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太极宫内,当朝太妃与太后分居东西两殿,璋姝殿乃太妃居所,太后居颐澜殿。
丐女之事,早已传遍宫廷。
周太妃把异母的二哥——周记言秘招进宫。
今夜,璋姝殿正殿门窗掩起,四处静如鸦雀,内殿詹事江翀——亲领心腹长侍把守,别说日常在殿内伺候的姑姑嬷嬷,连太妃近身宫娥全被遣到殿外候着。
似山雨欲来,阴云悬顶。
殿中只坐有一对男女,他们是君臣,又是兄妹。
年过三十,仍冰肌玉容的妇人,两道细眉颦蹙,呷了一口茶,似是惋惜道:“紫笋玉井水,上等好茶,可惜……”
保养得宜的柔荑,把紫釉斗笠杯往束腰戗金流云纹茶几上一搁。
咳!
瓷与木,碰出金玉之音,仿若一记敲山震虎!
宾坐上的美须公,神色数变,他亦将茶盏放下托在手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
周记言举目看向鸾坐上的太妃,他小心翼翼,恐怕露出马脚,周太妃直视兄长,目光如炬。
她先于兄长开口:“二哥,茶你也喝了,可有什么话与本宫说。”
周太妃眼波流转,几道寒芒如刺,直怼宾座上的男人,好大胆子,她为韩王苦苦筹划,笼络民心的钱粮,他竟也有脸贪!
“娘娘,那个丐女不过是胡说八道,何必放在心上。”周记言心中有鬼,可面上仍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来,像听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只是指尖不自觉的转了转茶盏。
“小小丐女,驱逐了便是。”
周太妃听他狡辩,眉也不抬,更不驳斥,只是漠然置之,待到茶冷。
周记言赔笑着,脸都僵了,周太妃依旧不语,他眼神渐黯,却还打算糊弄过去:“娘娘这是……”
“二哥,一家人,明人不说暗话,这个窟窿你填得回来么。”
“填不回来。”
“放肆!”
周太妃柳眉一横,广袖扫过,茶几上的名盏溘然落地成花,茶水和瓷片散落在绞金丝万福地毯上,氤湿了一片花色。
隔着冰裂纹窗漏,恭身而立的老奴眼睛提溜一转,白面无须的脸颊抖了抖,心里暗骂博望侯蠢驴。
自家人的也贪,贪了也罢,还留下把柄与人,连累了娘娘。
想他江翀在宫中沉浮半生,什么样的权贵没见过,如博望侯这狗肚子转世,有进无出的,真是稀罕人物。
江翀仔细听着殿内的动静,博望侯与太妃压着话音争执,颐澜殿那边密不透风,陛下与定城公主,今日在集市上露过脸的,全都被太后留了下来。
那边是憋着劲儿,想寻璋姝殿的错处,痛打落水狗。
博望侯就算把天捅了个窟窿,为了韩王,太妃也要整个仟阳周家削尖了脑袋填上去。
嘚嘚嘚,嘚嘚嘚。
外间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对兄妹的对峙,江翀尖细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太妃,那边传来消息,陛下明日早朝就要审这桩贪腐案子,晋国公连夜上疏,请两殿临朝听政。”
周记言面上闪过惊慌:“这么快。”颐澜殿那边,下手太快了,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哼,你还想着颐澜殿给你留空档,你心窍蒙了猪油,也当别人是蠢驴托生!做梦。”周太妃阴阳怪气的睨着兄长,她儿昭应怎会如此命苦,外戚都是泼皮癞材转世。
便宜了颐澜殿那恶妇,还有那不认亲娘的小畜生。
“回去告诉族中兄弟,都把赈灾钱粮给我吐出来,吐不出来,就拿命填!”
“娘娘,不可啊,不可啊。”
“先凑出半数来,等大哥缓过来了,我再与你们算账!”若不是大哥体弱,膝下无子,博望侯的爵位还轮不到这个蠢货。
“半数?”周记言算了算,半数,还是有办法的,他颓然泄了气:“半数,太多了。”
生死攸关,还惦记讨价还价,看周记言那掉钱眼里的穷酸相,周太妃恨不得打他几耳刮。
被周太妃刮了一眼,周记言才改口:“只不过,钱好办,粮都卖出去了,现在各地歉收仓廪空虚,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粮来。”如今米谷踊贵,要回买,又不能声张,这不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么。
想到还没捂热的黄白之物,周记言心痛难忍。
呵……
真是同他亲娘一样上不得台面,周太妃心中厌弃。
她敛起裙裾,坐到垫上,整个人虚依着靠枕,幽幽道:“把府里的举粮契算一算,能有多少算多少。”
“娘娘说的是那些佃户的贷契,利滚利,倒也是个遮掩的好法子。”若把全家有庄子上的佃户刮一刮,打个对折,窟窿勉强还能填上。
也只能如此了,等韩王坐了帝位,他这个老国舅爷,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娘娘,那丐女,留还是……”他想到还有个要紧的人,于是冲妹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险些气得周太妃晕过去。
老天爷啊!
怎会有人蠢顿如此,她咬牙切齿的瞪着周记言,冷声反问:“颐澜殿那边,恨不得你去杀人,才好人赃俱获,钉死你贪墨赈灾钱粮。”
“你倒好,还想着把自己送上去,周记言!你生了一颗猪心不成!!”
周记言被骂得倥偬踉跄几步,周太妃冷肃着眉眼,她心力交瘁,言尽于此!示意江翀准备送客。
江翀亦是无语得紧,默默打开殿门。
“太妃,臣下告辞。”周记言拱手作揖,他骇白了脸,急着赶回去,大事不妙,不妙啊,几个族叔,莫要先下手为强。
他还没享几天清福呢!
周太妃送走了二哥,疲惫地瘫坐在垫上,气得浑身发抖,捏着眉心不语,一瞬老了十多岁。
自初入宫墙,到今日,璋姝殿处处都矮颐澜殿一头,明明是自己肚子争气,连生两个皇子,本想母凭子贵,结果便宜了那恶妇。
想平日里自己还要去颐澜殿问安,宝座上的嫡母太后,首饰花钿十二树,她立于殿下,只得饰花十树,那恶妇好气派啊!
当年,萧昭呈登基为帝,那恶妇与新帝同乘玉辂,同行御路,十月怀胎的她,只能等在逼仄的殿中听封。
她恨,恨被人夺去的荣华显赫。
恨,本该属于自己的尊荣,却因没有战功赫赫的父兄,拱手让人。
挂红梅子青菊瓣瓷盆中的鲜果幽香,也不能舒缓周太妃骨子里的恨意。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王浑坐在草垛上,那边邓且骑着六丑那匹雪花驄,执意要和马术了得的女子分个高下。
“满小狸,熬过今晚,明日上殿,你可想好了。”他调转视线,落到依着草垛女子脸上,她一脸胜券在握,笑看六丑在夜色中骑马迎战,满小狸没理会他,只是开口提醒六丑,别和邓且闹得太厉害。
“哎,满小狸,你说话啊。”他好歹为她们在京中四处奔走,没功劳也有苦劳。
一阵风迎面而来,吹得干燥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
满小狸没回答,而是忽然提起一个人:“你姐姐那个小叔子,闲心挺重,派人来跟踪我。”
“四郎啊,放心我把他打发回去了。”
“他肯听你话?看着就不像个听人劝的。”冷冰冰自视甚高,没有他哥哥沉稳圆滑,生得太扎眼,在满小狸眼里这种人就是个麻烦。
王浑摸着下巴,他其实也说不准,四郎那人:“你现在不想着如何保命,却还有闲心想俊俏儿郎,满小狸,我和你说正事呢。”四郎不过是偶然牵扯进来,怎么满小狸插科打诨把话往邱恒亭身上引。
“周记言不会要我命,他傻周太妃不傻,但是其他想要订死博望侯的人,可就难说了。”满小狸余光瞥了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夜色是最好的伪装,细微的风声吹过草地,还有其他心怀不轨的响动跟着风一起来了。
满小狸倏地抽出腰刀,刀光凌冽,引得沙场归来的王浑警惕,他豁然站起,绷紧身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有人来了!脚下功夫不弱!
驴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