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生也对这世俗的节日感兴趣？”
徐徐帆来到鉴宝阁的顶层，一处露天的观景台，与常岳并肩而立。
“数百年前，我不过也是这些凡夫俗子中的一员。”
常岳看着热闹的市集，轻笑道：“踏入仙途，若是精于修行，数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往昔的世俗尘缘都已成了一把黄土，仙凡有别，别的便是这悠悠岁月啊～”
常岳取来一盏茶递给徐帆，自己则倒了一杯酒：“徐大人为一块肉愁过吗？”
“什么？”
“就是那种常吃的肉，猪羊马鸡鸭等等。”
常岳轻笑着，双眼渐渐泛起了水雾，带着几分醉意，背对徐帆讲述。
“没踏入修行之前，我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过年过节，虽然没有什么新衣服和礼物，但新年元宵，还有中秋时那块肉的滋味，能让我记一辈子。
我最初修行的愿望也很简单，不过是每天都能有肉吃而已。”
常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顾自地添满。
“修行的那几年，虽然已经跳脱了五谷轮回，可我每次回家都要带许多银子和上等的好肉，我想让我家人们也能尝到这种美味。
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见过的人间世俗冷暖也就越来越多。我的弟弟弟妹不过是想念我拿回的钱，只有我的母亲是真的思念我。”
“那不是很好吗？至少还有人在心里惦记牵挂着你。”徐帆上前拍了拍常岳肩膀，这是属于男人之间的安慰，即使后者的年龄要比他大上不少。
“是啊，尤其是我那时已经加入了商会，我拼命寻求天材地宝来提升修为和我母亲的寿命，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的恩师放弃了我，他认为我是在用丹药自毁前程，而且尘缘未了，难成大道。
其实他说的我都懂，只不过我母亲没有太多时间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我修为停滞不前的时候，我得到了一枚合一丹，我将踏入天人境。”
徐帆沉默不言，静待下文。
“徐大人是觉得天人境很简单？”
“还是有些难度的！”
“徐大人，你的背后有家族，有商会可以依靠，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够在商会脱颖而出，我的修为几乎都是在暗中用丹药砸出来的。
当时的我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以我的资质，如果没有这枚合一丹，真君已是我此生终点。”
常岳饮进第二杯酒笑问道：“徐大人可知这枚合一丹的功效与禁忌？”
“提高晋升天人的几率，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至于禁忌，是服下此丹后会进入深度冥想，期间不能受到任何打扰，而且只有天人合一后才能破关而出。”
“没错，徐大人猜我用了多久？”
徐帆稍稍思考：“十几年？”
常岳摇摇头。
“二十年？”
“呵，足足四十六年。”
“怎么会！？”
“因为我的根基本就是用丹药堆出来的，如同一座摇摇欲坠高楼，能够成功已就是万幸。
只是啊……等我回到家，我才得到消息，我的母亲在我闭关第七年就大限而至，我的弟弟弟妹也早就撒手人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正是他们如今已经垂暮老矣的儿子……
那时候，我感觉一切都不值得了，我甚至没有见到我母亲最后一面……
我去求我那位恩师，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出手聚敛我母亲的魂魄。
我足足求了半个月，甚至连我师傅的面都没有见到，只得到一个消息，我母亲的魂魄早就散于世间，甚至因为那些丹药的缘故，我母亲的魂魄虚弱不堪，甚至有没有入轮回有来生都难说。
而想要重新寻找这些魂魄碎片，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不值得……”
“常先生……”
“我不恨我师傅，我只恨自己，或许当年我就不该跟师尊离开那座小村庄……”
“常先生，我这就向总部请示，让他们换个人！”
“徐大人！”常岳抓住将要离去的徐帆，双目红肿，面色坦然。
“我给你倒的是茶啊，怎么尽是说些醉酒的胡话呢？”
徐帆喉咙微动，不该如何是好。
常岳举坛狂饮，随后将其狠狠摔碎：“人生最痛苦之事，莫过于空有希望，却无能为力……”
“常先生！我敬你！”
“能喝到你徐帆的敬酒，我常岳这辈子，值了！”
—————
殒和白衣女来都城外的一座山峰，从此处望，整座金霞城的美景尽收眼底。
殒坐在一株高树下，双手枕在脑后，悠哉悠哉地望着远方。
这是白衣女第一次看到少年显露如此神情，仿佛穿越漫长的岁月，与另一人的身影相互重叠。
她轻轻开口，生怕打扰了少年的喜悦心情：“那个算命的老者跟你说什么了吗？”
“以你的修为，应该能听到吧？”
“你要单独跟他聊，我就没有听。”
“他没说什么，你们，应该认识吧？”
“嗯。”
少年轻呵一声，少女的这一副乖巧模样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们究竟要从我这拿走什么？可是……我只剩下这条命了……”
白衣女欲言又止，他们很像，一模一样，可是也不像，一点都不一样。
“你好像……很轻松？我第一次见到你……”
“是啊……就在这里，在这座高山，这座棵树下。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算计，没有什么尔虞我诈。
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很开心，很快乐，就会……很舒服。”
少年一时间打开了话匣子。
“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你知道我脑海不断徘徊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活着，一定要活着，不择手段的活着，哪怕饱受屈辱，哪怕要置他人于死地！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
而我最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我死了，就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殒，相信我，这句话是在误导你，他是要……”
殒摇摇头，不同于女子的激动，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像将死之人的绝望……
“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才活了下来。
记得那次冬天，我给一处人家帮忙挑水，被村里一群流氓看到，他们一群人笑着过来，一脚把我踹翻，踩坏了木桶，扒下我的衣服。
冷啊，真的冷啊！当时我已经能够徒手拧下他们的脑袋，可我没有。在他们殴打我的时候，我只能护住要害，跪在地上求着他们，给他们磕头。
直到他们撒完气，我已经痛的动弹不得，临走，他们把我的衣服扔进了半碎的水桶里。
我都忘了是怎么来到那户人家，我敲了半天门，等到那家男主人出来，我还没来的及解释，又是一脚，狠狠踹在我小腹上。
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辱骂，怎么难听怎么来，说我是个贱胚子，弄坏了水桶，十个我都赔不起！我当时就是……很委屈，甚至相比那群流氓，我更恨这个男人。
等我回到家，我看着那柄剑，怎么都克制不住想杀了他们的欲望，可我还是忍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敢啊，村里有一位仙家弟子，如果杀了他们，我也会死。就算那仙家弟子侥幸饶过我，我也会被驱逐村外，我还是会死。
所以我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么躺着，没人打扰，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必遭遇各种打骂，这样就很好，很快乐。
而你说这句话在误导我，可是它能够让我活着。
之后遭遇邪修，我看到那群流氓被吞掉了血肉，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从来没有那么痛快！我多希望是自己一点点饮下他们的血，咬碎他们的骨头。
在之后，我进入剑阁，以为可以不用为了活着而活着，可我还是错了，一切的事情，人物都仿佛预谋已好般来到我身旁，我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
殒的语气无喜无悲，似乎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白衣女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千言万语却难说出口。
多疑，谨慎，虚伪，为了活着隐忍不发，还有那病态的压抑与绝望之下，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他怎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让我相信你？可是白天你看我的眼神。”少年顿了顿，笑着开口。
“你想让我死啊，羽寒的眼神不过是看向自己的猎物，可你却是想让我死啊！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想让我死啊！
你又会不会像那群流氓一样，笑着走想我，然后置我于死地！
我小心翼翼地活着！我可以按照你们要求做出任何改变！
为什么我一定要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相信你？我求求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泪流不止的少女抱住早已痛哭流涕的少年。
“……对不起……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