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终究被天子的仪仗接走了。
那日的宛都,暮云叆叇,不见天日,天气就像宛若的心情那般阴郁,十里成庆街戒严,两排都是全身甲胄的武士。街上拥趸着看热闹的民众,比肩接踵。只是人群少了喧哗,多了窃窃私语。对普通民众来说,能够成为天子的侍嫔,那是莫大的荣幸,可是宛国宫室上下的凝重和悲恸,让这一切变得那么凄怆。
宛若坚决不带问心入宫,甚至常青、翠竹相伴也拒绝了。
宛夫人带着公卿、妃嫔、女官、王子、公主一大拨人,十里长亭送女儿,送了一程又一程。郊外秋草焜黄欲萎,残菊经霜,颜色斑斓,凉风习习,红叶散乱,天际征鸿,哀鸣声声。女眷们都悲咽不已,宛夫人拖着病体,强忍住悲伤,叮嘱了一路,希望宛若有机会就归宁回宛国,以宽慰母夫人的哀思。
宛若点头然诺,极力宽慰夫人,希望她安心将养身体。
泪别了宛夫人,一路上,宛若再没有言语,她没有哀嚎动天,也没有悲悲切切,只是一副冰冷、决然的样子,佞臣端木曾几次试图开解、劝慰,都被宛若凛冽的目光给噎回去了。
端木不便强拧,只好嘱咐所有人,时刻警醒看着宛若,不敢有丝毫疏忽,更不敢有半点的慢待。宛若那难描难画,让春花秋月为之逊色的姿容,即便只是窥视一眼背影,也让人有朗月出山,春风拂过,日暖风轻的感觉,这对他这猎美之人来说,除了是讨好天子的资本,也是仰望的高山白雪。
仪仗旌旄,前呼后拥地到了向阳。天空骤然突变,一时之间,狂风呼啸,乌云如波浪滚滚,席卷而来,将向阳的天空,厚厚的,沉沉地扣下来。
宛若一行人不得不停下避雨,佞臣端木强行征用排兴楼,以供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驻足。宛若被单独安排在西园,下榻在燕飞楼,有随行的宫中女眷照顾,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接近。
一阵瓢泼大雨,如天河洪水倾泻。少顷雨小了,凉风一阵紧似一阵,关山江河肃杀冷落,到处一片残花败叶。细听,僻处竟有虫声,哀音似诉。
宛若站在窗边,看着外边暮雨潇潇,残菊遍地,凄凄迷迷,她的心田如有咸湿的海潮一重重地漫过,她的背影俨然如十五皓月,冰魂雪魄,清冷孤单,给人的是无尽的凄凉惨栗之感。
宛若心如死灰,幸福那甜蜜的味道,好似那飘渺如风的云烟,在她的生命里飞逝而过,又好似那镜花水月的,终究成了幻影。
第二天,大雨倒是停了,可是却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把人的心都淋湿了。
宛若愁绪万斛,无法排解,遂在莲心亭中抚琴。她的琴音丝丝缕缕,声声如诉,低沉处如细雨绵绵,如无语凝咽;悲戚处如寒蝉凄切,如离人悲咽:激越处如征鸿失偶,白玉碎地。
哀婉的琴声如兰麝氤氲般弥散。
“公主若这般抚琴,估计这雨该下不停了!”一个轻灵的声音在宛若近旁响起,抬头一看,一个妙年洁白,风姿清越的人,鹤立在一步开外,一袭白色深衣,已经湿漉漉,想是已经站了许久。
“抱歉,真不该用这么凄清的声音,搅扰公子的好心情,只是这雨要真能这么一直下,倒真是求之不得。”宛若淡淡地说,声音像雨声般淅沥沥的。
“公主这曲子,可以赶上当年师旷奏的《清商》那般悲戚。”
“《清商》哪能比得上《清徵》,甚至《清角》。”
“《清角》此曲悲凉激越,动天地,泣鬼神,寻常人可听不得。”
“公子能在这出现,又怎能是寻常之人。”
“在下只是慕声而来,又不忍公主沉浸在一片哀戚之中,故而出言打扰,也许唐突了!”
“公子严重了!”宛若淡淡的说道,似乎并没有想多理会的意思。
“在下夏子渡!在下与公主心中惦念之人有一面之缘。”
“哦?”宛若有些惊疑。
“虞国公子子南,气宇昂藏,在下和他在这排兴楼中有幸结识,相见恨晚。”
“听他提起过,他曾说绕道向阳,本是冲着传世名琴‘绕梁’而来。后来出现事端,他连夜赶往宛国,不过盘旋半夜,又匆匆走了,谁曾想这一别之于我们俩竟是绝别。”宛若感伤地说。
“公主和虞兄的情谊,在下也曾听闻过。只是天子无道,我等愤慨之余,只有惋惜。”
“公子不怕悖逆,说这样的话宽慰宛若,宛若感激不尽。”
“听说虞兄为了挽救宛国危局,曾经协同如姬娘娘,窃符调兵,可惜东窗事发,如姬娘娘被贬,虞兄被软禁了。”
“当真?”宛若惊奇地说道。
“在下只是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得,也许仅是道听途说,公主不要当真。在下之所以对公主说这些,只是不忍见公主如此伤心欲绝,恕在下冒昧揣测,公主心中淤积着对虞兄些许怨愤。也许虞兄已经尽力,只是碍于情势,无能为力而已。公主知道这些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多谢公子体恤!夏公子似乎与排兴楼渊源颇深?”宛若转移话题,想是不愿再触及痛处。不过不管夏子渡说得确切与否,宛若确实心里好受多了。被子南漠视,比起被迫入宫,对她来说要痛苦得多。这几天来,她的郁结真正在这。
“不瞒公主,排兴楼乃是家祖留下的基业。”
“夏公子真是年少有为。”
“公主能在排兴楼盘旋,是在下的荣幸。”
“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何德何能可以让公子感到荣幸”
“就凭公主这可以让六马仰秣的琴艺,就足以让在下倾服。”
“公子谬赞了!”宛若依然淡淡地说。
“不管怎样,在下觉得像公主这么美好的女子,应该得到幸福和眷顾。”
“多谢夏公子开导。”
“听了公主的琴声许久,都说礼尚往来,在下有一秘藏多年的佳酿,想请公主品鉴一觞,不知公主可否赏脸。”
“公子如此盛情,怎好拂却。”
夏子渡打个响指,就有一侍童端着一个玉盘上来,盘中两尊白玉羽觞,润泽通透。
宛若接过羽觞,见这佳酿酒色碧绿,好似翡翠,芬芳馝馞,直透心肺。
“这酒可有名字。”
“俗名百花酿,春采百花蕊儿,夏撷荷花捣汁,秋摘菊花瓣,冬取梅花片,捣合起来杂酿于蜂蜜里面,封好玉瓮,埋在土下七七四十九个月,再掘起来蒸晒十几次,到了秋冬时埋藏在地窖中,到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就成佳肴了。”
“当真是稀罕物!”
“这酒还有一种奇效。”
“什么?”
“饮之,千愁万绪皆消。”
“宛若只听说,借酒浇愁愁更愁,莫非这是忘情酒。”
“公主一试便知。”
宛若望着羽觞里的酒,出神。
“公主不会怀疑酒里有毒吧。”夏子渡玩笑地说。
“它要真是一杯毒酒就好了。”宛若喃喃地说。
“在下又勾起公主的愁绪了,在下为失言,自罚一杯。”夏子渡一饮而尽。
宛若抿嘴啜饮,花香浓郁,酒劲缠绵。
“如此琼浆玉液,应当细细品茗,若是如牛饮水,倒是糟蹋了。”
“看来在下终究不是一个风雅之人。”子渡优雅地笑着说道。
雨连着下了两三天,天空逐渐放晴。
暴雨瓢泼,洗出了一片清秋。
宛若驻足排兴楼西园,从对子南腹忿,开始担忧,心态经过慢慢调整,郁结舒展了许多。
她流连在西园的湖光月色中,对端木的几次催促起程,置若罔闻,端木干着急却没有办法。宛若抚琴之时,夏子渡也会偶尔来拜会,两人年纪相当,也投缘,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
傍晚,天边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墨云金边,漫天通红,云下的商阳城楼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