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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怕光记

光在黑暗中照耀,黑暗决不能胜过他。

——《圣经》

1

单青海得过一场怪病,怕光,一见到光就头昏目眩,浑身哆嗦,严重时还会晕倒。无论是日光,还是强烈的灯光,都会。那年他才十岁。单青海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症状吓蒙了,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后来他一直好好的,觉得死是死不了,也没什么可怕的,问题是死不死活不活的,最坏的结果是——他只能整天躲在家里,出不了门;活在黑暗里,见不得光。那样,简直生不如死。

两年后,也就是说,单青海在家里藏了足足两年,没出大门一步,所以单青海的童年,还是有些异于同龄人的,至少他有过两年的空白和寂寥。

有天清早,单青海拿到一支刚换了三节电池的手电筒,钻在棉被里,闭眼,推开手电筒,对着眼睛照,然后鼓足勇气,睁眼,突然迎进来的是手电筒类似原子弹在眼前爆炸的光束,星星点点,斑斓多彩……单青海对着手电筒看了一会,发现头不晕,身体也不哆嗦,他被眼前的美丽景观迷住了,像是闯进了一个虚幻的美艳世界。——后来,单青海在圳下城看到了同样灿烂的夜景,简直一模一样。

十八岁之前,单青海一直生活在一个叫扇背的海滨小镇里,他在码头当搬鱼工,一天有几十元的收入。当然,遇上休渔期,他就一分钱也赚不了。没事干的时候,单青海喜欢坐在码头遥望大海远处胡思乱想。他知道拉甘蔗的船是从海南过来的,海南的甘蔗又长又大又绿,像竹竿似的,扇背镇的糖厂把它们一船一船吃进机器里,经过十几个大鼎的熬制,再经过制糖师傅在木框里的铲翻腾挪,最后制成了一袋袋蜡黄的黄糖。那些运甘蔗过来的船只回去时运走的便是黄糖。单青海就算不认得“海南”的字样,也能分清货船和渔船的区别——事实上,单青海虽然没上过学,“海南”二字还是能认出来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这么说,至少比弟弟单秋水要聪明。

单青海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如果他跳上了其中一艘去往海南的船,将会是怎么样?毫无疑问,他就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完全陌生的人,他从此过上的也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这种想象让单青海感觉紧张和恐慌,同时也让他兴奋,异常地兴奋。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了。母亲会怎么样?弟弟会怎么样?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自然不会怎么样。然后,整个生活了十八年的扇背镇会怎么样?他们会因为找不到单青海而感觉慌乱和惋惜吗?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都不知道这个镇上少了一个谁……单青海近乎自虐的想象,让他十八岁这年痛苦不堪。

2

漫长的休渔期即将结束,八月来临。单青海喜欢秋天,秋天是糖厂隆重开业的时候,他还没当上搬鱼工之前,经常会在这时候往糖厂跑,那些喜欢开荤玩笑的糖厂师傅会抓给他一团软糖,再问他:“细孥仔,你看过女人撒尿没有?”他有时笑着摇头,有时高声回答:“看过,那里有很多毛毛。”然后那些师傅就会笑个前俯后仰,就会越来越喜欢他。

单青海决定在秋天动身。他都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只是在院里扯下几件干了的衣裤,塞在一个灰色的帆布包里,就离开了家。家人没有留意他的行踪。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要出门两天,去找乡下的亲戚,有时他也这样,去湖村一个表亲家住几天。

凭着在码头上的熟络,他很快就上了一艘刚卸好甘蔗的货船,人们正往船舱上搬黄糖时,他也一起帮忙,像个工人。遇到熟人,会问:“青海,你也来搬黄糖啦?”搬鱼工在休渔期改行当搬甘蔗、黄糖是正常的事,只是单青海从来这么干过,因而母亲也没少骂他懒惰。黄糖装到一半时,单青海身子一闪,便把自己藏在了里面,躺在黄糖与黄糖之间,不一会,便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摇篮里,摇篮摇啊摇,漂洋过海,身边是拍起几米高的大浪和海鸟飞过的痕迹——他安然无恙,继续前进,继续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就不摇了。单青海睁眼一看,眼前有光,还有嘈杂的人声,他们正往下卸黄糖。单青海选好时间,把一包黄糖往肩上一甩,便很顺利地出了船舱,下了船,黄糖往货车上一放,他转眼就出了码头。

单青海在一个陌生的码头外转了半天,心想,这里应该就是海南了。妈呀,这海南可真繁华,一点都不像是盛产甘蔗的乡下地方。其实,一出码头,便能豁然见到“圳下城”三个红色大字,还是某个国家领导人题写的字迹,只是身为文盲的单青海,他只认得“海南”二字,却不认得“圳下城”仨字。所以,好长一段时间,单青海都误以为圳下城就是海南岛。

单青海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在岛上找到更好的事情做,比如商场的服务员,或者公交车的乘务员,他喜欢这些有制服穿的工作;再不济,他还可以到码头去搬鱼,既然是一个岛,那就是说它四周都会有码头,需要的搬鱼工也就很多;再再不济,他连搬鱼工都做不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来时他就发现,这里的码头到处是吊车和机器,人工很少,那他总归还能去甘蔗园打工吧,岛上的甘蔗园肯定大,至少占了岛的一半,否则也不可能年年源源不断地往扇背镇供应优质的甘蔗;再再再不济,他什么工作都没找到,那么他还可以扒船回到扇背镇,这当然是穷途末路,单青海可不希望结局是这样的。综上考虑,单青海觉得不必紧张和恐慌,他完全可以静下心来,先好好在岛上玩几天,认识了路,记住了可以找工作的点,等弄明白这些,再考虑如何安定也不迟。

当然,重要的是单青海身上有那么一点钱,他先把钱平均分成三份,分别放在三个袋子里,左裤袋和右裤袋,还有一个内裤袋。内裤袋里的钱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更不能丢,或者被盗;左裤袋的钱用来吃饭,右裤袋的钱用来住房。如此算来,他在岛上能生活一段时间,当然他得足够节约,如果天气不是很冷,他大可以不必住旅社,找个公园的石板凳睡一夜也没问题;吃是免不了的,也看吃什么,一餐一碗三块钱的粿条就不错,如果岛上也和扇背镇一样有粿条的话。——想好这一切,单青海深感自己是一个临阵不乱的男人了,他的人生从这个岛开始,得来点不一样的。

3

单青海决定先朝着日头的方向走,走完东西,再走南北,如此一来,他等于横穿了整个岛屿,岛屿有多大,码头和甘蔗园都在什么地方,心里也就了然了,就像他在扇背镇时经常做的那样。扇背镇横竖就两条街,T字形,走完两条街的时间大概也就睡个午觉的样子。海南岛肯定要比扇背镇大,具体大多少,单青海也不清楚,再怎么大,从西码头走到东码头,最多也就是一天的时间吧。适当的时候,单青海还可以跑起来。很快单青海就觉得事情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他竟然摸不清方向了,没有一条笔直向东的大路,错综复杂的道路,水泥的柏油的红砖的,能看见的只有车子,行人不多,可见,如果单青海真的跑起来,会显得多么奇怪和突兀。他不能跑,也跑不过路上的车。关键是他努力想看看日头,它却总是被高楼遮住。半天过去了,单青海兜兜转转,最多只走出了五里路,从路的无节制延伸和车子奔跑的速度看来,远还没到尽头。单青海实在累了,他在路边的一个店铺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当场喝完,差点呛到,尽管迅速转头,还是把店铺铺出来的报纸喷湿了好几块。守店的女孩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怪人。出于歉意,他花钱买下了那份报纸。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份《圳下城日报》,他第一眼只是疑惑,怎么跟货船上的“海南”二字不相同。他把报纸插在屁股后袋,继续往前走,他故意放慢脚步,使之看起来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家伙。或者,他的出来,只是为了买一份报纸,然后去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静静阅读。他对一切能迅速读出一段文字的人充满羡慕,更多的是嫉妒,和恨,比如他的弟弟单秋水,尽管单秋水也只是上了五年小学,写自己的名字还得一笔一笔往上凑。

天快暗下来时,单青海知道,一天时间绝对是走不完海南岛了,看样子至少得两天。两天就两天,索性就慢慢走吧。事实上,单青海是被路边的各种建筑迷住了,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密集的楼房,扇背镇也有楼房,但都不高,最多五层,更不密集,全镇算下来,也超不过十座楼房,而这里,竟然都是楼房,不见一座比树木矮小的楼房,更休想找到一块霉砖或者黑瓦。都是崭新一片,日头一晒,闪闪发亮。而且,越往深处走,越是这样的景象。说实在的,单青海真被眼前所见蒙住了。这真是那个盛产甘蔗的岛屿吗?不像,一点都不像,至少一点都不像他想象里的那个岛屿。

单青海来到一片广场,广场比扇背镇糖厂那晒甘蔗渣的旷场还大。他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走了一天,他的脚在抽筋。他觉得屁股有东西咯着,反手一摸,才想起中午买的那份报纸还没看呢。他抽出来,展开,能认识的字不多,尽管有些字比拳头还大,他找图,可图太少了,而且是人像,没什么好看的。他很快就把一份报纸翻完了,他重新合上报纸,看着封面几个大字,越看越感觉熟悉,他这才想起,原来一路走来,无论是大楼的招牌还是路边的广告霓虹灯,甚至是墙角贴着的小广告,无不出现“圳下城”三个字,与报纸这三个字,一模一样。他心里一阵惶恐,心里想:莫非这只是海南岛其中一个地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横穿岛屿的想法怕是实现不了。这么想来,扇背镇实在是一个小地方,小得不能再小了。

单青海把报纸收进包里,他觉得此刻最迫切的事情应该是先吃饭,把肚子喂饱,然后再找一个地方睡觉。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匆忙起身,抬眼一看,却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吓住了。圳下城华灯初上,到处都是灯火,广场上,广场四周的高楼,总之,夜空下面,闪光一片。这就是城市的夜景。单青海第一次见识,他觉得熟悉,如梦境。他努力想了想,才想起十岁那年开始迷上的玩儿,就是拿手电筒往双眼上照,直到手电筒的光把眼睛照花了,眼前模糊一片,闪闪烁烁,其景象就有如现在圳下城的夜景——当然,单青海以为这是海南岛的夜景。单青海感到惊讶,记忆似乎提前把未来的景象暗示给一个人的童年。

4

事情就是这样——海南的货船把甘蔗从海南运到扇背镇,再从扇背镇把黄糖运到圳下城,也只有圳下城这么大的城市才需要那么多黄糖。这么简单的逻辑,单青海一直都没弄清楚。单青海在圳下城流浪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找到事情做,不但没找到事情做,他甚至还真不知道该去干些什么,一切都与当初想象得截然不同。

单青海租住在一家破败的旅馆里,便宜,一天也就十块钱,位于一片城中村。单青海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那种地方,它与外面的高楼大厦毫不相称,两者却只是一墙之隔,他只记得拐进一个街口就从繁华街市来到了这片市井小区。单青海有点恍惚,同时也喜出望外,就像在一个高傲的人物身上发现其相同于常人的致命缺点。

单青海白天出去转转,晚上也出去转转,白天是去找事做,晚上却是去广场看夜景。要是能在这里找到事做,那就夜夜可以看见这里的夜景了,单青海挺激动的。

这天,单青海看见街口处拥进一群穿蓝色厂服的人,男男女女,看样子他们做着同样的工作,在同一时间上下班,连表情看起来都是那么相似。他们纷纷走进街边的一家门面,出来时,每人都端着一个盆子,蹲在街边吃了起来,排出长长的一队,边吃边看街上来往的人群,一点都不难为情。

单青海路过他们,感觉无所适从,好像谁经过他们都要齐刷刷抬头看一眼,而每个路过的人也会把他们挨个看一遍。单青海羡慕的是他们可以在同一个地方吃饭,吃的饭菜也大致一样,看样子就像是扇背镇的老人们所讲的生产队。单青海停下脚步,竟也毫不犹豫地拐进了街头的门面。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惊讶于他的突然闯入,仿佛他理应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走进门面,才知道那是一个蛮大的食堂,食堂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坐不下的就都端到外面去吃。他混迹其中,悔恨自己怎么没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他挤进人群,在旁边的塑料筐里胡乱抓起一副盆筷,便朝正对面的窗口挤去。人太多,场面一片混乱,其间有人因为相互碰撞还吵了起来,差点就动了手。有人嘀嘀咕咕,有人骂骂咧咧,一个个脸孔,都让单青海感觉陌生,同时又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眼里的单青海,也是陌生的。

一直到单青海端着盆子挤出人群,他才意识到,他们之所以视其为同类,或者说没有被识破,完全是因为他也穿了一件蓝色的外衣,虽然稍有差异,但在一片混乱当中,没有谁会想到有人竟然会混进一个工厂食堂里混饭吃。这事的成功完成,让单青海一时心情愉悦。不仅如此,他还和身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聊了起来,这成了他到达圳下城后第一次与人正式说话。

……

男孩问:“你是新来的吧?”

单青海点头:“是的。”

男孩又问:“在哪个车间?”

单青海摇摇头:“不知道。”他真不知道,什么是车间他也不知道。

男孩说:“还没分吧,你最好别来B车间,卧槽,B车间的主管真不是人。”

单青海点点头:“哦。”

然后他们各自吃饭,一直到吃完,男孩站了起来——这是一个高个子,又瘦,蹲着的单青海看上去像是在看一根海南甘蔗。

男孩说:“吃饱了。我先走。对了,你叫什么?”

单青海一时紧张,差点把盆子打翻:“我姓肖,叫肖水。”他临时编造了一个姓名。

男孩笑了一下:“我叫杨金辉,B车间的。”

待单青海起身时,食堂里和路边上蹲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他们陆续返回工业区。单青海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端着个盆子出现在街边显得十分突兀,就仿佛潮水过后,一个脚印的积水还留在沙滩上。单青海丢下盆筷,赶紧离开了街口。

后来单青海才知道,他们都是金舟电子厂的员工。金舟电子厂是个大厂,有好几万人,差不多和扇背镇一样多的人。一个厂里生活着一个镇的人,单青海有点难以置信。他时不时还是会穿上蓝色的外衣去街口的食堂混饭吃,与其说是混饭吃,不如说是去感觉那种集体的氛围。偶尔,单青海还会遇到杨金辉,他们倒像是老朋友了,有时蹲在一起,连姿势都一模一样。

5

就像单青海确信冥冥之中看过圳下城(海南岛)的夜景如今只是重逢一样,照此类推,他和杨金辉是否也是重逢,反正看着面善——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杨金辉是个随和的人,或许愿意帮单青海。就凭着这么一点完全不靠谱的直觉,单青海特意在街口等了一天。他穿了异于金舟厂服的衣服,有意与他们区别开来,或者说,他在向他们自首。这几天来,他就潜伏在他们中间,混了几口饭吃,遗憾的是,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人们只是奇怪,他站在街口,寒风中,等着谁呢?

偶遇容易,刻意就难了。单青海硬是没在人群里找出杨金辉来。他努力回想杨金辉的面容,生怕忘了,即使见到了也会错过。每想一次,那张清瘦的面容就模糊一点,最后竟成了一张肉饼,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别人有的五官杨金辉的脸上也有。单青海一个个看着他们从眼前走过,每一张脸虽然各异,也都差不多,尤其是穿了同样的衣服,使他们看起来像是同一棵树上掉下来的树叶。

看样子,单青海像是寻仇来的,车间里闹下矛盾,一到下班时间就等在街口要打架——这种事,他们都见多了。

就像在一片湖里找不到一滴水,单青海在那么多的厂服当中也找不到其中一个叫杨金辉的。他想,再这么下去,再等一天也找不着。他得想出一个快捷的办法。

“谁是杨金辉。”单青海走进食堂,突然高声大喊。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扇背镇码头,码头上机器嘈杂,人人说话都跟吼似的。单青海要是豁出去了,也能吼几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朝单青海看,仿佛他是舞台上的主角。

竟然有五个叫杨金辉的人。他们都像小学生一样,在人群中把手举了起来。当然,在五个人当中寻找一个对的杨金辉,就不是难事了。此刻,杨金辉嘴里正含着半口饭,这突如其来的叫喊,把他吓得脸色铁青。

6

“这样吧,我先跟我们主管说说。”杨金辉看着单青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时我还以为你已经进厂了呢,我们B车间的主管很难说话的。我问问再说,明天,行吗?”

单青海点了点头。

“要不留个电话吧。”杨金辉掏出手机。

“我没有手机。”单青海感觉挺丢人的。

“卧槽,你连手机都没有。”

第二天,单青海还在街口等杨金辉,倒像是在等一个老朋友了,或是投奔而来的亲戚。这次不难找,单青海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出了杨金辉。杨金辉眉毛紧蹙,看来心情不太好。单青海可读不懂人的心思,一把将杨金辉拽到路边的大叶榕下,差点把人家的瘦高个拽倒在地。

杨金辉有些烦,他纯粹是没事找事做,本来关自己鸟事,全因为吃饭时无聊,多说了几句话,人家却找上门来,把他当朋友了。当朋友也无所谓,杨金辉也是喜欢交朋友的人,只是他觉得单青海有点不靠谱。他跟主管提起这事时,主管也问了:“靠不靠谱啊?”杨金辉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主管最后说:“要进厂也可以,得交500元介绍费。”杨金辉在心里操了主管一句。他想,如果把单青海弄进B车间,便宜了主管不说,还让他赚了钱,自己却一分也没有。杨金辉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干,他不是傻逼。所以再跟单青海碰头时,杨金辉说,主管要500元介绍费,这样吧,你给我200元先,我去搞掂主管,到时你随便请主管吃一餐就行了。在杨金辉想来,主管也许是这个意思,反正厂里也不是不要人。

单青海为此事思考了一会儿,但他知道思考不思考都是一回事,他得尽早弄一份事做,否则袋里的几百元钱维持不了几天。一旦进了金舟厂,至少吃住不成问题。自那天单青海在食堂里高喊杨金辉后,他就暴露了,也就是说,食堂的师傅记住他了,单青海再去混饭时,就被认了出来,还被师傅甩了一脸的汤水。

单青海从内裤袋里摸出200元,给了杨金辉。杨金辉的手愣在半空,一大会才敢去接那两张钱,倒不是因为那钱来自单青海的裤裆,不干净,而是杨金辉突然于心不忍,觉得这钱拿得狠了点。杨金辉一狠心,还是拿了,并快速地揣进袋里。吃饭时,从来不洗手的他特意去洗了一下,还是老感觉手指间有一股骚臭味。

“卧槽,竟然把钱放裤裆里。”杨金辉骂道。

7

杨金辉没猜错,金舟电子厂B车间的主管果真退了一步——“那就去品三湘吃一餐吧。”作为中间人,杨金辉也跟着有口福,感觉不错。品三湘在什么地方?单青海不知道。“品三湘都不知道?”杨金辉又“卧槽”了一下。

单青海后来才知道,“卧槽”是杨金辉的口头禅。杨金辉不单对单青海“卧槽”,对主管也同样“卧槽”。

自始至终,单青海都不知道主管姓甚名谁,杨金辉叫他主管,他也跟着叫主管。单青海觉得主管应该算是一个不小的领导了,跟扇背镇派出所的警察一样,可以吆三喝四。然而主管长得却一点都不像个领导,三角脸,带着一副金丝眼镜,龅牙,嘴唇很厚,像是贴着两根香肠。这形象让单青海大失所望,担心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倒是主管接下来一套一套的说辞,让单青海安下心来,这人能说会道,是像个领导的样子。

品三湘其实就是一个大排档。街口往深里走,夜里人很多,很热闹。单青海刚知道这条街叫马街。杨金辉告诉他的,马街的这边是41区,马街的那边是46区。说着杨金辉左右举手指了指,画个圈:“你知道吧?”单青海摇摇头。“也就是说,我们坐在41区和46区的分界线上。”主管插嘴。主管还抽烟,他点烟的姿势很熟练,一落座就把服务员叫到跟前。“点菜。”“先拿个烟灰缸来。”主管接着对杨金辉和单青海说:“你们知道吧,前段时间这儿有人打架,我们金舟厂的和对面46区的五金厂打,结果双方都没事,却弄死了一个长沙仔。一片混乱,不知道是谁杀的,好像说是被捅了一刀,直插心脏。”“有听说。”杨金辉说。单青海也跟着点头。“你也知道?”主管问单青海。单青海连忙摇头,说:“我刚来不久。”“慢慢你就知道了,这地方乱得很。”“卧槽。”“这儿以前有个卖长沙臭豆腐的,你记得吧?”“记得。”“就是他被捅死了。”“我听说你好像也参加斗殴了。”主管看杨金辉。杨金辉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真没有,那些人张嘴乱说,那天晚上我就在宿舍里睡觉。”“没有就好,参加斗殴的人都被炒了七七八八,小心我把你也炒了。”主管最后笑了起来。杨金辉找主管干了满满一杯啤酒。

死人的事让单青海有些紧张,几年前他在扇背镇也见过死人,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人奸杀了。只要一想起,单青海还是觉得害怕。与单青海的紧张相比,杨金辉和主管二人却显得轻松自在,好像对于死人事件习以为常,即使死的那个人就躺在眼前不远的路面上,他们似乎也可以如常吃喝,轻松聊天。

“卧槽,五金厂太欺负人了,个个跟打铁的一样,这下肯定惹麻烦了。”杨金辉嘿嘿笑了几下。

“有什么麻烦,派出所不知道拿了他们老总多少钱,这点小事也摆不平吗?再说,说不定人是我们金舟厂的人杀的。”

“那也是。”

酒菜已上齐。单青海估摸着这一桌酒菜大概需要多少钱。杨金辉似乎看出了单青海的心思,忙说:“放心,用不了多少钱,主管已经够意思啦,换作别人,非要你500块介绍费不可,你明天到人事部一报到,就可以上班了,一天就把这餐饭的钱赚回来了。是不是,主管?”

主管没说话,继续抽烟喝酒。

吃得差不多时,主管突然站起来说:“没尽兴,感觉挺没劲的。”

“卧槽,干什么有劲啊,现在?”

“要不这样,”主管看着单青海,“你再破费几个钱,咱们去玩玩。”

“玩玩?”

“对,玩玩,你不懂啊?”

“卧槽,玩玩都不懂。主管的意思是说,让你请我们吃鸡,41区巷子里有,一次20块,很便宜。”

单青海愣着。

“卧槽,你还不懂啊?”

8

他们离开马街,拐进了41区其中一条小巷子。圳下城竟然也有这么小的巷子,每户人家门口只亮着昏暗的灯。如果不是刻意提醒自己,单青海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扇背镇。巷子都不长,甚至可以说有点曲折,而且到处是在建的楼房,搭着高高的竹架子,路边堆满水泥和砖堆。或许是他们故意带着单青海到处绕,总之,绕到最后,单青海都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刚才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眼前任何一条巷子,和巷子里的任何一座楼房,几乎都是一样的,没有特别的标志。

主管走在最前面,他显然最熟稔路况,遇到巷子口站着的女人,他会上去和她们说话,看样子像是熟人,嘻嘻哈哈,甚至有些女人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杨金辉尾随其后,每当主管和女人说话,他便转头,小声对单青海说:“你看,这就是鸡,看出来没有?”弄得单青海很好奇,好像是人是鸡真的那么难辨认似的。杨金辉显然缺乏经验,之前的活形活现,一遇上正事就蔫了,他甚至和单青海一样拘谨,一直跟在主管的屁股后面,像任由他带领和发落的马仔。

在一棵芒果树下,主管看样子已经看准了鸡婆谈妥了价格,他挥手把身后的杨金辉和单青海招过去。待杨金辉和单青海快步上前时,主管已经搂着女人进了楼房,他们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从楼房里走出来两个女的,脚步匆匆,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身后有个男子在骂骂咧咧,催她们精神点。杨金辉小声说:“这是鸡头。”

他们甚至还没看清楚她们的脸,就被一人一个拉走了,上了二楼,一个长长的走廊,红色的灯光,走廊竟一眼望不到底,两边都是房间,都关着门,统一的门板门锁,轻易认不出来谁进了哪个房间。单青海有点害怕,倒不是怕其他什么,就怕这红色的灯光,扇背镇的神庙才有这样的灯光——单青海仿佛闯进了一座诡秘的神庙。

单青海走在最后面,他刚一抬头,发现主管和杨金辉都已经不见了,接着自己也被拉进了其中一间小房间,“嘭”的一声门被关上。即使到这时候,单青海也没看清女人的脸,只知道她身材壮硕,走路带风。二十岁的单青海还是个处男,他意识到自己的第一次将要献给这个没看清面容的女人时,心里既懊恼,又难免兴奋。他想自己其实可以大胆一点,虽然做不到像主管那样主动拥抱抚摸,至少在她面前不要发抖。但他越是这样想,越抖得厉害,以至于脱了很久才把外套脱下来,有一个扣子卡死在衣服里了。

女人等烦了,她嘀咕了一句什么。单青海没听明白。

应该是女人的这声嘀咕把单青海惹急了,他觉得不应该被一只“鸡”欺负,他的语气便硬了起来,他说:“你说什么?”女人果然没敢再说什么,她半裸着下身,上身盖着外套,躺在床上玩起了手机。模糊的灯光下,单青海看见一个女人那样裸露着两只苍白而硕大的肥腿,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被扯去了皮的死蟾蜍。他又想起几年前扇背镇那个被奸杀的女孩,也是这副模样,虽然单青海永远也没胆子去做那个奸杀者,几年来,每每在梦里演绎着那一场景,所扮演的却总是那个角色。而此刻,单青海便可以让一切想象成真了。

单青海像条狼一样,扑了上去。

“你神经病啊,这么用力。”女人一把将单青海撵下了床,接着起身穿裤子,开门走了出去,骂骂咧咧的,“就没见过你这么急的,套子都没戴,操你妈哦,弄了我一身。”有另外的女人在走廊里笑,说:“不会是第一次吧。”“我哪知道,差点把我奶子抓出血来。”

单青海躲在房间里,好久都不敢出来。

“喂,你还不出来啊,还想再弄一次吗?”女人喊,“出来给钱吧。”

有人哈哈大笑。单青海穿好衣服,感觉整个裤裆都湿了,刚才一碰到女人的身体,他就把持不住了,往女人的身上尿了一尿。单青海脸红耳热,走出来,坐在走廊的排骨椅上,他说:“等一下我朋友。”“那好吧。”女人转身下了楼。单青海这才看清楚,女人浓妆艳抹,看起来,年龄和他母亲一般大了。单青海突然很想吐。

9

半个小时后,主管和杨金辉才相继出来。单青海感觉等了一夜似的,他都差点在排骨椅上睡着了。天越来越冷。杨金辉先出来,见到单青海,嘿嘿笑了两下。“这么快?”他问。单青海感觉很没面子,他说:“我也刚出来。”杨金辉又嘿嘿笑了两下,说:“骗我干吗,刚才我听到那女的大喊大叫的,你是不是还没进去就出来啦?”单青海脸红了一下,不过灯光很暗,没人看得出来。单青海正要辩解,主管推门出来了,他一边从走廊的尾端走过来,一边还和鸡婆黏黏糊糊,好像就这么一会的时间他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你们这么快啊?”主管大声问。“我刚出来。”杨金辉急于辩解。单青海就懒得辩解了,他转身下楼,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下到一楼,杨金辉嘻嘻哈哈,和主管说着单青海的事,主管突然兴致高涨,冲着门口站着的鸡头说:“嗨,那得少算一个,我这位兄弟都没弄进去。”“嘿,我还没找他算账呢,弄了我一身,害我刚刚去洗了个澡。”刚才那个和单青海的女人突然从一个房间里出来,开口便骂。主管笑了:“那就打五折吧,各自退一步,是不是啊,都老客户了。”“嗨,老客户,可弄不了人一身。”他们一起笑了起来,门口那个理平头的鸡头丢给主管一根烟:“你看你,她们多不容易,洞那么大,别说是人,马都进得去啦。”女人追过去要打他,最后却要了根烟,一起抽了起来。单青海可不想被他们这样嘲弄下去,他说:“谁说没进去,没进去能出来吗?卧槽。”他第一次学了杨金辉的口头禅,不像是刻意的,说起来却很不顺畅,仿佛就是为了说一句“卧槽”才开口说话的。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单青海蔫了吧唧的,竟然也能说出狠话。“就是啊?人家都说进去了,你清楚过人家啊。”女人把一口浓烟吐在主管的脸上,主管很享受地笑了起来,他也只是为了调侃几句,并非真的要讲价,反正又不是他买单。

正当他们要离开时,门口站着的鸡头接到一个电话,立马便关了门。同时,外面也响起一阵骚动。怎么回事?鸡头骂道:“妈的,这段时间天天查,就因为死了个人,把我们给害死了。你们从二楼的后门走吧,从楼梯下。”

果真,在二楼推开一道小门,有一个铁质楼梯折着从楼顶通到楼下,本来是消防通道,此刻却成了逃亡之路。三人蹦下楼梯。主管还是走在前面,他说:“别害怕,没事的,死了人,这些警察就装模作样了。”他们很快就下到一条巷子里,比之前的巷子都要窄,堆放着各种杂物,看样子平时是不走人的。他们顺着巷子走出去,也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走,另一个方向被杂物堵住了。他们刚走出巷子,抬头一看,才发现巷子口已经堵满了警察,仿佛,警察的出动就是为了在这个巷口堵住他们,让他们无路可走。

“站住。”警察喊,同时十几道强光一样明亮的手电筒都照进巷子里来,把窄小的巷子照得和白天一样明亮。单青海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所以当他看见主管和杨金辉调转身体往他跑过来时,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接就和他们撞在了一起。单青海被撞倒在地上,杨金辉和主管相继从他的身体上踩了过去。单青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爬起来时,一个警察已经差点拽住他的衣领了。他撒腿跑了起来,往巷子另一个方向跑,十几个手电筒的强光照过来,像猴子一样跳跃在两边的墙壁上,仿佛在为他们带路。单青海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越过那堆杂物的,总之,他们逃离出了巷子,直接往马街上跑。主管边跑边喊:“过了马街。他们就不会追了。”单青海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马街是分界线,41区的警察不能越过马街去捉46区的嫌疑犯,否则就越界了,警察们也会因此打成一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学聪明了,在41区被追捕时就拼命往46区跑,在46区惹事了,就往41区跑,反正能躲过当下就一点事也没有。

要说跑步,从扇背镇出来的单青海绝对不会输给杨金辉他们,坏就坏在单青海对路况不熟。正当杨金辉和主管顺利穿过马街时,单青海却撞到了一架卖臭豆腐的推车上,连人带车,还有一个女人的惊叫,一起摔在了地上。单青海感觉麻麻的,天冷,没有疼痛感,甚至脑部活动都被冻僵了,也是因为紧张。总之,单青海趴在地上,先是被一股从四面八方汹涌过来的臭豆腐的味道围着,接着被十几道手电筒的强光照在了脸上、眼睛上。不,应该不止十几道强光,有几十道强光,来自不同的方向,都往单青海的眼睛上照,仿若殊途同归。这些手电筒和十年前单青海玩的手电筒不一样,十年前单青海的手电筒能装三节电池的话,已经很亮了,和现在的强光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这些警察手里的手电筒所发出来的光几乎可以把一个人震住,至少可以把一个人的眼睛震住。——单青海突然看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是溺水者在往下沉。单青海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的声响也离他越来越遥远。

他晕了过去。

10

单青海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单青海没感觉昏死了那么久,倒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长梦而已。但眼前的女人告诉他:“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单青海就睡在女人的家里,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到处堆满了衣物和生活用具,最显眼的便是一架已经摔坏了的“长沙臭豆腐”板车。单青海醒来闻到的便是熟悉的臭豆腐味道,接着吃的第一餐也是臭豆腐,他感觉那东西闻起来那么臭吃起来却那么香甜。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一边玩着魔方,一边问他:“叔叔,你会玩吗?”

单青海摇摇头,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被人喊叔叔,心里难免一热。眼前这个小女孩如果能穿身好衣服,洗干净脸蛋,肯定很好看,像她妈。她手中的魔方几乎已经掉光了颜色,怎么转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单青海问,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把强光照着他的眼睛的眩晕情景当中。

“你以为是你自己爬来的吗?”女人收拾着屋里的杂物,每走一步都能踢到地上的某个物品,劈里啪啦一阵响,很是刺耳。女人显然有些厌烦。她究竟是厌烦单青海的到来,还是觉得他不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单青海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把事情猜出了个大概,事实证明他的猜测也是对的。那天晚上单青海晕倒后,一帮治安员见势不妙,纷纷散去了。最后只剩下女人在收拾被撞翻的臭豆腐车。她刚开始以为单青海是装的,便没去理睬,倒是小女儿比较好奇,蹲在单青海的身边,不时跟妈妈说:“妈,他说他怕。”女人喊女儿走开别理他。小女孩不走,又喊:“妈,他一直说他怕。”女人也走近一听,发现单青海是在喃喃自语,仿佛梦中呓语,他说:“怕,我怕,我怕光。”

“你为什么怕光?”女人突然问,停下手头的活。

“我也不知道,那是我十岁时的毛病,后来好了,很久都不会了。”单青海下床,他想看看外面的阳光,“现在是白天吗?”

“是的,不过我这房子大白天是见不着太阳的,得把头伸到窗外去。”

单青海来到窗边,他心情紧张,像是在看医院的检查报告,旧病是否复发,验证一下便知道。单青海闭着眼睛把头伸出了窗户,慢慢睁开眼时,他知道惨了,他十岁那年的毛病确定又犯了。他赶紧把头收回,因为日头的强光一进入他的眼睛,便像触电一般,能把他的头脑麻掉,接着浑身发抖,喘不过气,再继续下去,就会晕倒——和十年前的症状一模一样。单青海面色苍白,差点摔倒。

女人见状,忙说:“我是好心才收留你的,怕你死了,你家在哪,赶紧叫人来接你回去吧,要不,万一有个好歹,我可负不起责任。”

单青海沉默一会,才说:“我没家,刚来这里没几天。”

女人说:“那怎么办?你不可能一直在我家里吧。”

单青海说:“问题是,现在我哪也去不了,我怕光。”

11

单青海白天只能躲在女人的房间里,晚上才跟着女人出去卖臭豆腐。单青海不能白吃白住,他总得帮点忙。

单青海有时看着女人和小女孩,总感觉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也不确定,他对人对物总有这样的感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童年的幻影,或者梦境,都有可能。直到有一天,单青海从包里翻出一张旧报纸,那是他第一天到圳下城买的《圳下城日报》,他又翻开报纸,一直翻到最后几页,赫然便见到了女人和小女孩的照片,女人跌坐在地上做哭嚎状,小女孩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样子。照片就印在报纸右下角,与照片对应的是一则新闻:马街发生一起打工仔斗殴事件,致一名卖臭豆腐的长沙籍男子死亡。

单青海连蒙带猜,大致读懂了图文的意思,他恍然大悟,这不正是主管和杨金辉所说的死人事件吗。没想到,如今,他竟和她们母女同居一室。

女人叫刘慧英,单青海叫她英姐。

刘慧英今年才三十出头,在此之前,夫妻俩到圳下城已经几年了,女儿小颜才七岁。他们一家就靠在马街上卖臭豆腐为生,生活还过得去。那天晚上的飞来横祸彻底毁灭了他们的生活。问题是,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杀人凶手是谁?只知道是金舟厂的人和五金厂的人打架,金舟厂的人打不过五金厂的人,一路狂奔,越过马街,五金厂的人在后猛追,等他们两帮人一前一后都越过马街时,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卖臭豆腐的,满身是血……事情最终的解决方案是五金厂出面处理,赔付了刘慧英十万元抚恤金,算是尽了人道主义。刘慧英不服,到五金厂里闹过,也去派出所闹过,都无济于事,自知在圳下城弱小卑微,刘慧英最后还是接了五金厂的十万元抚恤金。

自从丈夫死后,撇下她们母女二人,每次出街做生意,她都感觉像没了手脚,没有一个男人在身边真的很不方便——直到单青海的出现。起初刘慧英收留单青海没想过他能帮她什么,只是为了救人,就像当晚她的丈夫被人捅了一刀却无人施救一样,她不希望单青海也在同样的地方死去。女儿小颜也挺喜欢单青海,不知哪来的缘分。

刘慧英之所以还在马街上卖臭豆腐,照她的说法,她这是在暗中侦查,发誓要查出杀死她男人的凶手,报仇雪恨。

“你能帮我这个忙吗?”刘慧英有一次问单青海。

单青海没说话。

“算了,你连光都怕,哪敢杀人啊?”刘慧英说。

“你不是拿人家的钱了,还要报仇干吗?”单青海问。

“嘿,这么说,我老公就值十万块吗?我给你十万块,你死给我看看。”刘慧英又生气了。她总是无端生气,单青海有点怕她。

单青海也就不难理解,刘慧英为什么一整个白天都不在家里,一到晚上才回来做生意。白天的刘慧英要寻找杀夫凶手,她收集各种线索,询问当晚的每个目击者,甚至有一段时间还乔装打扮,混进五金厂当临时工。在单青海出现之前,刘慧英凡事都要带着女儿,很不方便,有了单青海,她白天可以把女儿丢给单青海照顾,晚上,偶有五金厂和金舟厂的员工过来吃臭豆腐——他们穿着印有“金舟”“五金”字样的厂服,刘慧英也不错漏任何一次询问的机会,如果真能问出点线索来,她便坚持不收他们的钱。

事实上,刘慧英的暗中调查有了一定的成效,至少她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人,他们都是那天晚上参与斗殴的工厂员工。据目击者称,当晚有好几个人都曾靠近过刘慧英的丈夫,也就是说,他们是最有可能杀害刘慧英丈夫的人。问题是,究竟是哪一个,这种事马虎不得,也笼统不得,凶手只有一个,刘慧英的丈夫只挨一刀就死了——这也太不经打了,丈夫这点很让刘慧英失望,一只蚂蚁都要揉一下才能死,何况一个人。

也就是说,刘慧英下一步的工作是必须在那几位嫌疑犯中找出真正杀害丈夫的那一个。这工作不好做,比之前的工作都不好做,因为这意味着刘慧英需要与他们近距离接触。也就是说,刘慧英更忙了,不但白天出去,有时晚上也回不来。到最后,刘慧英几乎天天晚上都很晚才回来,臭豆腐的生意也不做了,似乎已经找到了另外赚钱的方式。总之,刘慧英每天很晚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单青海和小颜都难得一见。他们整天生活在一起,倒像是父女俩相依为命的样子。单青海白吃白住感觉难为情,刘慧英却没再计较,也不生气了。当然,刘慧英还得感谢单青海,能帮忙照顾女儿小颜。这么说来,刘慧英当初收留单青海,还真是收留对了。只是单青海挺疑惑,英姐每天晚上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呢?这问题像蚂蚁一样挠着他的胸口。

12

单青海倒不是真的想要跟踪刘慧英,他凭什么跟踪人家呢?自己都寄人篱下。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或者说,就单纯地想知道刘慧英每天晚上不卖臭豆腐都干什么去了,而且能赚钱。单青海怀疑刘慧英是不是在41区的巷子里当了鸡婆,成了哪个鸡头手下的女人。单青海这么一想,就有一种莫名的沮丧,自然也会想起那次不成功的嫖娼,简直有点丢人。他想,如果再来一次,或许就不会那么丢人现眼了。这么一来,他又开始设想,如果再来一次,他遇到的鸡婆又是刘慧英,那该怎么办?是出于尴尬或者羞耻彼此掩面离开悔恨至极,还是秉着职业道德把事情从头干到尾呢?……不知道。真不知道。单青海想着好玩,也想得纠结,他时不时问小颜:“你知道你妈妈干什么去了吗?”小颜摇摇头,继续把玩手中的魔方。单青海每次见小颜熟练地转动魔方,其实挺疑惑,难道魔方在她眼里还是色彩鲜艳的模样……

说起来,单青海在晚上偷偷去过41区,当然不是去找鸡婆,而是去找刘慧英。他看见刘慧英的身影,最后还是跟丢了。天黑,灯暗,也有可能是看错人了。越是这样,单青海越觉得放不下。单青海要看个究竟。

单青海趁着刘慧英不注意,又连续跟踪了好几个晚上,刚开始,因为路况不熟,跟丢了,后来单青海做足了功课,专门踩着巷子画地图,再说再复杂的路多走几次也能分出东南西北来。终于有一次,刘慧英让单青海咬住不放,果真如之前猜测的一样,刘慧英在41区当起了鸡婆,跟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鸡头。按时间推算,她干这行的时间没多久,因为她还没能娴熟地应对站街的种种考验,显得退缩和犹豫,稍遇到纠缠不休和野蛮的男人,她便不顾一切逃开,直到被鸡头臭骂一顿。单青海躲在墙角观察了一阵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种要上前把她拉回家的冲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单青海一时也琢磨不透,有点难受。但单青海也想,自己又是她什么人呢,有什么资格去管她的事?

一连几个夜晚,单青海都远远观察着刘慧英,他后来发现刘慧英有些奇怪,跟其他站街的鸡婆不一样,她只接工厂里的打工仔,要么是五金厂的,要么是金舟电子厂的,或其他小厂的工人,至于其他的,她一概拒绝。有时他们不穿厂服,如何分辨也是一个难题,于是刘慧英只好每一个都问:“你是哪个厂的呀?”说话的口气像聊天,通常他们都会有恃无恐地自报家门,也有反问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刘慧英便笑着说:“我有个小妹想进厂啊,大哥,你能介绍一下吗?给你介绍费。”如果对方不是在厂里做的,刘慧英就会找借口,不做那单子生意。遇到好对付的,当然就灰溜溜地走了,遇到耍横耍赖的,便会纠缠不清,最后把鸡头都惹出来了,刘慧英难免又是被一阵臭骂。鸡头几次骂刘慧英:“你不想做,可以马上滚蛋,他奶奶的,干这一行这么久,还头一回遇到这么翘楚的鸡婆,挑人,人家不挑你已经不错了。”

单青海在角落里幻想着自己强大到可以把鸡头揍一顿。

有一天,刘慧英半夜三更回来,摇醒了单青海,看样子很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知道是谁捅了我男人一刀。”

“是谁啊?”单青海假装迷迷糊糊,实际上他也刚回来,才躺下。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刘慧英沉了一大会,“你能帮我报仇吗?”

单青海吓一跳,想不到刘慧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使收留了人家也不能要人家帮忙报仇,去杀人啊。单青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搓着手,不说话。

“我不会要你白帮的,”刘慧英说,“那十万块我一分没花,就想着用它来报仇的,你要是答应我,我就告诉你凶手是谁,事成之后,十万就归你了。你想想。”

单青海还是不说话。他同时也在想,十万元,那得是多少钱,码起来的话,应该有一人多高吧。扇背镇的人,也没几个一辈子能见到十万元钱的。

“我怕我干不了,你看,英姐,我连光都怕,怎么能帮你报仇呢?”单青海终于说。

“很简单的,我已经策划好了,我们晚上行动,一片黑,谁也不知道是你杀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警察追查上门,就我来顶罪,我说人是我杀的,不关你的事。我只是害怕,不敢动手,你帮我动手。——我在家时连一只鸡都下不了手的。”刘慧英说得兴奋,语速很快,仿佛他们已经在要开始行动了。

单青海欲言又止。

刘慧英说:“我给你时间考虑,我不逼你。”

刘慧英转身回她的小屋睡觉了,留下单青海一个人在客厅的木板床上,久久合不上眼。这个女人不简单。单青海想。甚至,单青海又想,刘慧英之所以收留他,还不仅仅是帮忙卖臭豆腐、照顾小颜那么简单,报仇才是她最终的目的。这女人看得远想得宽。单青海心里既有怨恨,又充满敬佩。一个弱女子能为死去的丈夫如此坚定,怎么说也是女中豪杰吧。

13

十年前的怕光症能不治而愈,十年后的复发,就让单青海感觉到恐慌了,即使会好起来,是两年后,还是四年后,这些都是不定数,甚至,有可能就这样一辈子。单青海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绝望,他也试过用十年前的办法,准备了一把手电筒放在床边,睡觉前鼓足勇气照一照眼睛,每次他都没胆量把面对光束的眼睛睁开,因为隔着紧闭的眼皮,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光的刺激和伤害,除了生理上的反应,心理上,他似乎也落下了伤痛,因为每次面对光,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发病那天晚上被十几把手电筒照着眼睛的慌乱情景,那种接近被当众吊起来扒光衣服凌辱的折磨,只要一想起,他就受不了,发疯似的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每次,他这样的举动都让小颜十分惊奇:“青海叔叔,你干什么呢?”而他在小颜面前,突然又为自己的行为害羞起来。这个小女孩虽然浑身脏臭,却有天使般清澈的眼睛。

单青海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此毁掉了。想到这,他就悔恨不已,或许不该逃离那个生活了二十年的扇背小镇。他开始想念镇上的亲人和朋友,也想念扇东街的理发店和粿条铺,还有扇西街穆老板的豆汁坊。单青海家里长期要沽豆汁,每天三两,天天不落,单青海十七岁之前,天天提着个豆汁瓶横穿整个小镇去沽豆汁,十七岁后,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单青海一下子成了大人,一点预备时间都没有,他便去东宫码头顶了父亲的工作,而沽豆汁的事便由弟弟单秋水负责了……单青海最想念的还是扇背镇的码头,如果不是出走,这时节的码头,应该是一年当中最闹热的,除了渔船,还有货船,运甘蔗,运黄糖,络绎不绝——就是这个时候,快过年了。母亲肯定在想着单青海这次怎么一去这么多天,连过年都忘了回呢。

几天后,当刘慧英问单青海考虑得怎么样时,单青海竟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了。事后单青海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才算想清楚,他答应的是帮刘慧英报仇,报仇是往好了说,往悲壮了说,说坏点,就是杀人。单青海突然全身冒冷汗,他冷笑几下,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怕光者,竟然就要去当一名杀人凶手了。他弄不清自己的心里是紧张多一点还是悲壮多一点。

单青海的应承,让刘慧英十分高兴,甚至称得上是兴奋,她紧紧抱住单青海,哭了。一整天,她都挂着满脸笑容,一直想找件事忙碌,最后发现任何忙碌都是无意义的,只有好好坐着,享受着开心的一天,才不辜负。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跟单青海表达感激之情,彼此沉默。租房的窗门都紧闭着,大白天,其实也像是黑夜。由于单青海,刘慧英特意把家里的节能灯换成灯光昏暗的低瓦数小灯泡。尽管这样,不到天黑透,灯也是不开的,大多时候,他们一家(像是一家)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着生活。

当天晚上,刘慧英做了一桌好菜,这是从未有过的,之前他们吃得最多的是几块钱的便当。当然,也是因为刘慧英没再去41区做事了,自从那天她跟单青海说找到杀夫凶手后她就没再去了。这让单青海心里好受些,隐约也知道刘慧英之所以那样,实际上还是为了寻找杀夫凶手,跟之前所见联系起来,也就解释得通了。

吃饭时,彼此还是不说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小颜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今天的菜好好吃哦,我要吃很多很多……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啊?”“那就吃多点。”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停顿了一下,又一起给小颜夹菜,筷子碰到了一块,彼此尴尬,相视一笑。小颜格格格地大笑起来,她说:“妈妈,我们要青海哥哥做爸爸好不好?不要那个爸爸了,他不好。”刘慧英放下碗筷,立马喝住女儿:“闭嘴,好好吃饭。”小颜吓得不敢再出声。

吃了饭,还早,刘慧英却把女儿哄睡了。刘慧英来到客厅,竟然穿着睡衣,这让单青海觉得奇怪,平常她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生怕有半点差池。今晚的反常,倒是给了单青海一个很清晰的信号。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很顺理成章了,他们在黑暗中发生了关系。即使是在做爱的过程中,他们也一言不发,彼此却也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关系,都承认这个潜规则的进行,没有人会去终止。在单青海看来,他真的需要一个女人的慰藉,至少此刻需要,他不愿意把他们的关系想象得那么功利,他倒希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感情的指引。只是在刘慧英看来,男人嘛,除了钱,便只有身体能够征服了——她有这方面的经验,要不然也打听不到杀夫凶手。

14

他们并排躺在木床上,屋里一片漆黑,一种很自在的状态,彼此都一丝不挂,却又仿佛都穿着衣服一样具有安全感。单青海这才发觉,和好多人怕黑不一样,他是那么喜欢黑暗,只有在黑暗里,他才感觉到如沐春风。

他们开始说话,其实就刘慧英一个人在说,单青海还沉浸在刚才的那种悬浮的感觉里,这是他的第一次,上次嫖娼,他确实没能进入那个鸡婆的身体,这次不会,他成功地进入了刘慧英的身体,那种柔软和温暖,让单青海说不出的舒适,像是累极了的一个人突然找到了一张可供休息的松软的床……

刘慧英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被收留一个多月了,单青海第一次发现她也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她在说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离单青海是十分遥远的,就像一个人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一样,单青海也无法感同身受,他纯粹只是当作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你知道吗?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刘慧英在黑暗中举起双手,“是断掌,而且是双断掌。任何一个算命的老头都会说,咦,这可是克夫的命。所以,你无法理解,我从小就必须藏起自己的双手,不让任何人看见我是个双断掌的女人,我母亲也是这么要求我的,仿佛我的双手长了见不得人的疮,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单青海沉浸在黑暗的舒适里,他看不见刘慧英的断掌,只能想象——他确实没见到断掌,尤其是女人的断掌。

“我的第一个男人得癌症死了,死时才三十岁不到,十分年轻,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单青海想回一句——“我还不到二十。”他在黑暗中张了张口,心想还是算了,二十与三十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我们已经有女儿了,就是现在的小颜。小颜才刚出生一个月,就被我抱着参加了他亲生父亲的葬礼。她至今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也就是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我也没告诉她,不敢告诉,开不了口。或许等她再大一点吧,真正懂事的时候。你知道吗?小颜这个名字,还是她父亲死之前取的,那时她还在我的肚子里。他是读过几年书的,他的家里人也都说他是喝过几瓶墨水的人,他们说这话,意思是说,我可能还配不起他,算是高攀了人了。那时我也犟,没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我每次都说,喝墨水的是章鱼。语气充满挑衅。所以,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弟弟,都不是很喜欢我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现在想想,他对我是真的好,我生日时,他会跑遍小城去买我最喜欢吃的奶油蛋糕。可是很奇怪,他死后,我心里很痛,眼里却一滴泪水也没有。葬礼过后,他的家人找我谈,问我以后想怎么样。我说我走。那个家没了他我怎么待得下去呢?他的家人料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便想要我留下小颜。我说,留下小颜,那就等于也留下我,我们不分开。这话把他们吓一跳,他们连忙表态,好吧,小颜你带走。我知道,他们一直都认为我的男人是被我克死的,否则一个三十岁的强壮男人怎么会得癌症呢?他们怕我继续待下去,料不准还会克死人。在他们看来,我是一颗定时炸弹,或者,是毒药,是砒霜……你不会也怕了吧?”

单青海此刻怕什么,除了光,他什么也不怕。

“后来,我带着小颜四处闯荡,进不了工厂,我只能在一些家庭作坊里打工,那几年我去过不少地方,数都数不过来。我的第二个男人是个建筑工人,我们是在北京认识的,天安门广场上。那天我带着小颜,看样子不是乞讨者,也像个上访户,几个民警一直盯着我们,我们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最后干脆把我们母女截下来,问东问西,有些问题我实在不想回答,比如——孩子的父亲是谁?在哪?我明显不配合,冷着脸摇头,不说话。我的不合作最终激怒了他们,使他们更坚定了之前对于我的猜疑,于是便想要把我们塞进警车,带离天安门。就在这时,他出现了,我前面说的我的第二个男人,他个头很矮,壮实,看起来像是个饱满的土豆,他急匆匆走了过来,拉住我的衣袖,喊,你们跑哪去了,我找你们大半天了。你谁啊?他们问。他说他是我的丈夫,刚吵了一架,就走散了,还生着气呢,实在不好意思。他说得那么真切,跟真的一样。我都不好意思去拆穿他了。他们只好放了我们,撂下一句,看好她,这儿可是天安门,不是你家大院。听那话,好像我是个炸弹,是个危险人物。我委屈的泪水呼啦啦地往下掉。他一把抱住我,把我们母女俩领出了广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我甚至还弄不清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个装修工,平时呼呼啦啦的,朋友不少,不是工友就是客户。后来我跟他离开了北京,又去不少地方,我们一路南下,最后到了这儿。他的工作队在这里有一个大工程,全城最高的楼,他们负责装修。他说了,等赚了钱,他要为我们买房子,过好日子。可是,这话说后没几天,他在二十多层高的楼上装窗户,一失足就摔了下来,没绑任何安全带,他总是那么自信,觉得自己命大,可是那次,他就摔死了。二十多层高的楼,他摔了下来也应该用点时间吧,像只鸟那样飞翔,不知道那一个过程中,他在想些什么。后来我一直为这个问题寝食难安。或者,他什么也没想,就那么死了。是我害了他,没遇到我,他可能现在还在做着他的装修工,挺快乐的一个人。”

单青海对刘慧英的故事产生了兴趣,他开始半支起身子,听刘慧英继续讲。

“再后来,我就遇见了第三个男人,他当时在马街卖长沙臭豆腐……”

刘慧英戛然而止,没再继续讲下去。这让单青海突然很失落。

15

他们决定在41区动手。两人商量了不少对策,也推翻了不少对策,最终决定让单青海假扮站街女,等着“凶手”的出现。刘慧英特意从房间里搜出一把利刀给单青海,不是菜刀也不是水果刀,而是手术刀,很小,刚好藏在单青海的袖口处。刘慧英还和单青海专门排练了几次,如何与“凶手”靠近,又如何把刀子刺进他的身体——当然,照刘慧英说的,只能刺进两个部位,一是心脏,二是喉咙。刘慧英还不厌其烦教单青海如何辨认心脏和喉咙的准确位置,看样子像个经验丰富的女杀手。

据刘慧英观察,“凶手”是个瘦高个,看起来老实羞涩,却是个色鬼,几乎天天都会到41区找鸡婆,有时和工友一起,更多时候是单独一人。刘慧英之所以知道他就是“凶手”,是因为那一天晚上他喝多了,独自到41区找鸡婆,刚好遇到刘慧英,刘慧英向他说起几个月前的死人事件,那人迷迷糊糊,说他当时也参与了那场斗殴,事情的起因就是他们一伙人嫖娼争一个鸡婆和另一个厂的人打了起来,混乱中撞过臭豆腐档,打架的人没事,档主却倒地死亡了,事情很意外,大伙见出了人命,一哄而散。当时他手里就拿着刀,刀上还带着血,直到跑回工厂,他才把刀子丢了。所以他一直怀疑是他捅了档主一刀,把档主捅死了。他整天惴惴不安,生怕警察找上门来。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点事也没有。他又开始觉得人应该不是他杀的,否则警察怎么就没上门抓他呢?

“我真想当场就杀了他,”刘慧英气喘吁吁,“可我下不了手。”

单青海点点头,突然感觉很悲壮,像是个即将扛枪杀敌的战士。同时他也在颤抖,但他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和害怕,就像把一个翻出来的口袋塞进去一样,他觉得已经无法拒绝刘慧英的任何请求了,因为他同样无法拒绝来自刘慧英身体的诱惑。一直到行动之夜,他们每天都要保持三到五次的性爱,倒像是十分饥渴的两个人,只要有机会——这点主要取决于小颜——他们便不约而同,帮对方快速褪去衣物,然后又快速进入彼此的身体,这种类似疯狂的做爱,在单青海看来是奇妙的,以至于他从此就认为男女之间就应该这么生活了,比如有一天他结婚以后,也应该这样;对于刘慧英而言,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竟然在单青海这里得到了久违的高潮,或者说,她从来就不知道高潮,只知道它的存在,却从未体验它的存在,而单青海,一个畏缩得都有点让人瞧不起的人(连“男人”这个词用起来都觉得不太合适),最后,却给了刘慧英浑身颤抖的临近崩溃的体验——简直太神奇了。刘慧英甚至都不舍得从单青海的身体上离开——是的,看起来,是刘慧英一直占有着单青海,她骑在单青海的身上,倒像是这些年她被命运骑在身下一样,她要好好解解恨。

刘慧英为单青海精心打扮了一番,如果在暗处,还真没人会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个男儿。

“今天是什么日子?”出门时,单青海问。

“初一。大年初一。”

“过年了啊。”单青海吓一跳,他每天活在黑暗里都不知道时日了,他本想说“要不过了年再杀他吧”,但刘慧英已经把他往外拉了。

天冷,单青海穿着丝袜和裙子,更冷,一路都在抖,当然,也是因为紧张。41区比什么时候都安静,甚至整条马街,整个城市,都像是音响被人调低了声调,寂寥起来。“他会不会出来啊?他不会回家过年了吧?”一路上,单青海不时表达疑问。刘慧英仿佛知道他会这么问似的,“我问过他了,他不回家,他说他已经十年没回家过年了,我还问他除夕夜一般怎么过,他笑着说,还能怎么过,找鸡婆呗,暖身子。”所以,他今天肯定得出来,单青海只需在41区的路口等住他就行了。刘慧英的自信,让单青海觉得仿佛整个报仇行动就由她导演的一般。

“该给你的钱一分也不少,银行卡我已经放你包里了,事成之后,再告诉你密码。”

刘慧英最后的表态,倒是让单青海看到了诚意,一时间对自己的任何迟疑都感觉到不好意思。

单青海想,即使不为了那笔钱,他也应该帮她干了这事的。

16

单青海进了巷子,刘慧英在巷口,说好一见到人来,就给单青海打电话。为此,她还特意给单青海买了一部手机。单青海把手机调震动,他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贴着身体的手机上,既盼望它突然震动,又害怕那一刻的带来。这期间竟没有一个人经过巷子,平时三五步就能见到一个的鸡婆,这会也都放假了。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想要在这个时候找到一个鸡婆,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单青海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

半个小时过去了,单青海没见有一个人从巷子口进来,也没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倒是他,快被冻成冰人了。他试着跑起来,跑出巷子,却没看见刘慧英的影子。英姐哪去了呢?单青海有些紧张,四下张望,巷子口对着马街,马街上的店铺大多都关门了,有一家卖烟酒的小店还开着门,本来两面的帘卷门也拉下一面挡风。单青海往里面瞥了一眼,看见有个小孩在看电视,不停地换台,换到本市频道时,是新闻快播,市政府广场举办新春联欢晚会……单青海看见舞台上载歌载舞,很热闹,那儿才有过年的气氛。单青海继续往外走了几步,他得不让自己太显眼,否则让人见他这身打扮不吓死也会笑死。马街外平时摆了一溜的摊位也都不见了,人倒是有几个,他们都脚步匆匆,像是影片被摁了快进键。单青海想不到这就是大年初一,如此冷清的大年初一,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过。在扇背镇时,即使天气再冷,收成再不好,人家再穷,大过年的也不至于如此寂寥,至少得放个烟花,吊个灯笼,吃餐团圆饭,喝碗团圆酒吧……单青海不想还好,一想,泪就掉下来了。

就在这时候,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伴着呜呜呜的响声,把单青海吓得原地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单青海急忙退回原位。电话不用接,他们约好的,电话响三下,是信号,说明那位“凶手”已经到位了。可是手机还一直震动,早超了三下,看样子还会继续。单青海这下乱了,接还是不接?他抖索着掏出手机来看,不会有别人,这个手机号码只有刘慧英一个人知道。

单青海还是接了刘慧英的电话,对方一片嘈杂,有人喊:“抓住,手啊,他妈的,还有人呢?”有人应:“都被叫到市政府广场维持治安去了,大过年的,比伊拉克还忙。”“她手机呢?”“掉地上了。”“快看看,她给谁打了电话。”最后是一声更大的喊声:“跑啊,快点跑啊。”单青海听出来了,声音是刘慧英的。单青海赶紧挂了手机,他想英姐肯定出事了,那声“跑”应该是对他说的。单青海赶紧往回跑,因为穿了高跟鞋,中途摔了几次,膝盖都流血了。

回到租屋,单青海跳上床,蒙头哆嗦。

“青海叔叔,我妈呢?”

单青海掀开棉被一看,微光中,是小颜,她刚睡醒的样子,手里还抓着那个掉色的魔方。单青海不敢看小颜的眼,大半天说不出话。

17

单青海和小颜躲在屋里,一步都不敢离开,他们已经把家里能吃的都找出来吃了,刘慧英还是没有回来。刘慧英再不回来,他们俩就得饿死在房间里了,谁也不会管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春节有人躲在家里没东西吃等着被饿死。

单青海突然想起要看新闻,说不定有刘慧英的消息。尽管电视的光刺得他头痛不已,他还是坚持看完晚间新闻节目。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播放市政府广场的联欢晚会。单青海希望刘慧英这事也足够大,可以上新闻,一直到最后,新闻才以最简短的方式播报了本市前段时间的一起故意杀人案告破,凶手已经被警方控制,目前还在追捕另一名嫌疑犯,看样子不是一起简单的过失致死案,而是一宗感情纠纷引起的有预谋有计划的故意凶杀案件……接着电视上出现一张照片,跪在地上哭的妇女尽管被遮去了眼睛,单青海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刘慧英,而旁边站着的小女孩就是小颜。这张照片太熟悉了,就是登在《圳下城日报》上的照片。从单青海第一天来到这里,他就已经和刘慧英扯上关系,这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逃不掉。

也就是说,案子已经告破了,警方已经抓到了杀人凶手,刘慧英怎么还不回家呢?还有警方说还在追捕另一名嫌疑犯,会是谁呢?单青海一头雾水。按理说,刘慧英就是要抛弃单青海,也不至于连女儿小颜也一起抛弃。

单青海和小颜已经饿了两天,两人都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单青海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即使他自己不怕死,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颜死。他拿出了刘慧英给他买的手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没一会,一大群警察踢门而进。“别动!”“不许动!”他们喊。单青海哪动得了啊,他像一块海绵,感觉不到一点重量。单青海还是被几个警察反剪双手压在地上,这显然让一帮警察大失所望,本想好好干一场的,没想到遇到的是只菜鸟。单青海趴在地上,嘴巴呛了几口灰尘,他断断续续地说:“快救救孩子。”

单青海醒来时,发现已经在警局里了。一束比十几个手电筒还要耀眼无数倍的灯光直接照射在单青海的脸上,单青海随即便又晕了过去。如此三番四次,单青海像是被人提着脑袋一次次地往水里摁,快断气时才松开,刚吸上一口气,就又被摁了下去。起初警察们都以为单青海是装的,几次过后,才相信竟然有人怕光怕到会晕倒。

单青海再次醒来时,发现面前坐着一个警察,警察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单青海,他满口嚼着槟榔,动作很大。他的手机刚好有人发了条短信,震得桌面都抖了起来。他懒得回,直接打过去:“都跟你说了,今天局里有事,走不了。”就把电话挂了,接着直愣愣看着单青海,突然扑哧一笑,“就你啊,还勾引人家老婆,合谋杀夫?”

单青海被问得莫名其妙,他问:“我勾引谁啦?”

“还能有谁,刘慧英。”

“我可没勾引她,她自己找我的,再说我们在一起时,她丈夫已经死了。”

“你们是刚认识的?”

“对,我患病时,她收留了我。”

“她是不是叫你去杀人了?”

单青海迟疑了一下,才说:“是她让我帮她报仇,说那人杀死了她丈夫。”

“这么说,你还是受骗者,不是同伙?”

“英姐,她怎么啦?”单青海充满疑惑。

“她是杀人凶手,你还不知道啊?她的男人就是她自己杀的,凶手其实就是她自己,她还想嫁祸于人。她脑子有问题,杀了自己的男人,还硬说是别人杀的,一直在寻找凶手……”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单青海警觉起来。

“小子,你倒像个警察啊。”他把满嘴黑乎乎的槟榔吐进一边的垃圾桶,接着又含了一枚,“她要你杀的那个人,那个打工仔,金舟电子厂的,叫杨金辉……”

“杨金辉?我认识,我差点进了他们厂。”

“是吗?杨金辉那屌毛天天去嫖娼,有一天喝多了,嫖到刘慧英,刘慧英向他打听凶手是谁?杨金辉说,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倒是那天晚上的斗殴他参与了,他跑过臭豆腐档时,看见不敢相信的一幕,是男人身边的女人给了男人一刀。当时混乱,但那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杨金辉后来酒醒了,知道自己好像说多了,就来警局报案,说刘慧英还约他大年初一见面,免费和他睡。他越想越怕,觉得刘慧英像极了那天晚上杀人的女人,她可能会杀人灭口。果然如此。妈的,害得我们大年初一还埋伏马街,被冻了一夜。”

单青海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离奇,他再想如果那晚真的杀了人,会怎么样?单青海突然感觉不寒而栗。

“幸好你自首了,才知道你是受骗者,否则我们真把你当同伙抓起来了。”警察继续嚼着槟榔,其间又接了一个电话,“都跟你说了,今天有案子要审,好好好,晚上一定回去陪你。乖啦。”

18

刘慧英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丈夫呢?具体原因单青海是后来才知道的。

据刘慧英交代,章发财(死者)已经是她第三个男人了,刚开始两人的感情还不错,一起在马街卖臭豆腐,生意也还行,一家三口过日子没问题。后来刘慧英慢慢发现,章发财这人有一分花一分,手脚不节制,甚至都不顾她们母女的生死,而且,他还吸冰毒,产生幻觉,老觉得有人要追杀他,动不动就打骂刘慧英母女俩,刘慧英想离开他,他又不让,扬言要杀了小颜,以此威胁刘慧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刘慧英习惯在身上带一把手术刀,随时准备杀章发财,只是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时机。刚好那天晚上遇到有人斗殴,现场一片混乱,刘慧英觉得时机到了,趁机就给了章发财一刀,一刀毙命。杀了章发财,由于害怕,她精神出了问题,天天失眠,老觉得章发财还在房间里,还要杀她的女儿小颜。她甚至忘了丈夫是自己杀的,一直在寻找凶手,还闹了警局,仿佛找不到凶手,她这辈子就没法过这个坎。关键时候刘慧英又是清醒的,例如她花钱雇单青海杀杨金辉,就纯粹是为了掩埋罪行。

单青海在警局还遇到了杨金辉,杨金辉一见单青海,便说:“卧槽,怎么是你?”警察立马让杨金辉闭嘴:“这里是警局,可不是你们车间,靠。”

最后警察安排单青海和小颜见了刘慧英一面。刘慧英没说什么,只要求单青海好好照顾小颜。单青海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他点了点头。每一次做决定,单青海似乎都这么糊里糊涂。奇怪的是,单青海一点也不觉得刘慧英是个杀人凶手。

单青海离开警局时,那位嚼槟榔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刚到圳下城,就遇到了这么大的事。”

单青海问:“这里不是海南岛吗?”

“海南岛?这里是圳下城。”

单青海这才知道,他到的地方原来不叫海南岛。他想去的其实是盛产甘蔗的地方。

单青海牵着小颜走出警局,冬天温和的阳光随即打在他的眼上,奇怪的是,单青海除了头有点晕,没有再次昏死过去,他感觉怕光症又好了,就像失忆症患者被人又敲了一下脑壳又恢复记忆一样……拐过几个弯他们就到了马街。春节快过了,马街慢慢恢复了以往的闹热。小颜还在转动手中掉色的魔方,似乎并没意识到眼前的遽变。也是,她能懂什么呢?单青海骗她:“你妈咪在那里找到了份工作。”他手指着派出所的方向。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小女孩,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单青海还真不知道。他突然想起在警局里见刘慧英时,刘慧英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似乎还往他袋里放了什么东西。单青海一掏,掏出一张残缺的纸条,展开一看,是六个歪歪斜斜的阿拉伯数字。他虽不识字,但阿拉伯数字还是能看懂的。

单青海觉得接下来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颜买一个新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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