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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分 创业之初

广州的绣业,是从清朝初年开始的。

据清乾隆刻本《广州府志》载:康熙年间,状元坊一带已是遍布作坊,坊内刺绣行业多是以绣制戏服件料为主,是著名的戏服一条街。广式绣法技艺精湛,针法多变,色彩浓艳,连京城宫廷戏班也慕名前来定制龙袍玉带。乾隆年间,状元坊内从事刺绣行业的足有三千多人,绣坊、绣庄多达五十余家。

若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一片对称的青瓦灰砖屋脊,挤挤挨挨的,虽然低调,却不沉闷。从屋檐的缝隙望下去,便是铺开的绣布和图纸,绣娘们坐在自家门口,针线翻飞,隐约能看到布面上的游龙走凤、金碧辉煌。

制作戏服的店铺大都采取自己设计、缝制,发外刺绣加工的方式进行经营。到了民国初年,已有较成规模的作坊,如中华、群星、新新、金珠记。大的铺头能雇十几个伙计帮工,算是较大的生意。小的铺头是一家人经营,女的做针剪,男的做经营。

在状元坊后街的天成路上,有一户姓陈的宅子。陈家也是做戏服生意的,开的铺头叫“汉记”。

陈斗升迈着轻快的步子,在铺头里走来走去,一双精锐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忙作的学徒。他是典型的广东人长相,黑黄皮色,瘦,眼睛小而聚光。每天穿着一件白背心,外罩粗布褂子,在店铺里奔波忙碌,忙得褂子下角飞起,像一只扑腾的白鸽。

陈斗升原本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前年下珠江游泳时淹死了。那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是三个孩子中读书最好的。暑期里与小伙伴们天天游泳,不料有一日扎下去便没上来。陈斗升悲痛不已,消沉了数月,人也老了许多。他的太太,则是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常年病着,精神恍惚,无法到铺头帮忙,这令陈斗升更为辛苦了。

陈斗升每天必是亲自开铺的。他掌管着前店后坊的全部钥匙,偌大的一串,挂在腰间哐当哐当的,常会磕着他的腰,但他毫不在意。每天清早六点,当天边微微露出一点白,他便从陈家老宅走到状元坊,带着大钥匙打开铺头的锁。云霞在朝阳的映衬下泛着微红的光,空气中渐渐飘荡着草木苏醒的味道,青石板小巷里一片寂静,他用力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对于这份责任十分自觉,从来没有迟到过,不管春秋冬夏、严寒酷暑,外面的时局如何变化。这串大钥匙是铺头的象征,他带着它在身上,如同带着一份大家大业在身上。

这天早晨,陈斗升如往常一样,一大早便开了铺,只见铺头门口正站着一个人。这人身材高大,抄着手,身穿淡蓝色印花绸缎长褂,外罩裘皮背心,看背影便觉得是个贵客。来人听到门响,忙掉转头,大踏步地向店铺走来。陈斗升愣了一下,发现是张熟悉的面孔,正要说话,来人已经报上名号,说:“我是黎宝笙。”

陈斗升吓了一跳,这黎宝笙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太平戏院刚上映的《三英战吕布》,便是由黎宝笙担纲主演。粤剧里面文武生是最吃香的,当红的大老倌更是人人皆识。陈斗升又望了望黎宝笙,一时额上不禁冒出些细密的汗。

黎宝笙是步行而来的。清晨的人力黄包车不多,行人稀少,他一个人兴冲冲地走来,全然忘了自己的大老倌身份。汉记开张之初,不过是众铺头中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头,在陈斗升的苦心经营下,渐渐有了起色。黎宝笙在行内听闻了汉记的名声,偶尔路过观望,对他们家的设计、做工很是中意。汉记的招牌是古檀色的,端端正正地悬挂在正门的横梁上,点横竖折十分细致,仿佛昭示着这间铺头的作风向来如此。

陈斗升忙请黎宝笙进屋。内堂正中是一套深红的酸枝八仙桌椅,雕花繁复,每天擦拭得一尘不染,是专为招待贵客而设的。陈斗升恭敬地请黎宝笙坐了,赶紧去烧水、冲茶,又叫醒了睡在后厂的几个学徒。

黎宝笙望着红润的普洱茶色,点头称赞,说:“你的茶不错!”陈斗升“嗯嗯”称是,解释是专门托商行的人带到码头的。往茶壶里加了几粒菊花,洗杯,倒掉第一泡茶,再缓缓斟上。黎宝笙举杯,抿了一口,说:“十分香,在茶楼从来喝不到这样的好茶。”

陈斗升忙不迭地点头,又精心地摆果盘、点心。一拎四屉的四色糖果摆到八仙桌上,花生、藕糖都是最好的。黎宝笙掠了一眼,摆摆手,说:“不要麻烦了,直接量身吧。”

陈斗升虽是做惯了这活计,却只是与戏班领班接触得多,那精明内敛的生意人,跟威风凛凛的当红大老倌又是另一回事。他弯腰垂首,请黎宝笙在堂中站定,自己连忙展开软尺。从身量开始,领围、肩围一路量下去,逐一记下。他虽接待过许多贵客,此时却忍不住颤抖,与黎宝笙虎虎生威的大眼相对,总免不了心中一凛。

黎宝笙衣着华丽,颈上挂着一串黄澄澄的珊瑚圆珠,坠子是一只雕得极精致的万寿果;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子,镯面雕的是龙凤呈祥。再仔细看时,枣红色缎面长衫的袖口上,点缀着一对像梅花一样的“黎”字,五个花瓣绕着三粒欲卷不卷的花心,一眼看得出是朵梅花,又一眼看得出是个“黎”字。陈斗升略过了过眼,知道是个讲究人,心里又警惕了几分。

量完了身,黎宝笙稳稳地坐下,啜了口茶,问:“想做件海青,什么价钱?”他年纪四十有余,面相却是唇红齿白的,皮肤肤质细腻,一双虎眼灵活转动,一举一动都带着唱戏的架势,藏内蕴之劲,仿佛一掌便可以将八仙桌劈下。

大老倌和正印花旦自己订做戏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最初戏班没有自己的服装道具,要上戏了才向戏服铺租借衣箱。后来一些戏班开始有了“衣箱”,由领班统一保管。近几年,慢慢兴起了一股“私伙”的风气,稍微有点名气的伶人,都乐意自己花钱添戏服、置行头。

各省港大班里,有名有姓的大老倌、正印花旦、文生武生,都跑到戏服铺头订戏服了。这对于戏服铺来说,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这件事,最初发生的时候,各戏服铺都不怎么敏感,陈斗升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因此重金修饰了前厅,方便大老倌们前来量身订衣。

“黎老板肯帮衬汉记,是我的荣幸!”陈斗升边说着恭维话,边摆出了算盘,“价钱好商量。我们汉记的价钱向来公道,手艺比其他铺头精良,价钱却从来不多贵一分。”他在算盘珠上啪啪地打几个子,一边算,一边仔细观察黎宝笙的脸色。

黎宝笙掠了一眼,轻轻点头:“价钱还算实在。”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长做长有。我不会多收的,只盼您常来。”生意做得久了,这一套话说得甚为熟练。陈斗升谦卑地笑着,又立刻拿出了戏服样本。

“还想做件大靠。”黎宝笙跷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他是著名的文武生,能唱文戏也能唱武戏,“不怕衣衫贵,只怕做得不好,穿着显廉价。”

“这里有,您看样本。”陈斗升又立刻翻出了男大靠的图样。

不料黎宝笙看也不看,摆摆手,说:“我不要这些旧款!”

陈斗升不由得皱起了眉,说:“只有这些款式,我们也不敢乱改……”

黎宝笙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说:“都是些旧款,怎么有特色,要改!”

“改是可以改,就怕改错了。”陈斗升说着,仍是将图稿放在他面前。

“让你改就改,这么多顾虑?”黎宝笙不似在问,已经是在发脾气。陈斗升缩了缩脖子,被他洪钟般的声音吓着了。

“怎么改才好?”黎宝笙又翻着图谱,似在自问自答。

“怎么改?”陈斗升凑近了看,又顺势将一叠样版放在他面前。

黎宝笙却是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说:“你拿主意,要特别的,好看又特别。”

做生意,讲求的是有求必应,因应客人的需要,没有什么做不到。只是戏服这一行,于规矩上十分讲究,“宁绣破不绣错”,对应着戏台上的人物,麒麟狮子、品豹品虎,是绝对不能错的,要改也只能在规矩里改,这就有了制约。

黎宝笙的要求也不算蛮横无理。近年来戏台上的改动很大,自从西洋影院进了城,粤剧班子时时刻刻担心着观众流失。戏台上千变万化、花样百出,改戏,改布景,演员们别出心裁、自有创意,有时在舞台上放一道烟,有时突然翻十几个跟头,看得观众目瞪口呆。

陈斗升知道大老倌自己出来一趟已是难得,如今大家都抢着做生意。在这个行当里,认的是“熟口熟面[1]”,第一笔生意谈好了,底下的财路才源源不断。黎宝笙这门大生意无疑是要做的,怎么做,做不做得来,却是另一个问题。做得不好,弄巧成拙,反而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这么说定了!”黎定笙却是个爽快人,没那么多啰唆,将两块银圆放在桌上,算是订金。

送走了黎宝笙,陈斗升多了一桩烦心事。他看了一眼底下埋头苦干的小工,了无头绪,只好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几个学徒看他心情不佳,都不敢出大声。唯有他的儿子树仁,笑嘻嘻地跟在身后。

陈树仁是中等身材,黑黄肤色,放在人堆里第一眼的感觉是做力气活的。与陈斗升终日绷紧脸面不同,他的脸上总带着宽和的笑,仿佛每走一步,便能捡到几枚铜钿似的。陈斗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毫不担心,搓着手,笑着说:“今日早餐还未到,阿妹呢?”

正说着,翠凤便迈进了门。翠凤是细高身量,瘦瘦的,一双桃花眼顾盼有神。双手提着藤篮,一边装着粥,一边装着菜。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这样的分量不轻,她吃着力,步子不由得加快,每走一步似乎都要往前扑倒。树仁连忙替她将篮子卸了,笑着说:“这么一大早的,哪里闲晃去了?你是要饿死我么?”没想到这么说倒是冤枉了翠凤,她忍了半天的气顿时爆发了。

每天早上,翠凤都要早早起来烧饭。这天她一早起来,却发现灶底留着的残火熄了。那黑咕隆咚的南方大灶构造独特,曲径通幽,每次生火总像寻宝似的,得找着通火处,用吹火筒悠悠地吹进去,吹得不对,通风口便塞住了,浓烟倒灌,呛得人像被火燎似的。每晚若不留着残火,第二天必要辛苦好久。翠凤在灶头吸了半天的烟,鼻头上落的灰还没洗干净。

自从家里最小的孩子出事,一家人的生活改变了许多。陈师母身体不好,神情恍惚,常常做着事就莫名其妙丢下了,一个人去角落里自语。这样的状况反复发作,吃着中药也不见好,家务事,无论大小都落到了翠凤身上。

翠凤穿一件深蓝的对襟大褂,绸红的裙子,戴着一对母亲传给她的翡翠镯子,衣着虽不华丽,却是干净平整,清丽的五官衬着恬淡的笑容,看上去端庄大气。陈斗升对这个女儿特别喜爱。儿子是家里的壮劳力,女儿是门面,不认识的人总以为她是大家小姐。

今天的早餐是咸骨粥、清炒豆角。陈斗升最喜欢吃咸骨粥,腌制的骨头里透着一股咸香味,是长年劳作的穷人才懂的美味。他忙不迭地掀开盖子,招呼学徒们过来。学徒们都是闷葫芦,在师父面前不敢大声说话,当下自觉地递上碗,盛了粥,围成一圈坐着,接着便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喝粥声。

陈斗升吃了早饭,跟儿女们说起接待黎宝笙的事。树仁向来是话少的,只认真听着,听完了依然沉默,静静等待着父亲的指示。翠凤却是心思灵敏,很明白父亲担心什么。她收拾了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回竹笼里,说:“笙哥这样的大老倌,都到我们汉记做衣服。我们的招牌真是越来越响了,如今真是有得做,不怕做了。”

陈斗升抽了一口烟斗,长长吁出,说:“话是这么说,万一做衰了,岂不是浪费了这几年付出的心血?”

做戏服这一行,手艺极为重要,一针一线,一花一纹,总要落到实处。陈斗升开汉记这些年,极为重视对手艺的要求,用料十分讲究。然而另一层,死守着规矩不行,必须求新求变,这重要的一点便慢慢掌握在翠凤手里。姑娘家心灵手巧,最懂得在规矩里求变化,闲时自己画个花,画个草,都是有板有眼,精巧细致的。

吃过了早饭,学徒们便各就各位,各干各地开工了。开料的开料,裁剪的裁剪,做黏合的烧红了锅炉,煮糨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溲水味道。陈斗升手里握了戒尺,缓缓地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喜怒莫名。

翠凤收了绣件回来,先是忙着跟管账的小源哥对数,接着便去帮哥哥看花样。她在铺头的工作,是哪里缺人帮哪里。缝纫的活她做得最多,倘若发现哪个绣件不合格,还得帮补一回。不过这几年,陈斗升更愿意她去描花样。她虽未学过画画,却是从一针一线的刺绣中,了然于心、胸有成竹,虚处添几笔,实处减几笔,便是不同的花色变化。跟常年木讷的学徒相比,她像是死水潭中的一尾鱼,在沉静中灵动。她本身对于美有独特的感知,无师自通,青出于蓝,绣出来的活计比做了几十年的绣娘还好。

从开料、剪裁到绣制、缝合,每一处都得十分用心。针脚的细密,缝合的齐整,无一不影响着整件服饰的水准。纹样既要清晰大方,配的色也要鲜亮华丽。这一处处、一点点的融合,便是手艺人的辛苦与用心,即是叫作“匠心”的一种东西。

陈斗升看着衣服一点点地成样,像是看着一个梦慢慢拼凑起来,十分华丽、美不胜收。

汉记的做工比别处的好,是因为陈斗升一直坚持“精工细作”。他不像一些铺头老板,为了一点盈利去用廉价布料,也不像一些不懂筹划的老板,为了节省时间让伙计没做完就交货。他是每一道工序都心里有数的。状元坊里的戏服铺头不少,竞争激烈,要脱颖而出,靠的只有手艺。手艺好,自有客人寻上门来,手艺差,不管怎么夸成一朵花,客人也不会买。大老倌们日日唱着戏,穿着戏服,哪一件舒适,哪一件不好,一望便知。每一个细节都做好了,整件衣服才会好。陈斗升对于每道工序都十分认真,他自觉不是生意人里会说话的,因此对手艺的要求更加严格。

寒来暑往,春华秋实,大家大业也好,小门小户也罢,总是在这个行业里打滚,吃的是一碗辛苦饭。从大新街的玉器行、状元坊的绣品行,到泰康路的酸枝家具行,一家家,一户户,都是父亲带着儿子、叔叔带着侄儿,老手搭新手发展起来的。手艺人靠的是手艺,年深日久的打磨,最初是一块不起眼的原料,经过粗作变成半成品,又经过细作变成成品、精品。外行人看到的是牙雕的细腻,刺绣的繁复,戏服的华丽,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从无到有”,是日复一日的磨砺,是有苦有乐的人生。

陈斗升终日疾走,像一阵风似的在厅堂里穿梭,吆喝着伙计,骂两声脏话,惦记着压得紧巴巴的活计。他手里拿着个红木戒尺,厚度不小,看着有学徒出了错,随时挥尺打下。再粗糙的皮肤,被那戒尺打着了,也会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学徒们都很怕。

汉记铺头在状元坊里已是数一数二的,陈斗升却丝毫不敢放松。铺头开得大,便意味着学徒养得多,风险也大。他时刻意识到,这是十几个人的饭碗,破了便大家都没有活路了。

这天,本家有一个姨婆做七十一的“大生日”。陈斗升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记得这些礼数。他早早便在行事本里记下了,半个月前便让太太准备好了寿礼,自己预备了当天去磕头。

不过这个四姨婆起得晚,斟茶磕头的时间也晚。寿贴上写的时间是十二点,陈斗升便打算开了铺再过去——铺头里规矩严,可事头[2]走了还是会偷懒的。陈斗升在铺头里巡回了几轮,眼看日头已烈,这才吩咐管账的小源哥仔细看着点,他自己提着精心包扎好的寿礼,回老宅找翠凤。

这位族中的四姨婆,早年是个绣娘,后来嫁了个中医,是在家里开中药馆的。老公离世后,她一个人担起了中医馆,收留了几个自梳女,这几年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在大东门一带颇有名望。陈斗升本打算一家人去的,可陈师母嫌宴席冗长,树仁说铺头上许多琐事要跟,闹了半天,只有翠凤乖乖地跟着去了。

到了四姨婆家,那宽敞的厅堂里早已挤满了人。族中有辈分的长者坐了酸枝雕花椅子,年轻人都站在身后。四姨婆打扮得十分光鲜,梳着整齐的鸡心髻,穿一套深红攒金四宝纹外衫。这套衣衫是汉记的出品,为了赶着在她大寿前做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四姨婆见陈斗升到,忙向他点头,向旁人介绍说:“斗升一家,几个家姐的孙辈里,就他最有我心。”陈斗升恭敬地送上寿礼,又捧起一旁准备好的茶,弯腰鞠躬,说:“四姨婆,我们阖家祝您生辰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四姨婆点头颔首,接了陈斗升敬的茶,说:“我也祝你们生意兴隆,长做长有!”说着一口喝光。众人皆赔笑,帮衬着说“汉记”做的衣服就是好,金丝银线,花团锦簇,好显贵气。四姨婆十分高兴,打眼望了望翠凤,问:“翠凤定亲了吗?什么时候嫁?”

陈斗升袖着手,半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答长辈的话:“还没定,年初我跟她妈说了,今年可以找媒人了。”

四姨婆听了更笑,指着旁侧站着的一个老妇人,说:“呢位何姑就系做大媒嘅[3],你等阵同佢倾下[4]。”周围的人都笑得响了,翠凤害羞地低下了头。

从四姨婆家拜寿回来,翠凤一直闷不作声。陈斗升没看出异常,自顾琢磨,该寻一个什么样的女婿。他一直属意于小源哥,在汉记打工多年,要是能入赘,铺头又多了个可靠的人手。听长辈们的意思,这个算盘仔还是低了,得给翠凤找更好的门户。

他稍后便找了媒人何姑,交了翠凤的生辰八字。何姑是远近闻名的正牌媒人,手里存着一打“现货”,各种款式齐备,一张张黑白小照,像扑克牌般整齐排开。陈斗升一时挑不出来,回来问太太的意见,翠凤在一旁听着,脸色更加不好。

“翠凤要有自己喜欢的,照直讲,摆脸色给我看做什么。”陈斗升做生意几十年,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只因这次是自己女儿,才一时没看出来。现下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这天趁翠凤还没来,跟树仁抱怨。

树仁向来与妹妹感情要好,知道妹妹的心事,不敢讲,低眉垂眼,生怕不小心说漏了嘴。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陈斗升看出了他心中有鬼,突然暴喝一声。

树仁吓得浑身一颤,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实话。原来,翠凤暗自钟情的,是大新街上一个叫黄柳的小学教员。

“手艺人嫁手艺人,嫁什么教书先生!”陈斗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这门婚事不甚赞成。树仁想劝说,想了半天,说不出几句不惹父亲生气的话。

陈师母很少看到丈夫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忙中出错,说:“你是不是不舍得翠凤,希望她招个上门女婿?不如我们问问这位黄先生,愿不愿意婚后住到我们家。”

“手艺人嫁手艺人,嫁什么教书先生!”陈斗升仍是这句话,气呼呼地冲太太吼。自从小儿子出了事,他很少对太太发脾气。陈师母吓了一跳,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走到墙角,不作声,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翠凤在自己的房里,于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不敢出去顶撞。陈斗升说开了便停不下来,脱了鞋在罗汉椅上坐着,抿一口茶,气呼呼地说:“女孩子家想东想西的,随便遇到个人就说要嫁了。自己要知配不配,嫁错了将来不要回娘家哭!”这么说着,翠凤也生气了,无声无息地从房间出来,垂着头,走到父亲身边时,突然狠狠地瞪了一眼。陈斗升吓了一跳,因为从小到大,没见女儿这般忤逆过,当下也失去理智了,说:“你给我滚回房去,明天雇架板车就把你给嫁了。”

所谓雇架板车,是穷人嫁女儿的做法,连婚酒都摆不起了,一辆破板车便拉到了夫家,权当卖女儿。翠凤没想到父亲如此无情,气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早上,陈师母一早叫她,说要做早餐,她对着母亲抹眼泪,说:“不做了,我自己找板车去,明天就出嫁!”

翠凤罢了工,汉记的十几个人便没有早饭吃了。陈斗升急得跳脚,声言要立刻回家教训她。晚上回来,翠凤不理不睬,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到处躲着父亲,只给他背影看。陈斗升看了半天,火上心头,借着饭后上茶,太太将茶捧上来之际,狠狠地将茶杯盖往地上一掼,说:“你要嫁人,趁早给我滚出去!吃了我十几年的饭,翅膀硬了,要飞了!嫁人唔使问过老窦喇[5]!”翠凤正准备给父亲捧茶的,碰了一脸灰,捧着茶托,不敢动,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晚上,陈斗升还生着闷气,不叫翠凤出来喝糖水,自己坐在厅堂的罗汉椅上,摇扑着葵扇,兀自骂个不停。他不是势利眼,也不是怕翠凤嫁了自己少了帮手,只是认为手艺人跟教书先生不般配,即便一时投缘,将来也会后悔。这个女儿太有主意了,她成日在铺头里帮忙,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教书先生的呢?

翠凤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不声不响,最后熬到夜深人静,众人皆睡了,她才好意思起身。走到门外,看到自己做的茶果被摔得满地都是,顿时觉得父亲蛮不讲理,心里的委屈渐渐涌上来,泪水湿了眼眶。

第二天陈斗升去开铺,气得七窍生烟。满地的针剪篮子,五颜六色的绕线木满地滚,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一把竹星尺不偏不倚地插在太师椅上,像降妖宝剑似的。最惨不忍睹的,是原本威风凛凛的荷叶缸,几朵荷花开得灼灼其华,如今却全折了,喂了里边的金钱龟。那几只金钱龟获得了自由,显得十分高兴,踩着荷叶爬来爬去,不时伸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

陈斗升完全气昏了头,在学徒堆里磕碰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揪住树仁,对他说:“你回去绑了你妹妹来,看我今天不把她打死!”说着将自己的白褂子脱下,狠狠地掼在地上。树仁看父亲气成这样,吓得心惊肉跳,一路小跑回家,正打算让翠凤赶紧跑,只见母亲担心地迎上来,说:“早上翠凤收拾包袱走了,我怎么也拦不住。”

这一边,陈斗升正为了女儿又羞又气;那一边,交货的日子可是一点也不含糊。陈斗升气了个半死,在罗汉椅上咿咿呀呀躺了几天,说自己恨不得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树仁却不能,他每天去麻行街催着绣娘们完工,一领了绣好的活件,立刻叫缝纫开工。

“怎么少了几幅,领子哪儿去了?”陈斗升皱着眉头,拿着合成了一半的龙袍抖搂着。几个绣娘低头不敢作声,半天才说:“那是凤姑娘做下的,我们哪里知道。”树仁便解释:“阿妹这次出走,卷走了一些铺头里的碎料、针线,或许是不小心连那些件料也带走了。”

陈斗升听完又是脸色通红,神情激动,冲着树仁一通乱喊:“岂有此理,赶紧找她要回来,要不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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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像一颗启明星在生命的地平线上升起时,人们看到了希望。是它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是它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新的光明世界。它像一粒粒小小的微尘洒满人间,是它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给我们以慰藉和帮助,是它带给了最无助的人们以希望。它像一根蜡烛,虽然比不上灯塔的巍峨,但是,它照样能发出光彩夺目的光芒。它并不是那样渺小,它是“爱心”的光环。它无私地燃烧着自己,却照亮着别人。这就是爱心,爱的神奇伟大在于它的执著,在于它的无私。
  • 圣战再启

    圣战再启

    数千年前的一场旷世大战被后人称为圣战。以无数强者的陨落终结。他们虽然陨落,但是却给后人就下了数千年修养生息的时间。千年后的今天圣战即将再启,又将是一场旷世大战,又会有多少人死去?为了生存这场圣战必将再启。
  • 你不知道我为何难过

    你不知道我为何难过

    为什么写这本书?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要说原因,也许是为了纪念友谊,也许是为了纪念爱情,又或许是为了,纪念我们在青春里面,所受过的那些伤,和所追逐过的梦想。这本书里面的女主人公刘亦雯,她是市长之女,却甘愿打工养活自己。她为了一个舞蹈梦,为了一个视频里一直教她舞蹈,却从未见过面的男生。甘愿放弃全国排名第一的京都艺术学院,而报考龙城艺术学院。一个被现实伤害到遍体鳞伤的女子,一次次的悲伤与绝望,差点让她缴械投降。可她在现实面前没有退缩,而选择是迎难而上,不管鲜血染满怀抱,亦或撞得头破血流,她还是选择了向着梦想勇敢前行。在这里,我把这本书推荐给大家。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像小说当中的刘亦雯一样,有面对挫折与苦难的勇气和面对现实与不公的信心,然后勇敢地在青春里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最终在历经千万种磨难后能触摸到自己梦想的光芒。
  • 人性的密码全集

    人性的密码全集

    快乐是一种心态,遇到不幸时,换一个角度看,痛苦的酒糟可能酿制出快乐的甘醴。用欣喜的心情看,世界风和日丽;若用悲凉的眼瞳看待世界,可能只剩下愁云惨雾。悲观的人心情一直潮湿,乐观的人心情永远明媚。古人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今人说,失败乃成功之母。用乐观的态度去面对一切,苦中也有乐。况且,快乐的种子很多是从痛苦的土壤中孕育出的。
  • 大风水师

    大风水师

    “风之道,其意在元气场能。水之道,其旨在流动变化。风水之道,风生水起,天人合一。寻龙审穴,裁砂剪水。一管青龙分沧海,一盘吞星定苍生。抱子进钟忌阴间穿鬼门青龙斗牛裁官帽九子孝母……这些诡眜不一,却又巨大神奇的风水局,你可曾见过……”
  • 腊八节

    腊八节

    中国文化知识读本丛书是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和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组织国内知名专家学者编写的一套旨在传播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提高全民文化修养的大型知识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