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允忠行至保州城近郊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因为身上未带多少盘缠,便找了家简陋的客栈住了下来。他稍作洗漱,便和衣而睡。由于是赶了一天的路,虞允忠沾枕即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也不知是何人一进客栈便大声叫嚷起来。虞允忠赶忙起身未来得及披上外衣便出门查看,只见一个体形微胖,身着一身紫色锦袍,面如冠玉的壮年男子站在客栈门前,口中不停喘着粗气,他拖过一只长凳坐下,额上还冒着热汗,显然是奔跑而来,只听他兴奋地道:“燕京城出大事了。”那表情就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怎么了?”老板一脸狐疑地问道。
那男子捧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接着道:“兵马大元帅完颜宗望因前几日遇刺毒发身亡了。真是大快人心呀!无耻金贼,真是报应啊!”
虞允忠听罢心中自是暗暗微喜,但表情依旧漠然。
“现下整个燕京城都如炸开了锅一般,所有的店铺客栈都遭到了严力盘查,外来人员已禁止入城。”
那老板似乎对这些国事要闻不感兴趣,只是嗯了一声便忙着招呼客人去了。反倒是几个食客与他相谈甚欢。
虞允忠心想此地距离燕京不过百余里,此人说话竟然毫不避讳,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金人唾口大骂,若不是江湖侠客,便是抗金义士,或可一交。于是迈步上前拱手施礼道:“在下虞允忠,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先是一愣,之后展颜一笑道:“在下洪腾云,幸会幸会。”
“不知洪兄从何处打探到此消息?”
“整个燕京城都已传遍了,我也是听从那边过来的一个远房亲戚说的。”
虞允忠自然知道这消息不假,所以面上依然平静似水。之后两人又扯东扯西的聊了些风土人情一类的事,很快便熟络起来。说话间虞允忠了解到在归义县境内有一座鹏龙山庄,而洪腾云正是庄主家的二公子。那庄主乐善好施,在当地颇有威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乡民百姓都对这位庄主尊重有加。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聊到了三更天,放在平日里,客栈早已熄灯打烊,今天算是开了特例。一直到两人倦意浓浓,都开始打瞌睡,那洪腾云方起身离去。临别前,洪腾云还邀请虞允忠去山庄做客。虞允忠见此人如此仁义大度,心里顿生出一股暖意,心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能遇到这般好人实难得。
第二日一大早,虞允忠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虞兄弟,虞兄弟,快开门!”门外的人喊道。
虞允忠系好腰带,穿上靴子,开门一看,果不出所料,门外之人正是洪腾云。只见他眉头紧拧,目光满是焦急之色,手中还拿着一纸半卷着的告示,低声道:“虞兄弟请看,”说着他双手将告示展开,只见那告示画着一个人像,下面还有一小段文字,虞允忠只粗略扫了一下便知那是一张通缉人犯的文告。
“这告示上所画之人可是虞兄弟本人?”洪腾云道。
虞允忠端详片刻,见那画像与自己颇为相像,此时再矢口否认也只会是欲盖弥彰,便微微点头,没有作答,算是默认了。
“现下燕京保州一带都贴满了此类告示,金兵四处搜捕行刺完颜宗望之人。我看那告示上的人与虞兄弟极为相似,便揭下一张。”
“那洪兄意欲何为,是想把我缉拿到官府领赏么?”虞允忠故意问道。
“哪里哪里,”洪腾云一脸无辜地道,“我看此地不宜就留,虞兄弟不如到我庄上躲避一阵。那庄子依山而建,是个颇为偏辟清净之所,金兵一时很难发现。”洪腾云道。
虞允忠听罢心中已颇为感激,心里盘算了一下,便道:“也好,就依洪兄之意。”
其实虞允忠之所以去鹏龙山庄,而没有回荷塘村是经过仔细权衡考量的,主要是洪少庄主盛情难却,他是想等躲过了金兵密集的追查过后,再改道去荷塘村。
出发前,虞允忠先是化了化妆,戴了一顶青布小帽,又在下巴上粘上胡须,乔装打扮一番之后,二人各乘一骑,扣辔而行。
一路上,虞允忠无意欣赏街边的风景。初夏的阳光有些毒辣,好在道路两旁都栽种了高大的古柏杨柳等,赤电马脚程极好,不多时就落了洪腾云一大截,虞允忠只得走走停停,洪腾云才勉强跟上。
大约行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渐渐行得迟缓了下来,转过一个岔口,便遥遥望见一座高大巍峨的庄门,“鹏龙山庄”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随之映入眼帘。二人牵着马进入庄园。园内雕刻精美的白璧,气派雅致的粉檐,蜿蜒曲折的长廊,还有布置巧妙的假山流水再加上那顺着坡地起伏筑起的外墙,虞允忠走在青石小径上,仿若进入了一处人间仙境。
几个家丁正忙着修剪花草,洪腾云走在前面引路,绕过回廊,虞允忠远远望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坐在院子中央的一个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在细细品读。虞允忠此时心中已有数,此人大半就是那鹏龙山庄庄主。
两人还未走到近前,那老者便被二人的说话声吵到,遂先起了身,虞允忠目光轻轻一扫,只见那人身形略显佝偻,但五官清晰,气质温文尔雅,眉宇间透着一股慈和大度之气。
洪腾云正欲引荐,虞允忠却抢先一步欠身为礼,温言道:“在下虞允忠,久闻庄主大名,特来拜访。”
那老庄主上前一步,扶住虞允忠的双臂,谦和地道:“公子不必拘礼,大家都是自家人,快快入坐。”接着又对洪腾云吩咐道:“快令下人端茶上来。”
三人围坐在石桌旁,不多时,香茶端了上来,后面两个小丫鬟拎着食盒走至近前,将馔品摆了一桌,随后微微屈膝说道:“老爷,两位公子请慢用。”虞允忠也不拘礼,端起一只茶碗,嘬上一小口,细细品评。洪老庄主摆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之后三人便侃侃而谈起来。
原来洪氏家族本就是燕地一带的名门望族,曾鼎力相助辽道宗耶律洪基平定滦河之乱,祖上虽不在朝中为官,却与朝中重臣交往甚密,天祚帝时更是备受恩宠。辽亡以后,洪老庄主便处心积虑筹划复辽大计,但虽握有万贯家财却因家中人丁单薄又无将才可用因此报国无门。那洪老庄主聊至伤心处也是老泪纵横,怀念故国之情令人动容。
虞允忠感同身受,心中也泛起一丝苦涩,便劝解道:“洪老庄主不必过于哀伤,保重身体为重。”
洪老庄主眸间闪过一丝亮光,接着道:“我看虞公子见多识广,才智过人,不如就此留在我这庄上,助我等一臂之力,共图一番大业?”
虞允忠自然不会答应,不然他就不是虞允忠。场面微微凝滞片刻,虞允忠委婉地道:“老庄主过奖了,在下只是一介草民,有何德何能聚起这抗金之师。”
洪腾云幽幽道:“虞兄弟若是不肯答应,便在我这庄里暂住几日,再做决定。”
以虞允忠的行事作派,就是将整座山庄送给他也断然不会答应此等要求的,便坦然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南地的宋人,对大宋忠心不二,此事不必再商榷。但在下倒是认得两兄妹,或对老庄主有所帮助。”虞允忠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虽说两位庄主热情好客,质朴纯良,但毕竟刚刚相识,此刻透露素纨兄妹的事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那洪老庄主听了眼前一亮,问道:“哦,何人?”
“这……”虞允忠颇有些为难。他向来沉稳有度,刚才失口说出的话此时却不知如何应对。
洪腾云见虞允忠面色为难,便话锋一转说道:“也不急,我们不如先到别院赏赏风景,再慢慢聊。”
虞允忠本无心赏玩,但盛情难却,便不好再推辞。三人穿过走廊,拐了两个弯,进入一出小小的院落。只见别院内花草树木,假山寿石,清池流水都布置的颇有新意,一点不落俗套。虞允忠顿觉神清气爽,胸中的阴霾也散去了一大半,忍不住赞道:“小小别院竟如此雅致,别出心裁,想必这设计之人决非一般的能工巧匠。”
洪腾云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别院乃是家父的杰作。”
虞允忠先是一怔,随后道:“想不到洪庄主不光生意做得大,还对园林建筑颇有研究,晚生实在佩服佩服。”
老庄主经此一夸,自也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却仍谦辞道:“哪里哪里,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随后他吩咐家仆拿来棋盘棋子,两人对弈两局消磨时光。
不经意间,已近黄昏时分,两人已都已有些倦乏。洪老庄主会心一笑,拂乱棋子道:“来,咱们边饮边聊。”
客随主便,三人移至别院内堂,桌上美酒佳肴已备齐。那老庄主毕竟年事已高,似又患有颈疾,走路时好似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肩头,但又不能放下。虞允忠不由地暗暗叹息,这老庄主一把年纪还不忘报国安民着实令人钦佩。
席间,三人都是温言细语,气氛颇为融洽。虽然辈分不同,年纪差了一大截,但两人都有共同的话题,那就是抗金。虞允忠借酒消愁便多饮了几杯,渐渐地话也多了起来。或许是家教严格的缘故,那洪腾云坐在一边只是忙着斟酒夹菜,半天没怎么插话。于昨日在客栈时的表现大相径庭。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素纨兄妹身上。
老庄主道:“老朽有一事不明,望贤侄能实言相告。”
虞允忠满面敬容,拱了拱手道:“老庄主请讲。”
“那完颜宗望遇刺一事,可否与那二人相关?”
“并无关联,行刺之事并非他二人所为。”虞允忠语意如冰,如斩钉截铁般否道。他虽已有些醉意,但头脑还很清醒,口风绷得很紧。
老庄主听罢,神色略显阴沉,似乎是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他捋了捋唇边的胡须接着又道:“那令侄可否将这二人引荐给老夫。”
虞允忠想了想方缓缓道:“庄主的言下之意是…….”
老庄主郑重地道:“昔日曹公有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朽虽已年迈,但报国之志尚存,所以我想倾囊而出资助他们。”
“那好啊,”虞允忠欣然道,“晚辈在此代他二人谢过老庄主。”
素纨兄妹的父辈本也是辽国旧臣,此时正周转于燕云之地意欲匡复辽国,现下正苦于筹不到钱粮作为扩军之用。老庄主若愿意慷慨解囊,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那就劳烦贤侄代我送去八千两银票。”老庄主爽快地道。
虞允忠见老庄主对自己这般信任,而自己对他二人却处处提防,心中顿生出些愧意,遂起身一脸恭肃地道:“小侄定不负老庄主所望,将银票亲手送至他二人手中。”
之后,三人聊得兴致越来越高,酒也越饮越多,觥筹交错间天色已晚。洪腾云命人撤了宴席,虞允忠搀扶着老庄主离开别院,随后又在家仆的安排下住进一间阁楼二层的厢房里。夜色朦胧,整座山庄又恢复了一片宁寂。
子夜时分,虞允忠侧卧在床,回想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总觉得怪怪的。那两位庄主似乎有意将话题引到完颜宗望遇刺一事上,况且自己和老庄主相识不过半日,怎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这事越想越是蹊跷。心绪烦乱之下,虞允忠起了身从阁楼的侧窗斜斜向下一望,园中似乎有人影走动,由于月光暗淡,看不清面孔。虞允忠心头顿时生出一丝寒意,难道是有人派来盯梢?他细细回想着那老庄主的一言一行,确有些不合情理之处,难道这真是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么?人心狡诈,善恶难辨,虞允忠这才体味到这话中的真意,想着想着,虞允忠反而放轻松了,暗暗宽慰道:老庄主待人如此宽厚大方,我却胡乱揣测一个老人家居心叵测,实在有些过分。想到此节,他落下窗子卧床睡去了。
此后的几日,虞允忠过得颇为安逸舒适。庄园内鸟语花香,彩蝶飞舞,还有一片翠绿的竹林。虞允忠白天练剑,晚上研习兵法,这是在老家时养成的习惯,只是这数月来与清英公主忙于营救徽宗之事才间断下来。庄上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来拜访,那老庄主都是盛情款待,临走时还赠送些干粮盘缠。虞允忠看在眼里,心中的那点疑虑也慢慢消失了。洪腾云则是经常出门在外,两三日才回来一次,因为洪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每次回来都载着满满几大车药材。洪家在燕京一带经营了几十家大大小小的药铺,除了滚滚财源之外,还能搜罗到大量的消息。在这一带的声望可谓一时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