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容容家住的是私房。她做古董生意的太爷爷传下来的。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们家刚刚落实了政策。那年林容容二十一岁,穿着大街上文艺青年们流行的蓝印花裤。她长得有点婴儿肥,看人的时候眼睛定定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她根本就没正眼看你。其实她并不近视,并且也还应该算是好看的。
她带我去看那栋旧洋房。里面占用的人家全搬走了,荒芜了一段时间。草都长出来了。
我们是翻着围墙进去的。
小楼外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是一棵开花的桃树。但那天我们没在桃树上看见花。前一天晚上刚下了场雨。桃红遍地了。
那天我穿了裙子,行动不太方便。翻墙的时候我不小心崴到了脚。林容容让我在下面休息会儿,自己就噔噔噔上楼去了。
我听到楼板的响动声,嘎吱嘎吱的。头顶上,木头的缝隙里很慢很慢地掉下尘土来。这栋旧房在一条幽深小巷的最里面,而且还是个死角……突然,一扇没有关好的门发出很响的“嘭”的一声。
我是个有名的胆小鬼。但那时我正在谈恋爱,所以总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一个人。我在那个幽暗的堂屋里踱着步,身上附着了隐形人给予的勇气。我还小声地呼唤了起来。
“林容容……你在吗……林容容……你在哪里呵?”
我叫了很长的时间,但听不见回音。于是我又叫。头顶上继续掉下来很细很细的灰尘。有几颗几乎掉到我眼睛里去了。我甚至还能清楚地听见那些声音,那些残存的桃花瓣落到地上的声音。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对林容容讲起这件事情。我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叫你,你不答应。我上楼来找你,楼里面全是隔夜阴雨的气味。很久不住人的霉味。还有些门窗的声响。但房间里却是没有人的。空无一人。
但林容容不承认这个。她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我明明在那儿呵,我好像还听见楼板响的。”
我仍然觉得这事情有点蹊跷,又问:“那你听到几次楼板响呢?”
林容容摇头,说这个她记不清了。于是我告诉她,是两次。第一次我上去的时候没看到她,心里害怕,就又下来了。但后来我又听到上面楼板的响动,嘎吱嘎吱的……所以过了会儿,我就又上去了。这一次,门一推开来,我就看到林容容了。她站在二楼的窗台那里,一只手撑着下巴,正在那儿发呆。
林容容家的小楼,是很有些奇怪的传说的。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胆小多疑的本性又在驱使我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又想想那个的。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有点想明白了。
林容容比我大一岁。她发育得很早,又从来就是个浪漫不羁的角色。那一年,她应该也是在谈恋爱。
2
我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和我认识的第二个男朋友结了婚。这不是一件非常完美的事情。完美的事情,应该是和第一个男朋友结婚的。
我们两个家境都很一般。我是一所普通中学初中部的美术老师,他则是个机关里面的小职员。在我们认识一年以后,他给我家里送了合适的彩礼,给我买了个不大不小的戒指……然后告诉我说,我也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
结婚以后,我们和他的父母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是七层楼高的老的公房。而我们就住在顶楼。那时正是个百年难遇的大热天。一楼的男主人穿着肥大的裤衩,在门口神色可疑地走来走去;走到四楼的时候,总有一个白内障的老太太坐在门口,哆哆嗦嗦地剥着毛豆;六楼有条恶狗;而我的公公婆婆都不太爱说话。他们喜欢吃异常清淡的菜。所以我总是买了好多辣酱、话梅之类的东西,偷偷藏在卧房里。
日子过得倒是还算凑合。夏天很快过去了,我发现我的丈夫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天气才刚刚有点转凉,睡觉的时候,他就一定要关上窗户,而且是完完全全地关上,一丝一毫的缝都不能留。我坚持了几次,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于是顺理成章的,他的癖好也就成了我的癖好。
我是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才偶然发现,林容容家落实政策的那栋小楼,其实就在旁边一条巷子。那天的月色很好,我从那面围墙下走过的时候,一些姿态奇特的植物非常懒散地爬在墙上。它们的触角向四处蔓延着,就像一只垂落在那里的无比优美的大蜈蚣。
我在围墙下面站了一会儿。那段时间我和林容容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所以我完全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住在那栋房子里面。那天,我站在小楼的围墙外面。突然觉得那面墙是那么高,而那么高的墙,现在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能翻过去的。
后来我对我丈夫讲起过这件事。还带他去看了一次。那天阴雨,院墙里面有一阵阵的香气飘出来。能看见小楼里开着灯,但或许是天气的关系,看上去更像闪闪烁烁的鬼火。
我丈夫说他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我就打消了进去寻访林容容的念头。我们很快就走了。一路上,我们讨论着过段时间自己买房的事。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接下来他还问了几个关于林容容的问题。虽然我其实也答不上很多。后来我终于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记得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半夜我醒过来的时候,雨点正敲打在紧闭着的玻璃窗上。非常密集,非常规则,也非常空洞。
关于林容容这些年的事,我多半也是听别人说的。落实政策后的第二年,她们家正式搬进了那栋小楼。那阵子,我和她正在一个夜校里上美术课。林容容是班里面最光彩照人的一个。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她穿了件翠绿色的连衣裙,脑袋上顶着一个鸟巢形状的深玫瑰色假发。
下课时她和我结伴回家。她一脸喜色地告诉我说,她爱上那个气质忧郁的美术老师了。
那个晚上,林容容霸占了我家里的电话。在一种奇怪的半睡眠状态里,我倾听着林容容的倾诉。昏昏沉沉,竟然如坠仙境。这样的情形让我几乎无法判断,林容容究竟要干什么呢?是告诉我她满得藏都藏不住的情感?还是在暗暗地,但是异常严肃地警告我,不,是警告所有的人——那个穿得土里土气、胡子拉碴的美术老师,这个偶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从那天开始,从那个晚上开始,他是她的,他属于她,仅仅属于她……
“你明白了吗?”电话那头林容容的话,再次把我从假寐中唤醒。
“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回答得语无伦次。
但我仍然是个胆小的人。
于是,我不无担心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把握吗?他……对你……会怎么样?”
电话那头发出了轻蔑的鼻息声。这个问题是属于我这种胆小鬼的。林容容根本就不屑回答。
扔掉电话我就睡着了。平时我很少做梦。那个晚上也像几乎所有的晚上一样,我睡得很安心很踏实。
对了,那个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有一些我意识到了。还有一些则是完全没意识到的。比如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第二个男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那天晚上其实他就在隔壁班上课。他学的是国家统一的公务员课程。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说不定还在那条黑咕隆咚的课堂走廊里擦肩而过呢。当然啦,我不一定能记住他,他也不一定能记住我。我那天穿着最最普通的细格子棉裙,齐耳的学生短发,眼镜是浅黄色镜框镶着几道咖啡边的。除了那颗毫无特色的胆小的心,以及稍有特色然而隐匿极深的灵魂,我和大街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在我结婚以后,有一天,我和我那丈夫开玩笑说:“我和你呵,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是深海里的长住鱼。在黑咕隆咚的河道里游着游着。游倦了,总会不动声色地在一起。
还有一件事情。那天晚上,在林容容疯狂而又迷乱的电话倾诉里,还夹杂着另外一些奇怪的信息。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我的外婆,你知道吗,我的外婆。”我在电话的这头自顾自地摇头。她则在电话的另一头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的外婆,她是从封建大家庭里逃出来的。为了我的外公,为了她热血沸腾的理想,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她狂奔了十多里路,身上只穿了一条蓝底白花的单裤。”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晃过了一条蓝底白花的裤子。那是我和林容容翻越围墙的那个下午,她的身上就穿了条蓝底白花的裤子。她在我面前就像激流里的飞鱼,轻捷地腾身一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那后来呢?”
“后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果断而又急切,“后来她成功了,并且改变了她的一生。”
这种奇怪的事情出在林容容家里,就变得一点也不奇怪了。我稍微感慨了两句,就安静了下来,闭了嘴。人各有命吧,我的命是在黑漆漆的夜校走廊里,波澜不惊地遇到我未来的丈夫。林容容的命当然是不一样的。她有任何一种离奇的命运也都是应该的。都是我可以想见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怎么可能会想到呢,那个晚上,那个我和林容容几乎通宵电话的晚上,它距离我下一次再见到林容容,这中间竟然整整相隔了七年之久。
在那个通宵电话过后的一个礼拜,我生了场大病。那时我和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正处于冷战阶段。我像得了热病似的,一会儿鼓足勇气地去讨好他,一会儿又战战兢兢地自我忏悔着。觉得生不如死。那个礼拜我没去夜校上课。到了再下一个礼拜,我正在灯下准备着隔天上课的东西。突然,电话响了。
是林容容。她匆匆忙忙地说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她马上就要上火车了。所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一声。
伴随着火车的汽笛声,我好像还听到她兴奋地叫了起来:“是两个人!我们两个人走!”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我才弄明白,她说的两个人,其实指的就是她和那个美术老师。也就是说,在两个人认识了十多天以后,她带着那个气质忧郁的男人私奔了。
在我和林容容失散的这七年里,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和林容容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我也在变化。不过,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我的生活是流畅的。是源远流长的绳和线。一头连着我们几千年的伟大传统,另一头则接着谁都捉摸不透的将来。
而林容容的自然就是一些散落下来的碎片了。
据说她和那个老师出走以后,就去了一个非常边远的省份。他们在那里住了下来,轰轰烈烈地生活了一阵子。但是林容容究竟去了哪里呢?有一阵子,我放了一张全国地图在玻璃台板下面,空下来的时候就仔细地琢磨一下。不过按照林容容的脾气习性,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判断她去了哪里。因为她哪里都可能去。那一阵全国好些地方都在发洪水,是个大灾之年,电视上每到播放抗洪救灾的群众场面时,我就老是在那些光着脚丫、卷起裤腿的人群里找来找去的。我老是觉得林容容很可能就在里面。她雄赳赳地坐在一只橡皮艇上,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在她身后,是凶猛的水,滔天的水……
我还开始悄悄地留意起报纸的社会新闻栏目。那些离奇的社会新闻、法制新闻,我怀疑里面冷不丁地就会冒出“林容容”这三个字。有一次,晚报报道一个西南省份有位母亲生了四胞胎。两男两女,还都是龙凤胎。报纸上登着那个幸福的英雄母亲的侧影。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她像林容容。那简直就是大了几码的林容容嘛。那个不羁的下巴。顽皮上翘的鼻尖。还有那双眼睛,那双从来都不正眼看你的眼睛。
有一天晚上我做梦。在梦里面,失踪多日的林容容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很清晰。非常清晰。
她说:“我很好。”
我张了张嘴,想询问一些我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我太想知道了。
林容容继续往下说:“真的很好。”
我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来。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在梦里,我要么超越常规地大喊大叫,要么就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林容容还在说:“你来吗?”
我拼命点头。
林容容非常冷漠地看着我说:“你不会来的。”
我想争辩,但仍然哑口无言。这让我感到非常焦虑。
林容容的脸变得越来越冷漠了。她冷冷地看着我说:“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我不明白林容容究竟知道什么了。但在梦中,她那张冷漠的、毫无表情的脸,却真的让我沮丧了很久。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工作、恋爱、结婚,那真是环环紧扣,一环都不敢松懈呵。只要松了一小环,我就会害怕。只要有一丁点的缝隙,我就会恐惧。但老天知道,其实我是那么想念林容容,想念那个流落在外、飞鸿无讯的林容容。我甚至还把她的一张照片偷偷夹在备课用的笔记本里。对于这个不知生死的林容容,我怀有一种隐秘的亲切感。因为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我藏匿得非常非常深的自己。
林容容已经成为我的幻象。
3
我没有想到,我和林容容的重逢竟然来得这样简单,这样平常。简单平常得几乎都不像是真的了。
那天晚上我正躲在房间里,一边备着课,一边用白馒头蘸着辣酱吃。外面的小客厅里,公公和婆婆正在看电视。好像是一本缠绵的家庭伦理连续剧。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公公和婆婆正非常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有那么几次,我无意中发现婆婆像是在偷偷地抹眼泪。男人总是理性很多,所以这个时候,公公总是尴尬地干咳两声。
他们好像都有点怕我看到。
林容容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她稀松平常地和我打着招呼,仿佛她昨天还在这儿,吃着酒酿南瓜,陷落在布沙发的中间……她抬着那个尖尖的下巴,不容置疑地对我说:
“明天来我家吧。家里的昙花要开了。”
不管怎么说,这后面一句话还是让我眼前一亮,并且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兴奋。正是这句话让我对这次重逢开始抱有期待。或者说,正是这句话让我相信:刚才匆匆忙忙和我说话的人,那个人真的是林容容。不是旁人。真的是她。因为只有她,才会把那种奇怪的、危险的、她已经带走很久的气息,重新在我面前弥散开来。
我甚至已经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让我久久兴奋的气味。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林容容家。远远的我就看到她了。在二楼的窗台那儿,她正向我招手。
我一路小跑着上了楼梯。一个满脸皱纹的瘦小老太太,一手拿着几件脏衣服,一手提着鸡毛掸子,在楼梯口和我打了个照面。
林容容长胖了。那个傲慢的尖下巴现在成了双层的。在下午两三点钟的强烈日光下面,她的脸上能看出非常明显的雀斑的印记。那张我曾经熟悉的脸有了不小的变化。好像多出了一些什么,又显然是少了点什么。
林容容比以前长难看了。
“你好吗?让我好好儿看看你!”她欢快地,几乎是雀跃地从窗口那儿朝我扑来。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也有点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过得很好!你知道吗!非常好!你都不知道我过得有多好!”她快乐地在房间里一连转了好几个圈。
林容容下楼去给我倒茶水。我坐了下来,平复一下久别重逢的心情。胸口装着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我四下打量着这个说不上熟悉,但是也绝不陌生的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劣质皮鞋受潮后刺鼻的橡胶气味。那双还算小巧的女式皮鞋就躺在椅子旁边,上面沾满了泥。房间靠窗的角落那儿,放着一只巨大的帆布旅行背包。拉链敞开着,里面的东西歪七歪八地散落在那儿。能看见白色胸罩的一个角,一件黑色透明的女人衣服,几块脏兮兮的浴巾一样的东西……
我在地板上还看到了一本袖珍版的《世界艺术史》,只是其中有两页纸被潦草地撕了下来,揉成一团,胡乱地扔在地上。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容容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她端来了茶、糖果、瓜子、面包,甚至还有我喜欢的辣酱和话梅。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我对面,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的脸都红了,莫名其妙地沉浸在一种甜蜜而充满高潮的氛围之中。
林容容对我说了很多事情。
当年她坐三天三夜的火车离开了家,一路上奇遇不断,精彩不断。就在这些奇遇与精彩的循环往复之中,七年很快就过去了。她说就在昨天,有家本地的晚报来采访她。他们不知怎么就知道她回来了。她都回来一阵子了,他们一直找不到她,联系不上她。即便联系上了她也不想理睬他们。所以昨天,他们是偷偷摸摸地找上门的。他们一共三个人,准备了照相机、摄录机,以及目前市面上最先进的录音设备。
“那时我正在房间里睡觉呢,突然就听到楼板响了。”
她微笑着,非常小声地告诉我说,仿佛正在诉说一个让人心醉已久的秘密。
在整个回忆与诉说的过程中,林容容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她的眼睛亮了,发胖了的双下巴仍然高傲地微微翘着。我甚至觉得她其实还是好看的。我的两只手被她死死地抓在手里。我像个傻瓜一样呆坐在那里,不断地点着头,内心却感到惭愧、内疚。我不敢打断她的话,甚至不敢动,只是偶尔才发出几声尴尬的、自愧不如的干咳声。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我在楼梯上遇到的瘦小老太太走进来,冲着林容容大声说着:“快去看看!该喂奶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不解,林容容补充说明似的又说了几句:“忘了告诉你了,是个男孩子,五个月了。”
“孩子?你的?”
她点了点头。
“那……他呢?”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忧郁的中年美术老师,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他呢。
“他?半年后他就走了。走就走。不过,他真是爱我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我!”林容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这孩子?”我越来越糊涂了。
“另一个男人的。他也爱我,谁也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在整个林容容的身上,只有一个部位和表情是完完全全没有变化的。她的眼睛。她说话时的那双眼睛,即便它是死死盯着你的,却也总给人一种根本就没正眼看你的感觉。
我很快就离开了林容容家。
我在小院里又稍稍站了会儿。阳光正大,小院显得苍白、简陋,甚至还有些肮脏。而院子中间的那棵树又粗壮了不少。无数的叶子疯长着。但根本就看不出是桃树、梨树,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
瘦小的老太太正从外面倒了垃圾回来。她很不友好地朝我白了一眼。这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便随口问了一下:“请问您是……”
“她的外婆。”
她的回答硬邦邦的。就像远古时候的石头。
那天晚饭以后,我和丈夫聊了聊林容容的事情。他非常坚决地认为她是个妄想狂。现代医学上有很多这种病例的。极端的,危险的,无处不在的。他们单位的旁边就是市妇联,最近这种类型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多。他们领导去那边检查工作,他也跟着去的。然后他又非常不屑地讲了几个例子给我听。
说完以后,他伸了个懒腰。“早点睡吧。”他对我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以后少跟这种女人打交道。”
我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天我是开着窗子睡觉的。半夜的时候风很大,在睡梦里他咕哝了几句让我关窗。但我没有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