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三年,我到了一个飞地,名叫阁闼,白马人叫圪垯,是王土司的辖地。王土司的辖地在白马路和黄阳关,紧挨着雪宝鼎,包括整个黄羊河一条河、夺补河一条河,然而,飞地离龙安只有六十里,在夺补河与涪江的交汇处,周边都是汉区,居民也都是汉民——准确地说是汉化的番民。
看得出,飞地从前是一个白马人的寨子。这个从前,自然是几百年、上千年。我就是不去看府志上的记述,也能感觉到小镇的异族风情。
我没有关于时间的概念。好像飞地也不是时间的久留之地。不是表面太光滑了,留不住时间,就是什么地方有个暗洞,像金槽子,把时间漏掉了。
飞地上时间被吞的事件还真是不少,不说口口相传的,不说野史记载的,单是府志记载的就有好几处。成了猫的女人,成了仙的树,成了精的畜生东西,还有人和动物的死,都是吞噬时间的嘴巴和喉咙。我不太信这个。我记不到时间,是因为我没有关于时间的概念。
我对飞地一点都不熟悉,除了从黄连溪到葫芦溪那一段官道和下街子的幺师馆子,其他地方都还是完全陌生的。皮影堂去过一回,被大佑拉到门上,没有进去。脑壳都钻进门口的布帘了,又退了出来。卫生所去过一回。不是去抓药,是去找柴医生拿一个方子——也是跟大佑一路。
大佑也是外地人,比我早到几天,但对飞地已是相当熟悉了。他是旅行路过,被飞地吸引,租下了卫生所旁边的一间客栈。有人说大佑叫卫生所的药剂师迷倒了,我怀疑迷倒他的是天生桥桥头上裁缝铺的小裁缝。我几次路过,都看见大佑坐在裁缝铺的案板上,和小裁缝有说有笑,手里玩着裁缝专用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吓得小裁缝直是朝后仰。小裁缝越是朝后仰,胸脯就越是凸出来。我还看见大佑穿小裁缝帮别个缝的长裙,戴一种叫沙尕的毡帽,帽子上还插根白鸡毛,在小裁缝面前跳舞。
大佑带了很多的盘缠,出手大方,飞地上的人个个喜欢。
我还没见过卫生所的药剂师,只是有所耳闻。那天去拿方子,只走到柴医生的诊室。听说卫生所有一个后院,堆着木头,也种了很多花,药房也在后院。我时常会去想药剂师的模样——穿了白大褂和脱了白大褂的模样。她在院子里浇花、赏花,坐在木摞子上晒太阳,或者在太阳底下晒药、择药。她有一副古旧光滑的刀凳,有一把锃亮的小铡刀。木摞子码在后院的空地上,看样子是没有人要了,日晒雨淋已开始长耳子。听大佑讲,有一条小路通往卫生所的后院,只是要走天生桥下面过——得是枯水期。
我住的客栈是几间砖木结构的平房,后窗外面的几棵苦楝树印象深刻。我一住进去就注意到了它们,还有它们脚下几十丈高的陡崖,以及陡崖下奔腾的溪流。午饭后总有一段无聊的闲暇时光,供我开开后窗,爬上去,坐在窗台上看树听水响。苦楝树已经落了很多叶子,把后檐沟和崖壁都盖了一层。也有槐树和青杠树的叶子。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落叶上跳着觅食,面颊潮红,尾巴翘上了天。从苦楝树爬上后檐的野藤也枯萎了,叶子卷曲变黄。溪水比起我刚来时陷落了许多,响声也小了些,一些原本淹没在浪花中的花岗岩现了出来。
对后窗外苦楝树的亲近,并不能改变我对整个飞地的陌生感——是怎样一种陌生感我也不好讲。它看得见,但又是在黑暗的笼罩下,看了就看了,不能转化成印象。不要说感官,就是记忆与经验也无法确定它的边界。上街也能看见走马灯似的人,披蓑衣的、戴斗篷的、裹脚的和放了脚的、骑马的和行乞的、穿长衫的和穿短褂的……回到客栈,一切都消失了,什么印象都没有,想象(不是记忆)中扁担一样的小街仅仅是一段流淌着青苔和荨麻的河床。
午睡的时候有一点印象,但也只局限于客栈周围,且是隐隐约约的。有昏昏太阳照进窗户,半梦半醒中听见打皮球的声音,嘭、嘭、嘭——皮球该充气了。葡萄架下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远,像是隔了条河。拐角的厨房里抬饭籈子的声音、滴水的声音,都显得不真实,有一点在现实中找不到的寂寥、稀薄的感觉。时间变得荒疏。
在卫生所的药剂师尚未成为我在飞地上的真实时,我的真实便是长在厨房当头的那棵柿子树。苦楝树也是一种真实,但仅仅是作为一种背景和闲暇时光中的托物。柿子树不一样,我在等饭吃的时候爬上去,摘下一些柿子,分送给等饭吃的人。当然是柿子。没的柿子不能直接吃,需要酒装。大佑有时就拿柿子搞恶作剧——专挑硬柿子给旅行家吃,一口咬下去,涩得嘴巴张也张不开。有一位从大城市来的,从没见过柿子,多吃了两口,一整天都张不开嘴,到了晚上只好去卫生所找药剂师,在舌苔上涂了层药膏。
柿子树有一种干练的精神,每次见到总感觉它在暗示我、激励我。也可以说是在羞辱我。在我的理解中,柿子树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等饭吃的人的。也是,我们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聚在一起一边等饭吃一边卖嘴白。
迄今为止,等饭吃是我在飞地上唯一的事。别的人我不晓得,也不好猜测,但看得出,他们和我一样,除了等饭吃再也没别的事了。那些路过的旅行家除外,他们等饭吃是为了储存热量上路。
大佑是介于旅行家和纯粹等饭吃的人之间的特例,他如果只是在飞地上住一段时间,不去土司衙门申请永久居留,他就是旅行家,即便是真的被小裁缝迷倒,甚至上床。
等饭吃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门口一根早已被屁股磨得光光的长木上,看老田家的鸽子啄食或起起落落。男的坐一边,女的坐一边。女的神经质,一只鸽子腾飞或一粒鸽粪掉在身上,都会尖叫。大佑有本事把鸽子叫到面前来喂石子。女人们害怕,都要站起来,退到老田家门口的芭蕉树背后去。女人们后退的时候不看脚底下,时常会踩到烂柿子摔倒。
我不爱闹热,又怕女人多的场合,只好进屋去看炊事员炒菜。炊事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眼里并不算得女人,也没有孃孃婶婶的感觉。我看她切肉,往锅里使油,煎自制的辣子酱,再往里倒肉、使盐、使花椒面。很香。油从肥肉里渗出来,在锅里噼里啪啦炸响。炊事员在案板上切佛手瓜,我拿起锅铲帮她翻肉。
“注意到,看油莂起来把你烧到了!”炊事员说。
其实油已经把我烧到了,手背上、颈项上。我丢了锅铲,退到水缸边。
不等菜出锅,人都进来了,把灶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师傅的手艺真的好,炒的菜不说吃,闻到喉咙管里就开始拉棕绳了。”大佑说。
“究竟是拉棕绳,还是拉篾绳?”一位背着画框的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调侃大佑说。
大佑说:“篾绳就算了,会把喉咙割起口子。”
“那就是拉裤腰带了!”女旅行家说,惹得满堂大笑。
女旅行平胸,长腿,青胡茬儿,看上去有点男性化。我想她很可能就是后来背包族的始祖。
菜起锅舀到瓷盆里,我就出去了。都围着看炊事员分菜,我一个人坐回长木看鸽子,看柿子树上所剩无几的柿子。我想象得到炊事员把盘子一个个摆好,摆在案板上、灶台上,再一瓢一瓢把肉分在里面。分完之后,再目测,从分多了的盘子里挑出一两片加在少的里面。炊事员的目测总是成问题,常常使多的更多、少的更少。有时候,女旅行家也出来坐,但她不看鸽子和柿子,看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我瞅了瞅,本子上画的都是飞地上的人和房子。
在我看来,十几个人同时围在厨房选一份肉是一件残忍的事。到底哪一份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反应——手也要做出反应,是相当艰难的。经常发生两个人同时看上同一份肉并伸手去抢的事件。多么幽默……也有看走眼端了少的,回来重新换的——说不定等不及,已塞了一片在嘴里。
二
后窗外的溪水枯了,是不是枯到了可以走天生桥底下过我不知道。几天不见大佑了,我积攒了一些问题要请教他。比如,还要在飞地上住多久、何时动身、小裁缝到底爱不爱他……小裁缝天天都开着门,在照进屋的秋阳里埋头缝纫,几乎看不见脸;但那小蛮腰是小裁缝的,丈量、剪裁的动作是小裁缝的,走近了散发出的味道是小裁缝的。我几次走进去想问她,都欲言又止。
飞地上的夜晚是最难熬的。没有电灯,没有煤油灯,只有清油灯和一种土制蜡烛。一根蜡烛燃尽,当中要熄几十次。蜡烛里有水,燃起来没完没了地炸裂,书也不能读。打盹儿的时候被炸裂声惊醒,抬头看一看漆黑的窗外,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微缩成了一根毛发夹在化石里。
在找大佑的这几天里,我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张槐李。
话得从皮影堂外面的一块墓碑说起。那是一块断碑,上面还沾着泥,除了被泥遮盖的几个字以外,其余的字都很清晰,可一个都认不得。不是汉字,也不像藏文。问过路的人,问义学里的老先生,都不认得,都说“去问张槐李吧”。去画包下面的坟地转了转,又发现了几块刻着那种文字的墓碑。扛回一块,拿到溪水里洗干净,摆到幺师馆子门口供人识别,有人又提到张槐李。
“张槐李是谁?”我问幺师,半天不见回答,才发现幺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灶孔里的火嚯嚯嚯地笑着,铁锅里的蒸笼大冒小烟。“张槐李是谁?”我轻脚轻手走进去摇醒幺师。幺师睁开眼睛看着我,还是懵里懵懂的,好像面前这人并不认得。我又问了一句,她这才清醒了点,迟疑了一下,朝悬吊在馆子与里屋间的门帘指了指。因为是冷场天,街上寂寥,馆子里也寂寥,好像混杂了柴烟味和肉味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瞌睡虫。
我走到门帘前,回头望着幺师,幺师点了点头,我这才撩开门帘。
屋内的光线很暗,暗得几乎看不清有些什么物件。我眨了眨眼,等眼睛适应,慢慢地才看见大木床、蚊帐、老式壁柜、神案和神案上的钟摆。耳朵也适应了,听见了钟摆的声音和一个人沉沉的气息。最后在壁柜当头的一张躺椅里找到了一个人。
“你可以进来。”我听见躺椅里的人对我说。显然,他早已看见了我。
“我就不进来了,就站在这儿说。”我说,“请问,张槐李是谁?”
“你是说张槐李?张槐李是个人才,可惜了……”里屋的人没把话说完,我一直等着,等到最后,都只是沉沉的气息。
我没有敢再问。躺椅里的人那么老,声音也那么老,身体瘦小得像一件褴褛的童衫,我怕说多了一口气接不上来。
我往出走时,遇见幺师拿了抹布正在擦她刚才流在桌子上的一摊口水。我把墓碑从街边扛进馆子立在门背后,叮嘱幺师帮我照看几天。
“你不坐坐?蒸肉好了,我端一碗你尝尝。”幺师说,“今天蒸肉里加了虫草。”
我说不了,今天不了,今天我要找张槐李。
“张槐李爱喝酒,喝醉了爱晒热头。”幺师说,“记到,他戴了顶博士帽。”
从皮影堂经过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正在耍皮影,有锣鼓,有唱腔和对白,有稀稀拉拉的掌声。不知道从啥时起,我就觉得皮影堂有一个通道,不只是飞地上的皮影堂,到处的皮影堂都有一个通道,不是看得见的可以容身的地道,是我们想象的或者说来世的通道。
我驻足在那块糊了泥的断碑前面,觉得通道口就在断碑的后面。挪了挪断碑,它的后面只有两条蚯蚓,并没有洞穴,连窄小的缝隙也没有。蹲下来再一次揣测断碑上的字,依然觉得是天书。天书,却不是天然的书写,依然是人所为,依然是某某具体的人所为。这个人,也是我们消失了的自己。而今,我们在飞地上遇见,却已经不认得。
在街上问了几个人,都是笑而不答,都像是认识张槐李,只是不好讲、不便讲。我骑在天生桥的石栏上揣摩他们的笑意,揣摩出两种可能——要么,张槐李是一个谎言,飞地上的人都知道,只是像我这样的外来者不晓得;要么,张槐李真有其人,且是一个钉子甚至刀子一般的人,都不愿去碰他。
天生桥下的溪水明显地小了,露出水的花岗石周边停留了很多树叶。我探出头去看桥底下是否可以过人,身体失去了平衡,连晃几下,差一点掉了下去。
走到裁缝铺的窗户前,还是看不清小裁缝的脸。她埋头专心缝纫的情景,在她背后不断加深的光线衬托下,像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我挡住了她的光线,她毫无察觉。我轻声咳嗽,她也没听见。我一时找不到理由打扰她,又去街上转了转,买了几尺青丹布,这才走进去。
远远地看见油画中人,不免有些动心,不能自已地要去把她与未曾谋面的药剂师想到一块儿。小裁缝是温婉的美、世俗的美,药剂师会是怎样的美呢?
不声不响地走到小裁缝面前,把布卷放在案上。抬起头来的,居然不是小裁缝,而是一位脸上长有雀斑的姑娘。“缝衣裳的话,这点布够不到。”姑娘拿骨尺丈量过布,对我说。我告诉姑娘,我不是缝衣裳,是做褡裢。“做褡裢?”姑娘咕哝着,不像是在问我。“做褡裢也不够吗?”我问姑娘。姑娘刚才还是满脸茫然,突然就涨红了脸,说:“哪里,哪里呀,我是不晓得,褡裢是什么。”
褡裢是什么?我怎么跟姑娘讲?
“你要缝褡裢?”这时候,从里屋传来一个声音。差不多是童声。很好听的女童声。接着,走出一个袅娜的女子——小裁缝。
小裁缝为我缝褡裢的时候,我一直等在那儿。看她拿白墨划线,剪裁,最后缝纫,觉得她不只是一个裁缝,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她缝制的褡裢,包括每一个针脚,都是艺术品。其间我们也谈起飞地上的一些人事,诸如幺师的拿手菜、皮影堂的新节目、土司招募勇士剿匪的布告。顺便也提起张槐李,可是她的态度跟街人没有两样,笑而不答,仅仅是她的笑里多了一点温婉的成分。
摆到大佑,小裁缝说他是一个活宝,可以把活人笑死、把死人笑活。我一直在观察小裁缝的眼帘和脸颊,我希望它们倏一下变得酡红。
三
为了下到天生桥下面去,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来才晓得,裁缝铺后面有一个石梯路可以下河。
溪水枯是枯了,但桥底下的石条还没有露出水,要想从桥下经过,得脱了鞋涉水。
太阳出来了,桥下面的光线明亮了许多,溪水和一串串漂浮在水面的木叶也变得明亮了。桥边石缝里的野荞花,远处河坎上的椿树、槭木树也明亮起来。我忘了应该是什么时辰。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和悠闲的白云。
脱了鞋提在手上,战战兢兢地涉水。水是融雪,脚板浸在水里犹如刀割。
过桥上岸,坐在小径上方的一片枯草里晒脚,一边晒一边搓,直到恢复知觉才穿上鞋袜。小径下方是一片乱石窖,大的石头有几间房子大,可以想见大洪水时代泥石流的气势。
沿小径前行,穿过一小片槭木林,上到一块台地。台地一台接一台,一台高过一台,里面种着白菜、萝卜,都水灵灵的。
不经意回头望去,天生桥被甩在了远处,溪水也已经在脚下。虚起眼睛看阳光下的飞地,白菜、萝卜自然被忽略了,连绵的山峰还是秋天的景色,漫山遍野的红叶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暖调子。
绕过一道弧形的石墙,推开一扇已经有些朽损的木门,进到一个院子。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几只麻雀在木摞子上跳。阳光下麻雀的寂寞,一目了然。木摞子的一边,立着酒盅粗细的一棵橘子树。
我想,这便是传说中的卫生所的后院了。
转到木摞子的另一面,发现寂寞的不只是麻雀,还有躺在木摞子上的一个人。他睡着了,也不好说就是寂寞。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老人,穿一件又脏又破的长袍,戴副眼镜,蓄着山羊胡子。要不是眼镜在阳光下反光,他就是一条遗弃在木摞子上的长袍——身体是完全可以忽略的。
我四下看看,没看见还有人,只是闻到了一股酒味。两样女人的用品晾在墙边一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上,还在滴水。
我爬上木摞子,在距离那人一丈远的地方坐下来,脱下外套。从天生桥一路上来,我已经出了毛毛汗。
那个人的确是喝醉了,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脸上、山羊胡子上沾着呕吐物。我看一眼那人,又去看一眼玉兰树上水长淌的女人用品,由它们滴水的样子想到了它们派上用场的样子。
从那个人嘴里散发出的酒味并不是很浓。淡淡的,有一点吧。只有起风的时候,我闻到的酒味才会很浓。
一只麻雀跳到了那人的嘴边,又跳走了。或许是一只女麻雀,闻不惯酒味。看得出,麻雀飞到院子里来,也不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也仅仅是因为寂寞。当初看见麻雀跳到那人的嘴边,还担心麻雀啄食胡子上的饭粒时啄到了他的嘴唇。
有一会儿,我从木摞子上下来,绕到前面。前面正对着的是几间瓦房,瓦房有一模一样的门窗,我猜不到药房在哪一边,药剂师住在哪一边。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那两扇漆得朱红的门,说不准它什么时候就突然开了,走出穿白大褂的药剂师来。药剂师看见坐在木摞子上的我会怎么想?看见邋里邋遢的喝醉酒的张槐李又会怎么想?她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看我的时候,她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她会不会若无其地绕过木摞子、绕过我,走到玉兰树下去收她的用品?我会不会把她吓一跳,让她感觉到特别紧张,或者特别害羞,手足无措,甚至转身回屋?要真是这样,我在她眼里成了什么?她会不会尖叫,转身跑回屋,砰然关门、闩门,然后摁住胸口靠在门背后大口地出气?
双扇门没开,自然不会有药剂师出来。我又去看窗户,想象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药剂师站在窗前,白大褂把她的脸映衬得白里发蓝。药剂师不时朝院子里张望,先看见她晾晒在玉兰树上的用品,之后才看见橘子树下的麻雀和木摞子上的我。药剂师有一双长睫毛、深眼眶的黑眼睛,看人的目光深邃、忧伤。如果她是一个大方的女子,她会主动叫我,从窗户里朝我招手,或者拉开门出来,陪我在木摞子上晒太阳,为我讲述飞地上的近事远事。
没有等到药剂师出来,我重新爬上木摞子。
现在,我可以确定木摞子上喝醉酒的人就是张槐李了。我在木摞子下面的一株半死的美人蕉旁边捡到了他的博士帽。我把博士帽匟在张槐李的脑壳上,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但神志依旧不清,嘴巴里依然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我俯下身子,轻轻地摇了摇他。我想的是把他摇醒,请教一下他墓碑上的那些字。要是他能跟我去一趟皮影堂和幺师馆子,指着墓碑给我讲解,那是最好不过的。可是,无论我怎么摇也没能把他摇醒。他睁着眼睛,却啥也看不见。我不甘心,猛摇了几下,没想到把他肚子里的酒摇出来了,混杂着没有消化的饭菜,一股股从嘴角淌出来。几乎同时,尿也一股股流出来,透过磨损的长袍可以看见裆下的涌泉之势。尿顺着两只腿杆斜流下来,刚好浇在一丛新发的木菌子上。
我是没一点办法了。我从木摞子上下去,咚咚咚地敲开了神秘的朱红门。朱红门里并不见我白日梦中的药剂师,只有一位正在加工药料的包黑丝帕的男子。外面的阳光太过明亮,药房里的光线反倒较实际暗了很多。我把醉酒的张槐李指给药房里的男子,男子听了一点不显得惊诧,只是淡淡地说:“看来,张秀才是没救了。”然后拿了几苗葡萄枝一样的草药,跟我去了木摞子。
“你晓不晓得张槐李是干什么的?”男子问我。
我答不上来,等着听男子的下文,男子却不讲了,问起了我:“你是从飞地上过路的吧?”
我点点头。我叫他说说张槐李。
男子说:“张秀才啊!有啥好说的?打了一辈子墓碑,喝了一辈子烂酒,而今成了废物!”
“飞地上的人都说张槐李识得古碑上的蛮文,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男子。
“我也不是本地人,我到飞地上还不满一年。也只是听人说。”男子说着,把草药喂进了张槐李半张的嘴里。
那该是怎样一种神奇的怪怪的草药!
张槐李显得平静了。眼睛、嘴巴、裤裆里,都显得平静了。太阳也显得平静了,空气里少了热辣,有了一点凉。男子与我坐在木摞子上谈起了大佑,谈起了他自己。男子本是龙安的人,算起还是土司的远亲,只因与卫生所的药剂师成婚,才屈身到了飞地上。
“药剂师总是本地人?”我问男子。
“也算吧,她母亲是过去飞地上大头人的后人,父亲是政府军采金队的一个营长。”男子说,“准确地讲,她是一个混血儿。”
男子包着黑丝帕有些显老,现在摘下帕子,显得年轻多了。
“我记得,包帕子是羌人的习俗,莫非你是羌人?”我问男子。
男子说:“几百年前也许是,谁说得清楚?”
说话间,张槐李像是酒醒了,缩在长袍里的身子抽动了几下。那样的抽动,又像是风吹动的。
我几次想问男子药剂师到哪里去了,都觉不妥。我觉得会有奇迹发生,没准儿就在我与男子从木摞子上下去的时候,或者在橘子树下话别的时候,药剂师端着簸箕,从开着的门悄然步出,或者走窗前晃过,淡然一笑。
男子与我把张槐李扶下木摞子,送出后院。我问起墓碑上的蛮文,张槐李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我还以为张槐李真的是个考古学家,谁知只是一个酒鬼。
男子送我到卫生所的前院,前院也没有一个人,柴医生的诊室已经上锁。走到门楼下面,男子悄悄告诉我,他到飞地上来其实不是为了和药剂师成婚,而是为了达瓦山下的金子。
四
达瓦山下面的金子,府志里是有记载的,从宋朝到民国,采金的事都从未间断。有一次等饭吃的时候,大佑讲到过达瓦山下古人遗留下来的密密麻麻的金洞子。大佑是否去过达瓦山看过那些金槽子,我不敢肯定。府志里说达瓦山下的沙金都是土司给朝廷的贡金,并把它们比成葵花子、南瓜米。大佑讲的时候,还将我拖到老田家门口的芭蕉树前面,指着东北方一座驼峰形的山说那就是达瓦山。
傍晚时分,我锁了门正要去幺师馆子喝二两,大佑突然从厨房前面的柿子树底下冒出来,没等我喊他,他倒喊起我来:“不等饭吃了?莫非要去打馆子?”我说:“你跑哪里去了?我天里地里找不到。”“找我干吗?我们穿的又不是一条裤子!”大佑说。“找你是想打听一点药剂师的事。”我说。
听说药剂师,大佑的脸颊泛红了,脖子上的乌筋开始抽搐。这不是我要的结果,但遇到这样的结果,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药剂师怎么啦?她不过是别人的女人罢了。”大佑说。
“别人的女人,提起她,你为啥脸红?”我说。
“我脸红了吗?我怎么不觉得?”大佑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应该是能够感觉出滚烫的。
在幺师馆子里坐下,我叫幺师把蜡烛换成清油灯,幺师说,清油炒菜都不够了,哪里还有拿来照亮的。
点的都是幺师的拿手菜,我叫不出名字。大佑问幺师菜名的时候,我也没去记。我的脑壳里一会儿是小裁缝,一会儿是药剂师,一会儿又是达瓦山下暗河里黄斑斑的金子。桌子上有荤有素,应该都是飞地上的山珍。酒过三巡,我要了幺师推荐过的虫草蒸肉。咸味的,软而不腻,肥瘦兼搭,味道是豪门客栈的大厨也赶不上的。
菜上齐了,幺师也过来陪我们喝酒。幺师是那种健壮但一点不显臃肿的女子,就像我在卫生所后面的台地里看见的萝卜,尽管天天跟油烟打交道却依然水灵。有一点我没想到,那便是她喝酒的样子很是腼腆。
外面很快黑了下来,渐渐地也听不见有人走动了。土蜡烛熄了一次又一次,幺师不住地对我们说怠慢了怠慢了。扎着围裙的幺师连声说怠慢了的样子羞涩而谦卑,一点不像是飞地上的人。我和大佑都不把她的致歉当回事,只是要她干一杯再干一杯。
“缺不缺点啥?要是缺啥,我起身给你们弄!”幺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一点不像醉了。
“菜不缺了,酒不缺了,要说缺啥,就是缺人了。”我说。
“缺人?缺哪个人?”幺师有些不解。
“有本事的话,去把桥头上的小裁缝叫来!”大佑说。
没过多久,幺师便把小裁缝由黑夜里带了进来。幺师走的这会儿,我和大佑把壶里的酒喝光了。我有一点醉了,看小裁缝像是在看一幅画卷。我有点搞不懂大佑的意思,叫小裁缝过来,是要慰藉我还是慰藉他自己。刚才大佑与我喝酒的时候没有谈女人,谈的是达瓦山下的古河道和古河道里的沙金。大佑说,古河道里金沙参半,金子是可以随便拿碗舀的。“赖在客栈不走,是不是就为了那些金子?”我问大佑。大佑不答,只是笑。笑过,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谁说是?我是为了小裁缝!”
幺师要小裁缝在她刚才坐过的板凳上坐下,小裁缝有点犹豫。我和大佑都是一个人坐根板凳。我知道小裁缝不会来跟我坐,但还是本能地往边上挪了挪。
那天晚上,小裁缝自始至终都没有喝一口酒,她一直做着一种罕见的矜持状。不过,每次斟酒,大佑都要求把她面前的杯子满上,他替她喝。自然,大佑第一个喝趴在桌子上。
如果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保守,小裁缝是大可不必这样清醒的。
扶大佑走到街上,感觉身体一阵透凉,抬头看见满天繁星,犹如萤火虫一般闪亮。这飞地上的夜空,越看越像是一片宁静的海洋。我搀着大佑走一步退两步,小裁缝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回头看见幺师还站在街边,怀里护着烛光,远远地目送我们。突然记起下午新缝的褡裢,我丢开大佑踉踉跄跄回去拿,没想到撞上了小裁缝。几乎在小裁缝尖叫的同时,我听见了大佑倒地的响声。
幺师馆子里没有褡裢。幺师说她一点都没有褡裢的印象,要是带了,不会没有一点印象。土蜡烛不熄了,也不炸裂了,连同烛台端在幺师手上,只有幺师不注意朝它出气的时候,光焰才跳跃几下。烛光把幺师结实的胸脯和喝过酒的面庞映照得逼真,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要扑上去的冲动。
与小裁缝联手,费尽周折才摸黑把大佑弄回他下榻的客栈。小裁缝点了灯去看大佑,他醉得人事不省,有一些翻白眼。我也醉了,能听见脑壳里血淌的响声,胃里也捣腾得厉害。
“你要是喝,他不会醉成这样。”我对小裁缝说。
“我去隔壁卫生所敲敲门,看能不能拿点醒酒药给他吃上。”小裁缝说,“我们不能这样就走,他会醉死的。”
送小裁缝下楼,在黑暗中又看见了繁星。空气已变得寒湿,想必蔬菜和枯草上已开始结霜。在我酒兴发着的视线里,星光下的街道是一段有形的空无,就像我们走过或将要走过的旅程。至于飞地,它是一艘船,或一页纸书,对于我,有着与土著居民截然不同的意义。幺师是土著居民,小裁缝是土著居民,未曾谋面的药剂师算不算土著居民我不知道。药剂师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也是一种意义,对于我,她的价值在沙金之上;对于大佑和她委身的男子,或许只是一种假借。
小裁缝没能敲开卫生所的大门,在客栈的木楼下喊我,说她有办法到别处拿到醒酒药,但要我陪陪她。
跟在小裁缝的屁股后面走过一段老街,拐进一条小巷,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是酒兴发着的过,起先还记得一点星光,大致能看见小巷的轮廓。开始是石灰泥巴墙,过后是石墙,高高矮矮的。石头黑乎乎的,一个个像垒起的瓜,想必都长了青苔。石墙边有一棵树,高大婆娑,看不出有落叶的迹象,隐约分辨出是一棵檬子树。
开始爬石阶前,我被脚下的石头(也许是根藤)绊了一下,本能地去扶了一下石墙,感觉像是摸到了毛毛虫,立刻就脱开了。
爬上石阶,正对着的是一栋木楼,木楼两边都是栅栏。左手边栅栏上的柴门开着,通往一块菜地。
星光便是在我看见菜地之后消隐的。到处都是墨汁。我们浸在墨汁里。所谓走,也只是摸索。一路上,我一直没有机会看看小裁缝的脸。不是我怀疑她不是小裁缝,是我把她想成了药剂师;倘若她转过身来,让我看一看她的洒了星光的脸,小裁缝就只是小裁缝,不会有药剂师出来替换。可是小裁缝走得风快,连腰身都显得虚幻。
木楼的门轻轻一推便开了,门边的柜子上放着油灯和火柴,一切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小裁缝划亮火柴,点亮油灯的一瞬间,我的感觉就是她再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木梯,有篱壁,有神龛神像,有挂在壁笆上的成串的红辣椒;当然还有小裁缝自己的脸,自己的鼻梁,自己的眼睫毛,自己的下巴,它们比在白天的阳光下都要生动。甚至包括她鼻梁旁边的毛孔和上嘴唇茸茸的胡须。
进一道侧门,穿过一间堆满土豆的空房,再跨过一道门槛,穿过一间空房,我们来到一根木梯下。一路上小裁缝掌灯走在前面,我走在她的身影里。走过第二个房间时我瞟了一眼搭在墙边的一架空床——我只想走过去倒头就睡。
我站在原地,看着小裁缝一级级登上楼梯。她一只手端着油灯,一只手撑住梯子。木梯是用一根原木砍成的,不用去担心它的稳固。
和小裁缝拉开距离,我的看变成了望。望着楼梯上油灯反照中的小裁缝,我打了一个酒嗝,又打了一个酒嗝。我像是酒醒了。木楼的门掩着,我感觉依旧有夜风吹进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要跟着小裁缝爬上楼梯。我站在原地望着她——已经是望着她的屁股了。“我是不是要跟你上来?”我一开始就想问她,但嘴皮跳了很久都没有张开。午夜已过,又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怎敢随便吱声?现在她爬上了第一层楼,把油灯放在楼板上,把头伸到楼口朝下望了一眼我。光亮移到了楼上,楼下又变成了墨汁,她能望见我什么呢?我就像那一匣使用过的火柴,火柴下面那一张油浸的木柜,还有堆在泥地上的土豆,以及她刚刚爬过的楼梯,先是在黑暗中,后来被油灯照亮,但很快又落入了黑暗。
如果我喊一声,小裁缝还是会把油灯移到楼口来的。那样,我便可以就着灯光爬上楼去。可是我已经不想了,我觉得我错过了机会。当初我就该紧跟着她爬,她爬一步我爬一步,我的手移动在她的脚边,而脑壳就晃动在她的屁股下。我甚至应该为她掌灯,走在她的前面。
等小裁缝爬上第二层楼,下面是一点点光亮都没有了。我猜她已经看见了挂在中梁上的醒酒药。她踩在楼板上的声音足够轻,我还是听见了。我深陷在黑暗中可以被忽略了,她掌灯走在午夜的木楼上,像荒野里的一堆篝火。
那天夜里,大佑衔了小裁缝找的药苗就醒了。小裁缝回去了,我陪着大佑。我们都没有舍不得小裁缝。大佑问我,小裁缝上哪儿找的药,我怎么跟他讲?夜那么黑,不要说我看见的东西,就是我自己都是模糊的,当时还记得一点,醒来全忘了。
“很可能这两天我就要走。”大佑对我说,“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雪栏山封山了,你不住到明年开春?”我说。
“我不走雪栏山,我走江油关。”大佑说。
“听说江油关在打仗,是田锡侯的部队!”我说。
“雪栏山那边也在打仗。”大佑说,“你想没想过,到时候咋个走?”
五
第二天,大佑和我便各走各。他天亮就出门了,说是去黄连溪看瀑布。我在大佑的床上睡到快晌午才被太阳光晃醒。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圈,看见小裁缝的铺子关着门。我回了一趟自己的客栈,看见飘进来好多木叶。我有些纳闷,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木叶是怎么落进去的?厨房外面等饭吃的人越来越多了,队列已经排到了老田家的芭蕉树下面。有人远远地叫我的名字,朝我挥手,我认出来了,是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我走过去,其余的人都表现得很敌意,像是怕我插了他们的队列。我和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也只是见过几面,并无什么交情。我对她笑了一下,就转身回来了。转身时我望了一眼厨房当头的那棵柿子树,它的叶子已经掉得一片不剩,独独地挂着几个红亮的柿子。
从卫生所路过的时候,我朝里面看了看,除了白亮亮的阳光和一棵光秃秃的拐枣树,什么都没看见。
正值晌午,街上挤满了赶场的人,有的牵着马,有的骑着驴,有的拴着褡裢,有的背着背篼。卖刀的在十字街口耍把戏,把自个儿脚底的老茧削得像雪片一样乱飞。人群中一位穿裹裹裙、戴白毡帽、插野鸡翎的女子特别惹眼。我跟着走了好几个铺面,特别着迷于她们的花腰带。她们讲的话跟飞地上的话不同,一句都听不懂。我想起了墓碑上的蛮文,觉得她们讲的应该就是。其间有一队黑衣武装经过,风风火火,吓得整条街上的人都躲到了房檐下。
在人群中,我也看见几位面熟的背包族。他们是职业旅行家,我一眼就能认出。和他们相比,我和大佑什么都不是。跟他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记不起了,或许是在宜昌,或许是在遂府。
青稞茶社没开门,门枋上贴着告示:家中有事,抱拳致歉,九日逢场即开。几个背背子的坐在茶社外面的台阶上,就着黄瓜吃馍,背架子靠在街沿上。
在幺师馆子里煮了碗面端到街边上吃了,幺师又送了我一碗白菜汤。馆子里座无虚席,幺师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喝醉酒的顾客还在一个劲儿地要菜,不给一点好声气;等着上酒菜的顾客用筷子敲打着杯盘。连幺师的爷爷都出来了,驼着背在案板上切肉。
我把面钱塞进幺师胸前的围兜,准备去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晒太阳。幺师扔了锅铲跟出来,说有话要对我讲。我以为她是要退我的面钱,拔腿就跑。“人家有话跟你讲,你跑啥子跑?”幺师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像是要哭了。我站住,转过身,看见顾客都从幺师的馆子里跑出来冲着幺师的背影喊:“嗨,幺妹儿,你都跑了,我们吃啥子?”
“我只讲一句就走,客人都等着呢!”幺师说,“爷爷托人给我说了个媒,我不喜欢,想请你给我做主。”
“我给你做主?”我犹豫了片刻,马上改口说,“好啊,等你空了,我给你做主。”
我本来还想问问幺师,那个穿裹裹裙、插野鸡翎子的是什么人。
在大佑下榻的客栈前面,我遇到了张槐李。他又喝醉了,睡在街边的一小片枯草里。几个小孩垮了裤子正要往他嘴巴里尿尿,被我呵斥住了。飞地上的小孩子一点不怕人,走远了还捡起石子朝我扔。
我希望在张槐李没喝酒的时候碰见他,请教他墓碑上的蛮文,见识一下他的风度。听说他过去是飞地上最有学问的人,也是最有风度的。
太阳擦着河对岸兽脊一样的山梁往西走,到下午木摞子上都晒得到太阳。山脊有几个驼峰一样的凸处,也只能挡住小半会儿太阳,小半会儿过后便又能晒到了。
我坐在木摞子上,先是面朝大河和山脊一方,看驼峰,看驼峰与驼峰之间的凹口,但都是逆光,晃眼得很。喊声和枪声倒是无比清晰。慢慢地在暗影里找到猎人,也只是一个奔跑的黑影,在荆棘丛时隐时现。前面奔跑的盘羊也是黑影,像夏天的一小块奔跑的云影。往往是看见盘羊先栽下去,然后才听见枪响。
猎人翻过山梁到山背后去了,我也翻过木摞子,面朝卫生所的药房坐下。不再是逆光,青砖平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每一轮廓都清晰而温润,虽已是午后,阳光里像是还弥散着淡淡的霜气。
卫生所药房的朱门开着,雕花木格窗开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我期望的药剂师伫立门口或者窗前。我也懒得想象。我仰躺下,头枕双手,半闭着眼,开始想头天夜里的事——小裁缝、小巷子、泥巴墙、石墙、檬子树、木栅栏、菜地、木楼、油灯、原木梯、神奇的醒酒药……阳光照在眼皮外面,眼皮里面又呈现出这些东西。小裁缝该起床开门了。我想知道她现在的感受,以及对昨天夜里的记忆。我想在眼前的冬阳下找到那栋木楼,看一看那条有泥巴墙和檬子树的小巷,看一看那栋木楼的内部究竟是怎样的结构。有些话不便明说,特别是不便在小裁缝面前明说。我有一种直觉,小巷和木楼都不是真实的,进入小巷和木楼的小裁缝和我也不是真实的。昨天夜里,我们在某一时间某一路口由真实拐进了梦境。不过,直觉归直觉,我还是希望能够找到那里,看见阳光下白光光的小巷、泥巴墙和石阶,看见阳光透过亮瓦落在木楼的泥地和楼板上,神龛上熄灭了的香蜡和扑满尘垢的神位一目了然。还有里屋油灯下的土豆,在白天的光线中显露出丑丑的芽口。如果叫上小裁缝同去,还能看见小裁缝在下午的冬阳下的样子——脸庞的样子、穿了碎花棉袄的腰身扭动的样子、发辫甩动的样子、爬楼梯的样子……唯独不能看见她点灯掌灯的样子,她在楼上叫我名字的样子。与昨天夜里相比,她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
睁开眼睛,无意中看见了药剂师,她穿着白大褂,端着一个青篾簸箕,从朱门走出来。朱门的宽窄与簸箕的大小刚好,药剂师也掌握得好,经过门框时没有一点擦挂,簸箕也没有倾斜。
药剂师真是有点从天而降的感觉。我没有一点准备,惊慌像是来自厚厚的云层中的一个闪电,从我体内慢慢向外扩散。我更愿意把我当时的感受比喻成从一块冰的里层慢慢扩大的一道裂缝。好在我还能压制住。药剂师把簸箕端得太高——几乎就搁在她的双乳上,遮住了她的整张脸。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腰部、髋部和两条腿,但都在白大褂里,我只有通过走动时的节律捕捉到白大褂里面的细节。
药剂师朝木摞子走过来,渐渐露出额颅和两只眼睛。她是披肩发,只有稀疏的刘海,即使在阳光下额颅显得也不是很白净,带一点麦麸色。她的眼眶很深,睫毛黑黑的,眼眸有一种温婉的忧伤。她的双眼给我的感觉,有些类似一位近视眼患者摘掉眼镜的样子。她的鼻梁却很挺,有种傲气。我希望往下能看见她的嘴巴,一位神秘的药剂师的嘴巴,还有下巴——我可以想象到的弧线与质感。但很失望,她戴着大口罩,嘴巴和下巴都严严实实地包在口罩里。她的颈子一直都被簸箕遮着,我想也会带一点麦麸色。
药剂师的簸箕里装着切好的药片。我先是闻到它们的气味——当归的气味、杜仲的气味、川芎和天麻的气味……然后才看见它们切片的样子。
药剂师从我的前面绕到我的身后,把簸箕放在我刚才坐过的木摞子上,弯下腰,用纤细的手指匀了匀簸箕里的药片。她弯腰的样子好看极了,白大褂里自然下垂的乳房凸显的轮廓让我体内的裂缝又拉长了几寸。
药剂师这样进进出出地跑了好几趟,端出一簸箕又一簸箕的中药晒在木摞子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青篾簸箕在木摞子上摆成了一个“飞”字。我看着她忙碌,始终猜不出她嘴巴和下巴的样子。
她像是没有看见我——怎么可能?我坐在木摞子上,正对着朱门,目光的焦点一直跟着她。有一次,她匀过簸箕里的药片,径直走到了玉兰树下。玉兰树上还晾着女人的用品,只是不再滴水。我在她眼里像是不存在。她靠着玉兰树,揉她的后腰,揉她的屁股。我看得出,她呼吸有点紧,胸脯起伏得厉害。我几次想喊她,叫她到木摞子上来歇会儿。没什么不敢想,虽然想起来有点紧张。这样再正常不过了。两个人坐在木摞子上晒太阳,说话也可,不说话也可。完全可以是两个陌生人,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各人看各人的风景。有几次,我都做过深呼吸,声带都绷紧了,最终也没敢出声。倘若她放下簸箕,坐到木摞子上了,我又能跟她聊些什么呢?她又会告诉我什么呢?大佑?她的男人?那条小巷和那栋木楼?达瓦山下的暗河和沙金?倘若我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坐着,之间隔着好几个身位,又像什么?我会非常紧张,非常非常紧张,甚至窒息。
要是药剂师不戴口罩,嘴巴和下巴都露在外面,我会不会喊她?
张槐李从卫生所的前院进来了,蓬头垢面,没见戴他的博士帽,后面跟着那位已经见过面的自称是药剂师男人的男子。男子看见了我,对我打抿笑。我朝他招手。他丢下张槐李,跑过来。
“一个人在晒太阳?”男子停在木摞子下面。
“昨晚大佑喝醉了,为他找了一夜的醒酒药。”我说。
“你晓得我这儿就有,咋不来找我?”男子说。
“来找过的,你们睡了。”我说,“没敢喊,怕打扰你们。”
“晚上就我一个人,不怕打扰的。”男子说,“以后再喝醉,在大门外喊就是了,我晚上惊醒,听得见。”
“你一个人睡?”我问男子。发现自己问得有些唐突,话已经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那她呢?药剂师呢?”我说。
“她陪她母亲住。”男子说,“她母亲病了。”
她母亲会不会就住昨夜我跟小裁缝去过的木楼呢?我突发奇想。
我叫男子也到木摞子上来晒太阳,他说他跟人在青稞茶社坐了半天了,还是先回药房看一下。我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鬼晓得他这半天跑哪里去了!
就在我和男子说话的时候,张槐李已经爬上我背后的木摞子仰长八尺地躺下了。他很像是一片落地很久、已经腐烂的木叶!
男子进了药房。我不经意看见药剂师站在木格窗前朝我张望。也许不是张望我,是张望木摞子,张望木摞子上白晃晃的阳光。她换下了白大褂,披了件中长的青衣——也许她不是药剂师。
从木格窗往外面木摞子看,会是怎样的景象?
男子从药房出来,带了青衣女子。我一眼就辨出不是药剂师。他们手牵手爬上木摞子,挨我坐下。
青衣女子爬木摞子的时候,我从好几个角度打量过了,她不像是药剂师。身高、体态像药剂师,但面庞跟气质不像。药剂师不是突出身体,突出性感,而是突出一种半凝状的灵魂(忧伤而又神秘),说是气质也行。眼前的这位穿青衣的女子突出的是身体——非常世俗化的身体。
“我认得你的,你经常一个人到木摞子上来晒太阳。”青衣女子转过脸来笑着说。她笑起来,脸颊有好看的酒窝——药剂师不可能有酒窝。
我看着她,准确地讲是看着她脸颊的酒窝,不知道说什么。
不是经常,是有时。我在心里做了纠正。
“你是旅行家,还是买卖人?”青衣女子问我,马上又伸出根指头放在嘴上,“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我没有说。这时阳光斜照到了她的侧面,把她的发辫和额颅染得金黄金黄的。我希望她是药剂师,我希望问我问题的女子是药剂师,在下午的冬阳下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半凝状态,有融化的部分,有漂泊的部分,有升腾、消散的部分。她是深眼眶的,长睫毛的,麦麸色的,脸颊的苍白和眼眸的忧伤足以化解所有的积郁。
青衣女子没有立即猜,她和男子换了个位置,挨我坐下。男子有点郁郁寡欢。
“你别老埋着头,我要先看看你。”青衣女子说。
“你会看相?”我说。
“你是买卖人。”青衣女子说,“不对,你是旅行家。”
她站起来,跨过两根原木,下到我面前,做观察状和沉思状,像是依旧拿不定主意。
“你是旅行家。”她用肯定的语气说,但马上又改口了,“你或许还真是个买卖人。”
男子突然笑出了声。
“你过来坐下,我告诉你。”我说,“我既不是买卖人,也不是旅行家。”
“那你是啥子人?”青衣女子没过来坐,依然站在我面前。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实话讲吧,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又是如何踏入飞地的。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到木摞子上来晒太阳,都是我不认得的,但他们彼此却很熟,用俚语相谈甚欢。
现在,轮到我和那男子说话了,但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有自己去达瓦山走一趟,亲眼看一看那些废弃的金洞子,才能知道飞地上的传说是真是假。至于达瓦山下掩埋的兵士和整碗整碗的沙金,估计只能是传说了。
当然,我和男子也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我很想知道青衣女子和药剂师的关系,他肯定清楚。实话说,我比关心达瓦山下的沙金更要关心药剂师。就在青衣女子找我说话的时候,我也一刻没有放松对朱门和木格窗的警惕——我差一点没生出幻觉!
青衣女子缠着要我讲一讲我来飞地之前的生活——别处的生活,我有点讨厌她了。我想药剂师不会,不会跟我说话,更不会把脑壳耷拉在我的膝盖上。
太阳眼看就要落了,我从木摞子上下来,去找小裁缝,我想叫她带我到昨夜去过的巷子和木楼看一看。
六
从后门出去,走上次走过的小路。穿过槭树林,走过乱石窖,下到溪边。溪水又枯落了几指,现在可以不脱鞋走过桥下了。
一级级走石梯路上去,听见小裁缝的裁缝铺里有人骂骂咧咧。走到后窗把脸贴在窗纸上看,太阳的反光太强烈了,啥也看不见。
转到前窗,看见一个男人举起一把算盘在打小裁缝,我连忙蹲在窗台下。男人一边打一边骂,声音时大时小,骂的都是一些牛马踩不烂的脏话毒话。小裁缝蹲着,没敢吱声,拿双手抱着头。
我下到街边,不甘心就这样走了,想进屋制止又没那个胆——要是小裁缝已经坦白了昨夜的事,岂不反倒牵连了她?我知道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反暴力,可是真正遇上,要做出行动又很困难。
我怎么会去想那个打人的男人就是大佑?男人的声音还一声声传进耳朵,我却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因为激怒,男人的声带完全被扭曲,声音已经成了假声。再说,我也不记得大佑的声音了。
重新走到窗前窥视。不是大佑。我希望是大佑,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冲进去,夺了他手里的算盘,扔到大门外去。我可以大明其白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小裁缝。算盘碎了,散落一街,一颗一颗的算盘珠像活了一样沿街滚动,纷纷滚落到天生桥下面。
不是大佑,我悻悻地走了。我有一种直觉,他才是小裁缝的男人。
时间还早,但太阳已开始落山。大峡谷里的日照本来就有限,何况又是在冬天。
我住的地方最先没入阴影,然后是我们等饭吃的厨房,然后是厨房前面的那棵柿子树,然后是土司衙门代办处、是邮政所、是粮店、是卫生所,然后是一家家客栈,是整条街……我得赶在小镇完全没入阴影之前,找到那条有泥巴墙和檬子树的小巷,找到那栋木楼。
小镇只有一条独街和三条巷子,我察看了每条巷口,都没有印象。有两条小巷一眼能望到头,只有箭竹编的篱笆,没有泥巴墙和石墙,更没有檬子树。唯一较深的那条小巷,全程都是下坡,与我对石级的记忆不相吻合。
我来来去去在小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幺师又到了清闲的时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没忍心进去叫醒她。
街上已经晒不到太阳了,眼看小镇后面的台地也快没入阴影了。我心头一发急,拐进了一条朝北的巷子(不可能的巷子),但没多久就走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堵石墙,不高,爬上去能看见田垄、一畦畦的菜地,也有栅栏,也有柴门。我走到高处的田埂上四望,没有檬子树,没有木楼。刚看见菜地、栅栏和柴门时,有了一点印象,或者说是有了一点记忆被打通的感觉,但很快就又消失了。
从田垄返回小巷,下细打量两边的板壁和地上的石板,审视石墙上枯干的青苔和荨麻,依旧不能唤起一点昨夜的印象。
再次爬上高处的田埂,努力去假想——泥墙的位置、石阶的位置、檬子树的位置、菜地柴门的位置、木楼的位置……压根儿就没有可能,真要一一布置,得打破现有空间重新规划。
我摇摇头笑了笑。从高处看下去,小镇全没入了阴影,错落有致的瓦屋显示出了它们的本黑色。对岸山脊的影线退到了我的脚边,轮廓分明。
这时候,我特别想小裁缝,要是她在,她会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会引我再一次走进那条有泥巴墙和檬子树的小巷,走进那栋木楼。
回到幺师馆子,感觉温度下降了许多。馆子里没有客人,幺师已经睡醒,正在准备自己的晚饭。见我进来,往火盆里加了一铲木炭。
“你先烤烤。这个鬼地方,太阳一落就冷,风又大。”幺师说。
“给我炒一份肥的,煨半斤热酒。”我不停地搓着手。
“有肥的,有热酒,你跟我吃好了。”幺师说,“你忘了?我还等你给我做主!”
我不再去想刚才的问题了。它们存不存在不关我的事。它是一盏油灯或者一束光和它所照见的世界。见到小裁缝,我会问她。我还有一点神魂颠倒。我不喜欢神魂颠倒,不喜欢被虚幻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时间——搞得神魂颠倒。
七
在厨房前遇见大佑,问黄连溪的瀑布好不好看,他居然回答不上。我就晓得他昨天一早起来并不是去黄连溪看瀑布了。我如果问他达瓦山下面的暗河怎么走、金子多不多,他一定说得头头是道。
我不好揭穿大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没准儿遇到事情我还得靠他。我问他看没看见小裁缝,他说昨晚喝高了,回客栈倒头就睡了。黄连溪有那么远吗?冬天的瀑布有那么好看吗?我不好揭穿他。我没有再说什么,小裁缝又不是我的什么。
变天了,刮起北风,飞地变成了铅色。在我的感觉中,昨天的太阳像是已经隔了几个朝代。
厨房门开着,冰锅冷灶,不见炊事员。我和大佑坐在老田家门口的芭蕉树下——哪个好事者把厨房门口的长木抬到了芭蕉树下。
也许是传说外面在打仗的原因,等饭吃的人一下子减少了。其实,外面打仗不关飞地上的事,飞地是皇帝老儿的皇帝老儿的皇帝老儿划的,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至少没有人敢公开越雷池一步。从某种意义讲,飞地是一个真空,它的最大值可以超出时间。
有一阵子,我的视线落在厨房前面的那棵柿子树上,心思却飞到了药剂师那里。柿子树上还剩三个柿子。也可以这样讲,柿子树上只剩三个柿子了;再过几天——也许明天早上起来,也许马上,三个柿子就会只剩两个或者一个,或者一个不剩。不过,等到明年春天,最好是初夏,便又能看见满树的柿子了。
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从葡萄架下过来。空气是铅色的,她没有影子。她背上的背包又长又鼓,显得很夸张。她笑盈盈地朝我们招手,我们只是笑。
“饭熟了吗?我想吃了走,储存一点能量。”女旅行家走到我们面前,把旅行包从身上放下来,立在我侧边的木头上。
我和大佑望着她,好像都没有听懂她的话。旅行包在木头上没立稳当,我伸手过去扶住。
“我看到报纸了,龙安城已被热军攻占,田锡侯和杨兴斋都跑了。”女旅行家说,“热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梯子驿,我劝你们也走,最好是往西走。”
大佑听了,脸变得刷白,转过头来望着我——讨我的主意。
“飞地是做啥的?”我说,“飞地可不是吃素的!七百多年了,哪个敢动飞地一指头?”我有点信口开河。
“我也想走,只是情缘不好割舍。”大佑说,“我没有料到,飞地上的情缘会如此缠绵!”
我们叫女旅行家坐下一起等饭吃,她不坐,她去厨房看了,她说她不等吃这顿饭了,要马上赶路。
“山不转水转,彼此都留个地址吧!”女旅行家一边说,一边把旅行包靠在腿上,从包里掏出一个黑皮本子递给我。
我在本子的最末一页写上我的地址,然后把本子递给了大佑。
女旅行家也给我们留了她的地址,但只有一份,弯弯曲曲的字符很像我在墓碑上见到的蛮文,我看了一眼就交给大佑了。
女旅行家背起背包走了,回头笑盈盈地朝我们摆手,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望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我的眼眶慢慢蓄满了泪水。
我刚刚平静下来,女旅行家又回来了。估计她最多走到卫生所外面。她说她忘了告诉我们一件重要的事:唐吉三正在和王土司勾兑,要取道飞地回绵竹。
“就算热军进不来,唐吉三也要进来。”女旅行家说,“唐吉三是谁,你们比我清楚。”
其实我一点都不清楚。我知道一点的是朱子熙,从摩天岭过来的悍匪,杀人越货,在万古老林里砍火地种鸦片,飞地上的人都把他比作张献忠。但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对于热军,我仅仅是有所耳闻,他们一直都在南方挨打。
这一次,女旅行家走了没再回来。她是真的走了,从飞地上走了。我有时候会犯糊涂,不知道飞地上有时间还是飞地之外有时间;也不知道是在时间里面好,还是在时间外面好——时间里有生死,时间外面没有。我害怕犯低级错误,把问题弄反了,从时间外面走到了时间里面。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多好笑的一个人,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比如生就是从时间外面进到时间里面,比如活着本身便是一种经典的时间形式。有着异族长相的女旅行家从飞地上出走,不过是在时间内部的一种位移,只有在途中遇上昏迷、死亡,才算是走出了时间。然而,这不是我可以探究的,也不是我想要探究的,我想要探究的是另一种时间之外,留在飞地上或者走出飞地,永远不会威胁到我们作为肉体的存在。
我和大佑对唐吉三做了各式各样的猜测,最后都一致认为他是个绿林好汉,是个像佐罗一样的人物。不过,我们还是在王土司该不该放他一马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大佑认为应该放他一马,因为他是东方佐罗。我却不以为然。正因为他是佐罗,或者说良知,我才不以为然。我是不信任王土司的,听说他的心像达瓦山下的暗河一样又深又黑,我怕唐吉三被他忽悠。我的担心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朱子熙就是被老土司忽悠的。好在朱子熙是个杀人越货的棒客,不是什么好人。
就在我和大佑做这番无名猜想的时候,来厨房等饭吃的人又多了几个。我在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见过的青衣女子也来了,她换下青衣,穿了身紫袍。问起唐吉三,她居然知道一点:从青川过来的土匪头子,只抢官家和烟商,不祸害老百姓。我问青衣女子飞地上有没有人亲眼见过,她说她也是听别个说。我有点失望,好长时间视线都没有再落到青衣女子身上。我希望能从铁匠或屠夫的嘴里得知唐吉三的一些情况,希望青衣女子能为我提供线索。一个猎人或者一个草药先生最好,他们上山钻老林的时候多,说不定遇到过唐吉三。
八
我想去铁匠铺问问郭大爷,顺便看看小裁缝。铁匠铺总爱背着王土司打一些刀刀枪枪,私下卖给土匪。土匪也时常威胁铁匠铺,扔下一褡裢金银。
我没好得叫大佑,大佑已经答应爬到柿子树的顶梢去为青衣女子摘最后的三个柿子。我深知大佑面临的难度甚至危险,但还是鼓励了他几句。我只有把青衣女子和药剂师想成一个人的时候,才表现得不安。
那棵柿子树太高了,我走到十字街口回头还能望见。叶子一片不剩,三个柿子分挂在三个不同方向的枝头像三盏闹别扭的灯笼。大佑已经在树巅,不像鸟,像只笨猴,无论怎样伸手也够不到柿子。树梢晃荡得厉害,我担心大佑从树上摔下来。
冷场天,又没太阳,一些店铺关着门,一些店铺掩着门,人缩在里面烤火。石板街以及街面上的空气都呈现出时间本身的铅灰色。谁家的狗或者猫从屋顶下来,一溜烟穿过小街,倏地爬上对面的石板房,它们在空气和时间里搅起的波澜转眼就平复了。偶尔碰见一个头戴栽绒帽、腰扎葛麻藤、满脸漆疮的人,不敢去对接他怯生生的目光。不用猜也知道,他整个夏天都在老林里割漆,现在正忙着找买主。
铁匠铺在镇子西头夺补河对面的郭家大院,过了天生桥还要往前走一段土路。一笼竹子遮蔽了飞溅的火星。郭家大院是个背静的地方,打铁的声音和铁屑的气味通常都过不了桥。
路过小裁缝的裁缝铺,我很不踏实地朝铺子看了看。看见小裁缝高出窗户的半个脑壳,才感觉踏实了一点。铺子里安安静静的,使剪刀的声音非常清晰。走过去站在窗口,小裁缝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我。她笑了笑,马上又收住了。她的脸上、颈项上满是抓伤。
“你晓不晓得唐吉三?”我尽量让视线避开那些刚刚结痂的伤疤。
“你问他干啥?”小裁缝说。
“你不晓得,他可不是个凡人,他想要王土司让个道,借飞地回绵竹。”我趴在窗户上,眼睛像是被小裁缝的伤痂粘住了。
“先不要急于下结论,说谁是凡人谁不是凡人为时过早。说王土司不是凡人我信,说唐吉三……”小裁缝站起来,绕过缝纫机,朝我走过来。
“我去找了那天晚上我们走过的巷子和我们去过的木楼。”我说,“可是没有找到,差不多把整个小镇都找遍了。”
“找它干吗?”小裁缝说,“其实,你完全不用去找。”
小裁缝看着我,咯咯地笑,不晓得有什么好笑。她笑的时候,颤抖从胸脯传到了她的颈项和额颅,血从伤疤里渗出来,细细的像一些红线,继而合在一起编织成了零星的玫瑰花瓣。我很惊诧她居然没有感觉到疼。我们离得很近,中间就隔着一个窗台,每一根红线的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跟青衣女子一样,对于唐吉三,小裁缝也只是听别个说起,不知道有哪个亲眼见过。我想问她更多,问她大佑,问她那个凶男人,但我没问,她的血从伤疤里渗出来编织成的玫瑰花让我又兴奋又害怕。
“我去过铁匠铺,打一把剪刀,铁匠铺的风箱好大,扯起来炉子里的木炭哭得嘶声淘气,炉火熊得,再硬的铁丢进去,眼睛一眨就变了。”小裁缝说,“千万莫相信文件,说什么飞地上的刀枪都来自境外的不法商贩,其实都是郭家铁匠铺打的。”
小裁缝的这番话,我没有信,也没有不信。把一个铁匠铺说成兵工厂,我得有一个判断的过程。
小裁缝的话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男人和女人。铁匠铺是一个女人,把男人丢进去——男人得有足够的硬度。
小裁缝是不是铁匠铺?在大佑、我和打他的那个男人当中,谁最持久?
我去到铁匠铺。之前在竹林边犹豫了一会儿。我在想,我该以什么身份拜访铁匠铺,假如有人问起——嗨,带铁了吗?想打个啥子行头——我该如何回答。
先看见人影子,再看见人。铅灰的天光中,冷却的铁、铁匠铺和打铁的师傅慢慢沉淀为黑色。木炭红彤彤的。拉风箱的人红彤彤的。埋在炉火里的生铁以及各式各样的半成品红彤彤的。
我站在近旁,看一个师傅和两个徒弟轮换着打一把铡刀。我尽量避开四溅的火星,以免落在肉上。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铁末的气味。我想找个机会搭讪,一直找不到。三个人你一锤我一锤,完全沉迷在他们早已习惯了的节奏里。
“离远点,看把你哪里碰到!”老师傅说。
我往后退了退,看两个徒弟联手用大钳把成型的铡刀抬到水池边,将刀刃部分浸在水里。铡刀蘸火的一刻发出了响亮的叫声,并制造出了大量的蒸汽。
铡刀蘸火的时候,一个徒弟过去拉风箱,一个徒弟站在原地护着铡刀。老师傅从身上取下烟荷包,卷了一袋兰花烟,用粗大的铁钳夹了火石子点燃,嘭轰嘭轰咂起来。我蹲在水池边看铡刀蘸火的变化,闻到了兰花烟奇异的香味。
“买现的,还是趁打?”老师傅问我。
“敢问师傅,可认得唐吉三?”我说。
老师傅看了看我,没有搭话,将烟袋衔在了嘴里。
“我只是打听一下,飞地上哪个亲眼见过唐吉三。”我说。
“我这儿开的是铁匠铺,只管打铁和卖铁货,啥子唐吉三,我今年活到六十八了,听也没听说过。”老师傅一边说一边在炉台上磕烟锅,继而将脸转向两个徒弟,“唐吉三,你们听没听说过?”
两个徒弟看了眼师傅,摇了摇头。
一个猎人进来说他晓得唐吉三,他亲眼见过唐吉三。猎人反穿着一件自制的麂皮袄,包着黑布帕,扛着猎枪,身上散发着熏人的膻味儿和酒气。
“你真见过唐吉三?”我一把抓住猎人的衣边,生怕他跑了。
老师傅看见猎人进来,连忙过来招呼,两个徒弟也跟着过来。
猎人把枪从肩上取下来,递给一个徒弟,转过身对我说:“跟我打听唐吉三,你算是找对人了!”
“马五,你喝多了,唐吉三你也晓得?”老师傅说,“一个打猎的,谨防到枪走火!”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使枪好久走过火?你打铁就是打到后脑壳爪爪,我使枪也不会走火!”
马五喝得已经认不到人了。
老师傅不再跟酒疯子说,把两个徒弟叫过去嘀咕了几句。一个徒弟冲我过来,叫我知趣一点快走,别等他们来撵,一个徒弟冲猎人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脚头腚子。我正要跑,听见从街上传来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还夹着纷乱的脚步声。
我一口气跑到天生桥,看见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向了卫生所。
“出了什么事?”我拦住一个抱孩子的女人问,女人像是压根儿没听见也没看见,径直朝前跑去,孩子的小棉鞋掉到了地上也不晓得。
猎人一瘸一拐走过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出啥事了?看把这些人跑的。”猎人问我。我瞟了他一眼,那么几下,他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我想问他是不是遇到老虎了,但我没问;倘若我问了,他或许会说:“久走夜路,哪有不碰到鬼的?”
不经意抬头,又看见了那棵柿子树。树干树枝都是铅色的,光秃秃直抵云间。从天生桥看过去,比在十字街口看见的要多。三个柿子,还剩一个。或许是天光的缘故,远远看上去,柿子并无它们本身娇艳,几乎是黑白的。
想起大佑,我突然害怕起来。柿子树上的柿子,人们奔跑的朝向……一个不祥的预感,差不多将我点燃。
我的预感很准确。大佑出事了。他从柿子树的顶梢掉了下来,摔在了屋檐上,再从檐口跌下来,掉在了洗衣台上。
我跑拢的时候,大佑已被人从洗衣台上搬到了枇杷树旁边的乒乓台上。我看不见大佑。枇杷树底旁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芭蕉树底下、核桃树底下也是人,扯着飞地上特有的腔调议论着,或者夸张地打着手势,或者狂笑。好几次,我试图挤进去看一眼大佑,都没能挤进去。透过人缝看见穿白大褂的柴医生,我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远远地,看见幺师和一个大男孩手牵手走过来。每人都背了一大背菜,走得爬腰爬腰的。走近了,才看清,男孩背的是一背萝卜,幺师背的是一背白菜。
看见我,幺师的脸颊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随即埋下了头。大男孩也有一点害羞,有一点傻乎乎,对我似笑非笑。
“馆子的生意有这么好?”我问幺师。
“馆子哪有这么好的生意?是收回去盐腌菜。”幺师说,“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好用。”
幺师没好得给我介绍与他牵手的大男孩,不过我已经猜到了,应该就是她爷爷给她总承的那个男人。幺师也是,口口声声叫我为她做主,没等我出面,自己就给自己做主了。
听说从柿子树上摔下来的是大佑,幺师也想挤进人堆里去看。
“他该不会死吧?”幺师问我。
“该不会哦,我看见有柴医生在。”我说。
幺师问我口渴不渴,说她家的生萝卜特别好吃,又脆又甜。说罢,就让她的大男孩为我挑了一根削了皮。是一根青头萝卜,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真是又脆又甜。
枇杷树底下的人突然散开了,我预感到不妙,扔了萝卜跑过去。散去的人都摇着头。我看见了大佑,躺在乒乓台上,脸上盖着一张枇杷叶。柴医生看见我,问了一句:“你也来了?”我点点头。我看了一眼大佑,又看了一眼柴医生。柴医生说:“这么高的树,又是在顶顶上,华佗再世也只有扯手指拇儿!”
我走过去摸了摸大佑的手腕,像是已经没有脉。我又将两根指头放在大佑的鼻孔前,也没感觉到有气息。揭开枇杷叶,大佑看上去好好的,只是耳朵和颈项上有一些轻微的擦伤。左腿像是骨折了,无法打直。
“真的就没有一点救了?”我问柴医生。
柴医生白了我一眼,他已经收拾起他的药箱和听诊器。
“要不要再做一下人工呼吸?”幺师走过来问柴医生,眼流水滚蛋儿一样。
“都做过几十遍了,没有用。”柴医生说,“你们不信可以垮了衣裳看,肋巴骨都快压断了。”
听了柴医生的话,我和幺师对视了一眼。
幺师想要嘴对嘴为大佑做人工呼吸,又怕站在一旁的大男孩不能接受,显得很为难。大男孩脸色刷白,眼皮一直在打站。我在散去的人群中搜寻,希望能看见青衣女子和小裁缝;我不可能为大佑嘴对嘴做人工呼吸,但小裁缝和青衣女子可以。
小裁缝跑过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大片的泪水,两只眼睛也红得像兔子的眼睛。青衣女子跟在后面,手里还捏着一只柿子。小裁缝的经过在已经散去的人流中引起了不小的动荡,散去的人开始重新聚拢。有人在跑动中绊倒了大男孩搁在石凳上的一满背萝卜,萝卜从背篼里滚出来,有人顺手捡起一根边剥皮边吃。
小裁缝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我们,我看见她的两个眼眸都变得疯狂了,没有敢喊她。她像是陷入了与我们隔绝的另一个世界——大佑的世界。幺师和柴医生想要去叫醒她,被我拉住了。
人们重新围过来,只是围得没有起先那么拢,中间留出了一个空当。
小裁缝跑拢,不由分说地趴在大佑的身上,嘴对嘴做起了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的整个过程,我都看见小裁缝的脊背在颤抖。继而是大佑的颤抖。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怪的草药的气味,闻了让人有些兴奋,有些魂不守舍。
第一个表现出魂不守舍的是幺师的大男孩,他不去捡滚落一地的萝卜,反倒跑过来抱住幺师的腰杆,试图亲热。幺师自然不许,不过也没有极端到顺手给他一记耳光。她只是躲避,一个回转,侧身抱住了我。
大佑被小裁缝救活了,醒来之后显得若无其事,久久地与小裁缝搂抱在一起。小裁缝把嘴里没有嚼化的草药吐在地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去亲大佑。“打啵儿了,打啵儿了!”一个穿长衫扎小辫的小男孩叫了一声,冷不防被后面的大人狠狠地揪了嘴巴。小裁缝泪流满面,两个眼眶冒着热气,像温泉一样热腾腾的。
“他是托了老田家鸽子的福。我亲眼看见,他从树上往下掉的时候,正巧有一队鸽子从下面飞过,他是先被鸽群托了一下,才掉到房背上的。”
我听见有人在对面说,抬头去看,看见了站在小裁缝身后的青衣女子——她正偷偷地在看我。
九
大佑和小裁缝的关系已经明确,我暗自松了口气。我不愿再去想那个打人的男人,他或许只是小裁缝的一个表亲或者什么,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感情指向。我的感情指向在卫生所的后院,在那个神秘兮兮的药剂师身上。她虽与青衣女子同在药房,却并不等于是青衣女子。她穿着白大褂站在窗前,平静地朝窗外眺望,窗外的橘子树、玉兰树和鸟儿都能感觉到。窗户之外,她目光所及的一切物件都变得生动而极其敏感,像是移植了她赋予的某种特殊的神经。她的眉骨,她的长睫毛、黑睫毛,她的口罩下面无法预测的嘴巴和下颌(包括无法预测的下颌骨的弧线),她的想象中凸出的锁骨,她的白大褂下面可供想象的身体……在我的眼里,都不只是一个人的身体,一个人的身体的局部,它们也是一种光,一种灵魂的状态,可以融化,可以吸纳,可以与我的精血、感情、思想重组。而青衣女子是实在的,有限的,甚至是庸俗的。我无法计算出,在怎样一个取值范围她才能作为药剂师的替代——我也不能接受。药剂师在药房里走动,怀里抱着小小的碓窝,一边走一边捣药。她的影子和草药甘甜的味道一并从窗口飘出,让木摞子上的我战栗。有时候,她的纤细的手指和温柔的目光也会去碰一些透明的玻璃器皿,接触酒精和火焰。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物质经她的手生出新的物质,也会滋生出创造的兴奋,但她总是表现得很含蓄,呈现给我的是一种惯常的平静。
在大佑养伤的日子里(他的肋骨断了三匹,几天后疼起来才发现,左腿并没有骨折,只是软组织损伤),飞地上下了第一场雪,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变成了雪窖。我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我喜欢下雪,喜欢走在雪地上听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也喜欢视觉在屋檐上的积雪、枯树上的积雪、桥栏上的积雪以及溪流边的积雪获得的享受;一方面我又渴望出太阳、晒太阳——坐在木摞子上看药剂师。
柴医生给大佑上了夹板,为断裂的肋骨做了支撑。小裁缝找来几种草药嚼烂为大佑做着外敷。我怕草药有毒,建议小裁缝不要用嘴嚼,拿到药剂师那里去用碓窝捣,小裁缝不听,还说口水搅拌的草药疗效好。我听了有点感动,我知道是疗效,也是女人的母性。
“在哪里找的草药?”我问小裁缝。
“当然是在飞地上了。”小裁缝说。
“我知道是在飞地上,我是问在哪个诊所或者哪匹山上。”我说。
小裁缝没有再说话,只顾埋头料理大佑的伤。我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呈现出那条小巷(泥巴墙、石墙、檬子树、木栅栏、菜地)和那栋木楼(油灯、空房间、空床、土豆、原木梯)。
“你一定又去了那栋木楼?”我说,“怎么不叫一声?我好陪你。”
“大天白日的,要哪个陪?”小裁缝说。
“晚上还去拿草药的话,叫我一声,我为你掌灯!”我说。
小裁缝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表态。在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空洞与茫然的混合物。
小裁缝在,我每天便不便久留在大佑的病榻边。我在的时候,小裁缝并不怎样去和大佑说话,也没有更多的亲密的举动,她只是忙,烧水、续火、抱柴、扫地、抹灰,偶尔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发辫和衣领衣袖。小裁缝是一位相当传统的女性,这个传统里有家教的成分,也有天生的成分,我看得出来。我总是跟大佑说几句就走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电灯泡。大佑的眼眸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流露出的仅仅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的空阔与无味。我倒是从小裁缝的眼眸里看出了渴盼,没有我在的时候,小裁缝未必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比如去抱抱病榻上的男人,与他亲嘴,或者盘起头发钻进热被窝,挨着喜欢的男人和衣而卧;然而,她渴盼单独与大佑在一起却是确定无疑的,她至少可以坐到床边跟他说点私房话,好好生生地看他几眼。
雪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四野白茫茫的样子限制了我的想象。走在冻得硬邦邦的雪街上,已经听不到脚下再有嘎吱的声响。上街子和下街子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十字街口一家卖火柴和卖洋油的铺面半掩着门。整条小镇,除了几个穿短袄、掉鼻涕的野孩子在幺师馆子门外滑雪,便再难得看见一个人。
接连几天,我都是在午后时光出门,漫无目的地在小镇瞎转。小镇上的人午饭吃得稍晚,雪街上的寒气里总是弥漫着腊肉香味和酒香。
青稞茶社很有名,听说十年前一个外国人来飞地就住在里面,回去还把它写进了书里。我进去转了一圈,冷冷清清没一个客人,掌柜子在后院跳面具舞(见我进来,马上把面具取下来不跳了)。
我站在天生桥上,看流过冰雪的瘦溪,它酷似病弱女子的一根静脉。小裁缝的裁缝铺挂着把十字锁,夜晚的飞雪堆到了门槛。
路过幺师馆子,我想去敲门,进屋烤烤火,说说话。这雪一下,人都不见了,连个说话的也找不到了。犹豫了一阵还是放弃了。我听见幺师与那个大男孩在里面嬉戏,唱着飞地上的歌谣:
白布褂子粉子浆,
四个角角掉麝香。
妹儿跟你擦身过,
香得你娃晕半天。
我自然也去卫生所转了转,借口询问大佑的伤情。柴医生在前院的一间空房子里炖肉,火塘的火熊熊的,肉已经七分。柴医生在火塘边的一把藤椅里睡着了。青衣女子在火边读一本书,从背后和侧面看过去,跟药剂师一模一样。我走进屋,与青衣女子打招呼,她立即站起来迎接,继而指着对面的一把藤椅叫我坐。我朝酣睡中的柴医生努努嘴,青衣女子莞尔一笑。我没有过去坐,我揭开鼎锅,看了看里面的肉。随着蒸汽的升腾,一股难以形容的美味的肉香扑鼻而来。我闻出了肉香里天麻与虫草的味道。
“你看的是本什么书?”我问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没有回答,将书递了过来。我接过书翻了翻,是歌德的《迷娘》,余文炳译,民国二十一年世界书局出版。
“大佑是为了给你摘柿子才从树上掉下来的。”我把书还给青衣女子说。
“其实,我最想吃到的是你摘的柿子。”
青衣女子接过书,口气淡然地说,说过把脸埋在了书里。我偷偷地去看,心一下子扑腾起来——我从她的身上看见了药剂师。
我没有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炖肉。其间药剂师的男人来过,屁股没挨板凳又走了。他说他从葫芦溪借来的水车陷在了雪地里,得马上找几个大力士帮忙拖出来。我问他我算不算一个,他苦笑了一下摆摆手走了。
在一种隐秘的冲动驱使下,我去卫生所的后院转了一圈。两排房子都门窗紧闭,窗户还拉上了窗帘。院坝中间的木摞子已被积雪完全覆盖,像一座雪山,我几次想爬上去,又怕脚底下打滑。玉兰树裹了雪变胖了,树上不再晾晒有女人的用品。
我不敢想象药剂师开了窗、哗啦拉开窗帘的情景,或者开了门走到雪地上来的情景。
在大佑养伤的日子里,我独自去了一趟达瓦山,看到了从北宋到晚清遗留下来的金洞子。
达瓦山在小镇的东边,从小镇到它的脚下要经过水沟子和高家酒坊。水沟子有一座水磨坊,日夜都在吱呀地吟唱,散播出面粉的暖暖的味道。当然,地面上水的痕迹也从未干过。高家酒坊建造在靠近暗河口的一个台地上,几间穿斗式木房,几口酒窖,几袋子玉米和苦荞,几种叫不出名字的酒器。传说达瓦山下的金洞子有多长的历史,高家酒坊就开了多久。
雪已是残雪,散布在背阳的地方,一堆堆,或者一大片。雪融过后,或者雪在融化的过程中坍塌之后,金洞子的洞门一个个露出来,像一张张嘴或一排排牙齿。夏天长出的茂盛的蒿草已经干枯,半遮着洞口。蒿草经融雪浸泡,湿漉漉滴着水,一律朝下倒伏。
我数了一下,单是官道上方的荒坡上就有大大小小十七个金洞子。其中有五个较大,洞口敞开,可以随便进出,剩余十二个,洞口都有石墙封堵。从石墙上的苔藓和大小不等的杂树可以推断出,这批金洞子都是在民国之前封存起来的。有一两个洞口的石墙垮了一半,可以窥见洞内几米远。传说这些金洞子都是与暗河相通的,出过娃娃金。
我大起胆子走进一个洞口宽敞的金洞子,惊动了栖息在洞壁上的蝙蝠。几百只蝙蝠从洞里飞出来,像蜂群一样密集,发出的咝咝声让我头皮发麻。几只低飞的蝙蝠翅膀扇到了我的脸,散发出的气味让人恶心。我不知不觉就往洞里走了几十米,从一个小型广场一般的坝子和凿打整齐的锈壁,可以想象当年采金的规模。
金洞子在进去近一百米的地方拐了个弯,里面啥也看不见了。我靠在当年马尾子歇气的石台上不敢往前走了。黑暗深处有水流的声响,也有滴水的声响。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见了暗河里的点点幽波,隐隐约约,酷似一群蝴蝶飞舞在夜晚的河面上。我退了出来,没敢再往前走。
回去的时候,我在高家酒坊下面的官道上遇见了在铁匠铺见过的猎人。他扛着猎枪,皮袄上多了一层油垢。他主动跟我打招呼,拉我到路边的大青石上坐,还把卷好的兰花烟点燃递到我的嘴边。我显得有点慌乱,不知道该不该跟这个人接触,是该跟他打听唐吉三呢,还是跟他讲讲我刚才看过的暗河?如果他能在哪里搞到火把和洋油,我愿意带上他再去钻一次暗河。
猎人为我描述的唐吉三是一个绿林好汉,在深山老林砍火地种鸦片,建造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偶尔也带一拨儿人跑出来打打杀杀,抢官家和富人的粮食与银两。
直觉告诉我,猎人是诚实的;从他吐出的方言里,我闻到了一种上天赋予他的悲悯气息。
或许是记起了我作为一个外来者的身份,猎人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且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显得十分后悔和惶然。刚才还在口水乱飞地骂王土司,现在又说王土司好了。他刚才说,王土司只晓得耍,莫一点王法,管不了黄羊关和白马路的人,也管不了飞地上的人;现在,他又夸王土司足智多谋了——他说的是“脑壳烂”,尤其是收拾那些想借他的地盘过路的人最拿手。他说王土司最擅长一箭双雕,朱子熙就是给这一招收拾了的。
我发现猎人(也包括飞地上所有的人)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他说得越多就越是复杂越是矛盾。他,或许他的祖先甚至基因,早已落入了自我否定的圈子。他们能够看见自己,但往往又不敢正视,变得人云亦云,靠否定自己、戕害自己来换取安全感。一个人讲话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跟他不可能有什么突破性的交流;与其这样心口不一又战战兢兢,不如趁天没黑各走各的路。
“要是有人问起,千万不能把我说的话讲出去!”猎人走的时候又一次扎咐我。
十
接下来的日子里,飞地上接连晒了好几个太阳,但空气里还是没有一丝暖意。穿了小裁缝刚刚为大佑赶制的新皮袄坐在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依然感觉冷。皮袄都阻隔不了的冷,已经不像是从空气里透进来的,倒像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浸出的。太阳仅仅是视觉上的太阳,再明亮,再绚烂,也只能饱眼福,晒太阳也只是一种象征。
雪已经融化到了达瓦山以及涪江对岸的老木花。天生桥下的溪水涨了,在卫生所里又能听见淙淙的响声。
大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四处走动,可以弯腰下去捡青衣女子掉在地上的发簪。听小裁缝讲,大佑不守规矩,伤势稍稍好点便又找不到人了。“他的动作快得很,我就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便天里地里找不到人。”小裁缝说,“我甚至怀疑他是个奸细。”小裁缝面颊潮红,笑得很克制。小裁缝说,有一天她立刻下楼去追,整条街也不见影子,等到擦黑边上去割猪草,看见他跟药剂师的男人神神秘秘地从下街子回来。
我是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大佑了。几次去他的房间,想吃杯酒,总是遇上唱空城计。客栈的老板说他又开始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了。皮袄是从小裁缝手头借的,估计大佑一次都没有穿过。
从腊月初八早上的腊八粥开始,飞地上有了一点年味。从水沟子到葫芦溪,从天生桥到黄连溪,沿途的核桃树都喂了腊八粥,新砍的刀口里,看得见花生和肥肉颗颗。十字街口的杂货铺开始卖自制的火炮,心急的孩子开始燃放;午后或者傍晚,飞地上开始响起零星的火炮声。
到了腊月十几里,街上每天都能看见从白马路出来的土著居民,他们头戴白毡帽,身穿裹裹裙,毡帽上插着白鸡毛,赶着马驹或者背着背篼。他们卖一些野生肉和药材,然后买一些盐巴、红糖、煤油、铁沙子、火药之类的东西,啃几个随身携带的洋芋便往回赶了。也有人下馆子,酒量惊人,旁边的人看得嘴巴奓得多大,不敢吱声。也有人进青稞茶社,拿出毡帽、火镰、花腰带甚至麝香跟掌柜子换东西,像马饮水一样喝不要钱的茶。他们不兴洗澡,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膻味儿,类似牛羊和野生动物身上的气味。他们相互之间叽里呱啦说的话也带了那样的气味,我是一句都听不懂。为此我专门问过幺师,幺师说他们叫白马人,他们自己把自己叫“贝”。
一天午后——腊月二十几里吧,我正在这样的年味中晒太阳(自然是在卫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突然听见有人在大街上喊:“死人啦,死人啦!”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呼喊,惊惧而凄厉,从下街子一路喊过来,像一团惊魂。
午后的阳光格外好,照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照着药剂师开着的木格窗。冬至已经过去很久了,日线南移。冷依旧变本加厉。药剂师显得很悠闲,站在窗前,大胆地望着我,很久都没有改变站姿。玉兰树上又晾晒了女人的用品:一件紫色的肚兜、一条青布裤头。
在过去的一两个钟头里,药房里都显得很安静,不曾听见有什么声音,也不曾看见有别的人。除了我,木摞子上也不再有别的人。一只相思鸟来觅过食,早已不见。日线较往日南移了一点,从橘子树的顶梢斜射下来,落到了药剂师的身上。药剂师的刘海、眉骨、睫毛、眼眸历历在目。麦麸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调的雪白。我希望她下颌骨的弧线也历历在目,耳旁的黑痣也历历在目,还有锁骨,以及锁骨上蓝色的筋脉。可是阳光不尽如人意,它在让一个人面颊的美明晰的时候,总是会遮蔽或者忽略其余的部分。
我朝药剂师招了招手。
药剂师在笑,朝我笑,一边笑一边也向我招手。小幅度地招手,也即便是摆摆手。
我的心已经扑通得够厉害了,她这一摆手,扑通得更凶了。
看见药剂师向我摆手,我又一次朝她招了招手,算是还礼。
我们就这样隔着二三十米的阳光不停地摆手,像是在打一种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哑语。
有一会儿药剂师不见了,窗户和门都开着,我想她一定会从药房里走出来,朝着木摞子走过来,爬上木摞子,与我并排坐在寒冷的阳光里。
我这么想,药剂师果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不过已经换了衣裳,不再是站在窗前的样子。口罩遮住了她的下颌,衣领扣得严严实实,完全断了我对她下颌骨的弧线以及锁骨的念想。
药剂师没能如我所愿爬上木摞子来挨我坐下,她仅仅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且多数时间都是背向着我。药剂师的背影在阳光的照射下,又分出多个。从背后看见的药剂师是一个高原海子,你无法知道、不能探测它的细节与深度——青衣女子只是她其中的一个。
“死人啦,死人啦!”惊魂般的呼喊到了十字街口,变成了好几个不同的声音,有男声,有女人声,还有童声,都是一样地惊惧和凄厉。
我从木摞子下来,刚跑到前院,便看见青衣女子搂着肚子从街上回来,脸色卡白,上气不接下气。“死人啦,死人啦!”进了院子,青衣女子还惊魂未定。我记起了,刚才十字街口的呼喊里也有她的声气。
听见吆喝,柴医生也出来了。柴医生从他的诊室里抬出把藤椅,扶青衣女子坐下。好长时间青衣女子都不能讲话,等着把一口气缓过来。直到柴医生倒了开水端过来给她喂上,才听见她有气无力地说:“一起死了八个,八个一起死了。”
我没听明白。
“在对顶山,还是在达瓦山?”柴医生问,“八个当中,有莫得认得到的?”
青衣女子在冬阳下圆睁眼睛,但像是并不能看见我们,她的眼眸里除了惊惧便只有空洞。我看得出,她把她的灵魂弄丢了,要恢复正常,只有等到灵魂回来。
镇子上已经闹开了。很多的声音,很多的惊慌。
有人跑进卫生所吆喝柴医生救命的时候,柴医生已经准备好器材和药箱。根据目击者对事故现场的描述,柴医生将事先准备好的外用药膏和棉纱换成了蒸馏水。柴医生说,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氧气,只可惜他们还莫得制氧的机器。
悲剧还真是发生在达瓦山脚下的一个金洞子里。也叫金槽子。不是塌方,也不是透水,而是中毒。
我跟在柴医生后面一路小跑,跑一跑又走一走,因为紧张有些虚脱。开始我还能帮柴医生提蒸馏水,跑到水沟子我自己都需要人搀扶了。救命要紧,柴医生一个人前面跑了。
走到高家酒坊,我便远远地看见官道上站了不少人,有的抄着手,有的在忙;柴医生已经拢了,正蹲在地上救人。估计已经算不得救人了,不过是翻开眼皮看看瞳孔,压压胸口做做人工呼吸,死马当成活马医。
我走拢去,看见七个人一个挨一个停放在官道边的枯草里,每个人脸上都盖着一张枯干的叫“馍馍叶”的树叶。柴医生正在抢救第八个人。我看见了每个人的表情——我说的每个人,不只是指抄着手看稀奇的人,也包括七个死者(死者的表情也各不一样)。
眼前的一切都是平静的。七个死去的人躺在枯草上亦如枯草,只有第八个处于深度昏迷的人还有口气,还在挣扎。但他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挣扎,依旧显得很平静。
太阳已经落山,但落山仅仅是针对镇子和达瓦山脚下,达瓦山背后几匹更高的山上还有太阳。这很像人,七个人神秘地死了,死仅仅发生在这七个人身上,对于旁观的我们,对于飞地上的人,不过是一种知识或者观念。
我想到了两个小时之前,或者不止两个小时之前,太阳还照着高家酒坊,照着一排排金洞子,八个人坐在金洞子前面的草坡上幻想着捡到金子的情景:一坨坨金子、一颗颗金子、一碗碗金子,有像核桃的,有像辣子米、南瓜米的,甚至有像娃娃脑壳的,在已经只剩白骨的兵士的腕骨里。怎样从兵士的腕骨下拿出金子,不是技巧而是胆量。八个人活跃的思维和想象力、八个人贪婪的眼神、八张为金子而充血的脸,不过是平静中的一点风吹草动。
第一个人进洞去看,久未返回。第二个人再去,仍不见返回。第三、第四个人去了,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算计划周密,先进去试探一下,再决定怎么去暗河。
最后那个人进去,看见前面七个人都倒在地上,叫了一声妈便立即往转跑,刚跑到洞口就昏倒了。
营救者没敢冒失进洞救人,拿来鼓风机吹了些风进去,这才进洞把人一个个抬出来。
把人一个个抬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很不平静,不过估计飞地上的人早已胜任,就像早已习惯了自己同类各式各样的死。
听说七个人当中有两个外乡人,我想到了大佑。
我很不情愿这样去想,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端公一个个揭了枯叶,一边念经一边往死者脸上撒荞麦。
枯叶下面,我看见了大佑的脸。
十一
七个人在野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才抬回镇子。先是摆在十字街口的屋檐下,后来在店主和住户的干涉下,才又抬到镇子背后一间废弃的破庙里。
破庙里到处是枯死的茼蒿和藁本,还有闷头花,可以想见夏天的情景——蜈蚣在断梁上爬行,乌梢蛇在后墙的渗水坑慵懒地小憩,日线从观音菩萨缺了鼻子的面孔移到满是稻草的后背,白昼的宁静在光影声色中呈现出永恒。
这是夏天的情景。眼前的情景萧瑟而悲凉,还带了从时光中分泌出的虚幻。小裁缝哭得死去活来,完全失去了理智。她趴在大佑早已变得僵硬的身体上喊着大佑的名字,仿佛这般歇斯底里地号啕可以唤回大佑已经消散的魂魄。她揉搓着大佑的脸和胸膛,继而又抓又掐。人们看着,也不去管她。青衣女子站在小裁缝的背后,泪水已成泪帘。
死者中有一个是药剂师的男人。药剂师没有出现,她传说中的男人躺在观音菩萨的脚下,脸上盖着几匹刚从树上剥下的新棕。
除夕在即,我仿佛听见了送岁的火炮声和正月里一波一波的古歌。幺师和大男孩抬着甑子从庙前经过,没有顾得停下来朝庙里看。腊月十几里就听说他们准备喜事,看样子是大男孩入赘。看见幺师惨白的脸色,我就猜到他们已经来过真的了。
我在飞地上停留得有些时间了,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分不清外面世界的时间与飞地上的时间孰永恒孰瞬间。外面的世界是速朽的,飞地上未必就不是。小裁缝不能如她所愿,将大佑僵硬的身体揉搓得酥软并叫他活转来,我便无法相信飞地上的时间可以停顿、逆转,可以不具备外面世界时间的属性。
没死的那个人凌晨已经苏醒,躺在卫生所前院的火塘边。火塘的火已经由柴火换成了炭火。在喝下一碗拌汤之后,他的脸上有了一点阳气,只是看人的目光还有些呆滞、迷乱。我看得出,他还粘在时间的分泌物上,无法回到正常的时间秩序为我讲述事件的经过。
七个人的死在飞地上鼓起的包已经塌陷,好些部位都在慢慢复原。小裁缝已被娘家人接回葫芦溪,说是为一位隔房表妹赶制嫁衣。青衣女子也戴上口罩换上白大褂开始为病人忙活。有黄连溪的老者愿意把自己的棺材捐给大佑和药剂师的男人。金坑已经挖好,等时辰一到,把棺材放进去,黄土一掩,飞地上的时间便又平滑如初;如果说还有什么皱裂和豁口,也都在死者家人和小裁缝的心里了。
除夕在即,飞地上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后悔自己没有在严冬到来之前离开这里,都怪我无法摆脱对时间之外的美的迷恋。
我原计划到了阳春三月再走,那时候,不管是往西往东,积雪都融化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决定在除夕的早晨就走。我不是被飞地上意外的群死吓到了,我是对血腥有一种本能的恶恨。我从外面进来,逗留在飞地上,原因之一便是我对外面世界的血腥的强烈反感。我不认为把那七个人送走,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年了。
药剂师是一个谜,是云朵和雪山背后的一个海子,我有探究她的潜在的冲动。探究或许也是一种爱,一个占有的过程;或许不是。她的传说中的男人死了,她一直不肯露面。这么快,她在飞地上的人的嘴里已经起了是非。
我去卫生所的后院找过她。我当时想的是,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我得好好跟她谈谈。可她不在。我坐在木摞子上,从天明等到天黑,等来的只是凄凄寒寒的满院星光。我还穿那件本该属于大佑的皮袄。
“她要是出现,我一定跑过去跟她讲。”我几次对自己说。
一天凌晨,药房里突然点亮了油灯。隔着窗帘,一个剪影贴到了窗前。是她。“什美!”我走了过去,叫了她的名字。第一次在木摞子上晒过太阳,我就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药剂师没有应声,也没有动静,还是一个剪影。
“开开窗吧,我有话要给你讲。”我来到了她的窗外。
剪影依旧是剪影。有一瞬,我怀疑她仅仅是一张纸质的剪影。
“过了年,等雪化了,我带你离开飞地。”我把嘴贴在窗纸上。
我的话还没说完,油灯一下子熄了,剪影消失了,药房回复了先前的寂静与黑暗。面对寂静与黑暗,我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也是面对刚刚消失的灯光与剪影。
十二
飞地上连降暴雪。除夕的头一天,就在人们踩着没脚的积雪吹吹打打为七个想金子的人送葬的时候,王土司领着一队人马从黄连溪过来。马蹄声、歌声和吆喝声混杂。等开进镇子,才发现不是一队人马而是两队人马。一队是便装的王土司自己的武装,一队是汗涔涔的热军。在王土司的行伍里,我看见好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记得的有水沟子的磨主子和那个叫马五的猎人。飞地上的人都注意到,在两支行伍之间押着一串黑衣人,他们被葛藤一个个串起,像一串蚂蚱,更像是运往屠宰场的牲畜。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瘦小的光头,加戴了脚镣,已经不年轻了,戴一副眼镜,表情平静。倘若他就是唐吉三,我还真会觉得奇怪!王土司和热军长官都骑着高头大马,威武雄壮,像皮影里的人。飞地上的人见了王土司都齐拨拨跪下,声呼“老爷”。王土司显得很骄傲,也很得意,脑壳望到了天上,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暴雪已停,铅色的空气里看得见悬浮的细碎的雪花。在热军的遮阳帽和王土司的头帕上,都能看见厚厚的积雪。两支行伍走过白雪皑皑的十字街口,脚下发出的嘎吱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沉默在飞地上蔓延,从每个兵士(毫无表情的、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到每个旁观者稍显紧促的呼吸。在我看来,那一棵光秃秃的柿子树上剩下的最后一个柿子,也是沉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促使我做出了在除夕的早晨离开飞地的决定。我不懂政治,也不想过问政治。我是一个在飞地上被自己的想象羁绊的旅行家。我不隐瞒自己对飞地上的自然风光与风土人情的迷恋,也不隐瞒自己对药剂师的迷恋——在我的眼里和想象中,她代表了一种外面世界已经失落的最高的美。我不想指责大佑和药剂师传说中的男人,他们是贪婪的化身,并为贪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王土司也是一种贪婪,都是我无法接受的。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厌恶死亡,不要说唐吉三那种血淋淋的死,就是大佑那种不见血的死,我见了也恶心得要命。除了死本身呈现的直观细节,也包括它带来的想象,以及它所牵涉的丧葬文化。
王土司叫停了送葬的人们(准确地说是热军叫停的)。抬棺的人们刚才还在观望,现在不得不停下来,把棺材搁在雪地里。唐吉三杀人如麻,血债累累,王土司和热军联手以临时政权的名义判处他死刑,尽管这个临时政权还没成立。为了节省子弹,热军采用了他们惯用的行刑方式——砍头,且学古人择时午时三刻。
自然,被砍下的头颅不止唐吉三一颗,也包括葛藤串起的所有黑衣人的头颅。站在前排的人数了一下,一共十七颗。我们从热军长官简短的讲话中得知,在黄羊关的草原抓到唐吉三一伙时,临时审讯后已经释放了好几十个不明真相的被蒙蔽的人,被押解到飞地上来砍头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惯匪。
热军是仁义之师,把大佑从棺材里拖出来扔在雪地里,将唐吉三装了进去,黄连溪的老者阻拦也没阻拦住。在从棺材里拖出大佑之前,一位年长的热军拍了拍大佑的脸,说了句:“老表,让你受委屈了!”像是把大佑当成了自己的人。我看到这一幕,眼泪流出来了。我不晓得,小裁缝看见,会是什么情状。
我不想描述这个血腥的下午,这个除夕的头一天从午时三刻开始的下午。唐吉三代替了大佑,与传说中药剂师的男人等六个人合葬在了一起,大佑与十六个身首分离的土匪则是被乱葬。
我只想说说那个下午的药剂师,她穿了白大褂,戴着大口罩,仅露出两只眼睛。她出现在十字街口的时候,飞地上的人早已在刑场聚集成了一个梨形的马蜂包。我注意到了她伫立或在空街上懒走懒走的样子,像一个浅色的影子。她的不真实,既来自空街上积雪的反光,也来自她自身的飘忽。
当晚,我裹着夜幕踩着积雪秘访了黄连溪的脚夫藤光灿,与他谈好了把我送出飞地的价码和诸多细节。藤光灿告诉我,他年轻时也是在老土司的行伍里吃过饭的,叫我尽管放心。问及王土司的为人,藤光灿也是模棱两可,说是“要说仁义也仁义,要说阴险也阴险”。
回到镇子上已是午夜。热军还在扎营,在郭家大院弄出很多声音。我想起了我寄放在幺师馆子里的那块墓碑,摸过去拿,馆子早已关门。在馆子门外站了许久,想象幺师与大男孩搂抱的甜蜜睡姿,我没好得叫门。转而去皮影堂,发现断碑上蜷缩着一个人。借着积雪的反光,我看见了滚落在一旁的博士帽。我摸了一把,硬邦邦的,已没一丝热气,也听不见有什么气息。
这一次,张槐李不像是喝醉了。
藏好断碑,我又去了一趟老田家侧边的厨房。老田家的鸽子正在酣睡。天放晴了,柿子树的顶梢出现了几颗贼亮的寒星。房背上的积雪,以及四野的积雪的反光把柿子树衬托得格外挺拔、峻峭。我搓了搓手,一骨碌爬上柿子树,摘下了唯一的一个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