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师一路唱来,怀抱椰胡咿呀,凄厉的弦声让风吹送得遥远。牵扶瞽师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眉清目秀,姑娘拖着长辫,辫子上扎着紫色的绳结。瞽师边拉边唱,姑娘和声说白。他们在码头上停定,瞽师双目望着江水,江水浩渺,他听得见江水在无声地奔流。
且说清朝一事端,把将根由记到全,滴水奇缘来配合,造成歌文乞人观。
广东省城大地方,城内有一马家庄,马爷身居知府职,未有赴任在家门。娶得夫人郑氏妻,郑氏早年丧阴司,产下一子名书德,未娶媳妇配子儿……
姑娘说白:
书德生得貌堂堂,赛过古人个潘安,年纪长成十三四,终日读书苦用功。马爷一妹名美真,配乞吏部做夫人,吏部姓陈名士俊,在朝为官是忠臣……
渡船在江心打转,码头上突然间就风雨交加,稀拉的人群纷纷躲避,码头上留下了瞽师和姑娘,在风雨中伫立。姑娘撑起一把雨伞,雨伞却让狂风暴雨拉直,姑娘紧紧抓着雨伞不放,风雨拖着雨伞,把姑娘拉进了江中。瞽师看不到此情此景,他在匆忙中收起椰胡,一手在空中摸索,似欲抓住姑娘早已让风雨拉走的手。又一阵大风吹起,瞽师也让大风吹进江里。
在江边码头候船的男子,急忙把长弓篮系在拴船桩上,飞身投入江中。
马氏家族有私塾,五服之内的孩子,不分阶级贫富,到了年龄都可到家塾里读书,长工佣人佃户家的孩子,也不例外。马氏家族自19世纪初年,就有把子孙送国外留学的习惯,几代人下来,西风很浓,起码面子上的西方民主、天赐人权、劳工神圣还是非常讲究的。
光德里的布局很是特别,四堵寨墙圈出一个正方形的寨子。每个方角筑有高达四层的四方碉楼,碉楼是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建筑,几十里内外的动静,尽在碉楼目力所及的监控之下。这种带碉楼的民居,在潮汕并不多见,似有违古建筑形制,却有几分边关的味道。寨内建筑也颇有讲究,从寨门进入,是一个阔大的空埕即庭院。面对空埕一字排开五座“下山虎”。居中的那座是家族祠堂,凹进的门楼石匾上,正面镌刻的是颜之推手写的“马氏宗祠”。背面是范家驹题款的“银青族裔”。五座“下山虎”分别由六条小巷分隔,小巷直通至后花园,另有一排建筑俗称“后库”。是为“四点金”形制。前后花园、“下山虎”、“四点金”后库、四方碉楼以及四通八达的“六巷”,构成了光德里,亦中亦洋的形制。更为独特的是,光德里的寨门,有意建在偏侧,并不居中,寨门上峰恰好是墙角碉楼,令寨门显得坚牢、厚实同时虎视眈眈,平添了些许威严。
光德里的建筑形制,意在固守。宅内也多有密室地宫,即便在寨子里生活多年的人,也难尽览其诡。据说光德里为马郑氏的公公马怀望设计筑造,始建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正是马家长房长孙马灿汉诞生之年,建了5年,在马灿汉5岁时落成。其耗费银两,据民间流传说法,足足装了五条火轮,分别从泰国和上海陆续运来。五六年间往来的侨批银信,汇拢起来,几个“平安袋”也装不完。当年建屋的侨批银信及账本,还在马郑氏的收藏之中,置于“马氏宗祠”的某个地宫之内。这是流传于光德里寨内众多故事中的一个细节。
昨夜无眠,马灿汉依然早起,一是心中有事;二是早睡早起,按时盥洗,这是马氏家训的条例之一。
儿孙们早起盥洗穿戴齐整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到马郑氏厅堂去请晨安。此时,马郑氏一定早已安坐在厅堂正中那把传了几代的海南黄花梨交椅之上,凤冠霞帔,穿戴齐整,等候儿孙们的朝拜。这个马家的仪式,已经传承了无数代人,直到七年后马郑氏仙逝,光德里始现分崩离析,这种仪式才渐渐式微。
马郑氏生养12男丁,4个女丁,她15岁嫁入马家,历经30年,生了16个子女,收宫时45岁。大儿子马文亭现在已经42岁,他在25岁时,有了唯一的男丁马灿汉,马灿汉有五个姐姐。这在光德里也算是一个奇迹。
在马灿汉之前,马郑氏已有至少60个男孙,第61个男孙的出生,使马文亭开始有了长子的尊严。马灿汉却在“长孙”的荣光中,在一大堆年龄几可当他父亲的堂兄弟面前,天然地有着一份窘迫与尴尬。他始终不明白自己何以必须承担这份莫名其妙的责任。
威严的光德里,在醒来时分是惺忪蒙!的。每一条巷子和后花园的拐角处,都有石雕的风灯。那种可以垂挂各式风灯的石雕件,在各个点上都颇有讲究,拐角处通常都雕成麒麟,在屋檐下则多是凤鸟或青龙,滚绣球的狮子或是某种不知名的瑞兽。这些石雕件让终年的灯火熏得漆黑。每天黎明时分,负责打更的更夫,外号“地胆头”的马家耀,用竹撑一一把风灯取下来,吹灭,挂好;到黄昏时分,他又逐一把风灯添油点亮。这是他一天中除了打更巡夜之外,最为重要的工作。
“地胆头”长得矮小,头却特别丰硕,脸孔、眼睛也圆也大,头发却稀少,稀稀疏疏的黄毛。他从5岁时就被卖到马家,应说是马家收留了这个弃儿,马家夫人随手给了牵带弃儿的“猪中”老九五个银圆。马家夫人给弃儿起了个大名:马家耀。这是请代写侨批的郑神仙起的名号,既不能就马家的辈序,又要显示马家不嫌弃的仁厚。郑神仙的道理是,马家耀正是马家光耀的意思,取仁爱普照的意思,马家夫人以为甚好。
“地胆头”是孩子们玩闹时给起的诨号,马家老宅里,除了马家大人们外,几乎人人都只记得“地胆头”而不识“马家耀”。“地胆头”也并不计较,稀疏的黄毛编得半根发辫,在大脑袋上晃荡,很是滑稽。毛发太少,又编得不紧致,时常松开来,披散在脑壳上,恰如“地胆头”的叶片垂伏野地,因之得名。
“地胆头”昼伏夜出,他的工作全在夜间,白天补睡,又住在后库伙巷里的最角落处,人们在白日里,很少能见到“地胆头”。伙巷里的其他房间,都堆满几十年间积压的杂物。“地胆头”无须日日去晨拜马郑氏,作为半个马家子孙,因为劳作的关系,马郑氏特别嘱咐“地胆头”免礼。“地胆头”不想见人,他明白自己的身世身份,倒也活得自在。除了打更巡夜,他就沉浸在伙巷仓房里那些陈年旧物之中,他最终成了马家光德里最通晓马家轶事的历史学家。
马灿汉一早起来,推开房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地胆头”,他正仰头撑竿扑灭风灯。撑竿上有一小片弯曲的铁片,正好压住火头,风灯就灭了。
“地胆头”和马灿汉同岁,马灿汉5岁时,5岁的“地胆头”进入了马家。此后六七年,“地胆头”和马灿汉一起玩耍,一起在马家私塾里读书,直到12岁时,马灿汉经上海赴美留学,“地胆头”临时接替年老仙逝的老更夫的工作,这一临时,就过了五年。这并非马家大人的意思,是“地胆头”坚持的结果。于他而言,真的不亦乐乎。他是连寨门也懒得出的人物,外面的世界太污糟了,样貌丑陋的“地胆头”宁愿活在光德里的老宅之中,尤其是属于他的那条伙巷。
“地胆头”一眼就认出马灿汉,两年来,他们第一次重逢。上次马灿汉回来,只住了两夜,没有见着“地胆头”。马灿汉确实把他给忘了,这点令“地胆头”很是伤心。
他们不约而同地称呼对方。马灿汉亲昵地唤:“地胆头!”“地胆头”却恭敬地称呼:“六少爷!”马灿汉本是长孙,但马文亭却异想天开地要家人称马灿汉九少爷,依着五个女儿排行。在同辈中,大家都叫灿汉“六”,只有“地胆头”中规中矩地全称。
“叫我‘六’就行。”马灿汉客气地说道。在美国,名字就是一个符号,大家习惯指名道姓,无须客套。
“做呢好(潮汕方言,怎么办好呢?),你是我兄。”马灿汉大他几个月。“地胆头”也是断文识字的人,在马家私塾十年。“地胆头”不但写得一手好字,算账拨拉算盘,是所谓“五爪擒龙”,即五个手指头同时拨动五行算珠,绝对精准。六条小巷里的门联,都出于“地胆头”之手。每到年节,到“地胆头”处求对联的乡人不少。这也是马灿汉从不轻看他的原因。马家青年人,大多十几岁出洋留学,说起中文家学,谁都比不上“地胆头”深厚。
“地胆头”一边撑竿熄火,马灿汉一边陪着与他闲话。马灿汉开始还有点歉疚,觉得自己出国留学,“地胆头”却在老宅打更点灯,唯恐言语居高临下,伤“地胆头”心。岂知“地胆头”一点儿也不自卑,反倒和马灿汉说起“黄冈起事”的消息。他问得仔细,马灿汉却惊出一身冷汗。
宅子里渐有人声,各个门楼里陆续有人出入,亲人们见了马灿汉,大多有惊有喜,嗔怪这位兄弟、堂侄、九少爷为何不通告一声?一时嬉戏笑闹,揽肩搭背,亲热有加。马灿汉只顾着和亲眷们搭话,却不见了“地胆头”。
阿莲提着食盒远远走来,她提得轻巧,走得轻盈。她走路的样子太像一个人。
阿莲满脸稚气,比昨晚灯光下显得更为妩媚。一双弯目,笑时眯起来,眼角微微上翘,楚楚动人。这样的笑容触动了马灿汉,似乎很遥远,但很真切。马灿汉不敢多想。他只是不明白,在这座老宅里,怎么冒出这么一个叫阿莲的女孩子?
“九哥哥!”阿莲天真无邪地仰望着这个高他半截的九哥哥。在她眼里,光德里除了“地胆头”,哥哥们个个都长得英俊高大。她才七八岁,她对他们有着很多的梦想。
他不明就里,只能叫她莲妹。他还弄不清楚她在光德里的身份,是小姐还是婢女?是哪家的女儿?
“这……”马灿汉目光落在食盒上,等着莲妹的回应。见莲妹笑而不答,他笑问:“你叫我九哥哥?应该叫九少爷吧!”
“这是太奶奶的意思!”阿莲莞尔一笑,转而认真地,“九哥哥,你带我去省城好吗?省城是什么样啊?”她闪着长长的睫毛,满心向往。
“先说太奶奶为何让你叫我九哥哥?”
“我是她孙女哪!”阿莲不假思索,“我也以为叫九哥哥比九少爷好听,也没叫你少爷的道理啊!”
“是是是!”马灿汉连连称是。阿莲的聪颖让他心悦。他本想问问她父母是谁,可又不便问。马家老宅光德里人口众多,亲戚关系实在太复杂,五服之内三四代人乱得令人难以理清。这些年,光德里生了多少人?出去又进来多少人?仙逝了多少人?他马灿汉如何弄得清楚?
在太奶奶马郑氏处请过晨安,他本想趁机把话给太奶奶说了,一看满厅堂都是来请晨安的,只能作罢,站立一旁伺机离开。仪式进行得肃穆且有条不紊,后辈们大多是请安礼毕即闪出门口,各做各事。几位年长的老者,常借机与马郑氏聊事,大多与银钱有关。
账房先生是本家叔公,是太奶奶的小叔子,一位干瘪的小老头。在马灿汉看来,马家老宅里,数他长得猥琐,连“地胆头”都比他好看几分。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位本家叔公,说话捏声捏气,像个太监。叔公看人时目光像是在看贼,死定死定的,似乎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看穿。
晨安礼毕后,马郑氏会到烟馆里抽一会儿鸦片。烟馆在后库,每天上午和晚餐前,马郑氏会到烟馆去吸上半个时辰。
烟馆有个好听清雅的名字,叫“三长阁”。马郑氏也算得上是个女词人,尤爱道教语“三清天”、“三清境”。所谓三清,即玉清、上清、太清三个最高清境。《道教义枢》卷七引“太真科”曰:“大罗生玄元始三气,化为三清天也。一曰清微天玉清境,始气所成;二曰禹余天上清境,元气所成;三曰大赤天太清境,玄气所成。”也指道教的三位最高天神玉清、上清及太清。凡迎迓重要客人,马郑氏便眉飞色舞,讲解一番。
三长阁在后库左侧附有庭院的房屋里,坐北朝南。正房烟榻前有一镂空的海南黄花梨隔扇,足以把整个烟榻遮蔽得严整。从门口往里望,透过镂空的扇格,隐约可见烟榻上吞云吐雾的景况。二婶是马郑氏的烟童,她有一手捻烟的好手艺,只是她不吸,偶尔会深吸两口飘散在屋子里升腾着的烟雾,却从未上瘾。
另外两间厢房,是马郑氏临时起居待客的地方。这个叫三长阁的烟馆,是马家老宅光德里的禁区,除了马郑氏的成年儿女可随时到此向老太太禀报要事外,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孩子们则更有禁令,不能靠近一步,自小就被告知这个规矩。老太太吸鸦片烟是例外,她出生于鸦片战争之前,正是鸦片烟土在中国日盛的时候,那时吸鸦片就像现在吸烟一般普遍。
马郑氏严禁儿孙们吸鸦片,侍候她的二婶不在此列,但是二婶不吸。
叔公可能是这个宅子里除了马郑氏之外,吸鸦片吸得最凶的男人,他特别喜欢午夜之后,在光德里四处巡看。他终生未娶,尽管光德里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故事,但没有一个故事是完整且可以求证的。流传最广的故事,是说他年少时遭贼人阉割,要被卖到宫里去,后遇人相救,才幸免入宫受难。这个故事的真伪,恐怕只有太奶奶清楚,连叔公本人可能都说不清楚。他之终生未娶,是否与此传说有关?或由此而衍生出这个离奇故事,无据可考。但在他幼年,那个年代,倒是经常发生这种拐卖小孩,采生折割的事。
老叔公属于太奶奶那一代人。1907年,他已经是一个将近60岁的老人了。他做的任何事,在光德里都是合理的。没有人有权质疑他的存在与言行,何况他说话悭吝,几乎从不在人前多言。
光德里的男女老少,无不惧怕这位神出鬼没、表情严肃的老头。晚辈媳妇们,遇到孩子耍赖不听话或啼哭不休,会大喊:“叫叔公来抱走!”或“把你送给叔公!”孩子马上被吓怕,啜泣着喊:“不要叔公,不要叔公!”有人将此告知叔公,叔公不但不恼,反而现出难得的笑意:“早死仔,无家教!”颇有些得意。
叔公是光德里的幽灵,不管白昼黑夜,只要哪个角落里有事,叔公总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并不言语,只站在一边注视。他的威严,足以镇住老宅里的风波。他是光德里仅次于马郑氏的一尊鬼神。
周季礼、郭仁卿出了万木草堂,但见街巷小雨飘飞,横风冷雨。郭仁卿提议到惠如楼去小酌。
转过一个街角,进了惠如楼,但见康有为、梁启超等一干人,已在厅侧一方桌围坐。康有为招呼周、郭同座,周季礼、郭仁卿连忙迎合,寻一座位坐下,相酌甚欢。
之后几日,周季礼、郭仁卿无事便往万木草堂,一来二去,彼此熟稔不少。
周季礼、郭仁卿的潮州腔粤语说得佶屈聱牙,潮汕话康有为等听不懂,而康有为一口广东官话更是让周、郭挠头。同为广东人,在语言上常有阻隔。倒是梁启超的英语,与周、郭更容易沟通。他们几人,便潮语粤语官话英语大杂烩,慢慢也就习惯了。
郭仁卿在康有为身上看到一股锐气,这种锐气令他神迷。而梁启超的名士风度以及雄才大略,令郭仁卿这位虽游学欧美有年,却又行走江湖的潮汕“浪险”,心生钦羡,自叹不如。
那日在惠如楼,康梁等人纵谈国是,不时有人加入,初始仅五六人同饮,后来竟发展到十余人,一桌围坐不下,又加一桌,从午后直闹腾到深夜。在潮汕乡间,周季礼、郭仁卿也常遇此类境况。但那与围绕在康梁身边的才人,却不可同日而语。那些才人,不是秀才举子,便是监生行走,皆大儒或士绅。在省城几日,周季礼、郭仁卿甚至还见到谭嗣同、康广仁。
记得那日酒过三巡,谭嗣同忽然站起,把酒盏掷于地,向诸位酒客连拜三拜,抱拳作揖,说道:“近日我给吾师欧阳中鹄先生致函,言及甲午之战,以惨败收场,竟还割地赔款,乃大中华之耻辱。”他举酒盏向天:“诸位!容我将此信细读。”
现场一片静默,继而一片欢呼:“快哉快哉,嗣郎快念。”人们不约而同。
“试为今日之势筹之,已割之地不必论矣。益当尽卖新疆于俄罗斯,尽卖西藏于英吉利,以偿清二万万之欠款。以二境方数万里之大,我之力终不能守,徒为我之累赘,而卖之则不止值二万万,仍可多取值为变法之用,兼请英俄保护中国十年。一言保护,即无处不当保护;不可如现在浙江舟山归英保护,天津之铁路归德保护,毫无益而徒资笑也。又请二国居间,废去遍地通商之约,即更加兵费亦无不可……”
以卖国筹得钱款而得十年闲暇,固足以自强,此等改革变法筹款的方式,郭仁卿闻所未闻。听起来虽然有理可寻,然实乃列祖列宗所不容的滔天大罪,割卖祖宗疆土,何等疯狂的设想!郭仁卿压抑不住,即起反击,他也举起酒盏,掷地有声:“谭君之宏论,乃卖国求荣之举。看为缓兵之策,实为引狼入室。英俄凶如豺虎,我中华岂容此凌辱……”
谭嗣同并不气恼。他并未把郭仁卿放在眼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此君息怒,既然割地筹款不成,倒是想见识见识先生的高见。如此中华,割地赔款尚且无安妥之虞,何以自固其圉,又如何自强其势,请教请教。”
郭仁卿一时语塞,他未及细细想出对策。的确如此,内忧外患,清廷已到了分崩离析前夜。忽然他急中生智,便道:“以我四万万同胞,每人再出一元,便为四万万元,富可敌国。如我潮汕,国中有几多人口,在夷便有同等量的华侨,每人又出一元,难道不解今日国之危亡吗?何至于到了出卖祖宗疆土的地步。”
康有为一直在微微颔首,可见他赞同谭嗣同的主张。周季礼看在眼里,他知康梁谭嗣同自是一伙,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谭的话语自不是他一人之说,皆同志之纲领也。他悄悄对郭仁卿说:“秀才之论,你何必认真?不过是酒桌上的酒话!”
郭仁卿可不管周季礼这一套。他与周季礼是同乡,又是生意上的伙伴,但他对周季礼的政治倾向,并不十分了解。他总觉得周季礼为人过于谨慎阴沉。
梁启超站起来,举起酒盏,双手致敬郭仁卿:“仁兄所言极是,谭嗣同兄台此意,乃为权宜之计,难说为最佳方略。四万万人是个大数目,可这是一个一盘散沙的群氓蚁国。到哪里,又何法去筹取每人一元?再说潮汕乡贤遍及世界,可又何法从人人中筹措?即便仁兄所说行得通,旷日持久,中国何待乎?还想听先生妙法。”梁启超给郭仁卿将了一军。他说得在理,这尤为周季礼所认同。
郭仁卿顿时气馁,自觉无趣,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情急之下,他从贴身口袋摸出一个信封,放在梁启超面前的桌面上,轻声说:“这区区小钱,见笑。就当是我做四万万中的第一人吧!”
大家一时没回过神来。周季礼一眼便看得分明,郭仁卿摸出的信封是一个侨批。他知道郭仁卿此人,心高气傲,乐善好施,千万不能激他,一激将,他便挺身而出。
这个小小的信封,四寸见方,是侨批中最小的那种。信封居中为红长方块,红长方块上是粗犷却端正的毛笔字“仁记郭郑氏亲启”,右上侧则写着“潮阳铜钵盂乡仁记巷内”,右侧边沿密密麻麻地写着钱款若干及问候的话。这种侨批,周季礼太熟悉不过了,他在心中判断着这个侨批的分量。侨批此刻静静地躺在梁启超面前的桌面上,梁启超瞄了一眼,将目光落定在郭仁卿脸上,满布诧异与疑惑。他把手压在信封上,问道:“仁兄与我等萍水相逢,何故?”梁启超看清楚了侨批上标明的钱款数目。
康有为也为之一震,但他并没有梁启超那么凝重。他不明就里,也不知那信封意味着什么,但与钱银有关是肯定的。那薄薄的信封,能装得下几许银两呢?他凝视着梁启超,似乎等着他的回应。
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凝冻了。郭仁卿在那掷地有声的瞬间,随即也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但一切已无可挽回。一时性急,来不及细细思量,便做出如此重大决定,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回潮汕如何向母亲大人及家中长辈交代?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思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打破了沉默。环顾四周,人们都把眼睛盯着他,看他如何反应。
“哈哈,怎么啦?很奇怪吗?区区十万银圆,而已!而已。”他说出这话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父亲从南洋几经水客批脚水陆辗转汇来,建造几座“驷马拖车”的钱银,岂容自己说得如此轻松?
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注入了敬仰与钦羡的神色。
梁启超把手从侨批上慢慢移开,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抱拳作揖:“仁卿仁兄,改革维新乃四万万人的大业,非一蹴而就之事。十万银钞于国于民,非杯水车薪,于家庭是极大的财富。仁兄心意我等自当珍惜,领了。但是,是否再三思量?”
梁启超一番话,反而激起郭仁卿满腔豪情。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台不必过虑,潮汕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岂容翻云覆雨?这十万银圆系家父从南洋辗转汇来,为建造新仁记巷的资金。今为国捐献,乃草民之天职矣。国家残破,何家之有?请先生笑纳。”
现场一阵寂静,之后爆发雷动之掌声。
康有为走上前来,拉住仁卿双手,满眼泪花闪烁:“请兄受一拜!”郭仁卿连忙挽住:“兄台见外了。在下对兄台之革命维新大业,能略尽绵薄之力,倍觉荣幸。”说罢,双手作揖,连声道:“诸位,告辞,告辞!”返身大步流星,离开惠如楼,把周季礼也抛在一边。于郭仁卿而言,此等场合已让他难以应对。一时热情,捐出十万银单,但此刻,却仿佛做了贪天之功的事,急急回避乃得心安。
谭嗣同大喊:“快哉快哉!此公乃真君子也,谁说国中无仁君,草莽无英雄?仁卿君是也。”众人附和。
谭嗣同从梁启超手中拿过侨批,他从未经手过银钱经费,对银款汇兑不甚了了。他诧异地问梁启超:“就这,十万银子?”他掂量着手中薄薄的信封,脸上泛起惊奇的神色,将信将疑地望着梁启超。
康有为大喜过望,想不到这单经费来得如此豪迈轻松。他多次到海外筹款,往往费了许多口舌,也难有斩获。“天助我也!”他不禁开怀大笑,好久没有如此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