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市德清县,在浙江省北部,太湖南岸,是省会城市杭州的近邻。隶属浙江台州市的温岭县,地理位置在浙江的东南沿海,三面临海,东濒东海,典型的海滨之城。一南一北,隔着近四百公里的距离,遥相对望。自古以来,湖州地区是富庶之地,经济发达,商贾云集;温岭则相对偏远,在海之一角,发展缓慢。温岭人有到德清寻求出路的传统,行船跑码头,做一些苦力活。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处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型时期,机灵的温岭人看到了机会,纷纷到湖州地区谋出路求发展。
金仙的父亲是温岭人,十几岁离开温岭老家到德清打工;金仙的母亲上一辈也是温岭的,谋生在德清与余杭之间,后来扎根在余杭。虽然金仙母亲出生在余杭,但是问起老家,通常会说是温岭人。德清县有不少从温岭来的人,名义上是落在了德清,根还是在温岭的。德清人与温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金仙父母在温岭的老家虽然已经没有了至亲,但总还有一些老亲故交,牵扯来牵扯去,多少有点沾亲带故。
温岭的韩元再来了德清,找到金仙。
这个老韩在温岭是开托运站的,温岭人在这方面起步比较早,托运站不止老韩一家,生意又不多,就想着向外发展。货运这个行当跟经济发展有着直接的关联,地方经济发达了,货运生意才做得起来。那时候,个体户还是个新生群体,市场还处于半开未开状态,个体营业执照不是那么容易批的。温岭人脑子好使,路子也多,即使这样,也还是处处受阻。比如有的地方有生意,但是批不下执照;有的地方有关系批了执照,但是又没有生意。老韩就是在考虑再三之后,决定到德清的。德清可是个繁华地呀,只要能拿到执照,生意是不愁的。
老韩要金仙帮忙搞个执照。金仙觉得这个事情不难,应承了下来。她找到了工商局的庞副局长,庞副局长看过资料后,开始有些犹豫。德清还没有个体经营的托运站,一直都是只有一家县里的联运公司。按照正规的程序,这个事情必须要经过局里讨论,即使讨论通过,也是要层层审批,最后能不能批下来,谁也说不准。这个庞副局长年轻有为,比较敢说敢干,他曾经到过上海、广州参观学习,接受了一些新的观念,思路比较超前。他想,既然是新鲜事物,那就要支持。原来的那些条条框框,也应该打破了。人家广州、上海早就已经做出了榜样。于是,在庞副局长的全力支持下,执照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利。
金仙把执照交给老韩,一点好处都没有要,完全是友情帮忙。老韩也是个明白人,心里欠了金仙一份人情。
老韩的托运站在城关镇开起来,生意怎么样金仙不知道,也一直没有去老韩的托运站坐坐。在她想来,托运站不外是装货卸货,都是些粗活重活脏活累活,大男人干的事。她刚从马鞍山打了败仗回来,情绪还在低谷,有些一蹶不振的懒散。
一天刚巧经过老韩的城关托运站,走在门口了,金仙进去打个招呼。老韩见是金仙来了,喜出望外,连忙吩咐老婆娇妹把最好的绿茶沏上来。还有个老舅妈,是老韩的拍档,金仙之前也是认识的,大家坐下来喝茶聊天。
“老韩,做这个挣钱吗?”金仙问。
老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金仙:“你是很会挣钱的,能跑能转,上城下府,风里来雨里去的,派头大。我知道你是挣大钱的。我问你呀金仙,你每个月能挣多少?”
金仙听老韩的语气,很随意,闲聊那样。金仙大概估算了一下,如实相告:“一两千吧。”
老韩不信:“一个月挣一两千?”
金仙认真地说:“是的呀。你以为有多少?一两千还不够呀?老韩,我的工资一个月才三十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老韩说出一句话来,这句话金仙永远也不会忘记,也正是这句话,改变了金仙的人生。老韩喝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放下杯子,说:“才一两千,那你不要做了,来做我们的活,我们一起做,保证挣的不止这个数。”
金仙吃惊不小。老韩的口气真够大,一个月一两千是什么概念?普通老百姓一年也挣不来这个数。开这个托运站,搬搬货,能挣那么多?
老韩接着说:“来做我们这个活,不用担惊受怕,不是投机倒把倒买倒卖,是正当挣钱,政府支持的。”金仙在椅子上坐稳了,听老韩细说。原来开托运站这么挣钱,金仙完全没有预料到。看老韩一个小门面,一张桌子,三个人,太简单了,却能挣大钱。金仙眼里的火光又被点燃了,当即决定也做货运这个活。老韩笑笑说:“早想跟你说,怕你看不上眼。实话实说,做这个能挣钱的。”还说啥呀?只要能挣钱,做!
金仙很快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她跟老韩说:“德清东部地区,城关镇这一带,你们已经开展了业务,这样吧,我也不占你们便宜,我进来,我们算一个盘子,但是我重新申请执照另起炉灶,我不在城关镇,我到德清西部地区,我到武康去,我在西部发展业务,东部的业务归你,西部的客户我去拉。”金仙说这话,等于是加盟了。老韩他们当然求之不得,这是在金仙的地盘上,办个事求个人什么的,还不都得金仙出面?更何况,金仙做生意的能耐,谁不知道呀!
当时的县城在城关镇,是德清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自然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武康镇也是德清县的重镇,地理位置优越,一边紧靠莫干山,一边连通杭州城,是南北货物、山货土产的集散地。金仙要自己拿下武康镇,一来是避开坐享其成之嫌,二来她是个有野心的人,她不会吃现成饭,而更乐于开疆辟土,在蛮荒之地耕耘得鲜花盛开。
没有费什么周折,武康托运站的执照拿下来,在车站旁边看好场地,租下来一间门面,正式开张了。开张那天,鞭炮放过,金仙站在门口看了又看,心里涌上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兴奋的,欢喜的,激动的,担忧的,到底是什么,她想准确地捕捉到并加以确认时,却无从捕捉。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她有了一间自己的托运站,从这一天开始,她是个个体户,是个老板了。
这是1988年的秋天。金仙在德清县武康镇开起的小小托运站,连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这将是她人生的一个崭新起点,是她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物流事业的出发地。今天的第一步,也是她人生事业正式迈开的第一步。这个小小的武康托运站,正是日后成为中国物流领军人物的金仙最早建立的根据地。
人的一生是会走一些弯路的,人类的进步如此,中国革命如此,金仙也是如此。当一个人在历经千难万险,走过很多羊肠小道,一条光明的路展现眼前,禁不住双眼发亮:这就对了!原来,拐过那些弯路,是为了走到这条大道上来;曾经的那些付出,都是为未来的某一天做铺垫。
经济快速发展,货物流通量加大,很多浙江本地的山货堆积如山,商户苦于货物运不出去。武康托运部的出现,可以说应运而生。业务很快开展起来,个体经营的灵活性,加上热情周到的服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她早就不怎么回去服装厂上班了,服装厂,这个曾经是全县最为辉煌的国企,在新时代的浪潮中,摇摇欲坠。曾经挤破头都想进去,以身为服装厂的一名工人而自豪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公路运输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增大的需求,铁路货运路子被打开。当时有一个很时兴的词汇:火车皮,指的就是利用火车承运货物,一节车厢称为“一个车皮”,拿到指标叫作“搞到车皮”。火车皮可不是谁都能搞到的,火车是国家的,岂能随便给私人运送物资?也是后来随着时代发展的需要,渐渐放开了,但也是有计划地审批安排。德清当地的联运公司是国营的,有任务就做,没有任务就歇着,反正工资照拿,谁还会绞尽脑汁去搞车皮?等他们认识提到,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想找关系搞车皮的时候,早已经被老韩、金仙他们占了先了。
老韩搞托运站起步早,把这一行的道道摸得透。金仙跟着他,用心学,把老韩的那些招数一一掌握。城关托运站和武康托运站,迅速抢占了德清货运市场的半壁江山。
关起门来数钱,一个月挣了三千多。一天能挣一百块,比原来做的那些都好。做货运是挣钱的,金仙做着做着上瘾了。她看到了这个新兴行业的大好前景,暗暗下决心别的都不做了,一门心思就做这个,做精,做细,做好,一直做下去。
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末,计划经济时代渐行渐远,市场经济发展势如破竹。市场逐渐放开,各种路子发财的人都有,其间也不乏一夜暴富者。德清有人去了深圳,有人搞走私,有人往广州那边销丝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金仙的武康托运站地处武康最热闹的地方,一旁是汽车站,斜对面就是一个很大的批发市场,摩托车、三轮车、大货车来来往往,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隔着几间店铺是一家音像店,高音喇叭整天唱着流行曲,崔健《一无所有》、侯德健《龙的传人》、蔡琴《恰似你的温柔》、程琳《信天游》、叶丽仪《上海滩》、邓丽君《何日君再来》等等,音像店的店主特别喜欢叶丽仪的《上海滩》,广东话的,每天不知道要播放多少次。
听不懂歌词,对着字念也觉得蛮拗口,但是流行,好听。香港电影电视在内地热播,粤语歌曲大行其道,深受年轻人追捧,随便哪一个,都能脱口哼出两句来。谁去了一趟广州、深圳,那就是说见过大世面,牛×得很。
武康托运站请了两个员工照看,金仙每日里早出晚归,坐公交车往返于城关镇与武康镇之间。金仙这天在托运部,忙了好半天,刚想清静一下,那“浪奔浪流”又开唱了,金仙对员工说:“又来了又来了。”觉得有点好笑。
“人呢?来两个帮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嗓门。
一个中年男人,梳着时髦的中分头,上身一件深色西装,下身一条浅色休闲裤子,脚上穿一双亮锃锃的皮鞋,西装敞开着,露出里边的衬衣和毛背心。不经意地手一拨,西装掀开了一角,皮带上别着的BB机像一只黑色的螃蟹趴在那儿,最抢眼是他的双手,左手一个黑色皮包,不是拿在手上,是夹在腋下,右手抓一部重型机器——大哥大。
金仙一看,大款到了。
“什么事?老板。”“老板”这个词,那年头人人爱听。
“托运。”老板回头指了指路边的拖拉机。拖拉机装满了大包小包的编织袋,编织袋用绳子横七竖八绑着。
“什么货?托运到哪儿?来,进来开单。”金仙面带微笑。
“竹笋,到石家庄。”老板要先卸货,拖拉机赶着回去。开拖拉机的那个人和金仙、两个员工一起卸货,一包包抱下来,在门口码好。老板自始至终在用大哥大通话,高声大气地说着什么事,引得附近几家店铺的人都出来看。
开单子的时候,老板自报姓金。金仙这才注意到,老板的手指上一个大金戒指,心里暗暗发笑:果然是金老板。这种人当时叫作大款,走到哪儿都是动作夸张派头很大,特别引人注目。
金老板随口寒暄:“你一个女人做托运,这个是力气活,做得来吗?”
金仙客套:“还好,还好。有重活就叫人帮忙。”
“说好了,6天到。6天之内,必须到。可别耽误事!”金老板强调。
金仙说:“你放心金老板,6天,肯定到。”给金老板递上一杯茶,“要是按时到,以后你有货就从我这儿走。如果我说话不算,以后你再不用照顾我的生意。”
金老板说:“是个爽快人。好,一言为定!”
托运,货运,物流,看上去说的是一码子事,其实又不尽然。可以说,托运这种形式,是物流业发展链条中早期的一环,是物流的一种形式,指托运人委托具有托运资质的公司将货物运输到指定地点,交给指定收货人的服务。
这延续了中国几千年以来的传统物流方式——马帮,就是这种方式的开端。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是托运货物的马队,是大西南地区特有的一种交通运输方式,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马帮的存在功不可没。
起于余杭,北到北京,途经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及天津、北京两市,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全长约1797公里的京杭大运河,自春秋时期开始,除了军事上的需要外,河运,货物流通,为促进南北经济的交流、发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走运河水路的货运是一条路,在20世纪80年代,主要还是陆运,汽车、火车。金仙的托运站开张的一年间,生意红红火火,轻松挣得一大笔钱。
有人眼红了,谁?对手呗。对手是谁?原来一统天下独此一家的联运公司呗。老韩的城关托运站,金仙的武康托运站,迅速抢走了市场份额,这一边热热闹闹,那一边冷冷清清。个体户抢了公家的饭碗,岂有此理!那时候的个体户还是个边缘群体,允许个体户开张,但总是在公家的屋檐之下讨生计,个体户的地位很低,甚至让人瞧不起。
于是,税务局的人来了,保险公司的人来了,交通局的人也来了,有没有偷税漏税?保险都买了吗?车辆运输合法吗?明摆着,就是不让你活了。老韩慌了,搞不好会有人被抓进去,偷税漏税是个很大的罪,哪一个个体户干干净净的?擦边球总有的吧?三十六计走为上,撤!撤了以后再见机行事,重起炉灶另开张。仅仅经营了一年的武康托运站关门大吉,关门了也就了了,目的就是让你关门,让你别做了,让你不要抢生意。
金仙却中毒了。她再也不想做别的。班是不上了,一门心思就想重新把托运站开起来。她转换了几个地方,执照都申请不下来。张水林劝她别再想这事了,算了,看来国家不会再让私人开托运站了。反正也挣到钱了,有吃有穿的,歇着吧。金仙岂是能歇得住的人?无奈时局不好,天不从人愿,不歇着又能怎么样呢?她心里认准了,再做就做物流。你今天不让我做,我等着。总会有让我做的一天吧!反正我这一辈子,跟物流较上劲了!
这一歇,惹出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