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天家里头都在调侃我的亲事,表哥甚至拿出“河东狮吼”的笑话戏弄我,叛徒云儿也跟着帮腔,搞得人心中烦躁。好不容易捱到夜晚,总算清静下来,却不想自己竟然失眠了。辗转反复,反复辗转,怎么也都睡不着觉。
今夜微云笼月,不很分明,窗棱的薄油纸透着淡淡的光亮,隐约见得一些飞虫飘过。我半睡半醒,思绪恍恍惚惚的。窗外传来一声咳嗽,声音不大,却十分明晰。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竖起耳朵细听,云儿均匀的呼吸声自偏房传来,而帮佣的阿嬷昨天就休假回家了,还得两天才收假。加上我,这院里住的统共就三个人,那么屋外的咳嗽……
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各种可怕的想法涌现出来。咳嗽声音再次响起,惊得我不住哆嗦,一身冷汗。我悄咪咪的坐了起来,也没穿鞋,踮脚移步到前门,缓缓的抽出门栓。墙边靠着一把木柄扫帚,被我轻轻拿在手中,另一只手则按在门上,心中默念“一、二、三”。数到“三”时,我迅速的把门拉开,将扫帚柄护在胸前,身体急急地过门槛。将将跨到院子里,一个黑影就扑了过来,我挥舞扫帚打将过去,却被黑影硬生生地拦住。武器被截,我只好抬腿凌空侧踢,还未近身,那人却伸手抓着我的右肩,将我一个旋转的反身一带,似乎撞到个温暖物什里,死活挣不脱。我没辙了,刚想大声呼救,却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只得发出“呜呜”的低鸣。
一股暖意靠近我的耳边,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别怕。”
我瞬间石化,唐棣!竟是唐棣!我扯下捂嘴的东西,惊声问道:“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黯淡的月光下,唐棣散落着头发,身上穿着的俨然是一套淡色睡袍。我暗自吃惊,他就穿成这样出门?也太不拘礼节了吧?唐棣做了一个“嘘”的姿势,低声回答道:“我来找你的。”
我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可置信道:“来找我的?”
四周静谧无声,我竟从唐棣的声音中听到一丝颤抖,他说:“我想问你,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不明所以,想他大晚上过来,把人吓得半死,结果就是问这个?我疑惑道:“看待你什么?如何这样问?你不是在梦游吧?”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散着头发还穿着睡袍,又说了这样的糊涂话,原来是在梦游!
云儿也有梦游的习惯,而且她一睡就睡得很沉,梦游中途难以自己醒来。故而特地嘱咐我,倘若见着她梦游,千万不要强行叫醒她。我揣度,梦游之人最忌强行叫醒,说是惊了魂魄。那么唐棣这番状况,最好的办法该是直接忽视他咯!念及他在我屋里实在有些膈应,让人不得安睡,因此,让他去表哥院里膈应我表哥,约摸着是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远处有野鸟啼鸣,尖锐的声音划破空际,很是瘆人。我将衣领拢了拢,又揉了揉睡意沉沉的眼皮,拉着他的袖子,打算直接送客:“带你去我表……”
“如果我说……”唐棣打断我的发言,刚讲一句又迟疑起来。
我追问:“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融在空中:“如果说,我要做你的丈夫,你觉得如何?”
平地一声炸雷,我感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沌,周遭的所有杂音即刻消散,只听得到自己混乱的心跳声。
院落里的树木埋没在一片黑压压的暗影中,独有树梢在月光下依稀辨得出形状。寂静无声之中,我似乎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刻,就保持着这个拉他袖子的姿势,怔怔的凝固在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个温暖的物什覆上手臂,带着我上前一步,我回过神来,却听唐棣问道:“你从前说过,若是遇着去年的被救之人,希望他能以身相许。如今那人正站在你面前,想把自己许配给你……你答不答应呢?”他的手心有些湿漉漉的,指关节微微颤抖。
我一时慌乱,舌头打结的反问道:“我当年……当年救的竟是你?”我觉得,哪能有这么巧的事,他定是胡说的吧!
唐棣将左边的衣领缓缓拉开,坦露出的胸口上,赫然陈列着一道暗色疤痕。纵然光线昏暗,却依然能推断出疤痕的背后是一场严重伤案。唐棣低垂着眼,睫毛投下一大片的暗影,他似乎有些失神落魄,声音却很是镇定:“这个伤口,是你帮我包扎的,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当然记得。
唐棣的声音略微颤抖:“我从未有过这种莫名的情绪,初初误以为是对你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是昨日,我一想到你身旁的男人不是我,竟有些莫名的难过,这才明白过来,对于你我的关系,我想要的绝不止朋友这么简单。”
月光昏黄,疏影横斜,微凉的夜风挟带有桷兰清幽的气息。他说:“我想和你共度余生,我希望余生尽早开始。”
唐棣的面庞看得不甚清晰,鼻梁与眉骨的投影湮没了眉眼,五官的棱角模糊在黑暗之中,一如我救他的那个晚上。
一如去年夏天的那个夜晚,这人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想起他问的那句“你是如何看待我的”,不禁扪心自问,对呀!跟他认识这么久了,在自己内心深处,唐棣是个如何的模样呢?
诚然,就朋友的身份而言,唐棣是很够格的。他在我失落时开解我,在我落难时营救我,连着些繁琐的纠纷问题,他都毫无怨言的主动出手相助。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尊重我的选择,不管我做什么事情,他都站在支持方。我受教于母系氏族,对于因性别的差异对待很是反感。在寻常男子那里常见的居高临下、自以为是,以及他们所谓的“批判”、“纠正”、“指明”,唐棣却从未有过,他未曾如此对我。我以为他这一点完全不同于多数人,实在难得可贵,大抵也是我愿意跟他打交道,且相处愉快的重要原因吧!
然而,若以爱人的角度去看待他……什么是爱人的角度?什么是爱人?说来惭愧,在许些同龄女孩早已成家的情况下,我却一点情动的苗头都没有。于情爱一事,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因为自己没有任何爱情的概念,唐棣的提问我自然无法回答,本能的呆呆立在原地,一言不发,直到唐棣将我送进屋里,然后离去,我都未能回神过来。
好似一场梦呀!
梦醒时分,大概是在第日午饭的时候。表哥见我一副痴呆模样,不解道:“何事惹你这样失落?”
我回道:“没事,就是有些疑问。”干脆借机问他:“表哥,你可有过喜欢的女子?”
他是个情场惯家,自然是有过心上人的。于是我继续追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表哥略一思索,道:“这种感觉吧!倒像是老话说的那样。”
我问道:“哪样?”
他缓缓叙来:“‘玩物丧志’!会突然觉得,自己不用出人头地,不用功成名就,不用腰缠万贯,甚至有一点失去雄心壮志,觉得其实这样就挺好的了。”
我不屑道:“你不过是逢场作戏,哪有什么真感情。这样一通感人肺腑的话语自你口中说出,竟意外的没让我感动,只觉得是你为不务正业找的个托辞而已。”
表哥假装伤心:“你怎能这样说我呢?你还不了解我吗?什么不务正业,那都是我故意表现出来,好掩饰我的情商失意。”
他说这话时,云儿端了碗甜汤进来,恰巧被她听见。云儿接话道:“大公子胡诌呢!姑娘切莫放在心上,玩物丧志的事情可不能随从,误了青春事小,误了学业事大。”
表哥故意跟她调笑:“想来云儿定是深谙情事,不如你来给我们解解惑?”
云儿落落大方,道:“称不上解惑,不过一己之见。”又道:“我发现呀!越是不喜欢一个人,就越能够信心百倍、轻而易举地面对他,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反而是面对喜欢的人时,比较容易产生自卑的情绪,觉得自己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好,只想把自己最美的那面展现给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我趁机嘲笑表哥:“你看人云儿,能够为爱人奋发图强,为何你却是为情所困、自甘堕落呢?哥哥你要反思一下才行呐!”
前院的阿嬷站在一旁偷听,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也就你们年轻后生会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哪还有什么爱人一说了。”
我很是费解:“为何这样说呢?”
阿嬷红着脸,道:“自我十八岁出嫁,已经过了快三十年。虽说平时总能跟我家那位吵闹起来,但逢我回娘家十天半个月,让他独自看家,他总说自己几乎每晚失眠,又反复催促我早些回家,说是跟我吵习惯了,一天不吵心里难受。你说气人不气人?”她嘴上说着生气,脸上却是笑盈盈的,连着眼角嘴角的褶子里都盛满了笑意。
当然,这些都是别人的感受罢了,我不是他们,我没有表哥那样丰富的恋爱经验,亦没有云儿那样深刻的暗恋经历,也不似阿嬷一般有个多年的婚姻伴侣,我无法跟他们产生感情共鸣。自己的心事,终归要自己想透才行,我无法叫别人替我分析。
饭后,我独自一人坐在听雨楼的阁楼上,心思缥缈,总有些理不尽扯不断的情绪,缠缠绕绕的好不烦乱。
不知何时,屋外漫天漫地地飘起了雨丝,凉风中和了夏日的闷热,带来一股泥土腥气。听雨楼外有棵香樟树,长得高大茂盛,碧油油的叶儿中隐约见得些灰白花序,曾被唐棣夸赞道:“这些香樟种得甚妙,能够驱赶蚊蝇。正好书房书阁易藏蚊蝇,此番也方便你在书房专心读书。”正如他说的那样,书房里完全没有蚊子,纵是这样闷热的夏季雨天,也没有任何避雨的蚊蝇飞来打扰我。
唐棣他,还真的是博文广知呀!
身后突然响起求良表哥的声音:“怎不备些茶水点心?光秃秃的看雨多没意思。”
我被吓得弹跳起来,惊声问道:“你不是才出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求良表哥的衣裳下摆有些水痕,耳侧的头发亦沾湿了一点。他按着我坐下,嬉笑道:“我本想找唐棣吃花酒去的,但他有事出门了,只得退而求其次,跟你这个悍妇耍耍了。”
唐棣出门了?这样的阵雨天,也不知他带伞没有。
灰蒙蒙的天空依旧淅淅沥沥飘着雨丝,势头正盛。极目眺远远方,地平线上黑压压的积着许些乌云,看来这场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见我不言不语,表哥很是困惑:“奇怪!你居然没有反驳我。太反常了!怎么了吗?可是身体不舒服?”
他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还好!倒也没发烧。”又担忧道:“可有其他地方难受?”
后院外面有些路过的行人,皆是步履仓促的样子,鞋跟带起些泥水溅落在衣摆上,惹得好些白衣少年一手提着外衣下摆,一手借了大袖遮住面部,行色匆匆。
不知唐棣是否也是这样冒雨赶路的,乍然淋些凉雨,怕是要受些风寒的吧?
见我呆若木鸡,表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拔高声调:“淼儿,你怎么了?可有其他地方难受?”
小虫自窗外的横栏跃进屋来,浑身雨水,濡湿的毛发结成一缕缕的,经过窗台留下了许多梅华样的湿脚印。它“喵呜”叫着靠近我,触到我的手时有明显的凉意。
这凉意不断向心中蔓延,我也没顾求良表哥的质问,慌张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