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然搭车赶到医院,在手术室门外找到何子奇母子,何子奇坐在椅子上,将头深深埋进两臂之间。
顾然的脚步稍作停顿,然后越过他,径直走到何母跟前,轻轻唤一声,“阿姨。”
何母看到顾然,原本还算平稳的情绪一下子溃散下来,噙着泪水说:“然然,你来啦。”
顾然搀住她战颤的身体,问道:“叔叔现在怎么样了?”
何母摇头啜泣道:“医生在里面抢救呢,也不知道……。”说到一半声音哽住,便说不下去了。
顾然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抬头看一眼手术室门顶亮着的灯,平定心神说:“来,阿姨,您先坐下。”边说边扶着何母在何子奇旁边坐好,她蹲在何母脚跟前,握住她不停发抖的双手合在掌心,安抚她说道:“阿姨,您先别着急,一切等医生出来再说。”
她侧脸用余光扫一眼何子奇,见对方一直维持着抱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察觉她的到来。见他这个样子,顾然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嘣嘣直跳,用了不少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难道何父这次真是形势凶险?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割据中缓缓流逝,走廊上的时钟分针并没有移动多少,可他们仿佛已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到预示手术中的指示灯骤然暗下来,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他们同时怔了一下,一秒过后才又箭一般冲过去。
何子奇张慌失措地抓住医生的手臂问道:“医生,我爸现在怎么样?”
医生看看何子奇,又看看勉强支撑着,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去的何母,低头叹息一声,遗憾地说道:“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何母听完前一句,身子已经瘫软,幸好顾然及时将她搀扶住才没跌到地上。医生还在继续说:“如果乐观的话,可能还有一点点时间,有什么话……你们就好好把握吧。抱歉了!”
何子奇杵在那里,像个断了牵绳的木偶,连何母突然扑进他怀里闷声恸哭也没有反应。他肢体僵硬,表情木然,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腔昭示着内心压抑的激动和痛苦。
许久,他的手颤巍巍抬起,揽住怀中母亲的肩膀,于此同时,一颗后知后觉的眼泪终于砸落下来。
顾然倏地掩住脸,掌心一片濡湿。
何父从手术室出来,直接转进了加护病房。何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丈夫半步,经过医生的同意,穿了防菌服进去床边守着。
何子奇平复下来之后,走去吸烟区,想抽根烟,手抖的厉害,点了几次都没点着,最后还是顾然看不下去,接过打火机帮他点上。
他靠着墙根直接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只有眼眶残留着哭过的痕迹。
顾然站在他身前一步远的地方,给刘文浩发条微信大略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才蹲下身望向他问:“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叔叔怎么就突然晕倒了呢?”
顾然话音刚落,何子奇突然像中邪了一般,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扎进自己左手的掌心,眉头也不皱一下,似乎折磨的不是自己的肢体。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反应过来立刻去掰他的手,“何子奇你疯了吗?”
“对,我就是疯了。”何子奇嘶吼一声,紧跟着又狠狠掴自己两巴掌。顾然猝不及防,没能拦下他的动作,一瞬间,他的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清晰的掌印。
顾然死命按住他的双臂,又是焦急又是气愤,低吼道:“何子奇你给我冷静一点。”
“我没法冷静,然然,我爸……,他现在躺在那里都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我爸!是我,都是我……。”他一边痛斥自己,一边将后脑勺咚咚砸向墙壁,仿若肉体上的疼痛可以抵消内心的煎熬。
“子奇,叔叔还没走,你不许这样说!”顾然拽紧他的手用力摇晃,试图让他清醒一点。“你现在冷静一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子奇方才已经停歇了的泪水,再次以决堤之势倾泻而出,他哽咽着说:“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我爸……”
顾然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深深吸一口气,忍下凶猛的泪意,缓慢而沉着地问:“子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经过方才一通发泄,何子奇现下稍微镇定下来。他抹一把眼泪,徐徐说道:“今天我大伯生辰,请了我们一家过去吃饭。本来大家聊得好好的……”
气氛正浓时,何子奇的大伯母又习惯性地拿他出来跟自己的儿子做比较,说子奇出来工作也没几年,这就自己供上房子和车子了,自己的儿子还吊儿郎当地三天两头换工作,永远没个定性。
两人自小被长辈拉出来作对比,类似的话翻来覆去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平时最多自个儿内心嘀咕两句,情面上并没有闹出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可这天不知怎么着,可能何子奇的堂哥席间多喝了几杯,也可能他今天本来心气就不顺,个中缘由无人可知,此刻见自己母亲又老生常谈拉自己堂弟来贬低自己,一下子血气上头,便管不住嘴了。
他说:“我是没堂弟有出息,可是再不济,我好歹也处过几个女朋友,堂弟呢?房子车子都有了,未来老婆在哪儿?影儿都没一个!诶,我说子奇,你莫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吧?
“若是真有问题,你可别藏着掖着,赶紧看医生去,不然叔叔怎么抱孙子?若不是身体有问题,难不成其实你喜欢男人?”说完,他洋洋得意地冲何子奇仰着下巴,仿佛自己言之凿凿,确有其事。
何子奇的婚事一直是何父的一块心病,素日里出于对儿子的尊重,他是旁敲侧击,暗示隐喻都用过,却从来不敢直言逼迫,无非也是出于老父亲的一片慈爱之心,想着儿子若能找到一个贴心体己的人相伴一生,便是迟个几年也无妨。
但他不是全然没有忧虑的,私下里还跟何母偷偷提过,“怎么从没听咱们儿子提过谈朋友的事呢?”这么多年,何子奇亲自带过上门的女性朋友,来来去去也就只有一个顾然——也难怪何父对顾然这般上心,着实是没有其他后备之选。
何子奇堂哥说到的那两个问题,关于前者,何父确实有过这方面的猜想,只是何母总劝他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他每次想起都按下不提。况且何子奇每一年的体检单他都是有过目的,确实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后者,老实巴交一辈子的何父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
是以当时,何子奇的堂哥突然爆出的揣测,听在何父耳里,仿佛某个藏在枯枝败叶之下的地雷,素日里没人察觉,突然间被触及引爆,震得他摇摇欲坠,难以自持。
何父呼吸都打结了,抖着手指向何子奇的堂哥说:“你,你莫要乱说!”
何子奇担心父亲的身体,怕他气出个好歹,连忙去安抚何父说:“爸,你别激动,堂哥说胡话呢,你可别当真,小心气坏了身子。”
若是还有半分清醒,何子奇的堂哥也该收敛了。可能他当时真是酒气上头,脑子懵糊了,又想起从小到大跟堂弟做对比,自己都是落于下风,一时羞耻忧愤涌上心头,连自己父母的呵斥也不顾了,梗着脖子回呛道:“我怎么就胡说了,不信你问问他呀,何子奇,你不是厉害吗?什么时候真厉害到带个男媳妇回家,我就彻底佩服你……”
话音未尽,何大伯一个巴掌甩过去,直接将他拍倒在地上。
酒精上脑的醉鬼嘴皮子一翻一翻,伤人而不自知。
忽然,何子奇叫道:“爸,你怎么了?爸……,快叫救护车!”
顾然望着面容狼藉的何子奇,突然问道:“你大伯他们呢,没一起过来医院吗?”从她赶来医院到现在,除了何子奇母子,就没见过其他人的身影。这种危急关头,即便他们理亏,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也说不过去吧?
何子奇眸光一冷,说:“我妈不想见他们,让他们先回去了。”
顾然颔首表示了然,继而一思索,又道:“子奇,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也很自责,可是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拿别人犯的错来责备自己,知道吗?”
何子奇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绷着嘴角不说话。顾然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只得继续劝解道:“你必须保持冷静,这个时候如果连你都崩溃了,阿姨就更是无人可以依靠了。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终于何子奇轻轻点一下头。
顾然见他有回应,顿时松一口气,还能听得进劝,看来他还不算完全丧失理智。她说:“你现在回病房去陪着阿姨,不要让她一个人落单,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支持和陪伴。我回去看一下文浩,帮你们带一些换洗需要用到的东西,顺便给你们买点吃的,好不好?”
何子奇忽然倾身抱住顾然,幽幽地说:“谢谢你,然然。”
顾然拍拍他的背说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