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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捆着我,绑着我

他是个经常旅行的人。说旅行也许不大确切,因为旅行听起来有种自由与浪漫,他可没有这么舒服。应该说,他只是个经常在外办事的人,一个辛苦的业务员。他奔波在全国大中小各种城市,住在一成不变的标准间里。他职位低微,办完事后,对方连留他吃饭的意思都没有,更遑论安排他四处游玩或是晚上唱卡拉OK.他对此没有奢望,不曾抱怨,如果恰好置身文化名城,他也许会去传说中的景点,自己花点小钱随意转转,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标准间里,这让他感到放松和自在。

说来也奇怪,多少年来,这样的标准间并没有令他厌烦,而是恰恰相反,他越来越习惯睡在那种千篇一律、毫无特征的房间里。他的睡眠一向不大好,但只要他躺在标准间靠窗那侧的床上,他就会睡得很舒服,一夜无梦,醒来神清气爽。他只是疑惑,为什么那种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要比这种两张床的房间贵?这种不合理的收费标准,使得他一个人不得不长期占据着两张床。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每晚换一张床来睡,做到物尽其用,减少浪费,但后来,他还是固定在了靠窗那侧的床上,他感到那个位置与电视屏幕更为垂直一些。当然,他明白这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而已,说不准是一种自以为是的错觉。但他无法克服这种错觉。这样一来,靠近卫生间的那张床就空起来了,常常在不经意的瞬间,那整洁干净的白色床单就会触到他的目光,他的嗓子眼紧接着会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轻叹。

他当然会思考,在标准间里除了看电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思考。他想了很久,有一天终于明白,属于自己的时间在标准间里被悬置起来了,自己在这儿过的只是某种表面化的生活。或说,在这儿,一个陌生的乃至莫名其妙的地方,他过着的只是一种被要求的生活,一种他人的生活。他代替某个人活着,或是相反,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奇怪的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并不会困扰他,不但如此,他还对这种状态感到满意。这就像什么呢?他看着电视上的新闻,一名女主持人面无表情地说,利比亚的卡扎菲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身亡……他想到了,自己就像是一名逃脱了惩罚的罪犯,那种心态上的侥幸如出一辙。但是,自己的罪行又是什么?谁来抓捕?如何惩罚?他是无法想清楚的。即使在标准间靠窗那侧的床上失眠了一晚,他还是没法想清楚。

这些问题想不清楚倒也算了,还有另外的困境在等待他,折磨他。正如他所抱怨的,他出差已经够频繁的了,但依然有很长时间要住在家里。每次出差完,他回到一个人的家中,都会觉得自己是环游世界后上岸的水手,稳固的大陆突然变得像大海一般摇摇晃晃。他喘着气,将行李放下来,找来拖把、扫帚什么的,准备打扫卫生,却在突然之间发现无处下手。

他一定是很困惑的,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从未体验过这种诡异的感觉。那些形形色色的各种物品,不管它们的位置在哪里(即使那个刚刚放在客厅一角的旅行箱),都让他感到束手无策。这些物品仿佛天然就该如此,生根发芽了一般,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物品。他被困住了。他在长久的站立之后,才慢慢醒悟到,这就是他的生活,或说,这就是他生活困境的进一步延伸。无能为力的感觉像看不见的绳索,沿着他的腿、腰、胳膊、脖子直到脑袋耐心地缠绕着,将他牢牢捆绑起来。

“阿嚏!”他打了个喷嚏,全身一阵哆嗦,看不见的绳索暂时被挣脱了。他开始埋头干活,脑海中一片空白。一个小时过后,他站在客厅中央,发现周围的物品有了明亮的光泽,像是某种晦暗被暂时驱散了,他的心情有了明显的改善。

他坐在桌前,拿不定主意该上网还是看书,那根看不见的绳索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试图又要让他束手就擒。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来反抗那看不见的力量。他站起身来,寻找着可以做的事情,终于,他发现桌面那么零乱不堪,需要整顿!刚才,他只顾着打扫卫生、清除灰尘,却忽视了这些关乎秩序的细节。签字笔、指甲剪、瓶盖、信封、电池、硬币、遥控器、药瓶、票据以及一些说不清用途的数据线,各自为阵,与之前在客厅遭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他想,假如他无法在大范围内整理好那些大件的物品,那么在这块小小的桌面上他总能将这些小物品整理得井井有序吧?他与桌面斗争了起来。他觉得很可笑,竟然这样的琐事都会令他费尽心机,但同时,他又不免觉得悲哀,因为与这种琐事的斗争让他有了一种真切的堕落感。什么叫堕落?就是生活中不再有浪潮涌起,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干涸沙滩。

这时,一张落满灰尘的通知单,告诉他如何去网上取消纸质的电费单。毫无疑问,对他这样见多识广的旅行者来说,似乎注定会是个环保主义者,他早就认为应当取消纸质的电费单了。可是,这张通知单在他的桌面上至少待了3个月,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任由它待在那儿落满灰尘。真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现在,他必须要做这件事。

他打开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升级软件的目录,他一一点钩,让它们开始运行。MSN和QQ的对话框也自动跳了出来,密码框的光标闪烁着,召唤着他。他听从召唤,输入了密码,看着它们登录上去。许多信息弹了出来,新闻的摘录,以及QQ群里的闲聊,他都尽量浏览一下,避免错过什么精彩的地方。虽然他知道精彩的地方少之又少,大多都是一些周而复始的陈词滥调,但他还是忍不住要看,而且觉得沉溺其中有种逃离自己的隐秘快乐。

时间一下子过得很快,不是如水流走的,而是迅速失踪的,就像落在撒哈拉的雨水。待他弄好电子电费单的事宜,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重新打量桌面时,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他却回忆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揉揉干涩的眼睛,看到狭小的桌面依然零乱,仿佛宣示了他斗争的结局。是的,他知道这场斗争他注定不会赢,他只是不想输,不想再受其奴役。但最终,他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去斗争过。他不但是个失败者,还是个怯懦的逃兵。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重新开始了整理。他试图将桌面的杂物关进抽屉里,但他刚一拉开抽屉,就发现更多的琐碎之物从抽屉里喷涌而出,像无数锋利的针,刺进了他的记忆,让往昔如鲜血般一滴滴流了出来。他措手不及,许多事情复活了,甚至仅仅是一张购物的小票,那些价钱、折扣、物品名称,就足以令他回想起一段完整的往事。他拼命挣扎着,像一条龇牙咧嘴的鲨鱼,试图把看不见的绝望撕咬成碎片。

但是,这张记忆的渔网太坚韧了,更何况一本影集从抽屉深处被翻了出来,更多的记忆如流星雨一般向他倾泻而来。他长叹一声,把影集扔在桌面上,两手空空地瘫坐在椅子上,完全成了败军之将。

他认识她完全是一个巧合。她住在5楼,养着一只灰色的小猫,眼睛像绿色的宝石,在大白天都闪闪发亮。他说不出那只猫的种类,反正看上去就像是玩具店的玩偶。那天他路过5楼的时候,听到了细声细气的猫叫,这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小时候在外婆家住过5年之久,最难忘的就是一只叫花花的小猫。可以说,他的童年充满了细声细气的猫叫声。因此,即使成年后的现在,他变得再麻木不仁,对这种可爱的声音依然无法免疫。他蹲了下来,隔着监狱铁栅栏似的防盗门,逗小猫玩了起来。

“喵,喵。”他模仿小猫叫着,像个稚气未退的孩子。

她穿着红色的拖鞋,走了过来,对他说:“它才3个月大。”

他说:“是的,我知道。它太可爱了。”

“你知道?”

“我养过猫的。”

“养猫的男人比较罕见啊。”她笑了起来,声音很清脆。

“小时候养的。”他站起身来,隔着铁门栅栏,看到了她那张清秀的脸,房间里光线不足,使得她的脸有种血色不足的苍白。

“进来坐会儿吧,这样隔着门说话像是探监。”她从里边拉开了门。她的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优雅,就像她早就等待着他的到来。所以,他无法退缩,只能走了进去。他感到紧张,他已经忘了上次单独和女人相处是什么时候了,两年前,还是5年前?

他看到房间里边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件东西都各在其位,而且还闪耀着洁净的光泽。他内心充满了艳羡、渴望与钦佩,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井然有序吗?他轻轻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闻着房间里淡淡的香水味,一时间恍惚了起来,犹在遥远的美梦中。她泡了一杯红茶,也没征求他的意见,就往里边加了一点儿白糖。她用小勺搅拌着,金属和瓷器碰撞的叮叮声,在他听来无比动人。

她把茶杯放在桌面上,他觉得那茶杯像是生了根一般,立刻长在了那里。他没有勇气去端起茶杯,只得像个局促不安的陌生人那样四处打量着。他先是在客厅里没找到电视,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一道古典的屏风,发现她的书房里堆满了如山的书籍。他不禁对她的职业充满了好奇。

“你是老师吗?”他问完,两只手神经质地紧紧握在了一起。

“不是,我是个作家。”她的语速很快,从词的表面如风滑过。

“作家?”在他的印象中,作家可都是神秘的人物,现在居然与自己面对面坐着,他越发觉得这是一场荒诞的梦了。

“嗯,是的,我写作,靠此为生。尽管不容易,但我也不打算妥协。”她把茶端起来,递给他。

“我支持你。”他双手捧着茶杯,像个拘谨的自闭症患者。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就感到了深深的后悔,他想,自己的支持算得了什么呢?而且,自己又如何支持呢?令他羞愧的是,他已经多年不看书了。因此,所谓支持,压根是一种无法兑现的虚情假意。

他咳嗽了几下,补充道:“我是说,你这样的生活态度,让我非常尊敬。”

“谢谢。”她笑了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气氛有些尴尬。他喝了口茶,甜味似乎对他已成久违之物。他情不自禁地说:“好甜啊。”

“是吗?”她紧张了起来,“我就放了一小勺啊。”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很好喝。”他抱歉地望着她,说,“我很久都没品尝过甜的东西了。”

她笑了起来,仿佛他说了一个很好玩的笑话。他也陪着她笑了起来,说:“真的,很奇怪,好久没吃过甜食了。”

“你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吃甜的吗?”她问。

“不是的,我很健康,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日的饮食竟然把甜味给忘了。”他又喝了一口茶,说,“我一个人生活。”他说这句话是想解释一下自己的生活,但说完他又后悔不迭,觉得这句话傻得出奇。

“一个人生活更要照顾好自己呀,我也是一个人生活。”她说着坐下来,抱起了那只小猫。小猫像孩子一样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仿佛在对她说:你并不是一个人。

“我自己生活得还行,”他说,“就是要经常出差,到处乱跑。”

“那应该很累吧?”

“也奇怪,在外边还真不累。也许因为睡得好的缘故。”

“在外边反而睡得好?”她惊讶地问。

“是啊,回到家就不行了,常常烦躁不安,夜夜失眠。”他挠着头发,实话实说。

“那还真是奇怪!一般人都是在家睡得好,像我就是这样子的。我是很恋床的,每次换个新环境,我都得适应好久。”她望了望自己卧室的方向。

“我恰恰相反,所以这么说起来这份工作倒是非常适合我。让我天天朝九晚五、老实上班,那我一定会更痛苦的。”

“我想不一定。”她的手停止了对小猫的抚摸,看着他的眼睛说,“也许,是那工作改变了你。你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以前……”他挠着头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是个很少回忆的人,我一时都忘了以前是怎么样的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

她起身给他的茶杯里添满了热水。他觉得她不但充满了耐心,而且充满了仁慈。是的,仁慈,他的心间充满了幸运的感觉。初来乍到时的尴尬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他觉得似乎在拜访一位老朋友。这种亲切交谈的氛围,让他沉醉。但正是这沉醉让他惴惴不安,他怕此情此景不再,自己重新跌回封闭的孤独中去。

这种惴惴不安逼着他拼命回忆起来,他嘴里慢慢说道:“我以前睡眠就不大好,小时候就容易被刮风下雨的声音惊醒,要是打雷,那我整个晚上都不敢闭眼了……”

“呵呵,你是个胆小的孩子。”

“是的,胆小。我父亲从小就这么骂我;我妈妈倒没有这么骂过我,她觉得胆小的孩子会照顾好自己,让她比较放心和省心。”

“我是女人,我理解。妈妈总会把爱分给最弱小的那个孩子。”她又抱着小猫了,像抱着一个婴儿。

“遗憾的是,我没有兄弟姐妹。你知道,以前的年代可没有计划生育,大家都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从小就是个自卑的孩子,总是受欺负。”

“唉,那太遗憾了,你有哥哥姐姐的话,你不但不会被人欺负,而且会得到更多的疼爱。”

“其实我更希望自己有弟弟妹妹,作为哥哥我需要照顾他们,这会让我有责任心,责任心会带来勇气。”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左手包在上面,似乎在酝酿勇气。

“我理解,”她清了清嗓子说,“人在面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时,总是表现得很有勇气。因为人总是乐于让外在的事物高高在上,以便让自己的生命显得卑微,生命的各种痛苦也变得可以承受。当没有了外在事物的参照,人在完全面对自己生命的时候,或说完全置身在自己生命当中的时候,人是无法承受的。所以,所谓勇气,在我看来只是把生命交付出去的一种冲动罢了。”

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她的话,但首先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战,因为自他记事以来,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高深莫测的话。他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在心里仔细琢磨着她的话。渐渐地,他感到了喜悦。这种喜悦来自尊严意识的复苏:有人愿意和他深刻地探讨生命,那么,他的生命不也是有价值的,是值得谈论的吗?

“您这么说,我才感到是在跟一位作家谈话了。”他笑着说,想化解心中的紧张。他崇敬地望着她,希望自己不会被看低,或是嗤笑。

“抱歉!”她也笑了起来,说,“我也是突然有感而发,说得绕了,没有让你感到困惑吧?”

“您的话很深刻,我得慢慢体会才行。就我现在粗浅的理解来说,我觉得您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我的勇气就是在过多面对了自己之后,才越来越少的。我的父母过世得比较早,现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有血脉关系的人不多了。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可我离开了她,因为我没法忍受和别人一起生活。”

“你还真是个奇特的人。大多数人都喜欢和别人一起生活,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忘记自己。”她仔细端详着他,仿佛他是个有所隐瞒的间谍。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生活,主要是因为我无法让别人顺从自己,用你们作家的语言来说,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对吧?这会让我没有安全感,我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和你在一起生活的人,会做出些什么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哈哈,看来你喜欢非常非常确定的东西。”她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怀里的小猫被惊醒了,“喵”了一声,跳到地面上,伸展四肢打了个哈欠,跑到书房里边去了。

他没有被她突如其来的大笑吓到,他反而受到感染,心情越来越亢奋了。他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人。他陪着她笑了几声,继续说:“我知道非常确定的东西几乎是不存在的,但问题是,我这个人也谈不上奇特。您说每个人都惧怕面对自己,我也一样,我也惧怕面对自己。我发现生活的细枝末节太多了,我没有精力一件件去处理,结果那些东西就越积越多,简直像积水一般,快要把我给淹没了!”他喘着气,像是从积水中刚刚探出了脑袋。他不待她回答,赶紧又说道:“我看您在这方面就做得非常好,一切都井井有条,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

她愣住了,说:“你觉得我这方面做得很好?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呢。”

“您看看您的房间!”他略微激动起来,手指在空中画着圈说,“您的这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书房里堆积如山的书都摆得整整齐齐,与想象中作家零乱的书房完全不同。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给他的茶杯再次添满了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然后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着说:“你应该没看过我的作品。我也不建议你看,因为里面充满了离经叛道的事情,以及各种荒诞不经的想象,呵呵。我发现,我的生活越有秩序,就越被一种无形的秩序紧紧压缩,我在作品中的爆发力就越强。为了获得这种爆发力,我就将生活整理得井井有条。当然,以前我还没有清晰地认清这点,今天经你这么一说,我完全理解了生活中的自己。”说完,她冲他微微一笑,温暖而又神秘。

他的嘴巴半张着,像只在沙漠中生活的爬行动物。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难道那种无形的秩序真的具有一种力量吗?但他在疑惑的同时又能迅速理解,甚至感到了共鸣,那就是一直以来围困着他的,不就是这种无形的力量吗?

“那么,”他舔舔嘴唇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又不写作,我无法将生活中那种无形的力量给转化掉。我一次又一次被打败了……”

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缓缓走动着,眼睛望向窗外,在思考着什么。他坐在那里,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也不敢动,怕妨碍她的思考。

“你结过婚吗?”她忽然问。

他羞赧地摇摇头,说:“没有。”他的羞赧是一瞬间的流星,她不可能看到。但他为这种羞赧而感到羞耻。

“那你总可以想象婚姻,就像你父母的婚姻。”

“我父母的婚姻是一场灾难。他们在那个禁欲的时代,结婚前只见过对方的照片,结婚后像陌生人一般生活在一起。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他们只是在一小块生活的地面上待在一起而已。后来我出生了,就成了我们三个人在这块巴掌大的生活地面上一起待着了。他们爱我,却不知道如何爱我。这和我对他们的感情一模一样。”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抽象的事物也能滔滔不绝。在此之前,他只是给客户推销产品的时候,能对产品的性能滔滔不绝。

“他们互相妨碍吗?我是说你的父母。”她说。

他使劲点点头说:“是的,他们终身互相妨碍。我想,要不是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有可能会活得……”

“更幸福?”她插话问道。

“不,不是的,”他摇摇头,“幸福,这个我不敢说。我想说的是,他们有可能活得更宽敞一些。”

“就像你这样?”

“有可能像我这样。所谓宽敞,就是那种呼吸都可以放松下来的状态。”

“嗯,你现在是获得了宽敞,却变得比你的父母更加失败啊。难道你没意识到这一点吗?”她有点儿激动,站起来,在他前方俯视着他。他觉得她像是某种宇宙神秘的使者,前来问责自己破败不堪的生活。

他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他从来没有这样去比较过,父母的生活对他早已成了遥远的往事,成为他童年孤独的一种背景。他觉得自己早已从过去逃离了出来,过着另外一种类型的生活。现在被她这么并置起来,似乎有些困境还是一致的,自己并未走出多远。他不仅感到了沮丧,而且感到了惊恐。

“你不能说我更加失败吧,我没有结婚,也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失败。尽管我的生活现在也有困境,但我并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也没有让别人来妨碍我。”他试图反驳她,更是为了反驳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也许你说得对。但现在,你和我谈论了这么多,向我诉苦,说你的生活失去了秩序,但究竟是什么妨碍了你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像您说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神秘的力量?”

“也许并不神秘,但就是无形的,与我们活着一直如影随形的。”

她笑了起来,仿佛中学老师对学生的回答很满意。她说:“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悟性的人,我很高兴认识你,就像……就像自己笔下的主人公突然来到了现实当中。”她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希望这么说你不要介意,我很欣赏你对生活那种直觉,以及洞察力。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你生活起来才比别人更辛苦吧?”

“是的,我是活得太感性了,太追求自由了,遗憾的是,结果却没有找到。”

“不,不能说这是遗憾,这是宿命。其实,有形的力量比无形的力量更加好对付。”

他望着她,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就像我写作一样,写作是把无形的事物变成语言,虽然语言也不是有形的事物,但语言是光,可以照亮那些无形的事物,从而把无形变为有形。我的小说便是这样一个有形的世界,让我得以面对和抵抗有形的力量。”

“你说得很有道理。”

“进一步说,你的父母比你幸福,正是因为他们可以互相妨碍。这种妨碍也是有形的,是实实在在的。”

“啊啊,也许,真的是这样的。”他的两只手瘫在身体两侧,像个束手就擒的囚犯。

“所以,”她说,“你也应当把困扰你的无形力量变成有形的力量。”

“啊?!这怎么变呢?我又不懂得写作。”

“不一定非得懂写作啊,还有更加实在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等等。”她转身走进书房,打开下面的柜子,翻找起什么东西。他望着她,感到异常紧张,却没有半点恐惧。

过了会儿,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捆黑色的牛皮绳子,像是一个即将上台表演的杂耍艺人。

“你要做什么?”他的嗓音发颤。

“把你捆起来。”她的语调非常冷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啊?为什么?!”他惊叫起来了。

“你不要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变态。我是帮你把无形的力量转变为有形的力量啊!”她举起手中的绳子,晃了晃,像是法师亮出了神秘的法宝。

“这样……这样真的可以吗?”

“说真的,我不确定,但是,我们不妨试试。难道你连试试都会害怕吗?”

他辩解道:“我并不害怕,我只是不确定这样奇怪的方法是不是有用。你知道我喜欢确定。”

“试试看吧。”她坚持。

“好吧,那就试试。”他从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坚毅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应该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那我们现在去你家里,我把你捆起来,看看会不会改善你的生活状况。请放心,我不会捆得太紧,你可以有限度地活动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比平时费力一些罢了。”

他带着她来到自己家中。他感到很紧张,面对收拾了许久却依旧杂乱无章的房间,他甚至觉得无地自容。

“您看看,我这里还是这么乱,我已经很努力了。”他僵立在客厅里,都忘了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这里的乱,还是太抽象了。”她说了句玩笑话,然后毫无预兆地把绳子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继而那种牛皮的冰凉让他持续打着寒战。她收紧了绳子,然后依次从他的肩膀和腰间穿过,最后绕过他的双腿,他感到一种蛮横的冷冰冰的力量将他束缚住了。

“你试着动一动。”她命令道。她没有笑容的脸庞像个专门热衷性虐待的“女王”。

他服从了,他动了动胳膊,抬了抬脚,勉强可以动弹,他还试着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要耗费许多力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钻进了耳朵里,他觉得很痒,想用手去擦,却发现没办法够到。他看到不远处有把椅子,他坐了上去,把腿提起来,把脖子低下去,这样他就把那滴汗水给擦掉了。

“啊!你做得很好!”她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他没有搭腔,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分心了。他挣扎着用手指触碰到那滴汗水的时候,心里感到了一种踏实的幸福,还伴随着杂技演员样的成就感。他擦去了那滴汗水,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前所未有的舒适让他快乐得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她的脸离自己很近。她带着神秘的笑意,正认真地观察着他。

“看得出来,感觉很好?”她问。

“嗯,的确,可我说不出……”他点点头,身体的快乐令他无法掩饰,他为此感到难堪。他只得微闭上眼睛,头歪向了一边,像只受伤的动物。

她看着他,缓缓向后、向门的方向退去;她伸手挥动,做出了告别的姿态。他想抬起胳膊打个招呼,却被绳子狠狠勒了回来,一阵火辣辣的痛让他呻吟起来。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说:“那个……你不会以为……以为我是个受虐狂吧?我不是……真的不是!”

“当然,你当然不是!你信我啦,我不可能那样看待你。”她微笑着,愈发像个相识很久的老朋友。她说:“我理解你。你只是一个对生存过分敏感的人,你需要的生存是真实可感的,就像绑紧你的绳子。”

他使劲点着头,像只被主人赞赏的小狗。

“你先独自感受一下,如果觉得无法忍受,或是遇见什么无法处理的困难,请马上打电话给我。安全第一呵!”她把自己的名片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当她离开后,他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变得惶恐不安。他满心平静,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朝鞋柜的位置挪过去。他知道她的卡片对他太重要了,他要把她的号码输进手机里边去。绳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有一会儿他几乎不能动弹了,气都喘不出来了。但他坚持着,仔细寻找着绳子的空隙,一厘米一厘米变换着姿势。终于,他把她的号码存在了手机里。然后,他不顾喘息未定,按捺不住冲动,就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上来解开绳子?”她紧张地问。

“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切都好。”他笑了起来,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是……但是我现在担心你了。我怕你需要我解开绳子的时候,我却没有及时上来,比如……深更半夜我睡着了,你出事了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吧,我也可以找别人的。”

“不如我现在来帮你解开,由你自己来绑,你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自己解开。”她现在的小心谨慎令他始料未及,他本以为这个女作家永远是成竹在胸的。他对她的那种崇敬不由降低了一些,想到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关键时刻依然心软。

他放大声音说道:“如果我自己来捆绑自己,那就失去捆绑的意义了!捆绑和活着的秩序一样,都是外在于自身的力量。所以今后还得麻烦你在我出差前帮我解开,在我回来时帮我绑上。请放心,我一个月最多出两次差,不会太麻烦你的……”

他的生活一如既往,表面上毫无变化。他继续奔走在全国大中小各个城市,住在标准间里,像另一个人那样活着,而不必面对自己。当他回到家里,便请女作家帮他绑上绳子,使得真实的自己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来自世界的束缚与疼痛,他在挣扎与反抗中获得了生存的快感与精神的平衡。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他认为没有人比自己更好地解决了生命的诸多困扰。

这段时间对他来说,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他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女作家看到后,批评说:“智能手机并不是为了方便人们的生活,而是为了复杂人们的生活,更加精致地浪费他们的时间。”他看着屏幕笑了起来,说:“您说得很对!但是,经过这段时间和绳子的斗争,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我们应该问问生命唯一的主题是什么?”女作家说:“我想,是为了活得更加诗意吧?”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只是你们这些艺术家的想法罢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命唯一的主题便是浪费。从这方面来说,你说得还是对的——看谁浪费得更精致罢了。”女作家瞪大了眼睛,却想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他。他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了一丝自鸣得意。

有一天,他出差回到家里,在绳子的束缚下整理房间的时候,在床底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粒红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洗干净后发现红豆上面刻着“我爱你“3个字。他忘记了这粒红豆的来历,也许是曾经唯一的那个女朋友带来的。他想扔掉它,但转念一想,他找来花盆,将它种了进去。一周后,他看到了绿色的幼苗。他感到惊奇,他不知道那美丽的生命力隐藏在哪里,他想,那比他这个人类要强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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