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凛冽,呼号了一夜。
总有人赞美这风,赞美它吹干了人间的灰垢,吹来了四季的花信,但你若是让他受了华山的风,包保他以后连半个风字都听不得。
华山奇险,奇秀,奇绝。
千古以来,多少文人骚客赋诗留墨,多少勇者登上险峰,却少有人愿意大雪天里跑华山来放歌吟情。
老天既已使华山独秀于天下,又何妨使它更美一些呢?
早上起床推窗,窗外已是白皑皑一片。
白的云,白的地,白的石头,白的树,白的房子,白的亭,仿佛一夜之间换了天地,世间再无余色,只有白,除了白,还是白。
赵意居所。
正门前。
廊下。
封不平来了兩个时辰,也等了两个时辰,更站了两个时辰。
积雪快要到了他的膝盖,他简直已成了个雪人。
只是雪人不会透气,他的眉毛已结成了冰凌,眼神却坚毅。
一个人只要肯用心,肯坚持,舍得吃苦,那他将来一定能成事,老天爷也会多眷顾这个人。
木婉清不是老天爷,她已经去通传了两次。
只因为封不平一见着她就喊“赵夫人”,素来冷着脸的她居然笑了。
木婉清第三次进到赵意房里的时候,赵意终于起来了。作为一个有着严重起床气的人,没有骂人真是难得。
更难得的是,赵意居然还笑了。
“你一直冷冷清清的,我总以为你不会关心别人的事,今天怎么想要帮人了?”
木婉清居然也侧着脸笑着说:“今儿心情好就想帮他呗,省的他站那儿碍眼!”
赵意失笑,便在木婉清的服侍下洗漱完。出得门来,封不平仍一动不动规规矩矩的等着。
他已成了个雪人。
赵意摇头,衣袖一拂,替他拂去了满身风雪。
“说吧,这么殷勤是为了什么?”
封不平僵着身子勉强抱礼道:“见过公子!想请公子后山一晤。”
赵意看了看天色,对木婉清说:“后山太冷,你待房里或是去寻岳夫人说话吧!我去去便回,乖!”
木婉清刚想说要去,听得最后一字便乖乖点头,又为赵意按好公子剑,目送两人出门远去。
……
……
人的一生经历颇多,有曲折的,有顺意的,有孜孜以求的,有天生福就的,有高朋满座的,当然也有清孤寂寥的。
这天下间又有谁及得上风清扬的孤独与苦寂呢?
天暗。
地白。
剑锋寒。
人心火热。
皑皑山木下,立着一个人,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胡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就仿佛已与这大地惨色溶为一体。
因为他太安静。
因为他太孤独。
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寂寥与疲倦,却又偏偏带着种勃发的期冀。他疲倦,也许只因为他已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有些甚至是本不应该他来承受的。他期冀,只因为他终于有了值得出剑的对手。
对手是什么样子,剑术有多高,他全然不理;对方会不会来,他更是不担心。
只要是用剑的高手,对自己又足够自信的剑客,就一定不会拒绝。
两把凌绝当世的剑,迟早有一天会碰上。
他一定会来。
……
“来了?”
“来了。”
“谢谢你来了!”
“谢谢您还在!”
“你,知道我?”
“知道!”
“余三十年未出剑,本以为残生了了。天道不孤,不枉了老夫苟活。”
“江湖少了老先生,冷清久矣!”
“请。”
“请!”
……
风声止。
雪停。
静。
寂静。
天地无声。
这一刻天上地下再无余物,两人眼中只有对手。
对手的手。
手里的剑。
剑在呜呜作响。
是不是也因为它们知道遇上了对手而兴奋?
是不是它们想要先于主人交手前分出高低?
无人知晓。
时间似在一瞬间停顿,无风,无声,人不动。
心在动。
两朵澎湃的、剧烈的、锋锐的剑意彼此试探、挑逗、交锋。
剑在鞘。
空气泛起了涟漪。
一圈圈。
一纹纹。
山石无声粉湮。
枯草寸寸消失。
方圆五丈,尘埃不可扬,生灵止及。
“铮”——
风起了。
衣襟飘摆。
两人身周一个圆圈,圈外覆雪,圈内平平一地,草石俱无。
两人在笑。
相视而笑。
笑分好等种,比如得意的大笑,豪雄的狂笑,相逢一笑,会心一笑,欣慰一笑……
这是惺惺相惜的一笑!
错过了太多的相候,等待了太久的无奈,虚耗了太长的孤独。
这是黄金一笑。
……
“小友可带了酒么?”
“怎可无酒?”
酒是稻花香,十足十的烈喉,十足十的好酒。
金黄色的酒液漾洒着醉人的芳香,酒未进,人已醺。
棋逢好手,人逢对手。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入喉。
人尽意。
战将起。
“请出剑。”
“请!”
……
一剑光寒。
无声,无影,无迹。
这是极快的一剑,肉眼不可觅其踪,惟有意、觉、心。
这一剑已足足练了一年,拔剑、回剑,拔剑、回剑,多少人躲不过它的一刺。尼摩星不能;李莫愁不能;鸠摩智不能;慕容复不能,卓剑神更不能!
但老人却能。
只因为他的名字叫风清扬。
因为他是风清扬。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风清扬!
他的剑已出。直直的一剑。
赵意瞬间看出,这一剑中的种种奇妙与不凡。
三百六十五种。
足足三百六十五种的变化。
这是一个周天。
周天三百六十五,宇宙循环,太极如意,混沌于无。大道之衍五十,其遁为一,是不是这一剑便是那遁去的“一”呢?
快。
极速的快。
剑未触,两人身形已互换。
天地稍沉。
光寒照彻昏色,空气已被搅碎。
快到了极致,人不可观其形,天地不可扬其声。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便是这快到极境的寒星曳着长长的闪电掠过,划破天穹的昏哑,照亮山谷的沉暗,在瞬息间穿梭挪掠。
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鲜艳的花还脆弱,可是它永远是活在春天里。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它的生命虽短促却芬芳。只有剑,才比较接近永恒。一个剑客的光芒与生命,往往就在他手里握着的剑上。但剑若也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会变得和流星一样短促?
两人已互换了一百四十九剑。
独孤九剑专破世间剑招,但若无招,该如何破之?
无招对无招。
便就似针尖对上了麦芒。
这已经不是什么剑招与剑法的对决了,这是一场剑意对上剑意,心剑对上心剑的决斗。
剑意无迹,心剑无痕。
两人都是当世绝顶的剑豪,他们对剑的理解、对剑的领悟绝不是别人所能触及的,他们代表了剑术的高深境界,他们就是剑的化身。
一个垂垂老矣,经验丰富。
一个朝气蓬勃,刀山血海。
这更应该是一场新生代与老一辈的剑术决斗。
廉颇老矣!
风清扬忽然发现他的剑已慢,他的身子已沉。沉便不够轻灵,慢便不及机变。
很多时候,慢代表了衰落,你比别人慢一寸就足以致败。
赵意一剑落下,如银河倒挂,似垂天遮幔,天地也仿佛将要在这一剑中被分开;日月虽煊耀,但在这璀璨的剑光面前也要失色。
风清扬的瞳孔骤缩如芒,剑势荡出的凛冽罡风剧烈的冲击着他雪白的长须,他的衣袍鼓荡扬拂,他的手抬起,他的剑蓄势。
这是九天决荡的一剑。这是沉雷闷绝的一剑
一剑,分胜负。
天地欲沉,大河将倾,剑芒对剑芒,剑意对剑意,剑锋对着剑锋。
这是两把剑第一次相击,也是最后一次触碰。
无声无息。
但那两剑交汇处升腾起灿烂的耀辉,似天日在焕发烁烨遍及四方,连同着两人的身影淹没其中。
“喀嚓”——
剑入鞘声起,光芒消隐,一道气浪似啸涛击石般浩浩滚滚的冲击着两人周围。良久,烟尘稍息,自始至终待在十丈外不敢作声的封不平三人才渐渐看清,场中两人相倚而立,面上既无失意,也无骄矜。
谁胜了?
又是谁负了?
三人又怎能明白,谁胜谁负已不重要。对于两人来说,出剑,值得出剑,有一个能让你畅然出剑的对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人的一生很长也好短,倘若一生虚过,再长也无味;有知己对手,便是再短也快意。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既是重要又快意,怎可少了酒?还不快快提酒来?
稻香销魂,云酒多情。
地上早被剑光剑意削平,又被剑罡吹净,一老一少席地而坐。当赵意从怀里掏出两壶酒时,风清扬的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他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他吹胡子瞪眼,大骂道:“混蛋啊!你竟然揣着它们,幸亏我老人家剑法不错才没伤了你,不然你哪有酒给我孝敬?”
奇怪,酒是主人家的,什么时候自认长辈了?
所以赵意苦笑,说:“不错,你对。该小子孝顺才是。”
风清扬说:“对嘛!老夫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好孩子该有福报!”
赵意脸都变形了,只恭恭敬敬的献上一壶酒。
毕竟人越老越顽。
顺着点老人家多半是没有错!
你说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