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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马格雷夫仪式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思维敏捷,做事有条不紊,着装简朴整洁,然而,他的性格中有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颇使我这个与他同居一室的人心烦。那就是他在个人习惯方面一塌糊涂。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无可挑剔。我曾在阿富汗工作过,那儿恶劣的工作环境使我形成了很随便的生活习惯和与医生不相称的马虎作风。不过,我虽然马虎却有限度。当我看到有人将烟头扔在煤斗里、将烟叶塞在波斯拖鞋里、将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用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炉正上方时,我便开始自鸣得意起来。我一直认为,练习手枪应该属一种户外消遣,福尔摩斯却不这么认为,他只要来了兴致,就会坐到扶手椅里,拿起他那支手枪和一百盒子弹,以维多利亚式的爱国热情,将对面墙壁打得千疮百孔。我强烈地感到,他这么做既不利于改善室内的空气,又不利于改进房屋的外观。

我们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化学药品和罪犯的遗物,而这些东西经常钻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出现在黄油盘里,有时甚至从更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然而最让我头疼的还是他的那些文件。他最不愿意销毁文件,尤其是有关以前案情的文件。一两年之中他只集中精力整理一次。因为,就像我在回忆录中曾经提到过的,他只有成功地办完某个案件时,才会爆发这种热情。热情过后他又恢复了冷漠,每天抱着小提琴和书本,除了从沙发边走到桌旁,他几乎寸步不移。由于日积月累,他的文件越来越多,直到屋里每个角落堆满了一捆捆的文件。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烧毁这些文件,也不愿别人移动这些文件。

一个冬天的夜晚,当我们一块坐在壁炉旁时,我突然提议,既然他已经把摘要抄进了备忘录,不妨利用接下来的两小时,把我们的房间弄得稍微舒服一点。他无法反驳这一合理的要求,于是面带怒容地走进卧室,没过多久,他拖着一只大铁皮箱出来了。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中央,在大箱子前面的一张凳子上蹲下来,然后打开箱子。箱内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摆了文件,所有的文件都用红带子扎成了一捆一捆的。

“华生,箱子里已经装了不少文件了,”福尔摩斯用他那双爱捉弄人的眼睛望着我,说道,“我想,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个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你就会叫我把箱子里的文件拿出一些来,而不是叫我把另外的文件添进去了。”

“这些是不是你以前办理过的案子的记录?”我问道,“我一直想了解了解这些案子呢。”

“是的,年轻人,它们都是我成名前办过的案子。”福尔摩斯轻轻地取出一捆捆文件,显出非常爱惜的样子。“这些案例办得并不都很成功,华生,”他说道,“不过其中倒是有不少趣事。有塔尔顿凶杀案,有凡贝里酒商案,有俄国老妇历险案,还有铝制拐杖奇案以及跛子里科利特与其恶妻案。再看这一宗案件,它还真有点离奇呢。”

他把手伸进箱内,从箱底取出一个小木匣,匣盖是活动的,就像一个儿童玩具盒。福尔摩斯从小木匣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把老式铜钥匙、一枚带线团的木钉和三个生锈的旧金属圆板。

“喂,朋友,你猜这是些什么东西?”福尔摩斯一面观察着我的表情,一面微笑着问道。

“它们看起来倒真像罕见的收藏品。”

“确实罕见,要是你听说过由它们引发的故事,你会更吃惊呢。”

“这么说,这些收藏品还有一段来历啰?”

“它们不仅有来历,而且本身就是故事的起因。”

“什么意思?”

歇洛克·福尔摩斯将这些收藏品取出来,一一摆到桌边,然后坐回自己的椅子,满意地瞧着它们。

“这些东西,”他说道,“都是我保存下来以纪念马格雷夫仪式一案的。”

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提过这件案子,却一直未曾获悉详情。“要是你能把详细经过讲给我听,”我说道,“我该有多高兴啊!”

“那我可以不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了?”福尔摩斯调皮地喊道,“只是,这个房间又要凌乱不堪了,华生。不过,能把这件案子载到你的案情记录中去,我也很高兴。因为这件案子不仅在国内犯罪史上很奇特。而且在国外,我相信,也不多见。如果记载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时,却不包括这件奇案,那也未免太不完备了。

“你可能还记得‘格洛里亚斯各特’事件,其中我给你讲了那个人不幸的遭遇。他对我讲的一席话,第一次使我考虑到职业问题,后来侦探工作真的成了我终生的职业。我现在已经小有名气,公众和警方都公认我为疑难案件的最高上诉法院。你刚认识我时,我正在调查那件后来被你署名为‘血字分析’的案子。虽然当时还称不上顾客盈门,但也有不少主顾了。你难以想象开始时我的工作进行得多么艰难,又经历了多么长久的努力才获得了成功。

“刚到伦敦时,我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哥街,闲暇时便潜心学习各门知识,以备将来之用。那时就有一些人来找我破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我的老同学介绍来的。因为我读大学的后几年里,就有人注意到我和我的那套推理方法。我侦破的第三个案件是马格雷夫仪式案。正是那一连串奇怪的事件以及后来证明其事关重大的侦破结果激发了我的兴趣,从而开始了我今天从事的这门职业。

“瑞金纳德·马格雷夫曾在我上过的大学学习过,我和他仅为点头之交而已。他在同学当中并不怎么受欢迎,因为他看上去颇为自傲。不过,在我看来,他的自傲只是竭力掩盖他与生俱来的自卑而已。从外貌上看,他颇具贵族子弟的特征,瘦个子,高鼻梁,大眼睛,举止从容,彬彬有礼。实际上他真是英国一家最古老贵族的后裔。只不过在十六世纪时,他们家作为次子的后裔从北方的马格雷夫家族中分支出来,然后定居到萨色克斯西部的赫斯顿庄园,那个庄园现已成为该地区仍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筑了。看来,他的出生地萨色克斯对他影响很深。每当我看着他那苍白而灵秀的面孔或他头部的姿势,总让我联想起灰色的拱门、直棂的窗户以及古堡的遗迹。我们曾不自觉地在一起说过话,我还记得他多次向我表露过对我的观察和推理方法感兴趣。

“我们分开后四年的一个早晨,他到蒙塔哥街找我。他还是老样子,穿戴得很时髦(因为他讲究穿着),并保持以前那种与众不同的文静优雅的风度。

“‘你还好吗,马格雷夫?’两人热情地握过手后,我问道。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那可怜的父亲去世了。’马格雷夫说道,‘他是两年前去世的。自那以后我理所当然地接管了赫斯顿庄园。另外因为我还担任了当地的议员,所以一直很忙。不过,福尔摩斯,听说你正将你那套惊奇的推理方法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来?’

“‘是的,’我说道,‘我开始凭这套小本领谋生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指点。赫斯顿最近发生了一连串怪事,连警察都查不出原因。这些事件真是太奇怪、太令人费解了。’

“华生,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急于想听下文了,因为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找不到事干,而当时看来我盼望的机会总算来了。我深信,我能做成别人做不成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大显身手了。

“‘快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吧。’我大声说道。

“瑞金纳德·马格雷夫坐到我的对面,点燃我递给他的香烟。

“‘你要知道,’他说,‘虽然我还没有结婚,但是赫斯顿庄园的仆人却不少,因为庄园年代已久,凌乱不堪,需要许多仆人照料。我也不愿辞掉仆人,况且在打野鸡的时节,由于我经常在家里设宴招待打猎的朋友们,也少不了人手。庄园里共雇了八名女仆、一名管家、两名男仆和一名小听差。另外还有一批仆人照管着花园和马厩。

“‘管家布兰顿是仆人中雇用得最久的。我父亲当初雇用他时,他是一个不称职的小学教师。由于他精力旺盛,个性很强,不久就受到全家人的器重。他身材健美,眉清目秀,前额俊美,虽然他到我们家已有二十年,仍不到四十岁。令人不解的是,他具有这么多优势和不凡的才能(因为他持好几国语言,还能演奏几乎所有的乐器)却满足于长期做一个仆人。在我看来,他是安于现状,不想改变已有的处境。凡是到过我家的人都记得那位管家。

“‘可是这么完美的人却有一点放荡。你想,他这种人在寂寞的乡村做一个花花公子并不难。刚结婚时他倒挺安分的,妻子死后,他就净给我们惹麻烦了。几个月前我们以为他会从此安定下来的,因为他和我们的二等女仆内切尔·豪尔斯订了婚。谁知他又抛弃了内切尔,看上了猎场看守领班的女儿珍妮特·彻杰丽丝。内切尔是个不错的姑娘,不过,她是威尔士人,容易激动。她才得过脑膜炎,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昨天才可以走动。与过去的她相比,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黑眼睛的幽灵而已。这是发生在赫斯顿的第一件事。紧接着发生的第二件事使第一件事显得简直无足轻重。第二件事起因于管家布兰顿做的不光彩的事以及后来他的被解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刚才说了,他很聪明,然而他就是被聪明给毁了,因为他太聪明,才会对与自己无关的事过分好奇。我没料到他的好奇心到了那么深的程度,要不是一件偶发事情,我还不会加以注意呢。

“‘我已经说过,我们的庄园很凌乱,上个星期的一天,确切地说是上个星期四晚上,晚饭后,我不该喝了一杯浓咖啡,很久都睡不着。这样一直挨到早上两点钟,我觉得不再有睡着的希望了,于是起床点起一支蜡烛,准备继续读一本没看完的小说。由于我把书留在弹子房,我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去取。

“‘从卧室到弹子房,必须下一段楼梯,再经过一道走廊,走廊的一头是藏书室和枪库。经过走廊的时候,我发现从藏书室敞开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吃惊。临睡前我已经亲手把藏书室的灯熄了,把门也关了。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房子里进来了夜盗。赫斯顿庄园的走廊两边的墙壁挂了许多古代武器的战利品。我从中挑了一把战斧,放下蜡烛,踮着脚尖穿过走廊,朝房内张望。

“‘待在藏书室的是管家布兰顿,他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他的膝盖上摊着一张纸,看起来像一张地图,他正托着额头思考着什么呢。我呆呆地站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借着桌上的蜡烛发出的微弱光线,看出他衣着整齐,突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对面的写字台走去,打开锁,拉开一个抽屉。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走回原来的座位,把文件平铺在桌上,便开始在烛光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他那么平静地查看我家的文件,这使我非常气愤,我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刚好布兰顿抬起头,他见我就站在门口,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跳起来将那张海图模样的东西塞进口袋。

“‘我说:“好啊!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对你的信任吗?那明天就请你离开我家吧。”

“‘他垂头丧气地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然后从我身边溜走了。蜡烛还在桌上,我想借着烛光看看布兰顿究竟从写字台里取出了什么文件。然而,我惊奇地发现,那份文件一点儿也不重要,只不过是一份奇特的古老仪式中的问答词而已。这种仪式是我们家族特有的,叫“马格雷夫仪式”。几个世纪以来,马格雷大家族中的每个人,成年后都要经历这个仪式——这些纯属我们家族的私事,如同私人图章,也许对考古学家来说,它们略有价值,却无实际用途。’

“‘文件的事我们待会儿再谈吧。’我说道。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马格雷夫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我就接着讲吧:我用布兰顿留下的钥匙重新锁好写字台,正想转身离开,突然惊奇地发现管家又返回来了,正站在我跟前呢。

“‘他激动得声音嘶哑地说道:“先生,马格雷夫先生,我受不了这种耻辱,先生,我一直保持着与自己地位不相称的高傲,让我出丑会要了我的命。先生,我的生死现在就掌握在你手中,真的,如果你把我逼上绝路的话,我生不如死。先生,如果这件事之后你不能留我,那么,请看在上帝的分上,允许我在一个月内申请离开,这样看起来更像辞职一些,也让我容易接受一些。马格雷夫先生,请你千万不要当着熟人的面赶我出门。”

“‘我答道:“你不配受到如此宽待,布兰顿,你做的这件事太丢人了。不过,念在你给我们家当差多年的分上,我也不愿当众扫你的脸。但是一个月的限期太长了,你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离开,你想找什么理由离开都可以。”

“‘他绝望地喊道:“一个星期?先生,两个星期吧,至少给两个星期。”

“‘我重复道:“就一个星期。你要知道我对你的处理已经够宽大了。”

“他很绝望,只好沮丧地偷偷溜走了。我也熄灭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两天里,布兰顿表现得非常勤恳,忠于职守。我也闭口不提刚刚发生过的事,内心却不无好奇地静观他怎样保全自己的面子。可是第三天早餐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听候我向他吩咐一天的工作。离开餐室时,我碰巧遇见了女仆内切尔·豪尔斯。刚才我说过,她不久前刚刚病好康复,身体十分虚弱,脸色也很苍白,见面后我便叫她不要工作。

“‘我说道:“你应该躺到床上休养,等身体好一点再工作。”

“‘她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以致我担心她的脑病复发了。

“‘她说道:“我已经恢复健康了,马格雷夫先生。”

“‘我答道:“那要看医生的意见。你现在不要工作,还有,如果你下楼,请转告布兰顿,我想见他。”

“‘她说道:“管家不在。”

“‘我问道:“不在?到哪儿去了?”

“‘她说:“他不在,谁也没看到他。他不在房里。啊,是的,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内切尔说着说着,就倒到墙上,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尖声大笑起来。我被她歇斯底里的发作吓坏了,赶忙按铃求助。姑娘被带回房间后,我问她布兰顿的去向,她只是不停地尖叫、抽泣。无疑,布兰顿已离开庄园。昨晚他的床没人睡过,自从前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然而很难查清他是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的,因为当天早上他房间的门窗都是闩上的。另外,他的衣服、手表以及钱物都还留在房间里,只是不见了他那套经常穿的西服。他的拖鞋也不见了,却留下了长统靴子。管家布兰顿究竟头天晚上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他怎么样了?

“‘我们从地下室到阁楼把庄园搜了个遍,却没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正如我所说的,这幢老庄园就像一座迷宫,尤其是那些无人居住的旧厢房。我们彻底地搜查了地下室和每个房间,仍然没找到任何有关失踪者的线索。我不相信布兰顿会舍弃所有财物离去,然而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呢?我通知了当地警察,他们也没查出什么来。前天夜里下了雨,所以察看庄园周围的草地和小径也是徒劳。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才使我们的注意力分散开来。

“‘两天来内切尔·豪尔斯病情严重,有时昏迷不醒,有时歇斯底里,我只好请了一个护士照看她。布兰顿失踪后的第三个夜晚,护士见病人睡熟了,于是坐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谁知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床上的病人不见了,窗户却开着。护士马上把我喊醒了,我立刻带着两个仆人出去找失踪的姑娘。要分辨她离开的方向并不难,因为我们可以从她房间的窗台下开始,顺着她的脚印穿过草地,一直找到小湖边。在小湖边的碎石路附近,她的脚印消失了。碎石路是通往庄园外面的。当我们看到可怜的疯姑娘的脚印消失在水深八英尺的小湖旁边时,你想我们当时有多难过啊。

“‘当然,我们马上动手打捞尸体,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捞上来,除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亚麻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些生锈的、失去光泽的金属和几件灰暗的水晶或玻璃制品。除了这些奇怪的东西,我们再没有从湖中打捞到什么。尽管我们昨天就各种可能到处搜寻,内切尔·豪尔斯和理查德·布兰顿仍然下落不明。警方倾尽全力,也无所收获。我现在来找你,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华生,你想,当时我是多么急切地听着这一系列扑朔迷离的事件啊!我竭力将它们联系起来。然后用一条线将它们全部串到一起。管家和女仆都不见了,女仆曾经爱过管家,后来又理所当然地恨他。姑娘是感情强烈的威尔士人,管家失踪使她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于是她把一袋子怪东西扔进湖里。所有这些因素都不得不考虑到,可是其中没有一个实质性的因素。现在只有这一连串错综复杂事件的结尾,而它们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呢?

“‘我说道:“我必须看一下那份文件,马格雷夫,就是你管家不惜丢掉职业而读过的那份文件。”’

“‘我们的家族仪式很荒唐,’马格雷夫回答道,‘不过祖先传下来的东西总有点可取之处。如果你想看看仪式问答词,我这倒有一份抄件。’

“华生,马格雷夫递给我的就是我现在拿着的这份文件,它是一份奇怪的仪式问答词,每个马格雷夫家族的人成年后都必须遵从。我来给你念一下问答词吧。

“‘它原本属于谁?

“‘属于那个走了的人。

“‘谁应该得到它?

“‘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太阳在哪里?

“‘在橡树上方。

“‘阴影在哪里?

“‘在榆树下面。

“‘怎样测到它?

“‘朝北十步再十步,朝东五步再五步,朝南两步再两步,朝西一步再一步,正居其下。

“‘我们应该拿什么去换取它?

“‘我们的一切。

“‘为什么我们应该拿出去呢?

“‘为了信任。’

“‘原件没有标上日期,不过,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纪的拼写法。’马格雷夫说道,‘恐怕这对你破案帮助不大。’

“‘至少,’我说道,‘它又给我们添了一个谜,而且比前面的谜更令人感兴趣。其中一个谜的谜底很可能是另外一个谜的谜底。马格雷夫,请原谅,我认为你的管家很聪明,而且看起来比他主人家十代人的头脑都要清醒。’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马格雷夫说道,‘在我看来,这份文件毫无实用价值。’

“‘可是我认为这份文件实用价值很大,我猜,布兰顿也是这么认为的。很可能在你撞见他的那天晚上之前他就看过这份文件了。’

“‘很可能是这样。我们从未力图藏匿过它。’

“‘我猜,他最后一次查看文件不过是想记住内容而已。我认为,你进去时,他正在拿某个地图或草图与文件核对,一见你进来,他才慌忙将图纸塞进口袋。’

“‘没错,正是这样。不过,他了解我们家族的老家规有什么用呢?我们家的这个仪式意义何在呢?’

“‘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我说道,‘只要你同意,我们不妨乘坐去萨色克斯的首班列车,到案发现场深入调查一番。’

“当天下午,我俩到了赫斯顿庄园。也许你从图片和文字介绍中见识过这座著名的古建筑,因此我就不再详细描述了。不过要说明的是,那幢建筑物呈L形排列。长的那排房子式样新一些,而短的那排房子则是保存下来的古式建筑,以此为中心,还扩建了许多房子。旧式建筑中部的低矮笨重的门楣上,刻着一六〇七年这个建筑日期。行家们还一致认为,尾梁和石造构件的实际年代比这个日期更早。旧式房屋的墙壁高大厚实,窗户却过分窄小,于是这家人在上个世纪就建起了那一排新房。旧式房屋现在除了偶尔用作库房和酒窖,基本上是闲置着。房子周围古木参天,幽静得如同公园一般。我的委托人提到过的小湖就在林荫路旁,离房子约两百码远。

“华生,我坚信,那三个谜不是互不相干的三个谜,而是一个谜。如果我解开了‘马格雷夫仪式’之谜,就能找出线索,从而查清与管家布兰顿和女仆豪尔斯两人有关的事实真相。于是我开始集中精力研究起这份文件来。管家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了解一个古老仪式的问答词?原因显然是他从中看出了某种奥秘,而这种奥秘却被这家乡绅的好几代人忽视了。布兰顿有望从这种奥秘中获取到私利,而这种奥秘究竟是什么呢?它又是怎样影响了管家的命运呢?

“反复读了仪式问答词之后,我认为问题已经清楚地表明,其中提到的测量法是针对问答词中某些语句暗示的某个地点。一旦找出这个地点,我们就能正确无误地揭开这个秘密。马格雷夫的祖先认为,只有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才能提醒后代这个秘密。我们已经掌握了两条线索可供调查:一条是橡树,另一条是榆树。要调查橡树很容易,因为它就在房子正前方车道的左侧。橡树林中有一棵最古老的,是我见过的树中最高大的。

“‘你们家规定这种仪式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了这棵橡树?’我们的马车驶过老橡树时,我问道。

“‘这棵树很可能还在诺曼征服[1]时期就有了。’马格雷夫答道,‘它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我的一个推测得到了证实,于是我又问道:‘你们家有老榆树吗?’

“‘那边曾经载过一棵老榆树,十年前被雷电击断了。后来我们就锯掉了树干。’

“‘你还能认出老榆树原来栽的地方吗?’

“‘啊,当然能。’

“‘你们家还有其他榆树吗?’

“‘没有老榆树了,不过倒是有许多新榆树。’

“‘我想看一下老榆树原来生长的地方。’

“由于我们坐的是单马车,我的委托人没有领我进屋,而是马上把我带到草坪的一处洼地,原来那就是老榆树生长过的地方。这个位置刚好处在橡树和房屋的正中间。看来,我的调查有点眉目了。

“‘我想,现在没有人知道老榆树原来有多高了吧?’我问道。

“‘我可以马上告诉你,老榆树曾经高达六十四英尺。’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惊奇地问道。

“‘我以前的家庭教师教我三角的时候,总爱叫我测量高度。我还在童年时就算出过庄园里每棵树和每个建筑物的高度。’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地幸运。这个数据比我希望的来得快。

“‘告诉我,’我说道,‘你的管家是不是问过你榆树有多高?’

“瑞金纳德·马格雷夫异常吃惊地瞧着我。‘你这么一问,我倒记起来了,’他答道,‘几个月前,布兰顿同马夫争论时,确实问过我榆树有多高。’

“这真是个好消息,华生,因为它说明我的思路没错。我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西斜,我估算,一小时之内,太阳就会移到老橡树最顶端的树枝上空。这样就符合了仪式中提到的条件之一。榆树的阴影当然是指树影的远端,否则何必不选树干做标杆呢?接下来的一步就是要找出太阳移过橡树顶后榆树阴影的最远端。”

“老榆树没有了,要找出它的阴影很难吧,福尔摩斯?”我说道。

“啊,我想,如果布兰顿能找到,我应该也能找到。再说,实际上找起来也不难。我和马格雷夫在他的书房里做了这个木钉,再把这条绳子系在木钉上,每隔一码打一个结,然后把两根钓鱼竿绑到一起,合起来刚好六英尺长,最后,我和我的委托人走回老榆树原来生长的地方。当时太阳刚刚偏离橡树顶。我竖起钓鱼竿,标出钓鱼竿阴影的方向,并测出阴影长为九英尺。

“至于计算,那很简单。既然六英尺长的竿子阴影长为九英尺,那么六十四英尺高的树木阴影长则为九十六英尺。当然,钓鱼竿阴影的方向就是榆树的方向。我这样一直测到了庄园的墙壁边上。然后我在测出的地方插上一个木钉。当我看到木钉附近两英寸远的地方有个锥形的小洞时,华生,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惊喜。我明白那是布兰顿测量时留下的标记,我当时正做着他做过的事呢。

“我们从那个木钉处开始用步子丈量,我先拿我的袖珍指南针确定好方向,然后沿着庄园墙壁朝北走了二十步,再钉一个木钉。接着我朝东走了十步,又朝南走了四步,这样我就走到了老房子的门槛下。如果我再朝西走两步,我就到了仪式里提到的地方,而这样我就走到石板路上了。

“华生,我当时感到前所未有地失望。有一会儿我都怀疑自己的计算是否出现了实质性的错误。夕阳的余晖洒在石板路上,我可以看出,灰色的石板路虽然年代久远,而且被来往的行人磨光了,却仍然被水泥固结得紧紧的。可以肯定多年来没有人移动过这些石板,布兰顿也不可能动过这些石板。我去敲击石板,发出的声音到处都一样,而且石板也没有出现任何断裂的地方。幸亏马格雷夫逐渐意识到了我这么做的意图,他也变得和我一样兴奋起来,并取出手稿核对我的计算结果。

“‘正居其下,’他大叫道,‘你忘了还有一句话:正居其下。’

“我本来以为那意味着我们要挖开地板,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那就是说,这下面还有个地窖?’我大声说道。

“‘是的,而且地窖和这幢旧房子一样古老,要通过这道门,从这里下去。’

“我们下了一段弯弯曲曲的石阶,我的同伴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墙角木桶上的提灯。我们马上看清了,那正是我们要找的地方,那儿最近还有人来过。

“那儿一直用来存放木料,但是那些显然是乱扔在地上的短木头现在却被移到房间两侧,这样房子中间便空出一块地方来。这块空地上有一块大而笨重的石板,中间带一个生锈的铁环,铁环上缠着一条厚厚的黑白格子方巾。

“‘哎呀!’我的委托人叫道,‘那是布兰顿的围巾,我发誓看见他戴过这条围巾。这个混蛋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在我的建议下叫来了两名当地的警察。我抓紧围巾,使劲往上拉石板,却只移动了一点点。在一名警察的帮助下,我总算把石板挪开了。石板下面是一个黑糊糊的洞,我们都朝里面张望。马格雷夫则跪在洞口旁,把提灯伸进洞里让我们看。

“洞深约七英尺,宽约四英尺,靠洞边有一个黄铜箍的木箱,箱子是开着的,锁孔上还插着这把奇特的老式钥匙。箱子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潮湿的环境和蛀虫的咬噬损坏了木箱,箱里还起了一层霉菌。箱底散放着几枚圆金属片——显然是旧式硬币——就跟现在我手里拿的这些硬币一模一样,除此之外,箱里再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

“然而,当时我们已无暇顾及旧木箱了,因为我们看到了蜷缩在木箱旁的一团东西。那是一个身着黑衣服的人。他跪在那儿,前额垂落在木箱旁,两手前伸,抓着箱子。这个姿势使他全身的血液集中到了脸上,谁也没能认出那张变形了的猪肝色面容。但我们将尸体翻过身后,他的身材、穿着和头发却足以向我们的委托人表明,他正是那名失踪的管家,他已经死了几天,但是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所以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尸体被抬出地窖后,我们仍旧面临着一个难题,其难度和开始时遇到的问题差不多。

“华生,到现在我还承认,当时我对自己的调查结果很感失望。我曾经设想过,只要我找到了仪式里提到的那个地方,我就能了结这个案子。但是,当时我虽然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却仍然不明白这个家族如此精心防范,到底是想隐藏什么。我确实查出了布兰顿的下落,可是我还必须进一步弄清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田地,还有那位失踪的姑娘,她在这件事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我坐在墙角的小桶上,反复仔细地思考着整个案情的经过。

“你知道我处理这类案子通常采用的方法,华生。我将自己置身于此人的位置,先估计一下他的智力状况、再竭力想象自己在相同的情况下会怎么做。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布兰顿很聪明,不会出现‘个人观测误差’——在此借用了天文方面的一个术语——他知道有暗藏的宝物并找出了确切的地点,但是他发现盖住洞口的石板很重,一个人是无法移开石板的,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即使庄园外有他信任的人,他也不得不冒着泄密的危险开门让那个人进来,这样他才能得到那个人的帮助。而如果能在庄园内部找个帮手,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么他会叫谁帮忙呢?内切尔曾经深深爱过他。男人们不管曾经对一个女人有多坏,都很难意识到那个女人会失去对他的爱。他可能几次向姑娘豪尔斯示意过要与她和好如初,并跟她约好一起行动,然后他们在夜里潜入地窖,一齐用力抬开了石板。至此,我可以像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样进行设想。

“但是对于他们这两个人来说——其中一个还是女人——要抬起这块石板还是吃力了点,因为我和那个粗壮的萨色克斯警察一起抬了这块石板,并不觉得轻松。那么他们会想什么办法呢?如果我是他们,我会怎么做呢?我站起来,细心地查看了地上横七竖八乱堆着的木料。不一会儿我发现了自己料想中的东西。那是一根约三英尺长的木头,它的一端有明显的断口,另外几根木头好像被重东西压过似的,都扁了。显然,他们抬石板时,在空隙里塞了一根木头,最后空隙大得足够一个人爬进去了,他们又将一根木头竖起来撑住石板,以免石板落下来。由于石板的重量全部压在这根木头上,而木头则抵在另一块石头上,所以才造成了木头下端的断口。到目前为止,我的推测仍然是有根据的。

“目前的问题是我该怎样进一步推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地窖显然只够一个人钻进去,而这个人就是布兰顿。姑娘则很可能在上面等着。布兰顿打开箱子,把箱里的东西递了上来——因为他们还没有被发现——然后,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猜,也许是那个容易激动的凯尔特姑娘看到曾经辜负过自己的人——可能比我们设想的还要坏——被自己控制的时候,心中蕴藏的复仇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也许是木头出其不意地滑倒,石板落下来,而把布兰顿堵死在自找的石墓中?她只不过犯了隐瞒真相的错误还是她突然有意抽开木头,使石板落回洞口?无论是哪种情形,我都仿佛看到一个女人,怀抱宝物,疯狂地在曲折的阶梯上飞奔,全然不顾身后憋闷的喊叫声和双手疯狂捶打石板的声音。那块石板最后憋死了她那个不忠的情人。

“这就是第二天早晨她面无血色,惊恐不安以及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笑声的原因了。但是,箱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呢?她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呢?箱子里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委托人从湖里捞上来的那些旧金属和水晶石。她为了不留下犯罪的痕迹,瞅准最早的机会,将这些东西全部抛进了湖中。

“我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二十分钟,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案子。马格雷夫仍然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晃动着提灯朝洞里张望。

“‘这些是查理一世[2]时期的硬币,’他说道,一边从箱子里拿出几枚硬币,‘你瞧,我们对仪式确立的日期估算对了。’

“‘我们还可以找到另外一些查理一世时期的东西,’这时我突然想起仪式中前面两个问题可能隐藏的含义,便大叫道,‘让我看看你从湖中捞上来的那袋东西。’

“我们来到楼上他的书房,他把那堆破烂东西摆在我的面前。我看到这些东西时马上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认为这些东西很重要了。那些金属几近黑色,水晶石暗淡五色。但是当我用袖子擦了其中的一块之后,它竟然在我手中发出火星般的光芒来。金属制成的那件东西形状像两个环,但是由于被扭弯了,已经不是原有的样子了。

“‘你很可能还记得,’我说道,‘查理一世死后,保王党仍然在英国组织抵抗活动。最后,他们逃亡之前很可能埋藏了很多珍贵的财宝,并打算到和平时期再回来取。’

“‘我的祖先拉尔夫·马格雷夫爵士是查理一世时期有名的保王党党员,还是查理二世流亡途中的得力助手呢。’我的朋友说道。

“‘啊,确实是这样的,’我答道,‘嗯,我想这才真是我们要找的最后一环。我应该祝贺你得到了这笔财产,虽然是以悲剧的形式获得的,但它确实是一件价值不菲的遗物,从历史方面看,它的意义尤为重要。’

“‘它究竟是什么呀?’马格雷夫非常吃惊地问道。

“‘它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英国古代帝王的一顶王冠。’

“‘王冠!’

“‘没错,想一想仪式中讲的话吧!它是怎么说的?“它原本属于谁?属于那个走了的人。”这是指被处死的查理一世。后来又说:“谁应该得到它?那个即将到来的人。”这是指查理二世,他已被预料到要回来取宝的。我想,斯图亚特王朝[3]的帝王们一定戴过这顶现已破烂不堪的王冠。’

“‘那王冠为什么又出现在湖里呢?’

“‘啊,回答这个问题还得花点时间呢。’接着,我把自己对整个事情的设想和证据向他讲述了一番,一直讲到黄昏后月亮升上了天空的时候。

“‘查理二世回国后为什么不取走王冠呢?’马格雷夫把那堆破烂东西放回亚麻布口袋后问道。

“‘啊,关于这一点我们可能永远都弄不清楚。也许是因为掌握这个秘密的马格雷夫去世前忘了向后人解释这个仪式的用意吧。自那以后,这个仪式被这个家族一代接一代继承下来,最后终于由一个人揭开了这个仪式的秘密,并为此丧了命。’

“这就是马格雷夫仪式的故事,华生。虽然他们为了留住王冠而经历了一些法律上的麻烦事并付了一大笔钱,但他们还是将王冠留在了赫斯顿。我敢肯定,如果你提到我的名字,他们会很乐意让你看那顶王冠的。一直没有那个女人的音讯,也许她带着犯罪的回忆逃出了英国,躲到国外的某个地方去了。”

(周觉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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