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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宫(2)

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局势紧张,两边都是主子,得罪哪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揣测再三终于认定:大小姐再威风些,到底是已经嫁出去的人了,小王爷才是今后的正主。所以也就稍稍犹豫片刻,依次下去了。

风仍然在吹,琳琅面上没有半分表情,极冷的一双眼,黑得就像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仿佛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仍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落脚的远近轻重没有半分变化,每一步也都像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跨出。她刚走到棺木前,柳微便大步上前去,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响亮,清脆,冰冷。

这等变故之快,连柠王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看见琳琅面上浮起五个指印。而柳言仍垂首跪在父母遗像面前,既不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琳琅看也不看她,仍是面无表情,抬脚又要往前走,柳微再度扬手,眼看又要打下去,却扑了个空——琳琅并不见如何动作,但是已经绕到柳微身后,柳微一个趔趄,柠王扶住她,低声道:“小心。”

他已经把声音压到极低,但是因为灵堂空阔,又静得阴森,那“小心”两个字便格外响亮了,他略微有点吃惊,回头去看,琳琅仍在往前走,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

柳微挣脱他,冲上去阻拦琳琅,恨声道:“你来这里做甚?”

琳琅心平气和地回答她两个字:“送饭。”本来先前已经有下人前来送饭,柳微和柠王都已经用过,柳言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只好先撤下去,到这个时候柳言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柳微见不得她如此坦然,刷地抽出袖剑,逼到她颈中要害,喝道:“你以为我就当真不会杀你吗?”

一旁柠王见那袖剑锋刃之处蓝光闪闪,显然是淬了剧毒,方知她是早有准备,不由急道:“阿微,你莫要胡来!”

琳琅这时候才抬眼来看她一眼,只是一眼,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陷下去,茫茫然的悲,茫茫然的空。

柳微从未见过她这等眼神。

琳琅自幼就被养在府上,吃住虽然比一般下人略强些,也不见得有什么出奇。后来年纪渐长,学了琵琶琴瑟,琴技惊人,但也只是下人堆里的出色,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地喜欢……哥哥喜欢也就罢了,如果她一辈子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然而终于让她知道,这个养在自家府上的琴女竟然是江湖中人,是江湖中人也就罢了,可是最终连父亲也都死在她们母女的谋划之下,可是她竟然还有胆量闯到灵堂上来,教她如何不恨,如何不狠!

柳微手腕一紧,锋刃掐进颈上的皮肤,白皙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突起,看上去柔软和脆弱。

琳琅轻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灵堂里溅起无数涟漪,她抬手慢慢抚过短剑的剑身,到剑尖,手一用力,剑尖没入掌中,鲜血即时流出来,暗蓝的颜色。

柳微失色,琳琅冷冷地道:“这样就能杀了我吗?”话音才落,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距柳言只有半步的距离,她终于停下来,弯身去,将食盒放在地上,慢慢打开,盛了满碗的饭食,举到柳言面前,说:“你不替自己爱惜身子,难道也不替你的父母爱惜吗?”

柳言一动不动地跪着,就好像是一座雕像,没有生命,没有生气。

琳琅又道:“你不为死去的人活着,难道也不为活着的人活下去吗?”

她这两句话都说得都很平常,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柳言没有回音,她缓缓将碗食放下,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了身向外走,这时候她的手仍然在流血,一路流血,地上血迹斑斑,泛着暗蓝色的光,她不去看,也不去包扎,只一步一步往外走,就如同刚才来时的情形一样。

柳微和柠王都怔住,柳微看着她的背影,柠王盯住地上血迹,灵堂里静得怕人。

她走到门槛处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滞,然后听见柳言在身后说:“你不要走。”他的声音十分干涩,但是终究说了出来:你不要走。

柳微诧异地看着兄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真相已经大白的情况下,他明明白白知道她是他的杀父仇人,为什么竟然还能说出这四个字来:你不要走。

琳琅转过身来,又默默走回到柳言身边去,与他跪在一起。

灵堂里那么静,静得让人生出天荒地老的感觉。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柠王一眼,一眼都没有。

容郁闭了眼睛,听黑袍人讲述二十年前的灵堂,她竭力想要将那些声音挥去,但是终究不能够。

原来柳氏兄妹二十年前就知道琳琅与他柳氏的仇怨了吗?那么皇后恨她也算是师出有名,她原是柳家大小姐,琳琅嫁入柳家,要防备她的暗算自然是防不胜防……可是琳琅身为唐门族长,不畏剧毒,这一点在灵堂之上已经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她这样的本事,除非是自己找死,否则怎吗可能被毒死?

莫非是因为平懿王的死心生内疚,所以了无生念?笑话!柳氏与唐门的恩怨能说是谁对谁错吗?

她偷偷睁眼去看黑袍人,他的面上永远是没有表情的蜡黄色。

清曜帝十九年九月二十二日,柳言向清曜帝上书,恳请将母亲尸骸送至幽州与父亲合葬。清曜帝准奏,又恐他一路劳累过度,命七皇子忻禹陪同前去,即日启程。

柳氏兄妹一路扶棺西行,到幽州已经是一个月以后,这一个月里,琳琅半步不离柳言。柳微恶语相向,她的面色只是冷,冷到如冰霜冻结。

到幽州的那一天起了很大的风,他们一行十三人暂居违命侯府,柳氏兄妹都累得很了,用过晚饭不久就都歇下了,所以柠王起身的时候并没有旁人看见。

挂在天上的月亮,冷冷地看着世人。

转过西厢,几个回廊就到兰阁子,推门而入,梳妆台前端坐的背影,果然是琳琅。

他站在她的背后,看见她的面容浮在铜镜之上,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这样的下颌……每一样都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像是他画在纸上的女子,每一笔都无比熟悉,可是近在咫尺,终究远如镜花水月。他忽然觉得心酸,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这样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人,说不出话来。

一滴夜露从窗外滴下去,也许是落在石上,很轻微的一声“啪”。

“这是娘最后住过的地方。”琳琅轻轻地说,她说得那么轻,像是怕惊醒些什么——也许是怕惊到柳言。

“她……死了?”

“她生前很喜欢兰花,说兰花清雅,没有血腥气……”琳琅道:“她动身离京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绝不会再回来……她死了,你没听见幽州官员的说法吗,平懿王上西林塔祭神,遇惊雷劈塔,受了惊吓,暴毙身亡。平懿王何等英雄,区区惊雷能惊吓到他?他们这样说,不过是为西林塔的倒掉找一个推卸责任的借口罢了。”

“西林塔……是她炸掉的吗?”

“是啊……她苦心经营多年,可是平懿王财雄势大,不是一般江湖势力能够撼动得了的,用雷家的炸药暗算平懿王虽然有欠光明,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琳琅淡淡地说,他试图想要从她眉宇间找出悲伤的痕迹,可是并没有,她的神色十分镇定和从容,就好像死在这里的并不是她的母亲。

“所以她离京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是这个结局了。二十年前的恩怨总算得到了结,平懿王死了,很好,平懿王不死,她也活不了了。她当年不死,是因为腹中尚有遗孤,后来不死,是因为大仇未报。她以为平懿王是她的恩人,不但将宝藏双手奉上,为了不连累他,甚至诈死离开……多荒谬的笑话,到头来竟让她发现平懿王是当初唐门血案和灵山伏击的主谋,她挣扎了十年,这十年,她恨得苦了,忍得更苦,所以……死倒也是一种解脱。”

他看见她眼中有茫茫的空——这个结局,她是不是也等了很久?

“所以你这一次前来,是为她收拾尸骨?”

琳琅摇头道:“雷家的炸药之下,哪里还有完骨,就算有,又怎吗分得出哪一块是她,哪一块是平懿王?何况她并没有要我来幽州。我来幽州,不过是为着陪小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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