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这座太祖皇帝耗用无数人力财力,由数百位大明工部大匠花费大量心血打造而成的雄奇宫殿。这座坐南朝北已默默俯瞰大明都城应天三十余年的巍峨宫殿,哪怕是在太祖征战天下的动荡年代也安然伫立,再大的风浪阴谋也无法撼动。可就在今天,这座象征着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把握九州权柄的宫殿,却遭逢了一场的熊熊大火,若不是大火得以迅速扑灭,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便要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
此时大火已被燕王手下的士卒扑灭,那些满身狼狈的士卒纷纷在城内城外驻扎下,大部分士卒铠甲上虽是满是黑色的尘灰,但依旧看得清上面尚沾染着的斑驳血污和被利器划出的道道伤迹。而那些燕地精锐士卒,尽管脸上满是生死大战之后的疲惫和后怕,但眼神中透露着一种狂热。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过后,会有怎样的锦绣前程等着他们。而其中很多人,更是时不时的望向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此刻,那里坐着的是他们的主帅,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带领他们打赢一场不可思议的胜仗的男人!
燕王朱棣身上披着沾染着尘土的黑色纹龙甲胄,一只手扶着那张象征天下最尊贵身份的龙椅的扶手,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柄寒气阴森的骑军制式佩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殿下那个黑衣僧人。这位天下首屈一指的大藩王此刻面无表情,似在思索什么。而殿下那黑衣僧人,身形佝偻,皮肤有些枯黄泛黑,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袍子也微微有些发皱。这僧人并没有跪地,只是微微弯着腰,低着一颗光头看不清表情。一双手揣在袖中,也是没有动静。那僧人站在那里似乎没有一点生气,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极其轻微,仿佛只是一尊泥塑菩萨一般。
许久后,朱棣抬头看了看头上雕龙画凤的屋脊,眼神中带着一丝恍惚,随即变成了玩味。朱棣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道:“道衍啊,你说我那个侄子,是真死了,还是?”那个被称为道衍的黑袍僧人揣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却是抬头笑了笑,令人惊讶的是那双带着些许血丝,看起来有些疲惫神色的眼睛竟然是一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带着些许透人心神的精光。相书之上有记载,这三角眼,可是嗜杀为恶之人的面相。可现在这双三角眼的主人却是一个和尚,不得不令人好奇和疑惑。
那黑衣僧人面对这位权势滔天的大藩王却只是淡然作答,语气中没什么恭敬却带着一丝彻骨寒意:“死了,亦或是不死,真的很重要吗?”朱棣听到这话一愣,似乎有些惊讶于和尚的答案,但是思索片刻后他嗤笑一声,然后是仰天大笑道:“对啊,早就不重要了。”可他语气中分明没有什么喜意,只有满满的自负与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
道衍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望向门外的阳光,似乎有些出神,却是轻轻道:“王上现在要想的很多,一人生死并不重要,因为只要让天下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那就算他没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们而今要做的是安定民心,才这是最重要的。”朱棣似笑非笑,有些玩味的问道:“那先生的意见?”道衍一脸严肃,却是沉声道:“方孝儒不能死。”
朱棣眼神骤然冷厉起来,死死盯着那个和尚,那头卧于他身侧多年的病虎。空气中仿佛也多了些许肃杀之气。朱棣冷声道:“昔日那方孝儒想借厌胜法,牵引凤阳伏龙之气吞我燕地蛟气反哺应天龙脉,若不是你出手得以恶蛟吞伏龙,恐怕现在就不是我坐在这儿,而是本王的头颅传首天下了。你现在却让我不杀他?”
道衍沉默许久,揣在袖中的手终于伸出,抚平衣衫上的皱痕语气带着坚持,他朗声道:“方孝儒身上有天下三分浩然文气,若是杀了他,天下浩然之势便要散去三分,二十年之内,必有一乱世之人出。天下百姓方得太平又得闻金戈铁马之音。”
朱棣却是一声嗤笑,眼神充满不屑,显然对此不以为然。他扶着龙椅扶手的那只手手指轻轻敲击着,另一只手却是握住那把刀丢出,长刀摔落在大殿之上,安静空旷的大殿清晰可闻那刺耳的碰撞声。朱棣淡淡道:“方孝儒本王尚且能诛杀他九族,便是真有那所谓的乱世之人出,不过是一个乱国而非守国的方孝儒而已,有何惧之?此人死了若还要兴风作浪,那我不妨在杀一次!”
道衍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有些无奈于燕王的执拗性子便作罢。随即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似乎在挣扎着要不要说出那件事。过了良久,道衍才似乎下定了决心,吐出一口浊气。他一脸严肃,朗声说道:“请皇上明日领诸臣于太庙祭祀太祖与生母马太后。”
朱棣听到这话后一愣,随机脸色阴沉如水,眼中似乎多了几分寒意,大殿之内的微妙气氛也更显得肃杀。朱棣声音冰冷,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话:“母妃于你和你师傅都有救命之恩,你焉敢如此欺之?”说着,朱棣的手死死握住扶手,眼角更有些颤抖,而眼神里更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杀机,脸色阴晴不定,死死的盯着道衍,显然已经是怒到极点。
道衍脸上没什么惧色,却是有些恍惚,记得上次这位坐镇燕地的大藩王对着自己毫不掩饰的展露杀意还是初见时吧。随即道衍立刻收敛了心神,面对这位杀人如麻的大藩王,即将成为九五至尊的中年男人的勃勃杀机。他却还是语气平淡,不急不缓,可身上竟是有一股咄咄逼人,反唇相讥的气势。他淡淡道:“正是因为皇妃对我有恩,我才说这话。皇妃是希望您安安稳稳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好皇帝,还是为了一个陪祭太庙的虚名让天下再一次动荡,想必您也知道答案。”
朱棣还是死死盯着那个黑衣僧人,那位被众人私底下称为隐相,未来帝师的和尚。而紧紧握住龙椅的手已经有些泛白,眼眸中有许多的血丝,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许久,他才扶住额头,发白的手渐渐有了些血色,看不清那满是伤痕和老茧的大手下那张面孔的表情,只是声音略微有些沙哑的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道衍安静的看着朱棣,那双充满阴戾的三角眼竟然有些…歉意和温和?但是他还是长叹一声,默默的打开大门,默默的关上门,默默的离去。
这时朱棣头也不抬,只是有些沙哑的厉声喝道:“明日,你去应天西郊修缮大报恩寺,日后私自靠近者,死。”而门外也响起道衍的声音:“臣,领命。”大殿复归平静。
许久过后,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朱棣终于抬起头。这个在燕地杀了数十万蒙古骑兵的冷血刽子手,这个带着铁骑从燕地杀到应天的乱臣贼子,这个曾经无数次看着那个叫朱标的哥哥走向父皇时,躲在角落只能带着些自卑心情的四皇子。他,眼睛发红。他,哭了,哭的像个孩子。
因为他想起那年,那年抱着他在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的温婉女子,那一声永乐儿,那一首常被她轻轻呢喃哼唱给他听无名歌谣:“锦衣儿,骑骏马,银枪长剑封侯阿,家中娘亲门前等,等到秋月八,等到花谢了,为何不归阿。”
朱棣泪眼婆娑,似乎想起那年他和那个无能的兄弟去征战大漠,穿越千里黄沙后,立下赫赫功勋返回。父亲只是给了他一张一百万两的宝钞,淡淡的夸奖了他几句。而他也知道,这位英明神武的父皇眼中只有那个大哥,他什么也没有。他也只是一个人喝醉了以后拿着那张宝钞走到那个女人的墓前,就像一个孩子,给母亲炫耀着自己的糖葫芦。他说:“母妃阿,你儿子有出息了,领兵去大漠杀蛮子去了,父皇都夸奖我了,娘,娘,你起来看我一眼阿,在叫我一声永乐儿阿…”最后,他点燃了那张宝钞,正如来时醉眼惺忪,踽踽独行。一个人默默的踉跄着离开。
朱棣此时又想起了那首无名歌谣,他低声喃喃着,声音温柔而小声:“娘,你说要我听父亲的话,和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要我开开心心的活着。娘,永乐儿没听话,对不起。”说着,朱棣似乎是累极了,靠着冰冷且坚硬的龙椅,竟是就那么睡着了。而龙椅上,那雕刻着的金龙,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哪怕它已经又一次换了主人,但它还是那么执拗的望着北方,似乎在看那一路上,百万冤魂哭泣…
公元1402年,燕王朱棣靖难功成,建文帝自焚而死,朱棣被诸臣拥护登基,年号“永乐”,史称“永乐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