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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可以那么说,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温暖的时光,温暖得让我时常心碎,尽管我的情绪有时会坏到极点,一个人站在湘江边上,望着沉缓有力地流动的江水,不知如何是好。那是湘江一个拐弯的地方,冯三同父女的家就在江边的山坡上。这是孤零零的一家人,最近的村庄也离这里有10多公里,大一点的镇子就更远了,县城或者省城就在天边。那个地方叫雷公湾。我在那里一住就住了几个月。

我左大腿上的枪伤过了近一个月,竟神奇地好了,结了一块光亮的吧,这得益于老郎中的草药和冯三同父女的悉心照料。可那颗该死的子弹头一直留在了我的大腿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当刮风下雨天气冷暖,我的大腿内部就会隐隐作痛。我扔掉拐杖可以自由行走的那天,走到江边,朝苍茫的江面大吼了好大一阵,冯三同和秋兰站在家门口,奇怪地看着我。

那时,冯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越来越贫苦,我也拖累在他们。

冯家父女本来靠打鱼为生,可是湘江之战后,湘江两岸的人都不敢吃鱼了,说鱼里面有人血的腥味,而且湘江里的鱼都吃过死人的腐肉。冯家父女从湘江里打上来的鱼根本就卖不出去,而他们自己也不敢吃鱼了,秋兰说她看到鱼就想吐。可我在他们家养伤的一个多月里,喝了许多鱼汤,敢情他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后来我知道这事情后,也拒绝喝鱼汤了。是那些鱼汤补充了我的营养,也就是说,我体力的恢复和那些鱼汤有关,也和那些漂在湘江上的鲜血和尸体有关,我间接地喝了死人的血,吃了死人的肉!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

那个晚上,秋兰睡了之后,很少说话的冯三同来到了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从他的神色上,我看出来他有话对我说。我在他没有开口之前十分小人地想,是不是我伤好了,他要赶我走了。

他吸了一口旱烟说:“麻子,你觉得秋兰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她是个好姑娘!”

冯三同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一直盯着他的旱烟筒:“秋兰算不上什么好姑娘,她长得也不好看,而且嫁过人。两年前,镇上的一家大户人家的痨病儿子娶了她,结果不到半年,那人就一命归西了。可怜的秋兰被赶出了那死鬼的家门,死鬼的父母亲说秋兰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我就去把秋兰接回了家,她妈也在那年落水淹死了。这些事情我都应该和你说清楚。我想哪,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和秋兰凑合着过吧。”

我听完冯三同的话,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骨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如果和秋兰结了婚,岂不害了她!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内心充满了惭愧羞耻愤怒和无奈,我难于对冯三同启齿呀!

冯三同的目光还是盯着水烟筒,没有正眼瞅我:“我想呀,秋兰有万般不好,可这孩子善良呀,会体贴人,知道冷暖。不过,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的,婚姻是一个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逼的,得你自己拿主意。秋兰那边嘛,你不要担心,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心的。天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躺下睡不着的话,就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

他走出了我的房间,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

深夜,我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哭声凄凉如这个寒冬的霜雪。那是秋兰在我隔壁房间里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着,我已经深陷进了一个泥潭里,我企图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拔出来,可是无济于事。我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呀!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湘江边上。

江水呜咽,在夜色中发出惨白的光芒。

我狼一般对着湘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我突然想起了师傅胡三德给我亲手打造的那把鬼头刀,它是不是在无人的河滩上嚎叫,或者说听到了我的嚎叫?

我对冯三同说要回古岭头的湘江边上去寻找那把鬼头刀时,他愣愣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气,最后,他的目光慌乱地闪开,沉沉地说:“我撑船带你去!”

冯三同和秋兰轮流撑着船,要不是看他们撑船,我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坚韧。船逆水而上,将近一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个黄昏。

残阳如血。

时隔一个多月,我还可以在湘江边上的石子滩上闻到腐尸的臭味,尽管尸体都不见了。我远远地看到了江边的那块大石头,拼命地朝它奔跑过去。我快跑到那块大石头边上时,我突然看见了那把鬼头刀,它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面,夕阳照在它锈迹斑斑的刀身上,我的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般疼痛起来。

我默默地走到它面前,弯下了腰,捡起了它。

刀身上的锈是凝固的血吗?

我耳朵边上又响起了子弹的呼啸声和喊杀声。

我的战友们呢?

我的部队呢?

我的好兄弟上官雄此时又在哪里?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眼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疼痛。仿佛有个人在我耳朵边说:“麻子,来,我们比试比试,谁的枪法准!”那是张宗福的声音,他那带着浓郁江西口音的话是那么真切。我突然跪在鹅卵石上,大声地叫道:“张营长,张营长——”

紧接着,我就大声干嚎起来。

我悲伤失落无奈苍凉的嚎声在空旷的河滩上无限地扩散,我不知道张宗福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吴有才听到没有,更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听到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在嚎叫时,冯三同坐在船头如一尊雕像。

秋兰却眼泪汪汪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颤抖地说:“大哥,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再不来了。走吧,大哥——”

我一直没有告诉冯三同,到底娶不娶秋兰,我一直叫秋兰为“妹子”,她也一直叫我“大哥”。冯三同还是少言寡语,没有再问我什么,有些人说话,和你说过一次后就不会和你说第二次,他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冯三同家里一贫如洗,我也不能总在他家里白吃白住,我想起以前和上官雄逃出长岭镇后,卖过艺,于是我就决定到附近的乡镇里去走走,看能不能赚点钱,顺便买些年货回来过年。过完年,再作打算。原本准备伤好了去追赶部队的,因为我也不知道部队撤到哪里去了,根本没有办法追赶。

冯三同对我出去卖艺的打算,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走的那天早晨,秋兰突然说要跟我一起去。

我不同意她去,可她的态度十分的坚决,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上路。离开雷公湾,在山路上行走时,秋兰变得开朗,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平常寡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眼睛也鲜活透亮起来。她越是这样,我内心就越憋屈。

说实话,我活了20多年,从来没有对女人动过心,秋兰却打动了我。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且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她的忧伤和眼泪以及她寡白的脸……都让我心跳。如果我说我对秋兰不动心,那是谎言,我还是一个血性男人!可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某种意义上,我是个废人,我内心的自卑和良心时刻提醒着我,秋兰只是我妹子,我不能突破那道心底早早就筑起的防线。

我对秋兰说:“妹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

我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听了我这话,脸色阴沉下来,眼睛里出现了忧伤的水雾。

她快步地走在前面,一声不吭。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我真想过去搂住她,让她不要在忧伤,告诉她我喜欢她;我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坚决地说,不能,你不能!我是个矛盾的人,秋兰内心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我的内心同样也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我说:“妹子,对不起。”

秋兰还是没有说话。

整整半个多月,我们在周边的乡镇流窜,哪里有集市就往哪里赶。那是灰色的年代,走江湖卖艺的人和要饭的乞丐没有什么两样。集市上的人很多,看我耍拳弄刀的人也不少,可真正愿意扔钱给你的人并不多。看热闹的人大都是穷人,他们拿些东西来集市上卖,目的就是为了换些年货回家,他们不可能有闲钱施舍给我们的。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很卖力地表演给大家看,就是没有钱回报,得到一阵阵赞许的哄声,我也心满意足了。我希望有些大户人家的人来看我表演,他们看高兴了会赏些钱给我们。

也有颗粒无收的时候。有天,我累得腰酸背痛也没有赚到一分钱,集市散了后,我带着秋兰去吃了一碗面,然后在镇子外面找了个破庙栖身。我和秋兰拾了些干柴,在破庙里生了一堆火,在那堆火旁边铺了些干稻草,当床。秋兰特别心疼我,她边往火堆里添柴,边轻柔地对我说:“大哥,你躺下歇息吧,我看着火,火不灭,你就不会受冻的。”

我的确累了,我说:“妹子,多加点柴,你也歇息吧。我让你不要出来,你非要跟我出来,知道苦头了吧。”

秋兰的眼睛里漾动着波光:“不苦,和大哥在一起不苦。大哥,你以后不要那么卖力好吗,少使一点劲人家也看不出来的,那样你也轻松些。”

我笑了笑说:“那怎么能行……”

我说着说着,就招架不住,躺在稻草上,眼睛酸涩地闭上了,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我的确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上官雄。他在一个山头上和白军血战,整个阵地都是一堆一堆的尸体,就剩下他一个人在坚守,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大雪覆盖了阵地上的尸体,却无法覆盖他手中枪膛里喷出的愤怒之火,最后,他的子弹打光了,白军士兵怪叫着蜂拥而上,他浑身是血,圆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挥着鬼头刀,朝敌军扑过去。他怒吼着左劈右砍,一个个白军士兵倒在他面前,鲜血飞溅。突然,一个白军士兵冲他身后冲过来,用刺刀捅进了他的腰部,他回过头砍下了那个白军士兵的脑袋,他来不及再挥起鬼头刀,几个白军士兵的刺刀同时刺在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上官雄扑倒在地上,鲜血将他淹没。那些白军士兵竟然朝他鲜血淋漓的身上撒尿,天上的大雪越下越猛,那雪花也变成了血色……我大叫着上官雄的名字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淋,湿透了内衣。

秋兰没有睡,惊恐地抱着我的头说:“大哥,你又做噩梦了,大哥,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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