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上海,初秋。
这是法租界亚尔培路的一幢英式乡村小别墅,外表略显破旧,并不起眼。周围栽满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将小别墅完全遮掩住,外人很难看见里面的情形。
此时,别墅的主人——震旦大学考古系教授陈奇正在书房里踱步,神情显得有几分焦虑。他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印出他的模样:三十四五岁,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白净斯文,面貌平淡,唯一的优点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半眯的时候显得很睿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学生很管用。
一个月前,这张脸还是生气勃勃,而现在,只显得黯淡灰败,眼睑下面泛起大块的瘀青,显示出严重的睡眠不足。
陈奇觉得一阵眩晕恶心,赶紧闭上眼睛,顺手扶住了窗台。
楼下传来了脚步声,他紧张了一下,赶紧走到门口,探头张望。
“陈教授,是我。”似乎意识到主人的不安,上楼的人喊了一嗓子。
陈奇松了口气:“洪探长,快请进。”
法租界巡捕房探长洪一枫快步走上楼,热情地使劲握住陈奇的手:“陈教授,劳您久等啦。”
陈奇不动声色地从他油腻腻的肥掌中抽出手:“洪探长,这几日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我这是职责所在,毕竟陈教授你的安全要紧。”洪一枫回头招呼楼梯下面的人上来,“你要的保镖,我给你找了一个。”
陈奇盯着慢腾腾走上来的大个子: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蓬乱,遮去了大部分面容,眼睛低垂,神情萎靡,看不出年龄。他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对襟褂子,下面一条黑色的布裤,脚上却蹬了一双皮鞋,与身上的衣服很不协调。
“洪探长,我想找的是类似燕子李三那样的厉害人物,可这位……”陈奇仰脸看着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大个子,心里有点犯嘀咕。
大个子突然开口:“你可以叫我鸽子李四。”
陈奇迷茫地看看大个子,又看看洪一枫:“鸽子李四?”
洪一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名字不过是个代号,随便叫什么都行。也许他没有燕子李三那样的轻功,但是身手绝对了得,保护陈教授你绰绰有余。”
陈奇一脸“我很好骗吗”的表情:“希望这位李四先生身世清白,没有案底……”
“放心,李四比黄花闺女还清白……”洪一枫信誓旦旦,他任法租界探长多年,精明老到,一张嘴忽悠地痞流氓都不在话下,何况是这个不通世故的教授?
陈奇满心疑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洪一枫已经拍拍李四的肩膀,丢下一句“好好照顾陈教授”,飞快地走下楼梯。
“洪探长,我还没说完呢……”陈奇追到楼梯口,发现洪一枫已经拉门出去,无奈地叹了口气,“李先生,我想……”
回身一看,这位鸽子李四早已不见踪影,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小跑进书房。
李四正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两条长腿大喇喇地跷在书桌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乱翻。
陈奇板着脸说:“李先生,俗话说,坐有坐相,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
李四收起长腿,放在地面,露齿一笑:“真可惜,在下没念过书。”
陈奇愣了愣,走上前夺回李四手里的书:“这可是明代版本的《金刚经》。”
“有区别吗?都是一堆纸。”李四眨了眨眼睛,露出无辜的表情。
陈奇这才发现李四的眼睛很亮,几乎是金光四射,与刚才的萎靡不振判若两人。
转眼间,李四又恢复了原状,快得让陈奇以为李四刚才的眼神只是自己的幻觉。
也许,这个绰号叫鸽子李四的家伙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能,而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想想现在的处境,陈奇妥协了。
“李先生,既然你是洪探长推荐来的,我相信你有能力保护我的安全。三楼的客房我已经整理好,你……”
李四打断了陈奇:“不,我住一楼门厅旁的小房间。”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房间?”陈奇很吃惊。
“观察,老板。那个房间正对着大门,视野开阔,能观察到前院里的情况。”李四笑了笑,“我需要摸清整幢别墅的情况,方便行动。”
陈奇只觉得一阵风从面前刮过,那个大个子就不见了踪影。
看着笨得像熊,动作伶俐像猫,陈奇惊叹了一下,赶紧上楼去找人。可他这种久坐书斋的文化人哪能跟得上李四的速度,眼睁睁地看着李四像旋风一样席卷过所有的房间,脸不红心不跳地到处乱翻,美其名曰检查漏洞。
当陈奇气喘吁吁关上所有的柜门房门,无意中向窗外看时,吓得险些从窗户跳出去。
“住手,别动我的菊花!”
陈奇一路大喊着,跌跌撞撞从楼上冲到院子里。李四正把他费尽心血培育的几十盆菊花随便摆放堆砌,搭成一个个阻击障碍。
“花盆可以阻挡来人的脚步,尤其在黑暗里,踢翻一个就等于报警。”李四好心地解释。
陈奇劈手夺过李四手里的一盆菊花:“这些是我的命根子,我花了十多年的心血培育出来的,一个也不能动!”
“命重要还是花重要?”
“总之,你不能动我的花。”陈奇小心翼翼将盆栽放到一边,又将李四搬乱的菊花一盆盆原样摆好。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美好的回忆,流逝的时光一点一滴都收藏在陈奇的心底,不容任何人破坏。
李四摇了摇头,有钱人多半有毛病,看来这个教授也不例外。
“对了,老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陈奇茫然地抬起头:“啊?”
“定金!”李四不耐烦地伸出手,“说好二十个大洋一个月,先付半个月。”
“哦。”陈奇站起身,“我去拿钱。”
这回轮到李四目瞪口呆了,这么大方就付钱,连问都不问一声,碰到地痞流氓,还不拿了十个大洋就直接溜号。
呆板,固执,保守,文弱,这是陈奇留给李四的第一印象,现在又多了不通世故和天真。这样的人,是怎么在这个魑魅魍魉横行的世界活下来的?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陈奇回到书房,拉开书桌一个抽屉,数了十块大洋,一回身,差点被李四毛茸茸的胡子戳到脸,吓得他直向后退,腰部却撞上了书桌。
“李……李四先生,你靠近时能不能提醒一声?”陈奇小心翼翼地提议,“我不想天天在自己家中受惊吓。”
李四摸了摸胡子:“你说了算,老板。”使劲跺了一下脚,皮鞋跟敲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陈奇惊得一哆嗦,手一松,大洋全掉了下来。
李四迅速地一弯腰,顺手一抄,手臂划了个弧线,将所有的大洋接住,大洋撞击时发出一连串“叮当”声,煞是悦耳动听。
陈奇张口结舌地看着李四耍花一样的动作表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惹上了一个大麻烦。更令他头痛的是,明知是个麻烦,还不知道怎么退货。
“李四先生,希望你能换一身合体的衣服,顺便把原先的衣服给失主送回去。”
李四有点惊奇:“你怎么知道衣服不是我的?”
“很明显,鞋子太小了。”
李四低头看看被皮鞋挤得鼓在一块的脚背,愉快地笑了:“观察很细致,不过,衣服是人家送给我的。”虽然是被枪顶着脑袋。
陈奇显然不相信李四的说辞,但也不打算追根究底,目光落在桌面摊放的报纸上。
李四目力精准,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张报纸上圈出来的讣告:知名教授姜育林因病去世,民国十九年十月初二下午三时于卢家湾公墓举办葬礼,请亲友自行前往哭奠。
陈奇闭上眼睛,忍住一阵眩晕,至今,他仍然不敢相信,育林,他最敬爱的老师和兄长,已经永远离开了。
“老板,这就是你雇我当保镖的原因?”
陈奇睁开眼,李四手指着另外一张报纸角落处刊登的一桩不起眼的谋杀案,一脸严肃地问。
“洪探长没有告诉你原因?”
李四耸耸肩:“这老狐狸让我自己去查。”
陈奇会心一笑,这摆明是洪一枫的一种测试,他需要的不只是保镖,更是一个脑筋灵活的助手,一个在考古探险方面能够发挥作用的有用人才。
李四皱了皱眉:“我猜老板你也不会告诉我实情了?”
“我尊重洪探长的决定。”
李四磨了磨牙,这个平淡无奇的大学教授身上,肯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可详细的情况,洪一枫这老狐狸却不肯多说,只是让自己去查找。
他拿着大洋离开了小别墅,七拐八绕,专走小弄堂,最后,在一家破旧的理发店门口停了下来。店门上方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写着“吉祥理发店”。
理发师傅是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细眉小眼,因为生意寥寥,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晒着太阳打盹。
李四大步跨进理发店,顺便一巴掌拍在理发师傅的脑袋上:“吉祥,生意来了!”
吉祥差点被李四拍到地上去,捂着脑袋嚷:“是谁?”一回头,看见李四,顿时苦了脸,“又是你!”
李四早已一屁股坐上理发椅:“就是我。来来,理发修面,爷要重新出山了。”
“爷你个屁!回回当我仆人一样指使,我欠你啊?”吉祥嘟囔着抱怨,把白布系在李四的脖子上,亮出剃刀,“真想一刀割了你的喉咙。”
李四瞥了他一眼:“不怕死就试试。”
吉祥深知他的身手,赶紧谄媚地笑:“行行,我服了您老还不成?”拿起剃刀梳子,小心地替李四理发。
李四闭上眼睛:“你知道一个叫陈奇的教授吗?”
吉祥“嗤”的一声笑:“你看我这么一个理发的苦力,跟大学教授能扯得上?”
“别跟我打哈哈,我看了最近的报纸,不到一个月,死了三个大学教授,你会一点消息没有?”李四睁开眼,盯着镜子里的吉祥,“还是说,你真准备转行当理发师傅了?”
吉祥一抬眼,看见镜中李四凌厉的目光,叹了口气:“老弟,我是为你好,别蹚这浑水。”
“已经蹚进去了,现在我是陈奇的保镖。”
“什么?”吉祥一声怪叫,“谁跟你有仇,给你找这么个要命的差事?”
“除了洪一枫那王八蛋,还能有谁?”李四磨牙,“不过看在他把我从号子里捞出来的分上,只能忍了。”
“那就难怪了,遇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洪大探长,你只好自认倒霉。”吉祥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压低声音,“你知道陈奇是考古学教授吧?”
“嗯,洪一枫介绍过,震旦大学的考古系教授。”
“那你知道死的那三个教授全是考古的吗?”
李四一惊,身体震了震,吉祥赶紧举高剃刀,才免于在李四脑袋上开血口。
“这么说,他们是同行?”
吉祥“啪”地拍了李四脑袋一下:“别动,开了口子怪谁呀?”弯下腰仔细用剃刀刮李四颈后的细发,“听说,他们都是全国几个大学知名的教授,前些年组成了一个考古小组,跑了很多地方。五年前,突然有一个教授下落不明,剩下的四个人就回了大学,谁会想到今年突然陆续死掉。有人说,他们受到了诅咒。”
李四冷笑:“这么无聊的传言也有人相信?这不是什么诅咒,分明是连环谋杀,我猜,这几个教授不幸在考古中找到了什么宝藏,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吧。”
“不是。”吉祥顿了顿,“你听说过血月亮吗?”
李四一愣,脸色微变。
前几年,上海滩流行一个传说,古董市面上出现了一枚鸡血红的玛瑙圆璧,号称血月亮,谁若能得到它,谁就能得到无数财富。然而,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这枚血月亮,因为见过血月亮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那个传说被血染红的玛瑙玉璧?”
“对,被诅咒的血月亮,听说最后那几个教授得到了,拿去研究,结果……”吉祥喉咙发紧,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放平座椅,低头认真给李四修面。
李四也没说话,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蓬乱的胡子慢慢从他的两腮和下巴处剃掉,露出原来英俊刚硬的面孔,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行了。”吉祥松了口气,伺候这个家伙真不是件好差事,前一秒能笑得像天使,后一秒就变脸露出恶魔本质,谁招惹谁倒霉。
李四慢吞吞地站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张纸,丢给吉祥。
“帮我准备这些东西。”
“我不收理发费就够吃亏了,你还管我要东西?”吉祥愤愤地嘀咕,扫了一眼纸条,惊吓地叫起来,“什么?两把勃朗宁,子弹若干,匕首一把,小飞刀一包,迷药,止血药……”
他气急败坏地从一长串名称中看到最后一样:“还要租一辆出租车?混蛋,你到底准备干啥?”
“瞎吵吵什么,我又不是不给钱。”李四摸出十个大洋,丢给吉祥,“拿着。”
“十个大洋?能做什么?这些东西要准备齐了,非五十个大洋不办,你当我是开慈善堂的?”吉祥狠狠地将纸条拍在桌上,“没门!”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等我赚了钱再补给你。”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钱别想。”吉祥向来对钱财看得极紧,哪肯白白大出血。
李四双手互相握握,骨节发出叭叭的响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欠我一条命呐。”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吉祥气哼哼地瞪着李四。
李四忽然咧嘴一笑,凑近了吉祥:“想要你命的人可不少,我要是去放个话,说‘花蝙蝠’……”
话还没说完,吉祥立刻惊恐万状:“别,别,我答应,我全答应,还不行吗?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
李四摸摸他的脑袋:“你这颗脑袋值钱得很,别说是我条子上的这点东西,黄金万两都能换。好好珍惜吧,丢了怪可惜的。”
吉祥一把打开李四的手:“滚!”
回来的时候夜已深了,别墅一片黑暗。李四没有钥匙,但不妨碍他翻过围墙,顺便察看了一下四周,将可能出现漏洞的地方记在心里,以便将来修补。
虽然他只是一个临时的保镖,但是积累良好的口碑是必需的,将来可以凭此找到不错的下家。
此时满天星斗,月明如镜,空气中飘浮着桂花的甜香,各种秋虫不停地悲鸣,越发显得周围格外寂静。
李四眼珠一转,不对,太安静了。按吉祥所说,既然上海滩有那么多人觊觎着传说中的血月亮,陈奇的住处岂会这样平静无波?
他巡视了一圈,果然发现有几拨人在监视,谁也不会轻举妄动,却也不允许别人先动手,互相牵制形成僵持局面。
李四冷笑两声,忽然玩心大起,捡了几块石头,跳上围墙,瞄准其中一个盯梢的,猛地掷出。
黑暗中只听“哎哟”一声,跟着稀里哗啦、扑通等一连串声响,再然后便是骂声不绝。
李四咧嘴一笑,作势又要扬手,其余几个盯梢的赶紧从藏身处飞速跑开,速度比兔子还快。
李四调戏了一番众人,心情大好,跳下围墙,拍拍身上的灰,迈开长腿,轻巧地走进别墅,活像一只狸猫。
虽然没开灯,但李四受过训练,能够暗中视物,直接走进门厅旁的小房间,突然看见黑影晃动,一翻腕拔出匕首,顶上了对方的脑门。
“啊……”一声颤抖的惊呼,紧接着人就向后倒去。
李四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对方的衣领,将他往床上一放,百忙中还不忘回身一拉灯线,小房间中骤然充满光亮。
“老板,半夜三更,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李四收起匕首,看着浑身发抖的陈奇,“灯也不开,万一我手快,一刀宰了你,我上哪儿喊冤去?”
“我……突然想起来忘了给你送铺盖……”陈奇穿着一套蓝色的睡衣,眼睛被灯光刺得眯了起来,褪去了教授的严肃认真,此时显得特别无辜纯良。
他眨了眨眼,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大个子,剃去了一脸的胡须,保镖先生居然十分英俊,五官轮廓分明,就像雕刻出来的一样。要不是事先听见声音,他根本认不出来眼前的李四和那个乞丐是同一个人。
李四看了看小床上堆着的被褥,想象着矮个子的教授双手抱着比他整个人还臃肿的棉被,摇摇摆摆走进房间,腾不出手来开灯,直接连人带被扑倒在床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奇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李四先生,在我家里,请不要随意使用武器!”
李四举手投降:“好好,你说了算。老板,要不喝杯酒压压惊?”从口袋里掏出酒瓶子晃了晃。
“工作期间请勿饮酒!”陈奇气冲冲地说,转身就走。
李四瞥了一眼床上的花被子:“老板,你确定这些被子不是给娘姨用的?”
门外的陈奇晃了一下,差点绊倒在楼梯上:“我今天只找到这些,将就着用吧,明天重买。”
李四望着陈奇上了楼,不禁微微一笑,随手抖了抖花被子,老板看来想得很周到,送来一套崭新的被褥,虽然它有可能属于哪个前女佣的。
这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那些潮湿阴暗的牢房,满地爬窜的老鼠,连麻袋片都是珍稀品,更不用说掺着沙子味道酸臭的牢饭……
李四灌了两口酒,靠在床上,想把那些黑暗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除。
火光,凝固的血,死不瞑目的扭曲面容,腐臭的气味,惨烈的号叫……
李四悚然惊醒,看来依赖酒精入睡已经越来越困难了……
他转头看向院中,夜,依旧宁静美好。
上海的清秋,有几分寂寥和淡淡的哀愁,薄云轻雾,飘着零星的小雨。
陈奇穿着手工定制的黑色三件套西装,拿着一束白色的菊花——那是他一个小时前刚刚从盆栽中精心剪下来的。
他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转头对李四说:“时间差不多到了,叫了出租车吗?”
李四也换了一身黑色西装,档次自然比陈奇低了不少,但也衬托得他高大英武,完全不复先前的叫花子形象,真应了“人靠衣装”那句俗语。
“已经叫了,车在外面等着。”李四边说边给陈奇拉开客厅的门。
陈奇走出去,清冷的雨滴落在脸上,好像他此时的心情。
李四回身拿了一把雨伞,称职地撑在老板头顶,目不斜视,努力争当完美保镖。
“谢谢。”陈奇低声说,抱着花向大门走去。在伤痛之时,身边多了一个人,尽管相识不久,却也有几分安心的感觉,不复那种空荡孤寂的悲凉。
门外的出租车锃亮崭新,显然用心擦过,司机瘦小的身体裹在明显宽大一倍的制服里,有点像猴子一样缩头缩脑,比较可笑。
李四撇了撇嘴,吉祥显然对这趟差事有怨气,不够用心,只是当着陈奇的面不好多说,狠狠瞪了他一眼,拉开车门,等陈奇上车后,自己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做了个“以后算账”的口型,然后说:“开车。”
吉祥怨愤地翻了个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发动汽车,向公墓驶去。
李四看了一眼后座的陈奇,见他没注意,便从座位下面掏出一个包,将包里的枪以及各种备用物藏在身上,对吉祥肉痛的表情视而不见。
汽车很快驶到了卢家湾公墓,陈奇下了车,深深吸了几口气,稳住自己,慢慢走过去,加入参加葬礼的人群中。
陈奇紧抿着嘴唇,默默看着棺木缓缓沉入墓穴,昔日挚友即将永别,他咬了咬牙,将手中的白菊花扔在棺木上。
旁边的姜夫人以及子女全部哭了起来,虽然不是撕心裂肺,却格外凄凉沉痛。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家庭登时从小康变成困顿,还有子女要抚养,念及此,姜夫人哭得更加悲伤。
陈奇走到姜夫人身旁:“嫂夫人,请节哀顺变,我会替育林兄照顾你和世侄的。”
姜夫人抬起红肿的眼睛,似信非信,可是看着陈奇坚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谢谢。”
李四忽然上前握住了陈奇的手臂:“该走了。”
陈奇刚想反对,李四目光向左右一扫,陈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墓地周围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向这边靠近。个个目露凶光,显然来者不善。
李四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向外走,陈奇被他拖得跌跌撞撞,完全跟不上他的大步。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发现李四想撤走的意图,加快脚步包抄过来。
李四手伸进腰间,刚要拔枪,陈奇突然挡住了他的手腕。
“李四先生,别在这里开枪。”他回头看了一眼围着墓地的人群,“我不想无辜的人受到牵累。”
“读书人就是麻烦!”李四不耐烦地嘀咕,抓着陈奇的胳膊走得更快。
这么一耽误,李四与陈奇很快陷入四面围堵之中,对方两人一组,迅速地靠近。
“老板,看样子人家想抓活的。”李四耸耸肩,“一对九,我可没把握能赢。”
陈奇先前十分惊慌,现在反而镇定下来:“李先生,打不过就不要硬拼了,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尽量让他们放了你。”
“我在你眼里这么不靠谱?”李四笑了起来。
说话之间,打手们已经将两人包围,人人手插在怀里,显然都握着枪,准备随时拔枪射击。
领头的是一个麻脸大汉,上下打量了陈奇一眼:“是陈奇教授?”
陈奇挺直腰背:“我是。”
“我家老板有请,车子已经备好了,请吧。”
“我去可以,你们不能伤人,还有,放了我的……仆人。”陈奇本想说“保镖”,又怕这些人疑心,于是改口。
“嘿,老板,你这是想辞退我吗?你还欠我一半薪水,十个大洋,不给我不走。”
陈奇看着李四极其认真的脸,一时搞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讷讷地不知怎么回答。
麻脸也是一愣:“少啰唆,一起带走!”
李四满不在乎地被推着向外走,也许是因为他高大的身形,打手们反而重点看住了他,至于文弱的陈奇,只有麻脸和另外一个人押着。
秋天的墓园,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幽幽的哭泣声,若有若无,随风飘散。
墓园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和一辆黑色道奇,两个司机都站在车外,居然聊得热火朝天。看见这一群人出来,道奇司机丢了烟卷,赶紧拉开车门钻进去发动汽车。
“有需要坐出租车的吗?”瘦小的出租车司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跑过来拉生意,“最新款的雪佛莱,又舒服又干净,回程生意打折了,一人只收一元。”
陈奇发现这是自己的出租车司机,心中一愣,他向来谨慎,并未开口,而是看向李四。
李四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角却掠过一丝笑意,陈奇不解其意,于是沉住气,先静观其变。
由于抓捕十分顺利,打手们也就放松了警戒,听说坐出租车只收一元钱,都来了兴趣。上海出租车一向不便宜,以小时论价,每小时至少三元,现在有便宜车可坐,自然比走回去要舒服得多。
打手们一起看着麻脸,麻脸想了想:“你们两个随我押人先走,剩下的人坐出租吧。”
说话之间,吉祥已经走到人群中间:“我数下人头啊。”一边嘀咕一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我的车够坐五个人,来吧。”回身向出租车走去。
麻脸发现李四死死地盯着吉祥,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看!快走。”
话音未落,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从吉祥身上掉落一堆东西,散了一地。
“我的枪!”一名打手惊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四猛然跃起,肘击,拳打,脚踢,刹那间放倒了四五个打手。其他的人赶紧掏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枪已经不翼而飞。
吉祥慌慌张张蹲下身捡枪,麻脸反应极快,不去对付李四,奔过来就要夺枪。李四一个滑步跃来,一脚踢翻了麻脸,顺势拔出双枪,“砰砰砰”三枪,放倒了另外三个打手。
陈奇这才如梦初醒,绕开躺了一地的打手,一溜小跑过来。李四百忙之中居然为他拉开了车门,待他上车之后,转身帮吉祥捡起剩下的枪,大骂:“你这个半吊子的三只手,老子迟早要给你害死!”
吉祥一边钻进出租车一边回骂:“嫌我不行你找别人去,老子倒贴本钱帮你救人,你就烧高香吧。”
在两人的对骂声中,吉祥发动出租车,“嗖”地蹿出去,李四险些没来得及上车。
“别瞎嚷嚷了,这几把枪归你,拿去黑市能卖个好价钱,算我补偿你。”李四一边把好枪塞进自己怀里,一边把挑剩下的枪扔给吉祥。
“这几把破烂货,屁钱不值,好的拿来。”吉祥哪肯吃亏。
“别贪心不足,有得拿就不错了,还轮得着你挑三拣四?”李四也不是吃亏的主儿。
“你们……能不能不……不吵了?”颤抖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后面有车追上来了。”
李四回头一看,陈奇脸色发白,恐惧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枪,浑身直哆嗦。
“你怕枪?”李四晃了晃手里的枪,满意地发现老板吓得几乎要缩进座位里。
“老板,你最好把耳朵堵起来。”李四挑了两把驳壳枪,掂掂分量,“这枪的声音有点吵。”
李四摇下车窗,突然从车窗中探身出去,双手持枪,“砰砰砰”连放数枪。后面追赶的道奇车前胎中枪,顿时失去了控制,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歪歪扭扭在道路上蛇行,最终一头撞上路边的梧桐树,喷出一堆白色的蒸汽。
李四重新坐回座位,满意地掂掂手里的枪:“德国原装货,手感就是好。”
吉祥一边开车一边向后视镜里看:“喂,别得意过头,你老板要吓瘫了。”
李四再回头,陈奇还维持着捂耳的动作,神情呆滞,两眼无神。
“完事了,可以放手了。”李四好心地伸手过去,把老板已经僵硬的手臂拉下来。
陈奇依然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眼睛不知看向哪里,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吓傻了?”吉祥也回头看了一眼。
“不准这么说我老板,我还想多拿几天薪水。”李四翻了个白眼,尽量放缓语气,“嘿,老板,你安全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陈奇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看了看李四,紧接着,陷入更深的忧郁之中。
出租车送两人回到小别墅,便开走了。
陈奇好像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恍恍惚惚,似梦游一样地走进小别墅,看见院中摆放的错落有致的菊花盆栽,眼中才闪现出一点活气。
李四耐心地跟在老板的后面,并没有去打扰,毕竟老板平生第一次目睹枪战,受刺激太大,总要给点时间让他缓缓不是?
“呼——”脑后忽然传来破空的风声,李四敏捷地向旁边一跳,回手拔枪,对准了偷袭者。
然后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陈奇被吓得一哆嗦,终于回过神来,急急上前拦住:“林妈,别动手,自己人。”
林妈仍然高举着拖把,一脸警惕地看着李四:“先生,他拿着枪,不是好人。”
“他是我请来的保镖,你没见过。”陈奇忽然想起了什么,“咦,我不是让你去看守乡下别墅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林妈放下拖把:“先生,我去了,可是回头一想,谁给先生煮饭洗衣打扫房间?家里要乱套的。”
“最近不太平,你留在这儿有危险。”
林妈脖子一梗:“我老命一条,啥也不怕,让这些小瘪三打死我这老太婆好了。”眼睛斜睨着李四。
李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霸气十足的五旬老妈子:“在下李四,以后要在这里长住,林妈多包涵。”嘴角一挑,露出一个自以为迷人的笑容。
谁知林妈对李四英俊的帅脸毫无反应,满脸鄙弃地瞪了他一眼:“一双桃花眼乱飞,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对先生忠心也罢了,要是没安好心,哼!”
虽然林妈身材不高,且略显肥胖,模样也平常,可一双眼睛极为犀利,狠狠瞪着李四,倒让李四心里一紧。
陈奇赶紧和稀泥:“好了好了,今天李四先生还救了我一命。林妈,你去老昌顺订几个菜,烫一壶花雕酒,我要和李四先生喝一杯。”
“还是我给先生做几个菜吧,最近我不在家,先生过得不如意,你看都瘦了不少。”林妈一脸的痛心。
“不不不,林妈,你今天回来辛苦,又没空上街买菜,还是订菜吧。”陈奇语速极快,生怕说慢了就会反悔一样。
“好,好,我马上去。”林妈兴致勃勃地转身出门。
李四看着林妈走远,眨了眨眼睛:“我怎么觉得老板你很怕林妈做菜似的。”
“我建议你不要尝试林妈的手艺,虽然她爽利能干,精通家务,但做菜绝对不是她的强项,你不会想吃一道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香干炒肉丝。”
光幻想一下味道,李四就打了个冷战,心里默默将林妈的厨艺列为禁忌之一。
不到一个小时,林妈已经从老昌顺回来,在餐厅摆了桌,烫了酒。因为是在家里,陈奇和李四也没什么拘束,对坐着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陈奇苍白的脸慢慢变得红润,前番受的惊吓从脑海中淡去,迟钝的大脑开始转动,也使他有足够的精神去观察新来的保镖。
无疑李四是受各类女人欢迎的那种男人,英俊高大,擅长调情和调笑。恰如林妈所言,他有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看女人时,魅力十足。但是,陈奇并没有忽略他眼底的阴郁绝望与狠戾,仿佛是一把藏在丝绸里的尖刀。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今天多亏李先生,救命之恩,永不敢忘。”陈奇举杯敬酒。
李四咧嘴一笑:“老板,你雇我当保镖就是用来救命的,今天总算对得起我的薪水。”他举杯碰碰陈奇的酒杯,一饮而尽。
陈奇沉吟了一下:“你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你想追查幕后主使?”李四敏锐地察觉了陈奇的用意。
陈奇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我不想总是被动地等待,今天是绑架,明天也许就是暗杀。在达到我的目标之前,我还不能死。”
李四注视着陈奇:“我想,就算我问,你也不会回答那些人绑架你的目的。”
陈奇垂下眼帘:“知道得越少,存活的机会越大。抱歉,李先生,我不是故意隐瞒你,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我该感谢老板你的周到细心?”李四也不生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今天绑架你的人,是青斧帮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的衣角用金线绣了个小斧头,有点招摇。”李四不屑地撇嘴。
陈奇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那么,我想,彬彬有礼地上门一趟,或许会有帮助?”
李四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对,彬彬有礼地打上门,捉住青斧帮老大逼问幕后真凶,哈哈哈哈……”
陈奇不悦地看了李四一眼:“我并没有动粗的意思。”
李四抹去笑出来的眼泪:“大教授,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人家说出你想要的信息?”
“我会尽量劝说他。”
李四亮出手枪,飞快地在手上耍了几圈:“我这个铁家伙才能劝说得动吧。”
陈奇哆嗦了一下:“李先生,我希望你尽量不要随便拿出武器威吓别人。”
“没有枪,我怎么保护你?难道你希望我赤手空拳挡子弹?”李四笑得极为欠揍。
陈奇噎住了,半天才说:“那……请尽量不要在我面前玩枪……”
李四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枪身的灰尘:“遵命,老板。”“嗖”地手一翻,枪已不见了踪影。
“我觉得你可以去表演魔术。”陈奇忍不住扬眉。
“老板,你真是目光如炬,十多年前我真的表演过魔术。”李四得意扬扬。
陈奇对李四幼稚的兴奋不予理睬,自顾自吃着松鼠鳜鱼。
“老板,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李四忽然凑近,眼睛闪闪发亮,“绑架案是不是跟传说中的血月亮有关?”
“咣当”,陈奇的筷子掉在地上。
“喂,老板,我只是问一声,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说,不用这么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吧?”李四被陈奇突然僵硬的表情吓住了。
“谁告诉你血月亮的事?”陈奇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李四心中也有点发毛:“听……道上的朋友说的。”
陈奇猛地站起:“不对,不应该……”他原地转了两圈,“李四先生,带我去青斧帮,现在,立刻,马上!”
一般人面对这种奇怪的命令一定会追问,但李四偏偏不是寻常人,二话不说,立刻带着陈奇出门。
临时叫出租车显然已经来不及,李四不耐烦地走到路中间,“砰砰”朝天放了两枪,逼停了一辆出租车,将司机与乘客全部赶下去,开车带着陈奇驶向青斧帮。
夜上海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发出五彩斑斓的光线,如流水般从车窗上划过,映出陈奇极其惊恐的脸。
出租车风驰电掣般驶到福熙路的一个茶叶铺外,李四停了车,与陈奇一起下车,走进铺子里。
茶叶铺开着电灯,却不见伙计。李四叫了两声,仍然不见有人,只有电灯明暗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李四觉得不妙,拔出双枪,走进柜台,巡视了一下,不见异状,更觉诡异。
陈奇僵立在铺子门口,浑身冷汗,惊惧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僵硬得像石头人。
“奇怪,这是青斧帮的老巢,平时门口也要站上三四个人,今天守卫这么松懈,都赶去喝喜酒了?”李四竭力用轻松的语气说话,想冲淡这过于奇诡的感觉。
突然,陈奇只觉得一阵风刮来,忍不住惊跳了一下。李四立刻抢上来,挡在他身前。
“嗷”的一声厉叫,一只猫从柜子上窜下来,从门口逃了出去。
“小畜生,这个时候吓人。”李四松了口气,“到后面看看,青斧帮的王老大脾气不太好,你跟着我,尽量别开口,我来跟他打交道。”
陈奇看了李四一眼,什么也没说,急急向侧门走去。
侧门后面是逼仄的通道,挂着一盏半死不活的灯,晦暗不明地照着通道。转过一道弯,就看见尽头站着两个守卫,仿佛泥塑木雕一样,面对面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
“喂,兄弟,就说鸽子李四前来拜见王帮主。”李四大步走过去,不等那两人有所动作就直接进了后厅。
后厅里灯火通明,几十号人聚在一起,正在开酒席,摆了八桌,热气腾腾,饭菜飘香。有人正在敬酒,有人举杯欲饮,有人正在点烟,有人还在上菜,这热闹的场面,与平常宴席并无任何区别。
陈奇和李四看着眼前的场面,只觉得汗毛倒竖,遍体冰凉。
因为从他们进来到现在,竟没有一个人动过,所有的人仿佛中了定身法,在时间中定格成一幅画。
李四想喊,可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他猛回身,用力一推站在通道口的守卫,对方应手而倒。
李四急忙蹲下身,想摸守卫的脉搏,手臂却让陈奇拉住了。
“别碰,李四先生,我想,他们应该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