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只自由飞翔的大鸟》序言
（1872年）
有许多年，一些冲动和想法在催促着我，要我写出或是尝试写出新世界的歌曲，以及一首民主史诗，现在，它们终于以成书的形式在《草叶集》中得到了表达，我所能期待的也仅止于此，目前和未来出自我笔端的片段实则不过是那本书形成后的剩余物，是它的尾波。我在书中履行了一个迫切的信念，以及发自我天性的指令，它们是完整而不可抗拒的，就像使得海洋流动、星球旋转的指令一样。但是有关这附加的一卷书，我要承认，我不是那么有把握。刚刚成年的时候起，我就放弃了在我的时代与国家中通常的商业上的追求与实践，顺从地将自己交托给上面提到过的那些冲动，致力于表达那些思想，那么，实在没有必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写作可能仅仅就是习惯使然了。但是，从长远效果来看，生活除了是一项实验，还能是什么呢？死亡不也是一种练习吗？我的诗篇也将是这样。如果这里不完整，那里多余，也没有关系——这认真的努力和固执的探索至少是我自己的，而其他的不成功也就足可当作成功了。无论如何，我更加渴望倡导那种焕发活力与豪迈进取心的歌曲，为各种户外健儿提供某种东西，而不是编制出完美的韵律，或是在客厅里称霸。我一开始就不惜冒险，探索自己的道路——我还将继续冒险走下去。
因此，我不会向任何对这件事抱有兴趣、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隐瞒，我有雄心再用几年时间致力于诗歌写作。何其伟大的现时代啊！去吸收和在诗歌中表达有关它的一切——它的世界——美国——城市和各州——岁月，我们19世纪的各种事件——快速的运动——光与影、希望与恐惧的激烈对抗与波动——整个由科学造成的诗歌手段上的变革——这些巨大的潜在事实和新鲜思想到处冲突和蔓延——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仿佛一出宏伟的戏剧，就像古代那样在户外阳光下再次上演，我们时代的各个国家，以及文明的所有特征，似乎都在匆忙向前，高视阔步，羽翼蹁跹，聚集着，靠近着，朝向某个准备已久的、最为惊人的结局。不是要结束人类的生活、劳苦、幸福和悲伤的无限场景，而或许是将那最古老、最糟糕的障碍和堆积物从舞台上清除，让人类在更为幸福与自由的赞助下重新开始这出永恒的戏剧。对我而言，合众国是重要的，因为在这出宏伟戏剧中，它无疑被指派要在今后的许多个世纪中扮演主要角色。在它身上，历史和人性似乎要寻求达到顶点。我们现在的辽阔领域甚至也在忙于上演阴谋、激情、利益和悬而未决的难题，相比之下，欧洲过去的诡计、各个朝代的战争、国王和王国的活动范围，甚至各民族迄今为止的发展，其规模都显得相对狭窄而平凡了。在我们的领域中，就像在舞台上一样，迟早会发展出一种启蒙运动那样涉及欧洲和亚洲全部历史文明的东西。
关于主要角色。不是要我们在这里再次扮演和效仿那个从古至今最为重要的角色——不是成为一个征服者民族，或是仅仅获得军事、外交、商业上优胜的荣耀——而是要成为产生更高贵的男人和女人——产生多民族的、愉快、健康、宽容、自由的伟大国家——成为最为友善的国家，（真正的合众国）——由全体组成、为全体提供空间、欢迎所有移民的现代复合性国家——接受我们自己内部发展的成果，因为这成果恰好惠及未来许多个世纪——首要的和平国家，但是也并非无知或无能到不足以成为首要的战争国家——不单是男人的国家，也是女人的国家——一个拥有出色的母亲、女儿、姐妹和妻子的国家。
我认为我们今日的美国在很多方面都只是一大堆沸腾的材料，比过去所知的更为丰富，更好，（也更坏）——适合于带动它走向最高阶段，为未来永久地建立伟大理想的民族，亦即身体与灵魂兼备的民族[2]——这里有无限的土地、扶持、机会、矿藏、产品、需求、供给等等；——有着（我认为）已经远超过我们所能估计的永久确立了的国家的、州的和市的政治组织——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与我们的政治相协调或是相适应的社会、文学、宗教或美学的组织——那样的组织只能假以时日，通过伟大的民主思想和宗教——通过那如今正像旭日一样上升并开始照亮一切的科学——并且通过我们自己孕育的诗人和文学家才能产生。（最近有一本写得不错的有关文明的书，其寓意似乎是说，一种真实而全面的文明的墙脚和地基——在以后也是必要的条件——只能是为每个人的衣食住行提供合适而可靠的无限制的产品——为物质与家庭生活的便利提供不间断的来源，连同相互交流和民法与宗教上的自由——那时，审美和精神方面的需求才能自行其是。是的，合众国已经确立了这样的基础，在广阔、多样、活力与持久方面，可以与大自然相媲美；现在我们必须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建造一座大厦。我所说的这座大厦只有用新文学，尤其是诗歌，才能合适地建造。我说，为了熔合与表达现代政治与科学的创造，一种现代的制造意象的创作是必不可少的——那时就会有一个完善的三位一体了。）
多年以前，我着手制定我的诗歌计划，反复斟酌那个计划，并在心中进行了很多年的修改（从28岁到35岁），有过大量试验，很多诗写了又丢弃，从那时起，一个最深的目的，一直潜藏其中并得到贯彻执行——那就是宗教的目的。历经多次变动，最终完成的形态远远有别于当初的设想，但是这个基本目的从未在我的诗歌写作中有过偏离。当然不能用旧的方式来展示它自己，就像针对教堂听众所写的圣歌或赞美诗那样，或者是表现传统的虔诚，或是信徒病态的渴望，而是以全新的方式，针对人性最广泛的底层和内涵，并且要与海洋和陆地的清新空气相适应。我要看看，（我对自己说，）为了我作为诗人的目的，在普通民众中，至少在合众国的现代发展中，在强壮的普通纤维和与生俱来的渴望与要素中，是否就没有一种宗教，一种健全的宗教的幼芽，比所有一般宗派或教会都更深更大，并能提供更为有益的回报——它像大自然本身一样无限、快乐而活泼——一种太长时间没有受到鼓励、歌唱、几乎不为人知的幼芽。科学，这东方的古老神学，因着受宠已久，已开始明显衰落和消失。但是（在我而言），科学——也许它的主要用途将证明是这样——它显然在为一种无比壮丽的科学开辟道路——时间的年轻而完美的子孙——新的神学——西方的继承人——健壮而钟情，惊人地美丽。对于美国和今天，就和任何时代一样，最高和最终的科学便是关于上帝的科学——我们所称之为科学的仅仅是它的牧师——民主也是如此，或将是如此。而一个美国诗人（我要说）必须用这样的思想填满自己的心胸，并从中唱出他最好的诗篇。无论好坏，这一切正是《草叶集》的信念和目标，它们也同样是这一卷书的意图所在。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宗教的根本元素浸透其他所有的元素，就不可能有任何健全而完整的个性，也不会有任何宏伟和富有活力的民族（就像化学中的热，本身无形，却是所有有形生命的生命），所以，如果一切后面缺少了那个元素，就不会有任何名副其实的诗歌。时机确然已经到来，在合众国，我们要着手将宗教思想从纯粹的教会主义中解放出来，从主日、教派和去教堂的习惯中解放出来，指派给它那个首要位置，那最为重要、最不可或缺、最令人激动的位置，其他一切都要依据它来调整，使之置于人的性格、教育和诸般事务的内部。人民，尤其是美国的年轻男人和女人，必须开始懂得那种宗教（像诗歌一样），远远不同于他们所设想的任何东西。的确，对于新世界的力量和永恒来说，它是过于重要了，不能再委托给任何新旧教派，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是这个圣还是那个圣。从此以后，它必须交托给全体的民主，交托给文学。它必须进入国家的诗篇之中。它必须造就国家。
四年战争结束了——在今天和未来那和平、强大、兴奋、新鲜的环境下，那场奇怪而悲哀的战争甚至现在就开始为人所匆忙地遗忘。营地，训练，一列列哨兵，监狱，医院——（啊！那些医院！）——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一切都似乎成了一场梦幻。一个新的种族，年轻而健壮的一代，已经洋流般席卷而来，抹去了战争及其所有的伤疤，隆起的坟墓，以及所有仇恨、冲突、死亡的回忆。就让它被抹去吧。我要说，当今和未来的生活对我们每个人和所有人，无论东西南北，都提出了不可否认的要求。要帮助合众国各州（哪怕只是在想象中）手挽手地形成一个不间断的圆圈，齐唱一首圣歌——要唤起它们去担当它们将要扮演和正在扮演的史无前例的宏伟角色——让它们思考自己伟大的未来，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姿态——尤其是它们伟大的审美、道德和科学上的未来（关于这一点，它们简陋的材料和政治现状不过是管弦乐队预备性的乐器调音），这些，迄今为止，依然存在于我的渴望与雄心之中。
已经出版的《草叶集》的意图之一是唱出一首男性和女性共有的综合性的“民主的个体”之歌。接下来，为了放大这个同样的目的，我心中的设想是在这一卷的圣歌中（如果得以完成的话），贯穿一个或多或少清晰可闻的主旋律，它关乎一个总体的、不可分割、史无前例、巨大、综合性、富有活力的“民主的国家”。
那么，为了在未来数年持续不断地履行这个目的，充实下面这卷诗集（除非遇到了阻碍），我在此结束这篇为它的第一部分所写的序言，它是我五十三岁的生日那天在户外用铅笔写下的，（从草叶的清香、午前微风怡人的凉爽、在四周洒下斑点和悄悄游戏着的树枝的光影，以及用低音相伴的猫头鹰的叫声中，）我向你，亲爱的读者，无论你是谁，吹送我忠诚的祝愿和友爱之情。
瓦·惠特曼
1872年5月31日于美国首都华盛顿
建国百周年版序言
（1876，包括《草叶集》与《双溪集》两卷）
十一点钟的时候，在严重的疾病状态下，我收集起自我最初的主要著作《草叶集》出版以后不久剩余下来的散文和诗歌——这些作品有新有旧——它们几乎全部写于过去身体健康之时（尽管有很多忧郁之作，使得这本书几乎成了死亡之书）——在它前面配有最新结集的小小的《双溪集》，现在我把它们发放出去，以现在的杂合集形式体现出来，部分地作为我的献礼和衷情来庆祝时间的面貌，我们新世界第一个建国百周年——也作为乳糜和营养品，献给那个品行端正、坚不可摧的联邦，它同样代表了一切，是未来许多个建国百周年的母亲。
即便作为我们美国的兴盛和证明——同样或者尤其作为纪念品，我以至高的骄傲和欢乐之情，保留了我那些特殊的有关死亡与永恒的圣歌*，为现在与过去的一切装点上最后一道色彩。它们原本是作为一切的终结与调和而写的；那也将是它们最后的作用。
出于某种原因——还不能够解释或是在我的心里尚不确定，但却隐秘地使之愉悦与满足的原因——我毫不犹豫地在这卷书中体现并贯穿了两条明显有别的脉络或者是地层——政治是其一，另一个便是有关永恒的沉思。同样，现今这本书便有了散文和诗歌两种形式。于是，在小小的插曲之后，这本书大致分成这两个在主题和处理上乍看十分不同的部分。尤其有我十分珍视的三点意思，我始终以多种形式一再重复，以便让读者反复看见：第一，新世界民主真正的生长特征从此将在优秀的文学、艺术与宗教表达中大放异彩，远胜过各种共和形态、普选和频繁选举（尽管这些也说不出的重要）。第二，合众国至关重要的政治使命是实际解决和调停两套权力的问题——使各个州的特权融合起来，达成完全的一致和互相连接，具有不可或缺的集中和统一——全国一体的权威——亦即无情的、永远包容一切又高于一切、在这个方面丝毫不让的至高无上的联邦。第三，在今天普遍的乌烟瘴气之中，难道我们没有清楚地看见带有最壮丽的坚不可摧的象征的两个希望的支柱吗？——一个是，到处可见的美国政治与社会的病态事实，只不过是暂时的，是我们无限的生长推动力的副产品，是肥沃土地上一年生的繁茂野草，而不是那主要的、持久的、多年生的东西。另一个是，美国迄今为止一百年的经验，只是一种准备，是它的青春期——这个联邦只有从现在起（亦即从内战以后）才开始充分展开它的民主生涯。
对于这本书里的全部诗歌与散文（根本没有注意年代顺序，只是让原始日期和在当时的热情与印象中匆忙提及的东西，混乱地堆在一起，没有费心加以改动），我的前一本书《草叶集》里的诗篇，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深层土壤或是基础，从其中，也仅仅是从它里面，才生长出这些后来的篇章那更为明确的根须与主干。（如果说前者仅仅显示了生理学，那么现在的这本书，尽管有大致同样的起源，却明显无疑地显示了病理学，而这是相当可靠地来自前者的派生物。）
前一部主要作品是在我的健康与力气处于旺盛阶段的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写的，那时我沉思出生与生活，将我的思想包裹在画面、日子、当时的事件之中，给予它们明确的位置和特性——使之浸透了自豪的热烈和自由的无畏，为了将尚未诞生的美国从重重束缚、迷信，以及过去亚洲与欧洲那所有漫长、顽固而令人窒息的反民主权威中解放出来，这是必不可少的——我内在的意图是超脱人为的法规与助力，表现一个人的自我那永远具体、复合、累积的天性**。
由于美国迄今和未来一段时期仍处于形成状态中，我将诗歌与文章作为营养和影响遗留下来，以助于真正的消化和加强，尤其是为美国各州提供它们最为需要而我认为在文学中还没有怎么供应的东西，也就是说，向它们或开始向它们清晰地展示它们自身，以及它们的目的。因为尽管所有时代与国家的主要特点在于它们的相似之处，甚至在承认进化的同时，它们在本质上也是一样的，这个共和国就其成员或作为一个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国家来说，都存在着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要特别鲜明地突出出来，并抵达现代人性的顶点。而这些东西恰恰是它在道德与精神上鲜有认识的——（尽管，足够奇怪的是，它同时却在忠实地依据它们来行动。）
我如此绝对肯定地寄望于合众国的伟大未来——它尽管基于过去，却有所不同——我始终在召唤那个未来，并用它围绕着我，在我准备或正在歌唱的时候。一如既往，一切都倾向于后继者——美国，也是一个预言。有什么东西，即便是最优秀和最成功的东西，会仅凭自身，仅凭现在或是物质的炫耀就能证明自身的合理性呢？至于人或国家，很少有人认识到它们在未来中有怎样的作用。那些像峰顶一样高耸的人或国家，才能为你我今天所做的一切赋予主要的意义。没有了它，国土或诗歌都没有多少意义——人类生活也没有多少意义。所有时代，所有民族和国家，都是这样的预言。但是，像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国土——西部的那些国土——那样辽阔、那样清晰的预言，以前何曾存在过呢？
我不是科学家，但我完全接受我们时代与最近一百年来的伟大学者与实验家们的结论，为了远大的目标，它们从内部渗透了我全部诗歌的肌体。追随现代精神，一直在巩固和向未来延伸的当今真正的诗歌，必须大声歌唱科学主义赋予人类和宇宙的宏大、壮丽与真实性，（这一切便是所谓创造）并且必须从今开始将人类纳入新的运行轨道，它们符合于那种（旧诗歌尚未了解的）宏大、壮丽与真实性，就像新的宇宙系统，依靠自身平衡，旋转在无尽的空间，比星球更加巧妙。诗歌，迄今为止，乃至今天仍大致与儿童故事、不过如此的爱恋、家居装潢和肤浅的韵律结合在一起，它必须接受而不是否定过去，或者过去的主题，它将凭借这巨大的革新和宇宙精神来得以复兴，自此以后，在我看来，它必须成为所有一流诗歌多少可见的背景与潜在的推动力。
不过，（对我来说，至少在我所有的散文和诗歌中，）在快乐地接受现代科学，没有丝毫犹豫地忠诚追随它的同时，仍需认识到还有一个更高的台阶，一个更高的事实存在，即人类（以及其他一切的）不朽的灵魂，那精神的、宗教的东西——把它从寓言、粗陋和迷信中解放出来，并使之在全新的信念与百倍宽广的领域中启航，这是科学至上主义，也是未来诗歌的最大任务。对我而言，宗教的、神圣观念的和理想的世界，尽管主要是潜在的，却在人性和宇宙中是确凿无疑的，就像在化学的世界或任何客观世界中的东西一样。对我来说：
先知和诗人，
还会保持自己——在更高的循环中，
还会向现代、向民主调停——还向它们解释，
上帝和幻象。
在我看来，博学的最高境界意味着它必定为一种更辉煌的神学、更丰富和神圣的歌曲开辟道路。不是一年，甚至不是一百年，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在现实背后潜藏着现实的一个方面，这是它全部的目标。在人类的智力中，那遥远前景深处，也存在着一种裁判，一个最后受理上诉的法庭，时辰一到，它便会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置身这些阶梯中的某些部分，或是尝试描绘或暗示它们，我从不害怕人们指责我这两卷书中存在晦涩难解之处——因为人的思想、诗或歌曲，必须留下昏暗的逃避处和出口，必须拥有一种流体或气体的特性，和空间本身相类似，对于那些很少或根本没有想象力的人来说必定是晦涩难解的——但对于最高的目标却是不可或缺的。诗的风格，当面向灵魂发言的时候，是不太明确的形式、轮廓、雕塑，适合远景、音乐、中间色调，甚至还不到中间色调。的确，它可能是建筑；但也可能是原始森林，或是林中曙光的最佳效果，是橡树和香柏在风中摇摆，伴随着无形的气息。
最后，由于我生活在清新的尚未成熟的国土上，在一个替未来奠基的革命时代，我感觉要在我的宣叙调中明确表现这个时代、这些土地的特征，完全用我自己的方式。所以我的诗歌形式是严格地从我的意图和事实中生长出来的，并且是它们的类比。在我的时代，合众国从云海迷蒙和悬而不决中涌现出来，达到了圆满（尽管有变化）的结局——完成了壮举，获得了相当于十个世纪的胜利——并由此开始了它真正的历史，如今（亦即从内战结束以后）正在清除途中有致命威胁的障碍，我们周围和前面的自由领域已经万无一失，不同于以往——（过去的那个世纪只不过是船只驶向深水之前的准备、试航和实验。）
在评价我的著作的时候，首先要深刻评价世界当代的潮流和事业，以及它们的精神。从刚刚结束的那一百年里（1776-1876），连同那些不可避免的任性事件的起源，新的实验和引进，以及许多前所未有的战争与和平的事物，（一百年后才能得到更好的认识，也许仅仅是认识）；从这段时间中，尤其是从最近这二十年当中（1850-1875），连同它们所有迅疾的变化、革新和无畏的运动，携带着它们那不可避免的任性的胎记——我的诗歌实验也找到了起源。
瓦·惠特曼
———
*指《航向印度》——就像在某个古代传奇戏中那样，为了结束戏剧的一幕和主角的事业，会在船只甲板上和岸上举行告别仪式，解开粗缆和系传索，迎风展开船帆——开始向陌生海域出发，没人知道将驶向哪里，也不再回来——于是帷幕落下，戏剧结束了——我也这样将这首诗连同它的一组保留下来，来完成和充分解释那没有了它们就无法解释的东西，离开它们之前的一切，永远逃离。（那么，《航向印度》及其一组，也许只不过是那个从始至终或多或少在我的写作中、在每一页每一行中到处潜伏着的东西的更为自由的出口和更为充分的表达而已。）
我不敢确定，但是人类或诗歌最终的全面升华作用在于它对死亡的思考。当其余的一切，甚至最为壮丽的东西，都已经得到领会和说过了之后——在那些对于最伟大的民族性、最甜蜜的歌曲、最好的无分男女的个性，都从切实可感的生活的丰富多变的主题中收集起来，得到充分的接受和表达，而可见存在的蔓延的事实连同它所移交的职责，都已经圆满明显地完成之后，还必须实际完成的东西，便是将另一个蔓延的无形事实充塞于整体与个别之中，这个事实是生活中如此重大的一部分（难道它不是最大的部分吗？），它与其余一切相结合，为个人或国家，为一切，甚至最为卑微的生活，提供唯一永恒与统一的、在时间中与宇宙的尊严相一致的意义。正如从对这种思想的适应中，以及对这个事实的快乐的征服中，闪现出灵魂最初的明显证明，对于我（我只是稍微引申了一点）也是这样，最终的民主宗旨，那些超凡而神圣的宗旨，也要集中在这里，像固定的星辰一般闪耀。在我看来，它无外乎这个关于永恒的思想，它超越其他所有的思想，将进入新世界的民主，使之富有生机，并打上至高无上的宗教烙印。
这就是我起初的意图，在唱完《草叶集》里那些关于身体和存在的歌之后，再写一本同样必要的书，基于对包罗所有先例、最终使无形的灵魂获得绝对统治的有关永恒与存续的信念。我的意思是，在继续我最初歌唱的那个主题的同时，也要更换一下镜头，展示出那同样热诚而充分确定了的个性的问题与矛盾，它正在进入不可抗拒的精神法则的引力场，以愉快的面容估量着死亡，根本不把它当作终止，而是像我所感觉的那样，当作进入存在最伟大部分的入口，生命为之而存在，至少像为自身而存在那样。要充分完成这样一部著作是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的，它要留待将来的某位诗人去做了。物质与感官方面的享受，就其本身和它们的直接延续而言，我认为从未完全放松过对我的掌控，我不但不拒绝，反而不大希望这种掌控有所削弱。
同时，完全不是要怠慢我原初的计划，也不是为了避免其中明显的疏漏，而是要彻底地完成它，我以有关死亡、永恒和自由进入精神世界的思想或这种思想的辐射来结束我的两卷集。在那些思想中，在某种程度上，有关这个伟大主题的最初进展或研究，是从我以前的诗歌和现代科学所需要的观点中出发的。我也寻求在这些思想中为我那耐久的民主拱门设定拱顶石。现在我重加整理，准备出版，以便部分地消磨和补偿奇怪的病魔缠身的日子，以及此生沉重至极的丧亲之痛；我天真地以这样的想法来自娱，将这一串诗文遗留给你，未来陌生的读者啊，作为比其他一切都要独特的“某种令人想起我的东西”。这些东西写于我从前完全健康的日子，我可没想到它们在目前环境下向我展示出今天这样的意义。
［当我在1875年5月31日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时值初夏——又是我的生日——现在我五十六岁了。置身于户外的美好与清新中，在欢乐季节的阳光与葱茏之中，我在修订这本集子，这时的精神气氛与当年《草叶集》成长和出现的欢欣影响相比，有多么不同啊。我忙碌着安排这些诗篇的出版，但精神上依然笼罩在两年以来我亲爱母亲亡故的悲思之中，她最为完美与富有魅力的性格，罕见地将务实、道德与精神品质结合起来，我所知道的最不自私的人——我爱得最深的人啊——我还遭受着瘫痪症袭击的长期痛苦，它顽固地纠缠于我，控制着我，几乎让我丧失了身体上的活跃和舒适。］
因而，在这些影响下，我依然感到需要将《航向印度》留作这部即使是百年纪念的酒神颂的结束语。不是像在古代埃及最崇高的庆典上展示给欢宴者的恶臭的死人骷髅，作为那种欢乐与光明场合的陪衬和佐趣之物——而是像在伊利斯的标准希腊人大理石雕像那样，以美丽而完整的年轻人形体来暗示死亡，带着紧闭的双眼，斜靠在一个倒置的火炬上——它象征着行动后的休憩和渴望，象征着所有生命和诗篇都应稳固地与之发生关联的冠冕和顶点，亦即我们本体的这一阶段的正当而高贵的终结，以及向另一阶段出发的准备。
**即一种充分展示共同的标准元素的性格，对于它长期建设的上层结构，不仅旧世界所积累的宝贵学问与经验，以及业已解决的社会与市政方面的需要和当下需求，仍会忠诚地做出贡献，而且在它的基础上由此得到提高，从民主精神中获取它的动力，从各种民主方案中接受它所有方面的标准，被大自然第一手的经年不断的影响以及大自然古老英勇的毅力，那草原与群山强劲的空气、咸涩海洋的冲击——那些最充沛最有潜力的激情、勇气、繁茂、情欲和巨大的自豪感的主要防腐剂——再一次直接赋予活力。所以，根本不是要失去人为的进步和文明的裨益，而是要为了西部之用而去重新占领最古老又常新的田野，并从中收获到一个强壮国家所不可或缺的野性与健全的营养物，它的缺失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是我们今天的新世界文学最为严重的丧失与缺陷。
最终看来，尽管《草叶集》的发达肌体到处都精神化了，但是我希望，从那些主题中得出的直接印象是一种理所应当的血肉丰满的生命之感，是肉体的冲动和兽性。尽管集子中还有其他主题，和大量抽象思想和诗歌——尽管我在其中对国家与奴隶制势力之间的伟大斗争（1861-1865）展开其激烈而血腥的全景时曾给出了迅疾而切实的一瞥；尽管全书的确是围绕着四年战争而旋转，且因为我置身其中，这场战争在《桴鼓集》中成了其他一切的枢纽——而且这里和那里，或前或后，有不少插曲和沉思——但是，要为活着的、积极的、现实的和健康的个性制作一幅标准肖像，让它既客观又主观，欢乐而有力，现代而自由，显然能为合众国长远未来的男男女女所用——我说这一直是我的总体目标。（也许，所有这些不同的诗篇，我的两卷集中的全部文字，在某种程度上都仅仅是变换着发出的殷切祈祷，一个人，无论男女，是多么巨大，多么合宜，多么快乐，多么真实啊！）
尽管当时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我如今看到，我无意识中寻求的，是至少以同样的间接与直接性，来表达合众国的忙乱、快速的成长与紧张状态，十九世纪的普遍趋势和事件，以及整个当代世界、我的时代的主要精神；因为我觉得我分享了那种精神，因为我对所有那些事件、那些长期拖延的时代的终结、那些体现在合众国历史中的更伟大的时代的开端，都怀有很深的兴趣。（例如，林肯总统之死，就恰当地、历史性地结束了封建主义文明中的许多旧的影响——仿佛突然之间有一道帷幕降临，巨大而阴暗，将它们分割。）
自从我患病以来（1873-1874-1875），大多数时候没有严重的痛苦，我有很多时间，也常常有兴致来审视自己的诗歌（它们从来不是着眼于图书市场而写，不是为了出名，也不是为了金钱），我曾不止一次地感觉到暂时的压抑，因为担心在《草叶集》中，那些道德的部分没有得到充分的阐述。但是在我最清醒最冷静的时刻，我认识到那些“草叶”，整体和部分，都确然无疑地为道德开路，且使之成为必需，并且与之相适应，就和大自然所做的那样，它们与我的计划相一致，它们恰好就是自己必定和理应成为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尽管道德是全部大自然的宗旨和最后的智慧，但在大自然的作为、法则或万象中却绝对没有任何的道德可言。那些东西仅仅不可避免地导向它——使之开始和成为必要。）
于是我有意将出版的《草叶集》当作关于一般个性的诗，（属于你，属于任何正在读这些句子的你。）一个人的伟大并不在于成为战争中的胜利者、发明家或探险者，甚至也不在于科学上、个人才智或艺术才能上，或者是在某项伟大的慈善事业上成为典范。对于最高的民主观点来说，人最合意的地方在于他能充分地享受现实生活，安于碰巧成为普通农夫、海员、技工、职员、工人或司机的命运——以这个位置作为核心的基础或底座，从它出发，在完成其劳动和履行他作为公民、儿子、丈夫、父亲和雇员的职责的同时，保持他的体魄，在别的领域进取、发展、发光发热——尤其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比所有人都要伟大，比任何领域中最骄傲的天才和显贵都要高贵，）他充分认识到良知，这精神上的神圣机能，使之得到良好的培育，体现在他所有的言行当中，终其一生也毫不妥协——这是一个比荷马或莎士比亚更崇高的境界——比所有的诗篇和经典都要广大——那就是自然本身，以及置身其中的你自己，你自己的本体，身体与灵魂。（一切都为之服务，予以帮助——但是在一切的中心，在自然法则之下，屹立着你的自我，作为一切的男主人或女主人，吸收着一切，为了你的目的，为一切赋予唯一的意义和活力。）歌唱那一般个性的法则，和你的自我，与宇宙的神圣法则相一致，这就是那些“草叶”的首要意图。
还可以补充一点——既然我要这么做，我就应该给出一个完整的告白。我出版《草叶集》是为了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中那无尽的生命之流，搏动的爱和友谊，使之永远迅疾地从他们那里向我流动。对于这可怕的不可抑制的渴望，（它肯定或多或少深藏在大多数人的灵魂之中）——这从未满足过的对同情的贪婪，和这无拘无束付出的同情——这普遍的民主的伙伴之爱——这古老永恒又常新的依恋的交流，如此恰当的美国的象征——我在那本书中已经给出了毫无掩饰、公然开放的表达。此外，它们作为对人性的情感表达，在我的目的中固然重要，但是《草叶集》中的组诗《芦笛集》的特殊意义（或多或少贯穿全书，并在《桴鼓集》中显露出来，）主要在于它的政治方面。在我看来，凭借一种热烈的、得到认可的伙伴之爱的发展，潜藏在无论东西南北的所有年轻小伙子心中的男人对男人美好而理智的爱慕之情——我说就是凭借这个，以及随同它一起或直接或间接而来的东西，未来的合众国，（我怎么重复都不为过），才能最为有效地契合在一起，熔铸和锻炼成一个生动的联盟。
那么，总而言之，迫切而且要永远记住的是，整个《草叶集》并不是主要出于智慧、学术或诗学目的而写成的，而更多地是出自情感和体魄的一种激烈的表达——一种也许天生就适合民主与现代的表达——出自它的本性，无视于任何旧的惯例，并且，在伟大的法则之下，它只遵循它自己的冲动。
民族性——（可是）
于我日渐清晰的是，这些州最高的独立个性的主要支撑，必定来自于整体的普遍支持，（正如空气、大地、雨水给予一棵树的支持）——这样的个性，从民主标准来衡量，只能通过共同的整体，亦即联邦的凝聚力、宏伟和自由来获得充分的一致、宏伟和自由。所以，未来美国大陆真正的团结，其存在要依赖于无数优秀、硕大、情感与身体上均臻完美的个体，两种性别恰好同等重要，要提供这样的个体，我认为，全然要依赖于一种紧密而至高无上的总体。两种主权的理论和实践，尽管互相矛盾，但却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向心力的法则单独便是致命，离心力的法则单独也足以具备严重的破坏性，而两者合一便会形成永恒的行为、进化、持存以及生命的法则——因而，单凭个体的完美，即便是最为明智的个体，也肯定会危及自身。作为融合无间、坚持不懈、支配一切的联邦之一员，这些州各自的重要性便源自于此——使得所有部分臣服于不屈不挠的力量，这样一种道德与精神上的思想，更为美国民主所需要，胜过了历史上古往今来任何的帝国或封建制度，并且也是带动共和原则在新世界中历未来千百万年而发展壮大之必要条件。
的确，在合众国的各个部分，北方和南方，密西西比河谷，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未来百年中要最需要培养的便是这种融合而热烈的个体的个性，连同有关美国总体的思想和事实，以及星条旗所意味的一切，无论他或她是什么人，也无论地点为何。我们需要将这种对民族性的信心化入各地人民的血液和信仰之中，无论东南西北，在他们的生活中、在本土文学和艺术中发散光辉。我们需要萌发出这样的思想，即作为过去的继承者，美国就是人类未来的监护人。从历史上来判断，正是这种道德与精神上的思想（也只有这样的思想）才是适合的，才造就了历史上那些最为辉煌与持久的国家。犹太民族、古典时代的希腊和罗马民族、中世纪封建制与教会治下的民族，全都是凭借它们各自独立的思想而焕发生机的，这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救赎了许多的罪愆，在某种意义上，确然是它们建树伟业的首要原因。
那么，在思考民族性，尤其是合众国的民族性的时候，为了使其具有原创性，有别于所有其他国家，另一个关键之处有待予以考虑。在这些州的生命源泉和生命持续上，历来存在着两种互相区别的原则——它们永远是一对悖论；一个是联邦的神圣原则，即总体的权利，无论作何牺牲都要予以保障——另一个同等神圣的原则，便是各个州的权利，需要作为一个独立主权个体，从它自身的领域来考虑。一方积极地争取一组权利，另一方同样积极地争取另一组权利。我们必须同时拥有两者；甚而从中就像父母双方那样哺育出第三组权利，两者结合，产生出常年不断的结果，并且从不互相危害。我要说，一组权利的丧失或退位，在未来，都将造成民主的毁灭，另一组权利也同样如此。问题在于需要和谐地调停两者和两者之间的游戏。［观察一下大自然的神圣训诫吧，一个法则永远会有一个对立面或表面上的对立法则来防止它失去节制。］对于共和原则也是如此，作为所有生命和力量之源的不是政府，不是它将这个源泉在周遭予以调配，并惠及我们国土最为偏远的部分，而是人民，代表了两者，人民才是国家政权和各州政府的基础，要将各州政府看作个体，置于各自独立的整体之中或各州之中予以考虑，同时也要将它们置于一个巨大整体，即联邦之中予以考虑。这就是合众国原创性的二元理论与基础，它不同于封建君主制的王权与教会教权的单一思想。（迄今为止，国王一直被用来代表民族身份的思想。但是，对于美国民主来说，两种思想都必须予以实现，在我看来，任何一方丧失活力就必然会导致另一方活力的丧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