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深处,已被白雪覆盖的骨头坝上,呼号的北风已经停止。
踽踽独行的元风一直沉默着,星魂寒巾之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了。
元风停在一处山崖边,伸出双手。他想呼喊,但却叫不出声来,索性倒在雪地上,侧卧着将双腿蜷曲起来,闭上了眼睛。
他感受不到寒冷,花花“体贴”地发出一道暖流,笼罩了全身。
摩哥甲:“法尊,还是为那个齐军所说的那些事情忧虑吗?”
元风在意念里回复道:“我说不清此时的感觉。刚听到齐军说出盛寻和关于未来的那些事情时,我有些震惊,甚至害怕。而当他带着我们找到那个“维”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彻底乱了。现在,我只是感觉累,很累很累。”
摩哥乙:“本来今晚是准备来拼命的,却见到一个旧相识,听他啰里吧嗦地扯了那么多,法尊肯定烦闷了。”
元风:“确切地说,本来今晚准备关上一扇门,结果呢,却开启了更多的门。”
摩哥甲:“这些事情想来也都是注定的,早点知道总比晚些知道好。”
元风:“我只是恨我自己没用,关于元风、关于盛寻,一点有用的记忆都没留下。我就像一个时空里的留级生,要把所有的经历再重走一遭。现在我最想做的,恐怕是你们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把如今知道的这些也统统忘记,做回兰溪镇上的一个规规矩矩的中学生。”
摩哥甲:“法尊,属下理解您此时的心境。可现实就是,您一旦看到了生活的第二十集,就很难再从第一集活起了。”
元风无奈地笑了,“摩哥甲,没想到对你从来没有亲身经历的这个世界里的生活,你比我还要懂。”
摩哥甲:“书籍,属下只是看了一些这个世界的书。地球上的人类,用不同的语言,写出很多精彩绝伦的小说。它们让我明白,平凡的生活之下,很多人类都曾经历极端的困顿与磨难。人性,其中精华的部分,与神性是相通的。所以,法尊,请您相信,圆满之中可能藏有危机;挫折之后也会充满惊喜。”
元风:“说得好!看来,我也得好好看看书了。”
摩哥甲:“法尊,临来兰溪时,酱园街有位叫做李洋的道友送您的那套《平凡的世界》就很值得推荐。”
元风:“那本书说了什么?”
“生活”,摩哥甲:“平凡而精彩的生活,不屈而复杂的人性。”
元风:“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句?”
“太多了”,摩哥甲答道:“现在适合与法尊分享的是这句:我不啼哭,不哀叹,不悔恨,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
元风默默背诵着,“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
就在这时,元风突然感觉身下的积雪消失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身边的积雪分成几个方向,正像一个毛毯一样自动向外侧卷曲了起来。自己躺着的石面上竟变得干燥而有些微热。接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开始滋生,快速地生长至两寸来高,软软的,像一层充填了棉絮的绿色床垫。
元风:“摩哥甲,这是怎么回事?”
摩哥甲:“恭喜法尊,您灵元深处的觉醒逐渐加快了。看来,在您的灵枢深处,确实充满了可以唤醒一切生机的灵能。它们可以让枯木逢春,可以让顽石通灵,哪怕在最严酷的环境之中也可以让希望萌生。”
元风:“可我自己心里的希望何时才能萌生呢?”
“不会太久”,摩哥甲答道:“至少不是齐军道友所说的一百多年……”
……
元风跑下骨头坝,奔向马头山。
一路上,他又开启了有闪电绑腿加持的纵跳模式,这“踏雪无痕”的神技带来的刺激感多少缓解了一些内心的疲累。
元风:“摩哥甲魔哥乙,对齐军你们怎么看?”
魔哥乙:“一个鼻涕虫,长了副老成的模样,怪怪的,不喜欢。”
魔哥甲:“法尊,您还记得吗?您在兰溪第一次隔街与他相遇的时候,胸前的花花是报过警的。可今天,花花迟迟没有动静。这里有些解释不通。”
元风:“会不会,那时花花把他看做一个陌生的威胁,如今了解了就解除警惕了呢?”
摩哥甲:“花花是法器,功司一域,绝不会出错的。”
元风:“那这事就令人费解了。”
摩哥乙:“那小子是个成了精的机器人,要是坏起来怕是比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坏蛋还要坏,法尊不得不防。”
元风最后一步蹬地后,稳稳从后山坡落入小院之中。
天空传来一声长啸,看来包子在家里等候多时了。
元风:“对齐军,静观其变吧,过了今晚,再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我也不意外了。”
……
2010年元月11日。周一一大早,离山里便迎来一个大晴天。
满山银装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偶有微风扫过山岗,压满枝头的雪条便纷飞而下,山林里立刻响起一阵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
最热闹的是竹林里,已弯了腰的翠竹争来片刻的冬暖。稍稍融化的新雪开始从竹节上滑落。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小团雪打破了平衡,竹身弹起一点,再掉落一团,再弹起一点,就这样,一只竹子便慢慢挺起了腰。
一竹动,百竹动,过了一会儿,如雪崩一般,漫山遍野的千百棵翠竹都开始晃动,强劲地摇落身上的积雪,那噼里啪啦的响声,如新春的鞭炮声绵延不绝。
清晨,尚继业出现在金刚台锦帐岭“飞霞观”前的山道上。
他孤身一人,穿着羽绒服,戴着墨镜,手拿一根竹竿,身背一个药葫芦。他边走边看,游兴正浓,得意之时还高叫两声,引得松林里的野兔乱作一团。
四海出了山门,将九莲三钟拂尘托在右肘上,面对着山路垂手而立。
尚继业走近了,哈哈笑了几声,朗声问道:“这位小道友便是四海?”
四海赶紧点头,身体侧向一边,给尚继业引路。
尚继业边走边说道:“左山的洞府就是喜欢选在这些深林险峰之处。这景色确实没得说,但这道儿可够难走的,对我们老年人不太友好。”
四海笑道:“老台宗说笑了。凭您老的灵力片刻可至,只是您有童心,不愿意辜负这路上的景色。”
“说得好”,尚继业鼓掌道:“不辜负这路上的景色,才对得起在这世上的历练嘛。再说了,那点灵力攒着不是更好?哈哈哈……”
尚继业随着四海径直往后院而去。在“飞石生妙岩”下的草庐前,已摆放一张茶桌,一面放着一个蒲团,一面摆着三把藤椅。
松鸿子起身相迎,与尚继业握了拳。二人虽无言语,却都没有松手,对视之中皆是无限感慨。
尚继业望了望红石山崖上的那块黑岩,叹道:“这就是百年前的那块黑碟?”
“不错”,松鸿子答道:“整整120年了。”
二人坐在藤椅上,尚继业唏嘘道:“时间过得太快了!”
四海沏好了茶,松鸿子便请尚继业饮茶。
尚继业喝了一杯,嘴巴里啧啧不断,“松公还是不食凡味,只饮清茶?”
松鸿子点了点头,说道:“左山门下,理应如此。”
尚继业摇头道:“过了,茶食不分家,素食还是有益的,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罢了。”
松鸿子赞道:“右山道友,逍遥不羁,要说通透,还是要数老台宗。”
尚继业摆了摆手,看见茶台上摆着四个茶杯,便对草庐之中喊道:“接引公既然已经来了,何必还躲躲藏藏的,像个大姑娘。”
草庐里传来一阵笑声,只是这嗓音如同失真了一般,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接着,一件枣红色的斗篷飞了出来,落在最后那把空置的藤椅之上。四海从蒲团上站起,躬身作揖。
这斗篷包裹出一个人形的半身,风帽之下是一副木质描漆的面具,红脸黑髯,头戴金盔,圆瞪着双眼。
尚继业笑道:“接引公,今天的壳子倒没见过,有什么说头?”
那斗篷答道:“尚台宗不认得?这是镇殿将军。”
尚继业:“你倒是到哪儿都戴着傩戏的脸谱。”
松鸿子:“这是傩戏的脸谱吗?老朽倒是首次得见。”
尚继业:“你在云上读诗,我在凡间看戏。可这傩戏的‘傩’,为仙为鬼亦为人。接引公今天把它戴上,怕是有什么深意。”
接引公:“众人看戏我听韵,群仙品茶我闻香。哪有什么深意,罩个壳子更好见人而已。”
松鸿子见尚继业和接引公以玄接玄,怕两人越扯越远,忙说道:“老朽没见过面具,可这傩戏还是听过的。唐人姚合有诗云,傩声方去疫,酒色已迎春。”
尚继业接着念道:“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
接引公说道:“我喝不了酒,但可以持杯,坚持到最后那一个的肯定是我。”
四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