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知道“许地山”这个名字,多半是通过语文课本中一篇经典散文《落花生》。花生长在泥土里,不好看,但剥了壳吃起来很香甜——所以不羡慕开在枝头的花,让我们做质朴而有用的人吧。此后,这位作者似乎默默地消失了。80年代刘晓庆、姜文主演过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春桃》,人们又短暂地忆起他,那时他已去世40多年了。其实,许地山的人生,精彩之极。
就说电影,在20世纪20年代初还是洋玩意儿,电影公司放映外国影片,连中文字幕也没有,于是想了个办法,请懂外文的人一边看一边翻译,相当于同声传译加上电影配音。当时燕京大学的学生许地山就常被邀请去做这个,据说他的讲解很生动,深受观众欢迎。等到他1923年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1924年得硕士学位又赴英入牛津大学、1926年获学士学位之后,他所精通的就不仅仅是英语语言了。他研读神学、宗教史、宗教比较学、印度哲学和宗教、民俗学、人类学,研习梵文、希腊文,还去印度研究了一年。对于宗教,许地山功夫颇深。1941年许地山去世后,陈寅恪说:“寅恪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学……后读许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论文,关于教义本体俱有精深之评述,心服之余,弥用自愧,遂捐弃故伎,不敢复谈此事矣。”能让大学者陈寅恪“心服”、“自愧”,放弃一个领域的研究,足以想见其学术成就之大。
研究宗教的许地山不免受到宗教影响,特别是佛教影响。在佛教影响的背景下重读《落花生》这篇散文,就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佛的淡定。而他的最具个人风格的小说《命命鸟》、《商人妇》等篇,除了旖旎的南洋风光便是弥漫其中的宗教气息,二者构成了鲜明的许地山小说的个人标记。以生为苦恼,以涅槃为极乐,在宗教信仰中获得再生的勇气。这些小说写作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退潮期,那时的情形,鲁迅曾形容是——有人高升,有人退隐,他自己则是彷徨。许地山大约也是彷徨中的一个,在彷徨中他亲近了佛的妙谛。
不曾想到的是,从燕京大学毕业、留学后又回燕大任教,从助教到副教授、教授的许地山,因与燕大教务长司徒雷登意见不和而被燕大解聘;更不曾想到的是,其后他赴香港大学任中文学院主任教授,一番改革,竟如五四时期蔡元培革新北大,展现出五四老战士风采。当时的香港,比北京、上海慢了一拍。中文学院依然是四书五经、桐城派古文的老套,许地山参照西方现代教育模式及内地大学的课程设置,将中文学院改为文学、史学、哲学三系,废文言,改用白话,文学课不只注重诗文,还教授小说、文学史乃至发生不远的五四新文学,历史不再只注重政治史,还加上文化史、宗教史……一系列措施将香港大学推进到现代教育进程中。柳亚子甚至说,香港文化是“许先生一手开拓出来的”。许地山不仅教授于大学,还不知疲倦地致力于中小学师资培训和平民业余学校的教育。可想而知,当许地山振臂高呼:“中国一向没有真学术,有的只是‘做官技术’、‘社交学问’,衣、食、住、行、卫五种民族必要的知识,从来没有包括在学术的范围内;要知道中国现在境遇的真相,要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归根结底还是要从中国历史与其社会组织、经济制度的研究入手……”时,在当时香港青年人心中激起怎样热烈的反响。当他去世,曾有挽联将他与鲁迅联在一起:
如果有人喊,救救孩子。
最好叫他去,学学先生。
有意思的是,近来有学者研究显示,当时在香港大学读书的张爱玲就深受老师许地山的影响。她的小说《茉莉香片》中的言教授即以许地山为原型。在这个以“寻找父亲”为主题的小说中,言教授是主人公向往的理想父亲——这或许也是张爱玲的向往?而张爱玲非常著名的两篇散文《更衣记》和《中国人的生活与时装》,的确与许地山的《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一文在研究方法、观察角度乃至行文方式等诸多方面,有着明显的相同相通之处。学者邵迎建曾有专文论及此事。
令人兴叹的是,五四那一代人就如文艺复兴时那些大师们,各个都有多方面成就,许地山也是如此。都说佛是寂灭,是色空,而许地山的一生确是生气贯注、精彩纷呈、莲花朵朵开。他不仅研究服装,还会自己做衣服;他善于培植花木、布置庭院,经他的手插于瓶中的花枝别具韵味;他搜集古钱,加以考证;他捕蝴蝶,制作标本;他还知音律,弹一手好琵琶;他带领他的孩子们养猴子、小狗和家禽,还为孩子们创制一种有历史内容的六国棋;他会说厦门话、广州话、北京话,懂英文、德文、梵文等外国文字;他的小说执着于爱情题材,以至于被沈从文称为“妻子文学”,还一本正经地立愿,要“尽此生”写作爱情小说,能写一篇便写一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他对妻子、亡妻皆有情……
抗战时期,许地山的生命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焰。他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日夜奔忙,为来港的进步人士提供便利,他们夫妇的家接待过共产党人杨刚、民主人士梁漱溟,邹韬奋在他们家编辑《生活周刊》;在战乱的时局下,他以金刚护法之精神慨然承诺保护郑振铎苦心收藏的善本孤本;他似观音大士慈航普度,支持宋庆龄在香港主持的儿童福利会工作……他逝世后,宋庆龄第一个送来鲜花花圈。
许地山死于心脏病发作,死于忙与累。在他散文中有一篇《愿》:他愿做盐,在食物中融散了自己的形骸,你看不见盐,却尝到了盐的味道。这还是他一生信奉的质朴而有用的“落花生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