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保尔·福尔(Paul Fort,1872-1960)
亨利第三[1]
一
窗帘都掩着,家具都沉睡着,有时候御床发出一声漫长的呻吟。是木头悲叹,是老橡树的灵魂。听,简直听不出呻吟。听,黑暗的火炉又旺了,颤动了。三个小小的蓝焰在炉面上跳舞,向那些百合花墙壁投送大大的别意。
再没有什么。黑暗追赶着四壁。
突然间,火炉一亮,拉回了它们。浑身打抖的御床发出一声人性的悲叹,腓力普·德·瓦洛亚[2]从一道墙上脱下来了。他很快地揭开一只木箱,跳进去,随手关住了。
小心翼翼的路易十一[4]伪善地溜过去,黑帽上旋转着一只白老鼠;再看,手上挽着布雷达涅的徽章,面面相觑,是路易十二和夏理第八[3]。他们揭开木箱,跳进去,随手关住了。
小家伙法朗梭第二[5]走到炉边去呕吐。御床,掀起了被服,像一个痛苦的幽灵。帝王的寝室里朝代是多么短!你可看见那只大木箱哈欠?
再没有什么。黑暗追赶着四壁。
突然间,火炉一亮,拉回了它们,亨利第二[6]的面前拐着跛足的法朗梭第一。他们低着头,想着蒂亚妮·德·波亚谛厄[7],于是一起投进去,随手掩了盖。
是亨利第五[8]用了王节把它挑开了,这位“贤君”被柴火照得通红。他跳了。莫非朱袍妨碍他跳吗?他拖着朱袍,抛弃了王节。公正的神手从一把锁到一把锁掠来掠去(克利克!克拉克!)转动着钥匙。
因为“仁君”约翰[9]来了。
佝偻着,身上缠着铿锵而愁惨的链子,他有一脸奸笑和两只基督的蓝眼睛。疯子夏理第六[10]用了法兰西的百合花,从头到脚,鞭打他;醉汉夏理第七[11]低了红面孔捡花瓣,可是他脚步踉跄,他喝得太多了。三句阴森的沉落敲响了木箱。
瓦洛亚各王在鼓噪。御床打颤。那十一个国王在呼唤另一个。那边,还有在那些镜子里,看木箱哈欠。莫非“死”在练习弯形吗?每一哈欠,煞提儿们(Satyres)的头角掀开那个盖,又很快地缩回去。
于是一片深深的寂静。
最后,从半暗里,一张白面孔升起来像一个月亮升起来。御床看见黑眼睛的夏理第九[12]走过去。呵!木箱吞了他,什么都消失了。一只老鼠在无穷的深处咬东西。
二
窗帘都掩着。家具都沉睡着。有时候御床发出一声漫长的哀鸣。是木头悲叹,是老橡树的灵魂,那上面,也许用火炬照一照,可以照见一个人吧?等一等!黑暗的火炉又旺了,颤动了;三个小小的蓝焰伸出回光去收割百合花墙壁的收成。天花板照亮了,显得高起来了;御床,还在阴影里,在圆帐下淹没了。
房间里什么都闪闪烁烁,招幽灵出没。
一道最后的光芒射到了木箱上那个半开的深渊里脱出来的那一圈。
一道活跃的光芒射到了木箱的边上旋转着、嚷着的那一圈。
那些镜子的反光挑出了、显出了那一圈大煞提儿,十二个,淫荡地跳着,用了肢体围着一只受惊的雄山羊——同时,那些镜子里,重复三十次,一个古铜的赫克利(Hercule)转动着身体。
他有毗阳人[13]的狞笑。当真像他!丝毫不爽!
黑暗是热的。有一声闷住的呼叫。
寂静中奔驰,被一时代,一时代,一时代寂静的风暴所推动,寂静中奔驰,夏理曼骑在铁马上一刹那穿过了房间。亨利·德·吉司骑在高高的黑马上追随他,可是走错了路,在一面镜子里迷失了。[14]于是来了嘉特林[15],她那副美丽的大面孔——看起来多可怕!
现在亨利惊怖中喊出了一声,像夜里旷野中传来的一声,这一种叫声胀起来,响过去,袅袅不绝,会叫旅行者丧胆的;这时候一把钺的尖头,在一个回光返照的窗子上,绊在颤动的布里,挑起了一幅轻松的窗帘。
外边日没了,玫瑰天雪地。
三
国王,一身黑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走去照镜子,只见一脸的苍白,倒退了几步,浑身打颤,戴上了帽子。于是,他的黑帽子完全衬出了他的苍白。“你要唤起一点儿受麻醉的血液来吗(他说),你这利各酒!”酒杯掉在他的脚跟前了。他轻轻地开门,听一听前堂,满堂里剑影闪烁,一片铿锵声。
手套。乌木杖。他就走出去了。
“国王!诸位。国王!”——一把钺响了。人声,耳语声,椅子声。黄昏的光芒灿烂地给镀金的椽子画底线。前堂里乱纷纷,一幢幢臣下的影子,向一条过道屈身,那里正走来一个白点。
后边,御床蹲踞在圆帐下,就在这一条过道的头上,那里正走来一个白点。
“国王!”第二声。——一把钺响了。
是什么一片椭圆的白色,在一副面孔上,抖动了两颗像月亮哭出来的长珍珠?面孔和长珍珠,亨利第三出现了。一幢幢臣下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弯下来了。
莫非一大堆死叶在这里掉下来了?
“你偷看一眼的,看一看:黄昏是不是还给镀金的椽子划底线?”
“是的,可是国王呢?”
“国王吗,孩子?他走过了。”
“该吕,好朋友,这有点古怪。”
“莫吉龙,圣梅格伦,听奇事:今晚国王的影子在宫里晃来晃去,面孔上蒙了月亮,耳朵上挂了两颗眼泪?”
“是不是又去云雾里找嘉特林?它上楼梯了。”
一把钺响了。人声,耳语声,椅子声。外边日没了,玫瑰天雪地。
四
当国王匆匆地上空洞的楼梯去,喜谷[16]撞了进来,摇摆着点亮了的提灯:大家围着这个小丑,他嬉笑,他溜开,他重新出现,高举着、摇摆着提灯,像一只香炉似的,在楼梯底下。
“走吧,诸位,寻找一位国王。”他说。
前堂里是黑暗的,四面有苍白的大角落,那里早已有火把在多少只手底下燃起来了。其中有一个放出一团雪白和洋红的火焰。手很快地散开。——全堂都看得见了。——很轻灵地,手臂的头上,那些剑都着起来了,两个一联,在空中布满了光芒:有的刀片咿唔,有的铿锵,许多身体的影子使墙壁摇荡,“蜜侬”们的脚步在石板上窸窣、窸窣。
“喜谷,”该吕大声嚷,“国王的影子晃来晃去。你在那儿干吗,喜谷?你要晃来晃去吗?拿了你的灯烛,你会看它上去。”
“不,我看见下来了。”
“那么是谁?”
“亨利·德·吉司。”
“鬼!他是在西班牙……(伸手来,先生,得!)”
“对不住,老兄,他下楼梯了。”
“喜谷你小心……当真是的,诸位,我已经看见他。”
那些剑都碰到石板上了。
同时,国王匆匆地上空洞的楼梯去,独自一人,上云雾里他的母亲嘉特林的住处去,没有觉察吉司大人的清亮的胸甲溜过去,他原来退让在梯头上。然而公爵是丰满的,他心跳得很厉害。可是还未至震响大人一边致敬一边用帽子掩盖的那一片冷铁。
楼梯下火光照耀。公爵下来了。他一级一级地下来,像一个精细的幽灵。大家挤在一起,大家看见他。公爵从西班牙回来,像一个精细的幽灵——甚至于从皇太后的寝室回来了!
“真叫人不相信。”莫吉龙说。
“这位公爵了不得。”圣梅格伦说。
“给公爵大人让路!”
那副清亮的胸甲带走了那些剑。什么都溜开了。什么都熄灭了。
五
同时,亨利第三,半伏在楼梯顶上的栏杆上,这一回什么都看清楚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鸽子的哀咽,于是站起来。
一道墙为国王半启了。
六
这儿,没有什么,只是一盏灯照亮一只手。
一切,除了这盏灯,除了羊皮纸,这只肥厚的、僵硬的老手在那里挥动鹅毛笔或是寻找墨水壶,一切都在阴影里。手偶尔隐没了一点,放开了写的东西。于是,扭转在字上像一圣徒,灯火可以在这儿看出:
给我的女儿天主教皇后,
我亲爱的女儿,我的心肝,我温柔的伊莎贝拉[17],我刚从西班牙得到你的消息。吉司先生带来的。真的,把所有的异教徒一把火烧起来多好看(在法国也像你在那边一样干)。可惜,宝宝,这儿什么也干不成。我们这儿只有腐败;只有叫你的好母亲难过。你知道老天爷给我的痛苦,那是比什么人受到的都大。烧异教徒!啊!是的,一定是一团美丽的火花,一场大烟火,一定会得上帝的欢心的。可是什么,小女儿,在法国什么都干不成。这儿一切都在阴影里,甚至于国王的影子……
一副面孔的影子上挂一片白嘴唇。一只薄纱黑女帽底下垂一个额头,满额刻上了活动的皱纹像一只鸟笼,额头越往下垂,越显得高。嘉特林的湿眼睛变成银色的了。那个意大利长鼻上严峻而纤巧的曲线,像一张弓似的被鼻管的纹路拉下来,正露着侧面。
这时候,嘉特林愠怒而沉静,用笔涂去那个不得宜的句子。
现在房间里露出了另一个面孔。嘉特林觉得背后有一片苍白。她不写了,听着她的心跳。两只戴手套的小手落在她的肩上,像两只蝙蝠被一棒同时打落了。有一只小手滚下来,一直到她的心头,在那里缩成一团。
于是,嘉特林用鹅毛笔管,沉思地、轻轻地抚弄它。两个人都发呆了,这时候酝酿着一片懒意。
那只手松了,直抖。一只手指!看羊皮纸上指着一只手指!“这儿一切都在阴影里,甚至于国王的影子。”
两只手揪住了嘉特林的颈脖,皇后抬起惊怖的面孔来叫:“我的国王!”——一阵地板上的急响显示了一个突然的逃走,而亨利第三立刻下空洞的楼梯了。
七
他走过黑暗无人的前堂,两手托开了投在一道墙上,寻觅过道,沿空洞的墙壁一路摸索去。
再没有什么了!一片空虚。
国王蹒跚着;匆匆地走着,蹒跚着;匆匆地走到开着的房门口,要走进去,可是停住了,手掩在胸口,发青,对着一把瞌睡而摇曳的钺。
亨利揪住了被他唤醒的那个卫士的腿,因为——天哪——被他唤醒的那个卫士后边,那边!他的床上!一个人,一个人或是一个东西,活像他自己(也许就是他自己),黑一段白一段,一个男人,一个国王或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国王?夏理第九或是法朗梭?一个偃卧的幽灵睡着死人的觉。
“卫士!你来!谁在法兰西国王的房间里?这个苍白是谁的?这些烂布头是我的!我出去了吗?瞧,还是这就是我,在那边?这是什么东西?”“唉!”那个惊怖的人说,“唉,陛下,我……我不知道。”
“别闹。”一个声音说。一个声音说:“别闹……”国王颤抖了,像一只青蛙在寒冷中似的缩成一团,那把钺掉下了,那个侍卫逃走了。
“没有什么,好陛下,是喜谷在这儿躺啊。”
喜谷爬下来,拖着一条被。
八
午夜?
午夜的钟声来自圣谢尔曼·乐克绥洛亚教堂[18]。
注释
[1]本篇原名Henri III,收入作者的《法兰西谣曲第八集》(Ballades Francaises,Vlllesérie,1906)。亨利第三(1551-1589),亨利第二与嘉特林(Cathérine de Médicis,1519-1589)之第三子,1573年当选波兰国王,1574年得其兄夏理第九死耗,星夜离波兰,遄返法国继承王位。时值宗教冲突,频年内乱。新教以南部为根据地,领袖为亨利·德·拿伐尔(Henri de Navarre,1553-1610);旧教以京城为中心,领袖为亨利·德·吉司(Henri de Guise,1550-1588)。双方水火,虽因宗教关系,亦含政治意义,因亨利第三无后,其弟早卒,王位承继权以亲戚关系而落于拿伐尔王之手,吉司公爵因颇得民心,亦欲染指。亨利第三原属旧教,与拿伐尔王处对立地位,但以吉司公爵僭揽大权,亦不能相容。局面复杂,演成所谓“三亨利战争”(Guerre destrois Henri)。1587年皇军为拿伐尔军所败,吉司公爵所统率者则屡获胜利。1588年旧教联盟欲招公爵回京,推翻国王,联合西班牙,阴谋败露,国王召军队晋京,但公爵得嘉特林之助,于5月9日进巴黎城。5月12日全城民众满街设障碍物以困国王,世称“障碍日”(Journée des Barricades)。后国王逃往夏特尔(Chartres),任吉司公爵为主帅,复谋杀之,而与拿伐尔王联合,进迫巴黎,旋被一旧教僧人刺死。拿伐尔王即位,创波旁王朝。亨利第三在位十五年,为法国最懦弱无能之国王之一,生平有恶习,喜淫邪,左右多倖臣——世称“蜜侬”(Mignons)。本篇写吉司回巴黎时宫中情形,全篇混合实景与幻景、回忆与预感,烘托出亨利第三、亨利·德·拿伐尔、嘉特林等人性格。各种细节大多有所暗示,如熟悉法国历史,自不难索解,但并非纪实文字,目的本在于制造空气,表现主人翁性格,为求全篇结构上安排上紧凑、完美起见,大体情节不免有歪曲史实处。
[2]瓦洛亚(Valois)朝共有十三王,按序排列为:(一)腓力普;(二)约翰;(三)夏理第五;(四)夏理第六;(五)夏理第七;(六)路易十一;(七)夏理第八;(八)路易十二;(九)法朗梭第一;(十)亨利第二;(十一)法郎梭第二;(十二)夏理第九;(十三)亨利第三。腓力普(Philippe de Valois,1293-1350),亦称腓力普第六,1328年登位,创瓦洛亚朝。
[3]路易十一(1423-1483),夏理第七之子,1461年登位。
[4]路易十二(1462-1515),路易十一之婿,1498年登位,离婚后,娶夏理第八之孀妇,布雷达涅大公承继人。夏理第八(1470-1498),路易十一之子,1483年登位,1491年娶安·德·布雷达涅,因将布雷达涅合并于法国。
[5]法朗梭第二(1543-1560),亨利第二之长子,十六岁登位,在位仅一年。1558年与苏格兰玛丽女王结婚。
[6]亨利第二(1519-1559),法朗梭第一之子,1547年登位。法朗梭第一(1494-1547),路易十二之婿,1515年登位,屡经征战,曾坠马被俘,文中称跛足,或系事实。
[7]蒂亚妮·德·波亚谛厄(Diane de Poitiers,1499-1566),受法朗梭第一与亨利第二宠幸,亨利第二为建安奈庄(Chateau d'Anet)。
[8]亨利第五(Cllarles V,1337-1380),约翰之子,约翰被俘时曾两度摄政,1364年登位,在位时力排众难,肆意改革,有贤君(Le Sage)之称。朱色象征皇仪,登位日加朱袍(revêtir la pourpre)。
[9]仁君约翰(Jean Le BorI,1311-1364),亦称约翰第二,腓力普之子,1350年登位,1356年英法战事复作,法军大败,国王被俘,签订布雷谛涅(Brétigny)条约后释回,留其子安效公爵(Duc d'Anjou)为质,公爵脱逃,国王自动返英国为囚。
[10]夏理第六(1368-1422),夏理第五之子,十二岁登位,1392年后常发疯病,内政失修,备受英国侵略,1420年签订托洛亚伊(Troyes)条约。
[11]夏理第七(1403-1461),夏理第六之子,1422年登位,那时法国全部几乎被英军占据,国王专事宴乐,无意加以驱逐,及冉妮·达克(贞德,Jeanne d'Arc)起事后,形势一变,法军进攻,节节胜利,除卡来(Calais)外,失地全复。古法国国徽用百合花,文中谓打碎百合花,盖指夏理第六辱国;重捡花瓣,指夏理第七复兴。
[12]夏理第九(1550-1574),亨利第二之第二子,十岁登位,由其母嘉特林摄政。
[13]毗阳人(Le Bearnais),即亨利·德·拿伐尔。
[14]传说亨利·德·吉司自称为夏理曼之后,谋篡王位,但终未如愿,故文中谓追夏理曼而失路。
[15]嘉特林,能干,残忍,在其子夏理第九与亨利第三两朝,实握行政大权,性格颇暧昧不明。巴黎局势紧张时,曾怂恿吉司公爵回京,不利于其爱子(亨利第三),“障碍日”则与公爵交涉,使其子脱险。所取政策一向多变幻,初拉拢新教,反抗吉司派,后联合旧教,扑灭新教徒,造成巴德雷米大血祭(Le 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1572年8月24日)。文中谓在云雾中,与此不无关系。
[16]喜谷(Chicot)、该吕(Quélus)、莫吉龙(Maugiron),圣梅格伦(Saint-Mégrin)俱亨利第三廷上人。喜谷以善滑稽著名。
[17]嘉特林之女伊莎贝拉(Isabella)嫁西班牙腓力普第二。
[18]举行巴德雷米大血祭以圣谢尔曼·乐克绥洛亚(Saint-Cermainl'Auxerrois)教堂钟声为号,时间即在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