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沾满泥土,浑身散发着机油味的靴底,狠狠地向熟睡中的王立顺踩去。
睡意正浓的王立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脸上传来的阵阵压迫,依旧没有从沉睡中醒来的迹象。任凭那只靴子的主人将自己的脸蹂躏成各种形状。
靴子的主人没有气馁,似乎并不认为刚刚那一下就能把脚下的这位老哥叫醒。他用双手缓缓提起生满铁锈的左腿,用力向王立顺的另半边完好的侧脸踩去。每一次靴底与肌肉的接触,都会有一大团铁锈从老人左腿的关节中飘洒而下,在王立顺的脸上积成薄薄的一层。
靴子的主人是个老人,老人踩的很有规律。
老人像一个精密的钟表,一刻不停地抬脚,跺脚,保证每一次都能让王立顺的脸颊感受到最有力的“亲吻”。
王立顺觉得自己的脸像被整整一个编队的“骑士”们踩过,于是他准备在自己的脸变成一团废纸前起来。
王立顺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快。他王立顺虽不是什么人物,但也没被人这么侮辱过。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
“别踩啦师傅!徒儿我知错了…………啊!”
“师傅师傅不可以!徒儿穷的就只剩下这张脸……啊!”
“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被王立顺称为“师傅”的老男人并没有停下,又一记重腿踩在王立顺刚刚张开的嘴上,似乎想要将他还未出口的垃圾话狠狠地踩回嘴里。
老家伙一边狠狠地踩着王立顺的脸,顺便还腾出一只手点燃了挂在嘴边的一支烟。
烟雾袅袅升起,与潮湿的晨雾混杂在一起,温柔的盖在一老一少的身上。
王立顺眼看有机可乘,连忙把身子一挺,向那只靴子的“攻击范围”外滚去。
“你这老不死的,这都禁火多少年了还敢抽烟?信不信我向教会举报你啊…………”
王立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子。似乎是觉得有了一丝底气。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摁了摁嵌入脊柱上的一小片水晶一般透明的固体。
那块晶体看起来被启动了,蓝色的微光被淡淡的雾气模糊成一团。
“你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王立顺张开五指,占了点唾沫,捋了捋乱蓬蓬头发,不屑的答到:
“圣杯是骑士团负责押送,交接也是教廷派人来收,甲胄我昨晚就保养的完美无缺了,剩下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嘛……”
师傅摇了摇头,眼神凝重的看着帐篷外被朝阳染成粉色的天空,语重心长的自言自语到:
“我觉得这个事儿吧……还是谨慎一点为妙。你还是再去甲胄那儿看一看……”
“哎呦我的亲祖宗喂!您老真是事儿多。”
王立顺撇了撇嘴,提起脚边的皮箱,懒懒散散的向敞开的帐门外走去,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什么。
“我tm就是一给甲胄抹油的小工……什么圣杯不圣杯的……关我啥事儿……”
王立顺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可不敢含糊,他明白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
王立顺弯腰,钻出了帐篷。他轻巧的绕过了地上堆积如山的锅灶,散发着骚味的残羹剩饭,和醉倒在草地上,嘴里说着胡话的小工们。
王立顺顺便感慨了一番禁火法案颁布前的生活。
说实话,王立顺对“禁火法案”的了解仅仅来自于他念过的几个月书。所以他有时候还是觉得教廷的人就是一帮神经病。
那块被“来自天堂”的诡异金属,自从降落在北国的那一天起就给这个世界带来了非同小可的变化。
当人们发现这块不属于人间的“贵金属”竟然会像有生命一般不断生长时,那些传统的“贱金属”很快就被各大政府所废弃……
王立顺看了看表,时间还很充足。
他穿过了骑士们的奢华大帐和一排排停靠整齐,把守森严的货车,来到了水槽前。
闭上眼,一头扎进冰凉的水中,王立顺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清醒。
“政府”是很久以前的叫法,至少王立顺爷爷出生前,大家已经不这么叫了。在第一批甲胄骑士的帮助下,原来的教廷很快以“圣母”的名义推翻了所有的“政府”。
王立顺把湿淋淋的头从水槽里抽了出来,大口的呼吸着清晨冷清的空气,低头看着被水滴划分成阵阵涟漪的水面。
水里面的脸庞一脸冷漠,棱角分明的面部在刚刚的踩踏之下稍微有些鼓胀变形,苍白的皮肤在雾气中显得尤为诡异。
王立顺就这么审视着水面上这张脸。
与此同时,水面里也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冷漠的盯着满脸水珠的王立顺。
准确的说,那水面的倒影是在盯着王立顺额头的痕迹,一块污垢一般的黑色痕迹。
随着水面上涟漪的平静,我们得以更加清晰的看清王立顺额头的痕迹,或者说“标记”。
这个奇特的标记由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黑线组成。这些黑色的线条,组成了一小块长方形,正正的横躺在王立顺光洁的额头上。长方形的下方,还有着一小串数字。
“0468/0080/7602”
正是因为这个痕迹,王立顺被他的创造者们区别在了“人类”这个庞大的范围之外。
他们并非人类,而是人类最完美的造物,也是人类最忠诚的奴隶。
他们“生”来就是为了为人类们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他们伴随“圣母”而降临,并随时准备为“圣母”的子嗣们献出生命。
有教养的人称他们为侍从,平常人叫他们“人造人”“怪胎”“科学强奸信仰生出的杂种”“教皇酒醉后与母牛交配的产物”云云。
王立顺从记事起,就在工作。
他还记得他曾经的工厂,那是一栋很大的,像教堂一样的建筑。高大的天花板;修长的,装点着百花图案的落地窗;哥特式的花纹,密密麻麻的管道,像蛛网般缠绕的导线……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王立顺用他曾经稚嫩的小手,抚摸并祝福过无数来自那位伟大母亲的碎片……
简单来说,王立顺生来就是是一个修理工,并且精于此道。
现在,王立顺终于清理完了自己的皮肤,顺着高高飘扬的十字旗找到了骑士们的营帐。
王立顺掀开厚重的帘子,走了进去。天色尚早,寂静的大帐里空无一人,像一座废弃已久的坟墓一般。而那些直挺挺的,躺倒在工作台上的甲胄们,使得帐内的气氛尤其诡异。
王立顺知道甲胄不会有生命,但他似乎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呼吸声,像熟睡的婴儿一般平稳。
熟练的打开皮箱,王立顺从箱子里拉出了一堆被他们自称为“工作服”的金属薄片,将他们小心翼翼的挂在身上衣服的不同凸起处。
当最后一片金属被王立顺嵌进衣服后颈处的凹槽时,那块“水晶”突然发出了一阵蓝色的光晕。紧接着,一条由蓝光组成的丝线,慢慢的把王立顺外衣上挂满的金属片“串”了起来,组成了一套完整的“工作服”。
当王立顺看到手心上的最后一片金属也被“丝”与后背的晶体连接在一起时,他决定开始工作
他像一只游走在黑暗中的幽灵,悄无声息的靠近每一个沉睡的灵魂,在他们的面前停留片刻,用平稳的双手抚摸他们的躯体,感受从甲胄们身上传来的任何微小的震动。
如果旁人在场,他们将会惊讶的发现,此时王立顺的双眼中,往日的颓废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夹杂着欣喜的疯狂。在他抚摸之下的甲胄们,似乎感受到了王立顺热情的呼唤。
他们躁动了。甲胄表面在王立顺的抚摸下,似乎暂时变成了一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液体,环绕着他的手掌“流动”了起来。甲胄上雕刻的,如同植物根须般的花纹和那些王立顺见过无数次,却没有丝毫了解的文字像被注入了生命,在银白色的,反光的表面疯狂的生长着,溢出着乳白色的光华。
王立顺知道,他们拥有着生命。
“精彩绝伦。”一个深沉的声音,从王立顺大汗淋漓的背后响起。
王立顺猛然回头!
只见一个枯瘦的老者,悠闲的靠在阴影笼罩下的工作台边。双手环抱着,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幽灵”。老者本就很瘦,那身宽大的粗布长袍耷拉在他的身上,显得他看起来更加的虚弱。
那两只环抱着的双手,从宽大的袖口处伸出,像枯木的根须一般在胸口盘成一团。
王立顺觉得自己像被死人盯着,因为老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活气。要是在平时,王立顺的做法将会是拿起手边的随便什么东西,向面前狠狠砸去……
但王立顺不敢对面前的老者无礼。
“日安,我的大人。”王立顺单膝跪地,恭敬的看着老者裸露的双足。一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恭敬,一边在脑内细细思索着属于面前老者的种种称号。
他的敌人,那些巫师们习惯叫他“黑死神”,但王立顺觉得这并不准确,因为他的甲胄更加接近青色而不是单纯的黑色。而他的朋友们,对他则有许多的称呼,比如“东部山地之主”“护国之手”“殉道者”……
王立顺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以及他最引以为傲的称号:
拉基米尔·金费耶夫·碎铜——“青骑士”
“你很不错,”碎铜对着王立顺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可惜是个假东西。”
“是的,我的大人。”
“我们要出发了,你回去吧。”
“是的,大人,赞美圣母。”
“赞美圣母。”
王立顺顺从的起身,缓缓退出了营帐。身上还挂着已经融化过半,缓缓向下滴着液体的“工作服”。而那位老者,再也没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虚空。
王立顺发现日出已久,于是他抬起了头。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座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已经有不少的车辆向城市的方向驶去,留下了漫天的尘土……
“是个晴天。”
王立顺突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