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去,珠帘仍在沙沙作响,虞允忠呆呆地僵立着,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中除了悲伤还有困惑。他不明白柴玉翎为何态度如此决绝。这背后是否还有什么隐情?而对清英的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无情地浇灭。
双重打击之下,虞允忠似乎有些精神恍惚。回客栈的路上,他在街边的酒坊买了一小坛烈酒,他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只想快些醉倒。街上空无一人,一阵冷风过后,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长街两侧,帘帏飒飒,残烛闪闪。虞允忠眉睫上沾满雨花,加上酒力发作,已觉微醺,街上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只是心中的苦闷却一点也得不到舒缓。他一边走竟一边吟唱起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哈哈,此外不堪行!不堪行啊!”吟罢便苦笑起来。
忽觉头上雨点消失,随之飘来一缕淡淡的幽香,抬头看时,竟是一把花伞遮在头顶。虞允忠还未及瞧见那打伞之人,便听得一个清婉的女子声音道:“公子真是好兴致,这雨夜吟诗的雅趣,还真是特别呢!”
虞允忠回身一看,那打伞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着一袭鹅黄色窄袖长裙,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自己。虞允忠颇感意外,赶往擦去唇边的酒渍,说道:“姑娘见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个江湖落魄之人,怎劳姑娘挂怀。”
那姑娘又道:“公子是为了翎羽姑娘而伤怀吗?”
虞允忠诧异地问到:“你也认得翎羽姑娘?”
那姑娘嗔道:“公子记性还真是差,我们方才还见过面呢,我是名花苑的素纨,我和翎羽可是好姐妹呢!怎的公子只认得翎羽,对其他姑娘视而不见呢?”
虞允忠这才记起,刚才在台上演唱那首李后主《喜迁莺》的正是这位素纨姑娘。听了素纨的埋怨之词,颇为尴尬,脸上微微一红,赔礼道:“素纨姑娘莫怪,在下最近因遭逢变故常常神不守舍,所以未曾记住姑娘芳容,还望见谅!”
素纨道:“变故?是翎羽妹妹不理你了吧?”
虞允忠急道:“不,不,姑娘误会了,我和翎羽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素纨眸色深深,一脸的疑惑,柔声道:“那是因为何事?且说来听听,说不定小女子能为你排忧解难。”
虞允忠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方缓缓地道:“不说也罢,都是些国仇家恨的往事,你一个姑娘家怕也帮不了我,姑娘好意,在下感激不尽。姑娘既是翎羽的闺蜜,还请代我多劝慰她几句。”
素纨语气忽而变得严肃起来:“公子既知自己身负国仇家恨,却又何故如此消沉?岂不知你堂堂男儿,七尺之躯,铮铮铁骨,怎可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而变得如此落魄不堪?我虽不知你遭逢何种变故,却也能猜到几分,你既幸免于难,就更应珍惜有用之身,于国,于家,于友,于情,不论为哪一桩你都应振奋精神,筹谋再起,方显你男儿本色!”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允忠听罢,真如当头棒喝,猛然间醒悟过来:虞允忠啊,虞允忠,你怎的如此不堪一击,还整日将抗金救国挂在嘴边,见识竟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对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肃然起敬。
虞允忠定了定神,说到:“素纨姑娘所言极是,虞某惭愧,惭愧,多谢姑娘良言相劝!”
素纨道:“既是如此,虞公子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莫要借酒消愁了。我这还有一把伞你拿上吧!”说着递给虞允忠一把小黄伞。
虞允忠心中泛起一阵融融的暖意,他接过伞,抱拳道:“多谢姑娘赠伞,在下这就回客栈休息,姑娘的金玉之言,在下铭记在心。后会有期!”
言罢,他撑开小伞,朝客栈方向走去。
“还不知公子住在何处?”素纨赶忙问道。
“华宣街鸿轩楼。”话音刚落,虞允忠已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素纨俏立雨中,久未离去。她眉目含情,柳眉微蹙,仿佛心中若有所思.......
虞允忠回到客栈,换掉已被雨水浸透的衣服,趁着酒力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这一夜,风雨交加,雷声滚滚。
第二日晌午,虞允忠才被阁楼下食客的喧哗声吵醒。他起了身,稍作整理,便打开窗子透了透气。华宣街在燕京算是较为清辟的地界了。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街面上仍是湿漉漉的,轻风拂过让人略感凉意。行人们大多加了厚衣,街道上不时有马车穿行而过,辘辘而去。虞允忠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街景,但他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静似水,波澜不惊。昨夜那位素纨姑娘似乎话里有话,暗藏玄机,她的来历绝非寻常歌女那么简单。而柴玉翎性情大变,言语间闪烁其词,牵强附会也令人一头雾水。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心中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闷了一个下午,虞允忠决定骑赤电马到街市逛逛。他出了客栈,便朝城南燕京府衙方向去了。一道上,虞允忠神思涣散,情绪欠佳。当行到府衙北侧的一条小巷时,巷子两边多了些卖杂货的小摊贩,挤的那巷子更加狭窄。虞允忠见状,便下了马,随意买了点甜点小吃,慢悠悠地穿过了窄巷。
燕京府正街云集了不少外地客商。此时正值傍晚,夜市刚起,街上人流密集,两旁店铺林立。各种花灯,干货,首饰布匹等令人目不暇接。虞允忠牵着马,边吃边走,面上仍是一副颓然之色。
“咿呀呀,果真是好马。”虞允忠放缓脚步回过头,见一个契丹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夸赞到。
那人追到近前,瞪大了眼睛围着赤电马转了三圈,嘴里喃喃自语道:“极品,极品!”
“在下姓萧,是久居此地的契丹客商,敢问阁下从何处得来这等宝马?”那人又拱手施礼道。
“从几个西夏马贩那儿得来的。”说话间,虞允忠见那男子装束奇特,身型彪悍,脸上蓄满络腮胡子,只觉此人来者不善,便不想多做逗留,以免惹上事端。
“我们辽人向来惜马如命,在下早年做生意也攒下不少银两。不知你这马卖是不卖?”
“此马是一位故友所留,故千金不卖。”说罢,虞允忠跨上马欲扬尘而去。
“阁下请慢走,我看你这马鞍破旧不堪,本人是做当铺生意的,店里也收集了不少马鞍辔头,不如到我店里小坐片刻,给宝马挑选一副好鞍。”那人边说边用力拉着虞允忠的衣襟不放。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萧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虞允忠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小弟莫要多虑,萧某绝无恶意,只是看到你的马实在喜欢,想与你交个朋友。”那人似乎看透了虞允忠的心思,忙解释道。
虞允忠僵持不下,终还是拗不过那人一味地恳求,便调转马头,跟那契丹商人去了当铺。
一路上那姓萧的向虞允忠问这问那,他只说自己姓虞,从雄州过来投亲的,其他的都避而不答。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到了一处叫鸿运斋的店铺门口。虞允忠略有些迟疑的下了马,把马拴好,随那人进了当铺。
进店后,虞允忠目光一扫,见柜台上摆满了瓷瓶银器金首饰夜明珠等物件,其中不乏奇绝珍品,却不见任何马术用品。虞允忠迟疑片刻,问道:“哪里有什么马鞍?”
那萧姓男子诡异一笑,说道:“虞兄弟,请随我到后堂来。”
虞允忠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量他也不敢耍什么技俩出来。”便壮了壮胆跟那人进了后堂。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厢房。厢房内陈设简单,只是放在方桌上的一个黄稠包袱格外显眼。萧老板不由分说便拆开了包袱,虞允忠上前一看,竟是一件乌色软甲。
“此甲名叫乌金甲,乃是大辽皇室代代相传的宝物,辗转到了萧某手中。传说是百余年前掉在燕京城五十里外的一块陨铁锻造而成,坚韧无比,刀枪不入,是难得的防身之物。”萧老板得意地道。
虞允忠微微弓身,仔细观察那宝甲:只见那甲片乌黑黝亮,薄如蝉翼,形状酷似穿山甲身上的鳞片,做工之精巧世所罕见。最为奇妙的是,连接那些甲片的看似是极细的乌金丝,实则是由乌金做成的细小弹簧,乌金不但坚硬而且柔韧性极强,非天下任何金属可比,因此那宝甲可大可小,可伸可缩,无论何种身形的人穿上它都不会觉得不合身。
虞允忠正看得入迷,忽得那萧老板后退了两步,顺手摘下挂在西墙的一柄长刀。虞允忠吃了一惊,赶紧提气一运,左指轻轻一弹,凌云宝剑已出了半个鞘身挡在身前。小小的厢房内转瞬变得宁寂一片,只能听到微弱的鼻息声。
萧老板眸中射出如冰凌般锋利的寒光,直直割向虞允忠,似乎一场恶斗在所难免。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萧老板唇边又流出一丝诡异的浅笑,目光也柔和了下来。他抽出长刀,在空中挥舞两下,猛得朝方桌上的乌金甲砍去。只听得一声脆响,顿时钢花飞溅,白雾升腾。
虞允忠方才明白萧老板的用意。待那烟雾散去,他定睛一看:那长刀的利刃已参差不齐,成了锯齿状,而乌金甲却毫发无损。
萧老板一边翻转着手里已经废了的长刀,一边问道:“虞兄弟,我这乌金甲可算得上是宝物?”
虞允忠没有回答,只是点头中肯了一下。只因他本来是为赤电马挑选马鞍而来,根本无心欣赏这盖世宝甲,反倒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戏耍了一番。
“不知这宝甲换你的宝马如何?”萧老板突然冒出一句。
“不可不可,在下有言在先,那马千金不卖。若是店里没有好鞍,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虞允忠坦然道,言语间已颇为不悦。
“还有我这店中之物,你尽可以随便挑选几件拿走。”那萧老板脸上浮出一副财大气粗的面相来。虞允忠似乎没有听见那萧老板的话,只是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踱出了店铺,牵上赤电马回了客栈。
虞允忠先到后院马厩,给赤电马上好料便卧床休息了。他躺在床上细细地回想着当日之事,总觉得有些蹊跷,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就这样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无风,无雨。月色清柔似水,静静地洒在窗棂上。虞允忠睡得异常安稳舒适。自那次惊心动魄的营救行动以来,他不是整夜不眠,便是噩梦缠身,难得有一晚能睡得如此踏实。
到了后半夜,客栈后院却突然有了响动。虞允忠睁开双眼,翻身而起。他来不及披上外衣,便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
一到后院,虞允忠顿时愣住了。赤电马不见了!也不知那盗贼用了什么手法,竟能轻易偷走宝马。
忽得虞允忠想到一事,便觉定然与盗马有关。他来不及思量,健步如飞奔向白天去过的鸿运斋,片刻便到了当铺门口,只见铺门已锁,虞允忠飞身上房,然后跳到后院,见四下无人,已是怒火中烧,大叫道:“姓萧的,你给我出来!”却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虞允忠飞踹一脚进入房中仔细搜索,却见房中贵重物件早已收拾一空,只剩一些不值钱的家具。
虞允忠心下确信:盗马之人定是那萧姓商人。只是这人为了赤电马竟然连当铺也不要了,实在稀奇,难道他原本就是个大盗?此间内情实在蹊跷,他一时也想不明白,无奈之下只得一脸沮丧的回到客栈。
一进房间,虞允忠便觉有些异样,他点亮油灯却见床铺之上赫然摆着一个黄缎包袱,竟与白日所见那裹着乌金宝甲的包袱一模一样。他心中大奇:难道是宝甲?他抽出长剑,将那包袱挑开,果然是乌金宝甲无疑。虞允忠心中更加疑惑:怎的这契丹商人行事如此怪异,若是真商人断无盗我宝马而舍弃当铺之理。若是大盗,既已盗得赤电马,又怎会将宝甲送我?他百思不得其解。
天已蒙蒙亮,虞允忠丢了赤电马心中懊恼无比,哪里还有睡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躺在床上浮想联翩起来:赤电马是清英的心爱之物,如今我把它弄丢了,怎么对得起清英?定要想方设法把它找回来,只是此间的事情未了,如何去寻马?那商人真的是想和我交换宝物吗?莫不是让用毒高手在那宝甲上下毒,意欲加害于我。但即便如此,却也不必在宝甲上下毒,倘若在我的床铺衣物上下毒岂不更加方便。想到此处,他便仔细检查了床铺一番,随后将那宝甲也仔细瞧了瞧,都未发现任何异样。
他转念又想:自己或许太过多虑了,事已至此,还需先解决了柴玉翎的事情,毕竟人比马重要,况且那赤电马无论谁得去也不会苛待于它。想到此处,他略觉心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