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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革命者

黄昏,家门外突然传来马的嘶鸣。我打开门,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朝着我家张望。只有一匹马。没见人影。我兴奋地往屋子里喊:

“祖父回来了。”

祖母几乎是小跑着从屋子里走出来,欣喜得像一匹刚挣脱缰绳的小马驹。我们对这匹马都很陌生。而马却像一匹对我家熟门熟路的老马,用嘴巴亲热地舔我们的脸。虽然浑身是泥水,却无法遮掩它的健硕和娇美。是一匹年轻的母马。马背上驮着两袋子沉重的物品,快要把马压垮了。仔细一瞧,两袋子上都用炭黑墨水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银兴邦。尽管字迹模糊,但也足以让我们知道是大伯回来了,而非祖父。

他在井那边给马打水,向我们招手。井太深了,大伯够不着。其实是大伯太矮小了,连提一桶水的力气都凑不够。我跑过去帮他。折腾了半天终于把半桶水打上来。

“这不是你的功劳。”大伯提着水对我说,“你还小,革命,你不配。”

马一口气便把一桶水吸干。大伯要祖母帮忙把物件卸下来。祖母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你放心,不是军火,是书。”大伯说。马比他高出一大截。他拍拍马背上的鞍子,意思是说他是骑马从省城回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骑上去的。平时,去往省城,人们都是乘船。

祖母说:“书比军火更危险。让它离家远一点。”

祖母从没出过远门,近年患胃疾,更是足不出户,但她似乎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比如,每隔一段时间,省城里总要枪杀一些不听话的读书人。那些读书人被押到大学的北面,一堵著名的“南墙”前,面朝墙壁,士兵们端起枪,朝他们的脑袋开枪。血就顺着排水沟绕过孔庙,往东流过灯笼巷、潘家祠、旧戏院,最后跟江水汇集在一起。枪决前,那些读书人可以提要求,但几年来,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让他们跟土匪、杀人犯、盗窃犯、贩夫走卒一起共赴黄泉。如果不是枪决,而是斩首示众,请政府同意将他们的下半身都标贴上名字,好让亲友辨认,收一个全尸,而不至于张冠李戴……这些传闻,祖母都知道。祖父每半月一封信,核心内容便是让祖母提防大伯,不要让他跟那些所谓的革命者有染。祖父在广州做生意,很少回来。这个家由祖母做主,事无巨细,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无法掌控大伯。

大伯在省立大学里教政治学,三年前竟然也开始迷醉上画画,是西洋画,人体肖像,而且竟然在政治课上讲授西洋美术,教学生画油画。学校无法容忍他教授学生画男女裸体,三番五次警告他。大伯说,政治学并不能救国,画裸体也是革命。后来,大伯被学校驱逐,很快又在一家报社谋到了一份差事。但他激愤的文风并不适合待在那里。

这些年,大伯经常出现在某些游行、集会上,用夹杂着浓郁客家口音的国语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演说的时候,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疯疯癫癫的,却文采飞扬,排山倒海,气势如虹。小个子大伯是天生的演说家。本来,画裸体和这些疯癫举止尚不足以将他驱逐出大学校门,但是有一次,他咬牙切齿地对着莅临学校视察的省政府主席大声说:

“你们得意不了多长时间了,革命的烈火将把你们化为灰烬。”

喊完这话的第二天,学校便将他驱逐。有一千条理由让人相信,他被警察局的人盯上了,没有人敢收留他。善意的朋友劝他离开省城,躲避一阵子。但固执的大伯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省城。被禁止在公众场合演讲。有人恶狠狠地警告他,再妖言惑众,煽动民意,便割下他的舌头。他后来改写文章,但很快连文章也不写了,他的文章写得不好,激烈有余,理据不足,满嘴跑火车,招人厌烦。那就改行画画。画得也不好,充其量,就一个三、四流画家。但有人从他的画里看到了反意,告他的密。警察一次又一次上门,将他的画当场付之一炬,并将他驱逐。大伯露面的次数便越来越少,越来越隐蔽。他不断地换地方,最后连祖母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究竟要干什么。有一次,让我父亲去找他,让他回来跟伯母圆房,做一个正常的人。伯母是高州一个药商的女儿,八岁就跟大伯订了婚,进我们家门已经有五年了,结婚时,是按大伯的要求,只搞了一个简单的新式婚礼。然而,大伯从来就没有要跟伯母圆房的意思。结婚仪式一结束,便趁祖母不注意,一个人乘船离开了,留下伯母一个人张灯结彩。从此,大伯和伯母再也没有见面。伯母孤独地守着婚房,还帮着祖母经营这个家。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跟大伯圆一次房,生一个儿子,把大伯这一脉香火传下去。伯母长得白净,不胖不瘦,眉清目秀,知情达理,从不抱怨,不发脾气,深得祖母喜欢。伯母也喜欢我。五年前,我母亲突然染上恶疾去世,伯母几乎代替了我的母亲。她每晚都从祖母怀里“抢”过我,让我睡在她的怀里。直到有一天,她察觉我长大了,才让我回到祖母的身边。一年前,祖母曾让伯母去省城找大伯,但伯母坚决不去。她不愿意给大伯增添任何不快。

我父亲在城北离大学不远的一家破落妓院找到了大伯。正值黄昏,妓院门前冷落鞍马稀。在昏暗的灯光中,大伯正在给七个妓女画裸体画,以此抵偿嫖资。父亲抬头便看到七个妓女一丝不挂地坐在各自的躺椅上,错落有致,神态慵懒、闲散而淫荡。她们应该是刚刚吃过晚饭,每一个肚皮都微微鼓着,腰身上多余的肉无处安放,要挣脱她们往躺椅两边逃逸。毫无疑问,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父亲不敢抬头,侧着身,压着声音对大伯说:“母亲令你回家……”七个妓女若无其事,只是眼皮轻轻地动了一下,身子依然牢牢地保持原来的姿态——那是最合适的姿态。她们不愿意为了招揽客人而错过成为画布上最美的风景。

大伯根本不抬眼看一下他的弟弟,背对着我父亲,责备道:“你没看见我正忙吗?”

父亲回来向祖母汇报,说大伯虽然声名狼藉,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但不可能回家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革命,连妓女都相信了他,要加入他的革命队伍。

“妓女造反不是什么稀奇事,历朝历代都有。”我父亲补充说。

祖母满脸不屑,但很紧张,她意识到了危险,让我父亲再次进省城催促大伯:“母亲病危,速归。”我父亲对自己的谎言没有一点儿底,知道肯定欺骗不了大伯,对大伯的回家也不抱任何希望,但仍得去劝。大伯仍然热衷于跟政府对着干,他的画张贴到大街小巷,他的美名或臭名随着车流和人流带向了每一个角落,他放荡不羁的照片和不堪入目的画作上了各种小报的八卦新闻。我父亲恨不得马上离开让他丢脸的省城。大伯对他说:“我是随时准备死于南墙的。我的背上写上了我的名字。”大伯脱掉上衣,果然看到他的背上文着“银兴邦”三个字,当他身首异处时,凭此三个字便可以将他重新组合成一个原来的模样。

我父亲再次从省城里回来对祖母说:“你当他死了吧。”

祖母对大伯的归来越来越不抱希望,在给祖父的去信中,她甚至激愤地写道:“兴邦或许已经死了吧。我们就认命吧。”

伯母经常对着大伯睡过的床哭泣。祖母劝慰她,如果他真死了,我替你张罗改嫁。但伯母是不会离开我们银家的,哪怕守寡一辈子。即便是为了我,她也会留下来。

然而,四个月后,大伯回来了。身上散发着西洋画颜料的气味,似乎,还有廉价胭脂的残香。他回家唯一的理由可能是:要跟伯母圆房。

伯母远远地躲在屋子里,从窗户眺望。高头大马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还像新婚姑娘那样羞涩、胆怯。

大伯搬不动书,只好央求我帮忙。我和他合力把两袋子书从马背上卸下来。祖母仿佛闻到了那些书散发出来的邪气和危险,坚决不让这些书进家门。我们只好把书抬进小粉河畔一间废弃的猪舍。马也安顿在那里。

猪舍是草房子,长满了荒草,屋顶上的蘑菇和野花生机勃勃,干稻草散发出来的霉臭夹带着残留猪粪的气味。猪舍落在山坡上,对着弯曲的河流。时值汛期,河面开阔,停靠的唯一的一条船好久没有离开过码头了,它肯定已经长出了根,稳稳地扎在河里。

“母亲病危”,这个幌子的虚假性果然已经被大伯看穿。因此他一点儿也不慌张,更犯不着担心,也不准备郑重地向他母亲请安。伯母刻意躲开大伯,亲自下厨和下人一起重新准备了一桌丰盛而精致的饭菜,准备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晚饭。但大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着厨房里的人说:“把晚饭送到猪舍来,顺便把被铺也搬过来。”他要在猪舍生活。

大伯没有为自己的行为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祖母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冒犯,很生气,也对着厨房发泄愤怒:什么也别给他吃,让他吃猪屎去。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之气,下人们无所适从,战战兢兢。大伯让伯母转告祖母,如果他自由选择的权利受到干扰和阻挠,他将连夜返回省城。

我父亲脸有惊慌之色,赶紧调和一触即发的战争,一面让我把饭和被铺送到猪舍去,一面悄声告诉祖母一个关于伯父的惊天秘密:“省城里的刽子手已经磨好刀等着他。”

关于游击队的传闻由来已久。但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游击队。听说就在附近,最远也就隔着两座山,也许涉过小粉河,穿过一大片树林,越过一个山坳,就能找到游击队。村里有人说在乌鸦岭见过游击队,个个蒙着面,肩扛长枪,背驮大刀,行走如飞,像传说中的土匪。他们不扰民,只打官府,去年趁着洪水袭击了县衙,取走了县长张仁和的首级,轰动全省。他们还扬言要占领省衙门,解放全中国。尽管这支游击队行踪不定,神秘莫测,没有谁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但还是不时传来游击队员被捕杀的噩耗。好几次官方刚说游击队全部被剿灭,却哪里又传来游击队袭击衙门的消息。外村有憎恶我们的人,尤其是那些赖租的佃户,谣传我们银村有游击队员,指望有一天官府来围剿。这是不可能的,银村只有两百来口人,人人安分守己,连抗捐税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更没有人参与暴力活动。但有人坚称,他们亲眼看见过有游击队员走进银村。这是危言耸听。对银村的恶意揣测和诬蔑,使祖母怒火中生,令我父亲加紧催促那些有意拖欠田租的佃户交租,给他们最后通牒。

“这世道越来越不像话了!”祖母说,“难道地主就不用吃饭了?”

在我父亲的帮忙下,大伯很快将猪舍修葺得焕然一新。除了屋顶加了一层稻草,将四周封闭起来,还清理了杂草,地面填上了沙土,平整干净,看上去不再像是猪舍。大伯把那些书摆到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书架上。除了一些西方哲学书,还有美术和建筑方面的书籍。还有一些没有完成的画作。依然是裸体女人。有的才画了半边乳房,有的已经画到了下半身。有的画的是年轻女人,也有的画的是老妇。大伯开始架起支架,调配颜料,继续完成他的作品。大伯并不忌讳,专心致志地作他的画,不刻意让我躲避。我父亲说那些粗陋之作低级下流,有损斯文,呵斥我不要窥视,把饭菜送到门外便离开。开始时,我不敢直视那些画作,后来有意无意地观看,最后习以为常了。每次送饭菜时,我都趁机远远地驻足张望,偷看大伯作画。我父亲也懒得阻拦。画累了,大伯便坐在门槛之内,看书,或对着小粉河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我想恳求他说说省城的新鲜事,比如说“南墙”杀头的事,但我脑子里马上涌现出来的无非是他在集会上声嘶力竭的演讲,或在妓院里乱七八糟的画面,除了这些,他还能给我说什么呢?罢了。有一次,他竟然向我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去把你伯母请过来,我要她给我当模特儿——即使是画一头母猪,我也不能凭空想象。”

一想到要画伯母的裸体,我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并将他的一顿饭菜倒进了水沟以示惩罚。我想,这个我称之为大伯的人,真的是一个疯子,读书读坏了脑子。

有一次,伯母来到大伯的猪舍,要把他的衣服拿到河里洗。大伯却紧张而尖刻地说,你不要碰我的衣服,你不要管我。他粗野地扔掉手中的画笔,脸上有愠色,是认真的,不容抗拒的。伯母并不觉得受到了伤害,眼里依然充满了温柔和羞涩之色。伯母要离开,大伯突然用恳求的语气对伯母说:“你应该给我当一次模特儿。”

伯母听明白了,脸红得像火,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有空,我得回去做饭了。实际上,婉拒了大伯的无理要求。

我不能白白每天给他送饭。我请他给我画一幅画像,当然不是裸体画,是肖像。祖父有一幅炭画肖像,挂在祖母的房间里,很好看。大伯抬眼瞧了我一眼:“你还不配。”

我顿时有些生气。但当他每隔一段时间便把寄往省城的信件交到我的手上时,我愿意替他效劳,踏着泥泞的道路跑一趟镇邮政局。尽管我知道,信封里装的并不是什么信函,而是他刚好完成的裸体女人。一路上,我觉得手里的东西有点脏,有点龌龊,且毫无价值,甚至觉得手上拿的不是什么画,而是下流的女人,玷污了我的手。但有时候也想着拆开信封,仔细看看女人的每一个部位。

祖母牢牢地控制着这个家。她要对家里的一切明察秋毫,了如指掌。连千里之外的祖父,她也自认为了然于胸。家里三百多亩的良田,佃户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短工的言行,她都掌握。祖母对我父亲一直不满意,认为他胆小如鼠、畏首畏尾,对人唯唯诺诺,好行妇人之仁,在佃户面前一副奴颜,颠倒了位置,经常无法把田租收上来。此等性情难以继承祖业,幸好,有大伯垫底,祖母对我父亲的窝囊、懦弱才无比宽容。我父亲除了外出去催收田租,几乎什么也干不了,聪颖肯干的伯母逐渐成了祖母的左膀右臂。

祖母常常向我打听大伯的动静。当她知道大伯还在画裸体,特别是提出要伯母给他当模特儿时,气得直跺脚。

“背经离道,伤风败俗,他永远不要踏进银府半步!”祖母骂道,“允许他待在猪舍都是纵容了他。他父亲不在,我能拿他怎么样呢?”

祖母是不会靠近猪舍半步的。似乎是,她对大伯的恨超出了对他的爱。但只要大伯在,她便放心了。令祖母担心的是祖父。

已经一个月不见祖父的信了。

大伯瘦小单薄的身躯很不显眼,以至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银村的乡亲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倒是那匹马,引起了人们的惊奇。他们纷纷围观,并不吝用最好的言辞表达了对马的赞美。伯母对那匹高头大马也颇感兴趣,她每天都要把马喂得饱饱的,把马的身子洗刷得干干净净,皮毛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我想骑马,伯母俯下身子,让我踩在她的肩膀上跨上马背,然后小心地牵着马的缰绳,抚慰着马,让它缓缓地行走在路上。我父亲看到我在马背上会骂我。我知道他是假骂。伯母反复向他保证,我是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但远远看到祖母,伯母会紧张地把我从马背上劝下来。然而,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就能熟练地单独驾驭这匹马了。骑在马背上看大伯,他显得更矮小。

我父亲去见大伯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从猪舍走出来,我父亲的脸色都很凝重。有时候,我能听到他们的争吵。有一次,他们的争吵与伯母有关。

“我早就预想到你们总有一天会睡到同一张床上。但应该是我死后。我没想到你们那么迫不及待。”大伯用嘲笑的语调怒斥我父亲。

我父亲当然不接受大伯的指责。村里早有过关于我父亲和伯母的风言风语,甚至祖母对此也没有激烈的抗拒。然而,我敢担保,所有的猜测都是空穴来风,毫无实据。伯母和我父亲向来规规矩矩,从无半点越礼之举。

我父亲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只是用足够响亮的吼叫回应了大伯:“你就是一只猪!”

大伯一拳头将画架上的裸女砸成了两半。

我以为他们从此分道扬镳,反目成仇,至少冷战上半个月。但他们并没有因此翻脸,第二天又在一起聊天了,好像争吵从没有发生过。他们有时候坐在一起,各看各的书,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大伯嫌猪舍夜里诸多蚊虫侵扰,我父亲找来好几种草药,制作一种香囊,放在他的床头。没有了蚊虫,大伯对夜晚山野里传来的蛙叫鸟鸣不胜其烦,难以入眠。我父亲对此一筹莫展。伯母却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让我父亲在猪舍屋顶上放一桶水,屋檐下放一个铜盆。有了水滴的声音,大伯便可以安然入睡了。后来,我看见我父亲带着不同的人穿过夜色,涉过小粉桥来见大伯。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戴着大草帽,来去匆匆,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大伯对他们的大声呵斥会引发一阵阵犬吠。

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急匆匆闪进我家,拔掉嘴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年轻而白净的脸。他从广州带回来一条让我们震惊的消息:祖父被杀头了!

那人说,祖父是共产党,跟他一起被杀头的有十六人,他是年纪最大、官阶最高的一个。祖母惊愕地张开嘴巴,断然否认来人所言,恨不得马上赶到广州为祖父申辩,并且怀疑来人是来欺骗的。但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祖父留下的亲笔信,祖母看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老傻瓜!”祖母将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朝着我父亲和大伯说,“你们告诉我,天底下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伯母在低声哭泣。那些不明真相的下人也跟着伯母啜泣。祖母瞪了我父亲和大伯一眼,转身回房间里去了。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暴雨,我能感觉得到屋顶上水流成河。有雷鸣声滚过天际,彻夜不绝。下人们在外面喧嚷着收拾东西,疏浚下水道。祖母房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祖母的苍老的怒骂声和悲叹声穿透窗户和雨幕震动着我的耳膜。我家从没有过如此紧张得让人揪心的气氛,仿佛祖父的头颅就悬挂在大门外。

天还没有亮,伯母将我从床上拎起来,令我马上到大伯那里去,帮他办一件大事。

“马上,来不及穿鞋了。”这是伯母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我。

我有点迷糊。我要找我父亲。因为我昨晚梦见他远走高飞了。我父亲不在。伯母悄声告诉我,他昨晚连夜过小粉河逃跑去了。

为什么要逃跑?我睁大眼睛。

“你爸爸是共产党游击队队长!”伯母说,“贪官县长就是他们杀的……事情败露了。宪兵马上就要到了!”

这是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我父亲跟游击队有瓜葛。但伯母这时候不可能说假话。她从不会说谎。

“你大伯也是共产党。还是一个大官……像你祖父那样。”伯母此时倒显得很平静,“如果他真是共产党,我也愿意加入。”

我懵了。伯母摸了摸我的头,脸上有笑容。我推开她的手:“革命是要杀头的!”

“一定不要告诉祖母!”伯母叮嘱我,“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连累她。”

外面雨停了。黑暗中有了曙光。一切都安静下来。小粉河涨水。那条船高出了河面,颠簸着,挣扎着。迅猛而慌乱的河水冲击河床,发出“轰轰”的声响。

大伯在猪舍里淡定地收拾东西,烧毁书籍和信笺,还有没有完成的裸体画,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气味。

我咳嗽一声,让大伯知道我在静候他的吩咐。他直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命令我去一趟省城,十万火急。

“把画送给‘南墙’对面的宏远火锅店老板,一个叫屠三的人。”大伯说。

画还在架上。还没完全干。还是一幅裸体画。尽管脸部面目模糊,但一眼便能看出,画布上的主人是伯母。很小的时候,我看见过她的裸体,跟画布上的一模一样。

“四十八个人的生命安危全靠这幅画了。”大伯说,“我所有的画都隐藏着生死攸关的秘密。”

大伯将画布卷起来,装进一只信封里,郑重地交给我说:“这是四十八条革命者的命。”

伯母牵着马在门外等候。

乘船和乘车都来不及了。大伯让我骑马去。马上就走。

“你怎么办?”我问。

大伯遥指小粉河上那条船:“我跟你伯母一起从水路逃跑。”

但那条船多少年没有离开过河湾了!小粉河多少年不行船了!又遇上洪水,连鱼都无法逃跑,何况一条废弃多年的船?

伯母含着惶恐的泪慈爱地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的骑术比你大伯好太多了。去吧,孩子!”

我既兴奋,又害怕。天色越来越明亮。远处的群山像刚睡醒的巨人艰难地蠕动,那里好像藏着千军万马。

“不能走大道。宪兵已经沿着大道朝这里来了。”大伯说,“我已经听得见他们杀气腾腾的马蹄声——你尽管跑,不要管那些蠢驴。”

我从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省城离此有多远,甚至搞不清楚省城到底往哪个方向走。

“朝着血腥味最浓的方向走!”大伯厉声提醒我。

我记住了。我拼命张开鼻子,仿佛闻到了从遥远的“南墙”飘过来的血腥味,那是来给我引路的。

“你已经配得上革命了。现在你已经是一个革命者。好好干!”大伯鼓励我说。他眼里满是哀求。现在他真的是需要我。

伯母和大伯合力将我扶到马背上去。我抬头看到祖母远远地站在家门口,拄着拐杖朝这边张望。一宿没眠,她突然臃肿、衰老了许多。我要沿着河畔泥泞的小道,出发往省城去了。在离开前,我希望祖母能跟我说些什么。至少,我得向她告别。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疼爱我的人。

像生离死别。我朝她招了招手。晨光中,祖母一手扶着墙,一手举起了拐杖,颤巍巍地朝我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快走”的动作。

我双腿一夹,缰绳一拉,这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扬起蹄脚,驯顺地奔跑起来。

二〇一六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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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名《别躲了!乖乖到我怀里来》七年前,一次机缘巧合让女孩将正在海边冬泳的时景岑“救”出海面。事后,男人化身为“阿拉丁神灯”默默的守护着,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七年后,两人再次面对面。这一次,他决定面遵从自己的内心,宠她,爱她,一步步的帮她实现所有的愿望。“董事长,太太似乎不太喜欢我们这么称呼她,还说我们要是再乱叫就打得我们屁股爆浆。”“嗯,去给家里所有称呼她为‘太太’的人包一个大红包,你的双份。”“董事长,太太今天又因为工作忘了吃饭。”“去把她最喜欢吃的那几家菜和甜品全部买来,我亲自过去喂她。”“你送他的生日礼物是什么?”男人那张勾魂夺魄的双眸冷若寒霜,问道。而女孩却因为没多花一分钱而兴奋的说:“我很久以前画的一副画而已。”“啪。”男人霸气的将一张全球限量的无限透支卡拍在桌上说:“需要什么随便刷,但以后你亲手制作的东西只能送给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