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东京城外德昭寺,夜半二更天,主持净空大师所住的枫眠居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梳着蝴蝶髻的青衣女子,相貌平平无奇,二八年华,却死气沉沉毫无少女的鲜活气息,坐在老住持的对面,横眉冷眼凝视着他。青衣女子身后站着一着绛紫玄纹云袖的男子,腰里别着把长剑,约莫十七八岁,标杆般笔挺修长身材,长发如墨只用了根简单的绣青竹纹发带束起,目光清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梁,唇若涂丹,面如冠玉,气质端方贵公子,亦怒目而视。
“不知二位施主深夜驾临,有何指教?”老住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僧袍,慈眉善目,手持一串老菩提佛珠,说话温吞有礼,仿佛这两位半夜不请自来的是远客或是亲朋。
青衣女子声音沙哑,漫不经心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十七年前你做下的一桩恶事?”
“贫僧瞧着施主的年岁,怕是认错了人。”老住持依旧慢吞吞捻着佛珠,目光清正。
“啧啧,大和尚你这是自欺欺人还是觉得时过境迁,就无人记得你这恶心的样子?!“青衣女子用指甲拨了拨桌上油灯的灯芯,灯花炸开,一小股青烟缕缕上升。她的袖子滑落至手肘处,手臂肌肤白皙,靠近肘窝一小水滴状的淡红色胎记就十分显眼。
老住持乍看到,眼睛微眯,念了声佛号,道:“施主何不露出真容,躲躲藏藏有甚意思。”胎记可以作假,脸骗不了人,也许不是她,当年的事说到底也是他一时鬼迷心窍,身不由己......
青衣女子对身后男子递了个眼色,男子转身走出了房门,跃上屋顶,抱剑把风。
青衣女子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就着茶盅里的水化开,沾湿手帕轻轻在脸上擦了擦,慢慢露出了真面目,老住持看着看着脸刷的一下白了,手里一使劲佛珠断了线,佛珠子咕噜噜在地上滚来滚去,抖着唇说不出话,气息也变得急促。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她!不可能,不可能”老住持一连迭声的否认,绝对不承认她就是她。
青衣女子笑了,面白如玉杏脸桃腮,朱唇皓齿,鼻子细巧挺秀,丹凤眼黑亮亮的闪着得意的光芒,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平凡少女,现在这个娇媚可人花容月貌的女子就是她。
“大师现在应该认出我了吧,我是清娘子,也是先皇的柔嘉贵妃。这么多年,我可一直念着大师的恩。“清娘子声音沙哑因为情绪激动透着十分的尖刻讽刺,眉梢眼角带着冷冰冰的笑意,若那目光是刀剑,老住持早被穿成了血窟窿。
老住持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宽大的僧袍皱巴巴,没有了仙风道骨,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失了力气倒在塌上,咬紧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张嘴只有呼哧声。
”是不是奇怪我的声音,哦,这个不怪你,是我自己毁了自己的嗓子,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就为了让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禽兽,付出应有的代价。“清娘子聘婷玉立,这一刻卸去了她所有的伪装,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如蝼蚁一般,心情愉快,也不枉费她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
她居高临下睥视着徒劳挣扎的净空,十指尖尖在他面前晃了晃,语气轻松俏皮,道:”不要白费功夫,我这指甲里藏的可是上好的软骨粉,起码有两三个时辰你都动不了说不出。闲着也是闲着,我给大师讲个睡前故事吧?眼瞅着,天也快亮了,我还是长话短说。“
说着话她还坐到了净空身旁,大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真的只是个故事。
”十七年前,有个少女将将及笄,遇到了一个少年郎,郎才女貌,家世上也算得是门当户对,亲事自然水到渠成,少女满心欢喜在家中待嫁,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少年突然悔婚,娶了她的妹妹,从此再无瓜葛,少女她不懂,就想问个明白,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渐渐心死。这时一道圣旨宣她入了宫,一开始先皇待她很好,亲封了贵妃赏赐无数,她以为遇到了良人,结果呢......“
清娘子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明明当初是他与和尚联手骗那少年,说少女命格与少年相克,你猜怎么着,如此拙劣的借口居然还成功了,就因为那和尚是出名的铁口直断,而先皇因为是先皇,少年地位不如他。呵呵,就为了一己私欲。你说贵为真龙天子,怎么就那么恶心!忝居佛门,好一个六根不净五蕴不空的假和尚,追名逐利,行事龌龊也是佛法必修吗?!”
她抚掌大笑,轻声道:“大师,不是不报,时候已到。信女今日前来还愿,送你往极乐世界。我们之间的恩怨,原谅不原谅的,由不得我这俗世中人,你得自去问问佛祖他老人家。到时候欢迎你给我托个梦。”
净空早已面无人色,嘴里呼哧呼哧喘吁吁,挣扎不动,老泪纵横,看着真是可怜呐,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清娘子背过身去,在脸上揉搓了几下,又是一副死气沉沉。
屋顶的男子正是池城,听着屋里的动静差不多了,进得房门来,看也不看塌上,他的手里多出了两个鼓鼓囊囊的水袋子,想也知道里面装的是火油,他仔仔细细的泼满了全屋,给净空也淋个浸透,点燃了火折子往那地上一扔,火苗蹭蹭蹿上了梁,净空便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静静等着佛祖的召唤。
池城心疼的看着清娘子,柔声道:“母亲,还了这个愿,您心中可还憋闷?”
“那郁结不过消了十之三四,我们的路还长。城儿,你要记得母亲跟你说过的话。”清娘子看着火光冲天,听着远处渐近的人声。道:“回吧。”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天光昏白,等上早课的小沙弥发现异样四处奔走相告之时,二人已在回城的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