手段,牵强附会对应无数个谜底,根本没有固定答案,说白了就是一种赌博,与智力高低无关。马新华笑了笑说:“不知道。”大嫂说:“是老鼠,耗子就住在弯洞里,老鼠在十二生肖中排第一,所以似小却大。我本来是猜老鼠的,偏偏听了新建老婆的话,改成檐鼠佬了。”母亲看着长琴的摊位说:“摊子也不守了,猜什么谜语!”长琴说:“你不晓得,这次我绝对猜中。”母亲冷了她一眼,和言容去李屠夫摊上买肉。马新华问:“这次出了什么谜语。”长琴说:“一条龙,钻地洞,三个兄弟把杨种,八仙飘海显神通。”马新华问:“你猜什么?”长琴说:“我猜猪。”马新华说:“猜猪?”长琴得意地说:“你想想,这里面有三个数字,一、三、八相加是十二,十二在生肖中不就是猪嘛。”马新华说:“也可以猜蛇呀。”长琴说:“有些人是猜蛇。”这时花鸡公将青布袋取在手里,拆开两层布,亮出里面的一面木板。马小列喊:“蛇,蛇!”有人喊:“蚯蚓,蚯蚓!”有人喊:“羊,羊!”也有人在喊:“驴,驴!八仙中只有驴是动物。”花鸡公将木板对着众人诡笑:“大家看看,是狗。”花鸡公神气洋洋地看着大家。八仙飘海显神通,狗是八个笔画嘛,还有三个兄弟把杨种,杨戬有一条哮天犬。许多人跺脚叹息,马二猛子骂道:“他妈的,连亏了四期。”一个老母亲手里扬着票蹒跚着小脚说:“我中了,我中了。”大家一看是克俭老婆。克俭老婆是独眼人,她左眼的瞳孔生有萝卜花翳,也就是白内障。马新发骂道:“狗日的,老子倒不如一个独眼婆。二十块钱买了十注全泡汤了。”王木匠对唐小明笑道:“小明,你伯伯唐瞎子是算命的,让他教教你嘛,要不然叫他也来猜猜。”唐小明说:“你以为他是仙呀?他能猜中就不在晒谷镇混了。”

大家沮丧地散了。有人在路上还议论着应该猜什么不应该猜什么。马永坚边走边在手心里写“狗”字:“一二三四五……八个笔画,八个笔画!狗?他妈的,我怎么没想到呢?”克俭老婆在兑奖处领了四十块,高兴得合不拢嘴。马小列凑上去说:“运气不错哟,二奶奶是怎么猜到的?”克俭老婆眉飞色舞比划着手:“这是天老爷让我中的。上午我上街买菜,左眼跳个不停,我想今天要发财了,去百货商店猜谜语准中!看到巷子里蹿出来一条狗,我就买了狗呗。”马二猛子在后面撂着右臂的空袖子说:“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长琴说:“唉!上午独眼婆还跟我唠叨应该买狗的。当时我还笑话她哩!”马新华说:“这东西发不了财,耍耍而已,不要当真了。”长琴长吁短叹回到自己的摊上。马新华一看肉摊上李屠夫正在收摊,母亲和言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赶紧往家里走,走到石拱桥时,天下起零零星星的雨,桥西头是马新发的堂兄开的电器铺。商铺侧面的墙壁刷了中国移动的广告语:“沟通从心开始。”正面挂了一幅创维彩电的喷绘广告。中心小学的王老师在里面选购彩电。马新华小时候被王老师罚过站,对他记忆犹新,他现在老得超出了马新华的想象。马新华埋头匆匆走了。街上薄暮沉沉,当街的人家半数掩了门,从屋里传出来电视里的歌声、枪声、炮声和刀剑声,还有哭哭啼啼和尖喊大叫。

天已擦黑,在新建家门前,新华赶上母亲,问母亲,说言容独自先回去了。新建站在建房的基脚上和新钢吵架。新钢指着地界说:“这边是我的地。你砌屋不量一下尺寸呀?”新建说:“屁!你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预留地。我的屋基是在建在我这边。”新华母亲上前劝说:“算了,都是屋里人,吵吵闹闹让外人看了丢丑。”新建说:“婶娘,这事你莫管。”新钢说:“就算是预留地,你也应该和村委说好才能建。”新建举起锄头朝地里一挖,铁锄头吃进土里,他起了一块土块说:“这是我砌屋,我说不说关你卵事!”这一锄头竟挖出一条绿色的狗尾巴蛇,狗尾巴蛇拖着被锄头铲断的半截尾巴慌张地爬进地基土壕里。新建捡一块硬土砸过去,未打中,狗尾巴蛇留下一摊血钻入洞穴。新钢老婆从家里跑出来,双手叉腰对着天说:“上次,我们辛辛苦苦从观子冲砍回来一棵椿树,放在屋后面不到半个月,就被哪个砍脑壳的偷走了。有些事我们都心里明白。”新建说:“你来使什么嘴!”新建老婆也跑出来拿着菜刀剁着砧板说:“把话讲明白,狗日的才稀罕那棵树!莫说椿树了,我地里的那些韭菜、葱子天天有人去摘,晓不得是哪个不要脸的偷的!哪个砍脑壳的、剁脑壳的!”新建盯了老婆一眼,让她停手。平时只要丢了东西,她就拿把菜刀坐在门口剁砧板骂人。新建不喜欢这一套。新钢跳上屋基说:“别怪我没跟你打招呼,你明朝不改地基,我就告到村委去,村委不行就告到镇政府、市政府!”新建说:“你去告嘛!老子怕你?你去告!在皇帝老子面口我也有理。”新钢说:“好好!给脸不要脸。”

“谁不要脸?”新建跳到新钢面前,□他一把。新钢趔趄一步,旋即狠狠地扑上去。两人扭在一起。新华母亲扇着手喊道:“莫打了!莫打了!”新华拖住母亲说:“这事你管不了。小心你自己!”新建老婆和新钢老婆见男人们打起来,上前帮手,也抓在一起。这时马克勤牵着一条黑牯牛从巷子出来,见四人对掐相缠,瞪大灯笼眼骂道:“新建,你们做什么啊!还不松手!和牛一样,兄弟之间喜欢打架啊?真是丢先人的脸!”新建见了父亲,松手退在一边,新钢哼哼两声退下来,女人们也骂骂咧咧停了手。黑牯牛忽然撅起屁眼,落下一泡牛粪,大如磨盘,冒着缕缕热气,倏忽之间跃上一个身影,唐瞎子老婆拐着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瘸腿,将牛粪铲进粪箕里,喃喃自道:“莫可惜了,又是一个好肥料。”

新钢说:“他不讲理!”新建说:“他骂人!”马克勤脸色暴涨,对新建怒吼:“指甲大的事也闹。还不死回去!跑出来寻死路!”新建灰头灰脑去拉老婆,老婆甩开他回了屋。马克勤看了新钢一眼说:“新钢,都是一家人。你要是当我是伯伯,有话好好讲。”新钢嘟着嘴说:“是新建先动的手。”马克勤说:“好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间窝里斗能斗出个什么结果?回去吧。”新钢站着不动,心里冷哼:“你肯定是向着自己的崽。”马克俭从观子冲挑着一对空尿桶回来,见众人表情不对,问新钢:“怎么啦?”新华母亲说:“刚才新钢和新建为了地基的事,两人打架啊。”新钢抢道:“爸爸,是他先动手的,而且……”马克俭骂道:“你还蛮能干么,晓得和兄弟打架。你能干!还不死回去。”新钢老婆撅着嘴嘀咕:“倒帮着外人讲了。”马克俭说:“还戳嘴!”新钢心不甘情不愿扯着老婆走了。马克勤说:“克俭,一点指甲大的事,就算了。”马克俭说:“晓得。新钢这狗日的,我天天念紧箍咒就是念不变。”

左邻右舍各自散了,马新华和母亲也往回走。天全黑下来,凉风挽着细细的雨丝,轻轻垂在街上。左边一排瓦屋,右边一排新楼,青瓦和路面一样被雨浸得微微发亮,小镇在愈来愈密的雨中透出岑寂的寒意。新华母亲说:“华猛子,你们兄弟几个以后莫学这个样。”进门前,新华母亲抱出蛇皮袋里的狗崽,折了一根樟树枝揩了揩小狗的屁眼,她说:“这样,狗崽就会出门屙屎屙尿。”

堂屋有客人讲话,克祥在陪克安、新春和新夏聊天。马新华进屋惊喜地喊:“克安伯伯,新春姐,新夏哥,你们来了!”克安说:“明天马家要祭祖,我必须回来看一眼。”克安在外工作多年,难得回来一次;新春、新夏十年前也迁往市里上班,他们中午分别赶回,借住克祥家。克安从头到脚打量新华:“当年看着你们四兄弟戴肚兜穿开裆裤,转眼间你们就成家立业了。”

小黄狗在春兰怀里奶声奶气叫起来,克祥瞧小狗,春兰说:“大舅爷送的。”克祥接过小狗对春兰说:“你终于回来了,快去伙房吧。新中、新人、小玲,还有言容都在伙房忙不过来。”春兰说:“我就是做饭煮菜的命!”放下手里的东西,她就朝伙房跑。克祥提起小狗绕着桌腿转了三圈,把它关在新中房里。雄飞和新民在房内看电视,新华对新夏说:“雄飞也回来啦?”新夏对雄飞喊:“雄飞快出来,喊一声华满满。”雄飞正在看NBA球赛,黏在电视机前喊了声满满。新夏骂了他一声,大家继续聊天。克安数着指头对新夏说:“你爸爸死了大概二十年了,你姆妈也有五年了吧?这次回来,我要去给他们挂个亲。”新夏的父亲叫克平,是克安的哥哥,八十年代就死了,新夏母亲在五年前得胃癌走了,两老一同埋在铁心塘的山上。不知为何,新华清晰记得新夏母亲拿镜子给自己脑袋照伤疤的情景。那个时代的小孩,伤疤是家常便饭的事,谁也不会在意。二十多年前,他们住在老屋里。老屋临街开了一家理发店,新华站在大方镜前,新夏母亲在他后脑勺上举起一面圆镜。大方镜,脑勺,圆镜,三者构成了太阳、地球和月亮的关系。月亮绕着地球转动,地球盯着太阳,看到了月亮里自己的背影。“你看看!这伤疤。”这位伯母告诫他玩游戏要小心。新华脑海里涌现出她的音容。脑海是一个什么地方呢?新华独自在房内闭眼。他看到了一片黑暗,白花花的影子。影子背后,两眼之间,淡出了一个世界,倏然转向眼皮背后某个深度区域延伸,那个世界或许被称之为脑海。他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试图认真辨认,那个肖像的轮廓时隐时现。他快要记不住了。

开饭了,十大碗上桌。由于人多,一桌坐不下,克祥说要再摆一桌。新春端了碗去里屋:“不要麻烦了,我到间子里边吃边看电视。”言容等人也端着碗去里屋看电视。桌上只剩下克安、克祥、春兰、新中、新华、新人和新夏。大家东扯西拉聊些家常,谈些国政。新人说:“新夏,你们税务所那个陈所长好像是黑米乡的吧?”新夏说:“是。”新人嘴里拖长了一个“噢”字。新夏说:“现在物价上涨,这税也不好收了。天天有抗税漏税的。”新华说:“新闻说国家采取多项措施调控物价。但是房价、肉价、菜价、米价样样都在涨。有人鼓吹涨价好,有利于经济繁荣。”克安、克祥对经济比较陌生,春兰说:“涨价还好?我只觉得现在上街顺便买一点蔬菜都是一块钱一斤,有的还要几块一斤呢,赶上当年的肉价了。”新夏说:“其实,这个税收也是平衡贫富差距的一个手段。有钱人多交税多为社会做贡献,政府也就有充足的财政进行二次分配。”新人说:“那是那是。”新华说:“这几年政府的财政收入应该不少,但是用在公共事业上不多。”新夏说:“哪里啊!物价在涨,政府的办公成本也跟着高嘛。”新中说:“我们镇政府的工资只加了一点点,别说赶不上物价,就连一般在外打工的人也比我们强多了。”克祥岔开话说:“雄飞明年要考大学了吧。”新夏对正在看电视的雄飞说:“飞飞,你满爹爹问你话呢。怎么没反应?耳朵打蚊子去了!”雄飞嗯了一声。新夏回头说:“这小娃子不争气,天天往学校附近的网吧里钻,水浇鸭背,讲不变也打不变,现在成绩差得很,如果考个一般大学还不如再复读一年。”克祥喝了一口酒说:“别说你,我那老四一样经常到网吧里去鬼混。还对我讲,网络这东西神通广大,可以坐在家里当老板,什么问题只要通过网络一搞就可以了。还讲,你要是在中国得了病,美国的医师通过网络一看,就能治病。”新中笑:“什么神通广大,除了打游戏,他们还能做什么?”

饭毕,春兰和长琴收拾桌子。堂屋搭了一铺,新夏和雄飞睡在堂屋,屋顶的耗子爬来爬去,有意让雄飞彻夜难眠,眼睁至后半夜,终于思绪化为一缕幽梦飞上屋顶,也成了一只鼠。他问:为什么如此烦人?鼠曰:为什么如此烦鼠?他说:烦人也罢烦鼠也罢,问题在你呀。鼠曰:你睡觉我磨牙,两不相干,问题在于你自己。他说:要不你睡觉我磨牙,看你如何?鼠曰:好嘛,我变你,你变我,我们互换一下,看谁烦!两者一问一答,吵吵不休。新中的房间又隔开一铺,克安和新中为一铺,新春和长琴为一铺。言容在枕头上对新华悄悄咬耳根:“长琴和小玲是不是不和?”新华闭着眼说:“睡觉了!”言容说:“和猪一样。可我睡不着。看到阁楼上的那口棺材心里发毛。”新华睁开眼,注视阁楼上那副露出一截的棺材,若有所思地说:“那是爸爸给自己准备的寿木,空的,有什么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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