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大三时，李清林放弃了地下钱庄的生意，用赚来的钱租了两层楼，开了一家挺上规模的休闲会所。会所起名叫至尊皇朝休闲会所，里面有足浴，有按摩，有棋牌室，有卡拉ok厅，有餐饮部。我弟弟田乐乐和顾青春仍然给李清林当马仔，帮他看场子。那时我弟在身上也文了一条龙，龙头在胸口，龙的身子从背上绕到手臂上。有时我弟也会像以前的小顾那样，特意会脱掉外套，显摆他的文身，似乎是想让看到的人知道他是个人物，不要得罪他，不要小看了他。我骂过他，他却为那身文身感到特别骄傲。
我一直希望弟弟能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可初中毕业的他不愿意进工厂，不愿意跑业务，不愿意吃苦，好像也只能那样去混日子。每一次回家见到他，我都会提醒他，凡事忍让着点儿，不要跟别人打架，可后来我弟还是和人打了起来。为了一个在休闲会所给人洗脚的，叫余多美的十八九岁的女孩。
余多美不到一米六的样子，小小的年龄，身材竟然像个少妇那样前凸后翘。一张白净的小圆脸上，有着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睫毛呼闪呼闪的。小巧的鼻子，红嘟嘟的小嘴，脸上带着开放性的笑容，让人觉得女人就应该生成那个样子才叫美人。初中都没毕业的她来深圳找工作，最初在工厂做工，后来被早先在工厂认识，后来进了休闲会所的姐妹劝说着当了洗脚妹。收入多了，活儿比过去轻松了，也有了一些工作的趣味。洗脚可以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男人，可以嘻嘻哈哈地与他们斗嘴聊天。当然也会有打她主意的男人，说给她钱，为她买钟，请她出去玩。通常没有别的洗脚妹一起去，余多美怕遇到坏人对她不利，也不会出去。有时和姐妹一起出去的，一般也是熟客，看着对方不像坏人，又仅仅是陪玩，才会出去。
人的变化常常是来自于物质的诱惑，受到环境的影响。虽说有些男人对她们这些在休闲会所上班的女孩有想法，想要泡到她们，不过也不会硬来。她们不动心，是因为男人出的钱少。如果出到一定的价码，例如可以够买上三四千块手机的钱，可以买到一个五六千块包包的钱，她们也未必会不动心。余多美的同事，有几个长相不差的女孩就那样做过了，做过了似乎也没有少了什么，得了钱，还得了欢乐，何乐而不为？有两个，后来还被人包养了。有的一年十多万，有的还要高些。给人做二奶比洗脚更轻松，还赚得多。再说她们年轻，有的是时间，等有了一些钱，时机成熟了开个店什么的，就可以做老板了。在她们看来，世界那么大，城市中人那么多，那样做，也不见得会被谁知道。
我弟弟喜欢余多美，小顾也喜欢余多美。最初他们喜欢她，也只能是以朋友的身份，暗暗喜欢，对她多一些照顾，因为公司规定，不能找内部员工谈恋爱。余多美当时也没有喜欢上他们任何一个，可能是觉得他们不过是小混混，将来要找男朋友，也得找个有感觉的，做正儿八经工作的。最好对方是个开公司的或开工厂的老板，有钱，又肯为她花钱。对方有钱，哪怕给人当二奶，她也会考虑。被包养的姐妹还有联系，她羡慕对方的轻松自在，锦衣玉食。在深圳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在变得复杂多元的人们的思想影响下，我也不能说余多美有那样的想法，或者那样去做太离谱。我只是觉得，像余多美这样漂亮的女孩，却又没有读多少书，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生存之道，可惜了。
余多美后来被一个在深圳开工厂的香港人包养了。说好一个月两万，一年二十四万。余多美同意对方包养一年。她辞了工，住进了香港男人为她租来的一套单元房里。可不到三个月，香港男人因为赌博把工厂输掉了。说好每个月给她的两万块钱，可一分也没有拿到手。余多美觉得那个男人骗了她，可她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孩也不好跟别人理论，于是忍不住告诉了小顾和我弟弟，瞪着一双天真的圆眼，问他们有没有办法帮忙要回属于她的那六万块钱。
我弟和小顾找到那个在赌场赌钱的男人，要他拿钱。男人当时没有钱，也没把他们看在眼里。结果我弟和小顾把他打了。不是一般的打，因为余多美是他们喜欢的女孩，那个男人骗了她，心里有恨，结果把那个男人的两条肋骨给打折了。那个香港男人早年也混过社会，后来有机会才开了厂，做了生意人。他还有一些经常联系的兄弟，他被人打了，他的那些兄弟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二十多个穿黑衣服的人，背上或袖筒里藏着砍刀或铁棍，直接找到李清林的公司。他们让李清林交出我弟和小顾，另外要求他出一百万当医疗费。李清林赔着笑，说了一堆好话，讲了一通大道理，没有讲通，最后对方忍不住火打了他，然后把场子给砸了。最后给他限定了三天时间，扬言不交人交钱，接下来就会要他身体上的一个部位。李清林要做生意，没有办法，只好请一个有身份的，黑白两道上都有一定地位的老大当和事佬。对方砸了他的场子，他不用再交一百万，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三十万。我弟和小顾也被带过去了，给对方赔礼道歉，被羞辱也是少不了的，好在对方没有太过难为他们，事情似乎也就算了结了。问题是，事情是因为余多美起的，那个香港男人还要求余多美回到自己身边。那是对小顾和我弟弟的一个考验。当时我弟和小顾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出来后他们商量着要不要把那个香港男人给杀掉，然后带着余多美远走高飞。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决定就那么干了。
给余多美说，余多美不同意那么干。余多美表示，事情不用那么复杂。深圳那么大，她换个地方上班，或者联系以前想要包养她的一个男人，不再出现在他们中间就可以了。我弟和小顾不想让余多美再被别的男人包养，两个人出钱帮她在一个城中村租了一间单房，说暂时养着她，等过一段时间，她再出去工作。余多美一时走投无路，也同意了。那段时间，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关系我不知道，我猜是没有。我弟和小顾那时都还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女孩，他们都喜欢她，都爱她，因此他们也希望强大起来，将来让余多美来选择他们中的一个。在都还没钱没势之前，他们是兄弟，和余多美也保持着朋友关系。
不过，余多美一个人在家里闲着也烦，当时也觉得被两个她所谓的朋友关心照顾也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又偷偷联系了一个原来有意要想包养她，但当时出的价钱不是太理想的男人。男人也见了她，答应给她租个地方，每个月给她五千块钱。余多美也对我弟和小顾直说了，她并不见得乐意被人包养，只是她需要钱，要生存，要有个安身的地方，也希望有将来。希望他们不要再联系她，说将来有钱了会报答他们。
我弟和小顾当时就觉得他们没有用，钱没有赚多少，两个人合起来都没有能力留住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他们想要有钱，可每个月的工资有限，还不够抽烟喝酒消费用的，怎么才能有钱呢？抢劫，他们当然也知道那是犯法的事，可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打定了主意要那么办。他们打算先弄个几十万，然后再联系余多美，把她从别的男人那儿叫回来。她要钱，就给她钱。她要人，他们两个人选一个。只要她选中的，另一个也不要有什么抱怨。
年轻人办事有时候感情用事，特别没脑子。我弟和小顾晚上下班之后，喝了点酒壮胆，接着就开始了行动。他们在偏僻的地方寻找作案目标，一共抢了三个看上去有钱的人，都是开着靓车的男人。他们也想过抢女人，女人更容易得手，可他们对女人下不了手，觉得抢女人也不光彩。
抢了三个人，加起来有两万多。在抢过第三个人之后，他们打的的士被人随后跟踪了，下车后他们就被围上来的四个便衣警察给扑倒在地上。咔嚓，咔嚓，他们被反剪了双手，铐了起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顾青春和田乐乐合谋作案，两个人对案情供认不讳，每个人被判了五年。
我爸妈和我去看我弟的时候，我弟倒是一脸平静，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一般。聊了几句，我妈哭着哭着晕倒了，我爸把我妈扶了出去。我弟弟看着爸妈走开，给了我余多美的手机号码，让我给她打个电话，说等他出来后会好好赚钱，不管她怎么样，到时他都会娶她。
我问，你爱她？
我弟坚定地看着我说，姐，我很爱她。
我生气地说，你爱那样一个女孩子，还为她去犯法值得吗？
我就是想要爱她，我要保护她！
你现在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想着保护别人？
姐，你别教训我，就照我说的去给她说。你要让她知道我和顾哥，我们都是心甘情愿为她去做事的，不后悔，让她别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
小顾也喜欢她？
我不能阻止顾哥喜欢她，他也不会阻止我喜欢她，我们是公平竞争。
看着我弟弟瘦削坚定的脸，那是一张心里有着爱情信念，有着一种特别的光彩的脸。当时我想，谁要是那样爱我多好啊，那我肯定会感动的。不过，我觉得我弟和小顾都挺傻，傻得让我难过。
回到家里，我妈也没有多大事儿，她还是止不住哭，眼睛都哭肿了。
我妈说，欢欢啊，你说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自己盖的楼成了别人的，你弟弟也跟着进了那种丢人的地方。你想一想，如果我们家里有钱，乐乐他会去抢劫吗？我和你爸还会去干那种又脏又累，又不能赚钱也没有身份地位，被人看不起的工作吗？我的命苦啊，哎呀，我可真不想活了啊！欢欢啊，不是我说你，你说你装什么清高？你知道没有钱的日子是多难吗？你说你又不是那种富家大院里的千金小姐，人家那个赵总年龄不大，那么有钱有势，又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人家谈？难道你将来就想嫁给一个又穷又没出息的男人吗？你可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可不想让你嫁个像你爸那样没出息的，跟着受罪啊！你给我说说，你要不要重新再考虑一下，啊？
看着我妈不再光亮年轻的脸，额头和眼角上细细的皱纹，一双红红的混浊的眼睛，一时沉默不语。这时，我爸又在一旁说，欢欢，贫贱夫妻百事哀啊，你就听一听你妈妈的话，只要对方人品可以，你就认真考虑一下吧。
我点了点头，又说了一会儿话，告别爸妈，坐公交车去了学校。第二天中午，我约了余多美见面。我弟托我给她带话，虽说在我看来有点离谱，我不太乐意那样去做，可也不能不理会。
身量小巧，身体呈S形的余多美笑模笑样的，知道我是田乐乐的姐姐，赞美了我两句。我对她说了我弟和小顾为了她抢劫入狱的事，一开始她有些吃惊，有些难过的样子，可很快就淡定下来，脸上又浮现出微笑。
余多美说，两个傻货，真他妈的比我还傻！
我问，你知道乐乐爱你吗？
余多美看着我说，知道呀，可这年头他妈的爱能当饭吃吗？
你呢，你爱他吗？
姐，爱一个人，他也得值得你爱吧？
你觉得乐乐和小顾值得你爱吗？
乐哥和顾哥都没有钱，给不了我现在，也给不了我未来，你说我他妈怎么爱他们？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姐，有话直说。
我昨天去见我弟了，他说等他出来后会好好赚钱，到时养着你，要娶你。他希望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不要放弃自己。
余多美笑了，她说，姐，乐哥这么说我他妈真的挺感动的。从小到大，没有谁这么对我真心实意过。我爸妈也没有，他们只知道享受，把我们那个家败得精光。可是光有感动也他妈不行啊。人在这个社会上是会变化的，乐哥可以那么说，乐哥和顾哥也可以为了我那么做，可我还得有我的生活。将来，将来的事到时候再说吧。我为了生活下去都可以和一个没有爱的男人在一起，你说我怎么可能会他妈的放弃我自己呢？你让他就不用为我操这份心了。
没有爱，真的可以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吗？
姐，我告诉你，前提是对方不是那种太讨厌的男人。他们好色，好啊，就让他们好色。只要他有钱给就成，我又不打算和他过一辈子。
我也就是来为乐乐传个话给你。
姐，下次见乐哥，请代我谢谢他。你就说，我他妈的对不起他了。还有顾哥，如果你也能见到他的话，也请他别怪我。我就是一个贱货，不值得他们为我那样做。我不能靠别人保护着生活，我他妈的得靠我自己。你见到他们，就对他们说，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不会死的。希望将来他们出来以后，能继续和他们成为好朋友。
我想了想说，你将来会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吗？如果非得嫁一个的话，你希望嫁给谁？
余多美想了一会儿说，姐，非要有如果吗？
我点点头。
好吧，如果将来要嫁一个的话，可能是乐哥吧，毕竟你们家是深圳的，我想在深圳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如果幸运的话，我他妈的希望将来有一天在这个城市里变得有钱，花不完的钱，一直花到我白发苍苍也花不完。
人活着，不光是为了钱吧？
姐，你有文化有知识，钱少一点还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儿。我他妈除了我爸妈给我的这个身体什么都没有，没钱能行吗？
我知道，再多说下去也无益。虽然正是因为余多美我弟弟才进去了，她也正在被一个有妇之夫包养着，可我还是对她友好地笑了一下。为了她在心里选择了我弟弟，也为了她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方式。看着余多美，我觉得自己比她要幸运。我不用去洗脚，也还没有为了生存和发展，到被人包养的那一步。
我与余多美告别时，余多美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说，姐，这些钱你帮我为顾哥和乐哥买点东西吧，我现在也不方便去看他们，下次你见到他们时买点东西，也算我的一点心意，你给他们说，我他妈的就是他们的亲妹子。
我推了一下，不想收。
余多美不高兴地说，你是乐哥的亲姐，以后我也叫你姐了，既然叫你姐了，你就得收下。这些钱你给他们花一部分，剩下的你就帮我收着吧，我一个女孩子带钱在身上也不安全。
看着余多美还略显青涩的小圆脸，脸上丰富的表情，我的心里隐隐地有一种难过，后来我还是把钱接过来了。
晚上回到宿舍，我忍不住对王萌芽说了余多美的事。
王萌芽感叹地说，哎呀，欢欢，你看人家活得比我们潇洒啊。你想一想人家活得多真实，可我们还揣着大学生的架子，装模作样的在活着，我看我们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了。那么多明星明里暗里被富翁包养呢，我看我们也没有必要假正经了吧？
瞧你说的什么话啊，我们怎么就叫假正经了？让你像余多美那样，为了钱去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当情人，你会愿意吗？
如果我家里没钱，一个人来到深圳，说不定我也会像她那样呢。你呢，你想一想，如果你初中还没有毕业，在工厂流水线上打工，长得还有点姿色，又被无数色狼用色眯眯的眼睛盯着，被有点钱有点势的男人惦记着，你该怎么办？你该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找个人早点嫁了，或者我发愤自学，争取找一个好点的工作。
别太天真了你！嫁人也不一定嫁个能对你好的人，嫁个没钱没势的还是保护不了你。你打着工，自学又能学到什么地步？你的那个赵鹏城呢，他没有再和你联系了吗？
我对他真的没感觉，不想勉强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谁不都是在勉强自己做不太乐意的事情？我爸那么有钱了，不是还是想着赚钱，为了赚钱起早贪黑忙着应酬？你爸你妈，更不用说了。你弟弟，为了一个在我们看来并不值得的人都去干犯法的事儿了。你说的那个余多美，她也不会心甘情愿给人当二奶吧？
你的意思是，我得勉强自己了？
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赵鹏城人还是不错的。
哪儿不错？
有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