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海面雾蒙蒙一片,隐约间,能看到不远处影影绰绰的船只。暖黄色的日光清清冷冷地洒在海面上,碎成一片一片,被不断起伏的海水淹没。
“对不起,让一下,请让一下。”楚艾钰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在船尾挑了一个僻静的好位置,好像这样才能远离那些聒噪的声音。
可是,刚刚坐定,两个打扮华丽的富家太太便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韩家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要是贝贝能这么优秀,我就烧香拜佛了。”
“韩先生可是我们繁都最厉害的人物,咱怎么能比得上?你就知足吧。听说韩先生还要将他送到维也纳进修音乐……”
谈话声由远及近,楚艾钰刚想离开,却与她们迎面撞了个正着。
富家太太们明显愣了一下,继而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起楚艾钰。二人交头耳语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浪费时间猜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意思,随即收回打量的目光转身离开。
楚艾钰垂下头,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深蓝色校服。
校服有些褪色,袖口处因为搓洗用力,还有些许发白的迹象。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打扮和今晚的场合格格不入,可是那些设计精巧,又能够凸显身材的晚礼服和胖胖的她总是绝缘的。所以,尽管妈妈一再强调今晚的游艇晚宴要盛装出席,她还是执拗地穿上了宽大的校服。
这样,才不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吧。
楚艾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三楼的贵宾舱,眼神里无不艳羡。那个被誉为“天才”的少年此时正站在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被众人的目光高高捧起。
那众人之一,也包括她的妈妈曾珈。
“不愧是繁都最大的韩氏集团,连晚宴都这么有排场……一会儿我去三楼见韩夫人,你别给我丢脸,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这是妈妈挤入人群之前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楚艾钰对此嗤之以鼻。但无论多么不屑,在耳濡目染下,她根本无法忽略如神话般存在的韩氏集团。
短短五年时间,韩氏集团以建筑为起点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缔造了一流的建筑帝国。这两年更是将产业延伸到多个行业。
更难得的是,韩氏集团的董事长韩栋在推动集团发展的同时不遗余力地参加社会慈善活动,被外界尊称为“韩先生”。
这次的游艇晚宴,就是韩栋为了庆祝他的儿子韩影获得洛美拂金音乐奖举办的。不过,让楚艾钰感到诧异的是,跟她们没有任何关系的韩太太,竟然邀请了妈妈。按照妈妈的说法,还是被“盛情邀请”。要知道韩家和她们家可是云泥之别。
楚艾钰一家是地地道道的繁都人,爸爸楚傅伟学了点儿装潢设计,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曾珈则闲散在家,操持家务。一家三口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吃喝不愁。只不过曾珈一直想过富太太的生活,经常埋怨楚傅伟没本事,只能给别人打工。尽管楚傅伟百般退让,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争吵。每次争吵之后,曾珈就哭着闹着要离婚,甚至离家出走。
这些如同八点档准时开播的剧情,熟稔的场景,楚艾钰早已看得麻木。
船体猛然一震,思绪扯回,楚艾钰整个身子不可控制地晃了一下。她堪堪站稳脚跟,发现四周的人早已乱成一团。
“快去看看……”
“好像是船舱那里!”
楚艾钰茫然地站在原地,丝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人喊起来:“不好了,游艇触礁了——”
这句话如同深水炸弹一般,点燃了所有人的恐慌。片刻之间,人群骤然分散,如同被惊起的白鹭,奔逃溃散。
“救命啊!大家快跑,游艇马上就要沉了!”
“快跑!快跑啊!”
……
耳边歇斯底里的呼救声,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楚艾钰这才反应过来,逆着人流焦急地穿梭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呼喊道:“妈——我是小钰,你在哪儿?”
眼前人头攒动,四面八方全是狼狈逃窜的人。方才还身姿优雅的富太太们狼狈地互相推搡着。西装革履的男士也没了风度,看到救生衣就发了疯地上前抢夺,将女人推倒在地。
求生的欲望让人失了理智,丑态毕露,根本没人理会少女转瞬即逝的呼喊声。
“让老人和孩子先上救生艇!”
“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慢慢来!”
船员们强装镇定,一边抛掷货物以维持游艇的平衡,一边安抚大家不要过于慌张。
水不断涌进船舱,船体倾斜得厉害,摇晃得也越发剧烈。
渐渐地,哭泣声也多了起来。
楚艾钰看着船员刚刚塞到她手里的救生衣,后知后觉的恐惧蔓延全身。她正想拿着救生衣往三楼走,一个陌生男人直直冲着她跑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夺走她手里的救生衣,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她根本来不及看清男人的长相。
手足无措之际,突然有人撞到她的肩膀,一个趔趄,楚艾钰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大脑空白了几秒后,有一股凉凉的液体带着腥味漫延。
她挣扎着抓住一侧的桅杆,瞬息之间,冰冷刺骨的海水漫过游艇的尾部,整艘游艇正以四十五度倾斜的态势不断下沉。
十一月的海水带着入冬的冰冷,拍打在身上化作钻心的恶寒,传递至四肢百骸。
在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她的下半身已经麻木,发紫的唇瓣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楚艾钰咬着牙趴在甲板上,双手僵硬地抠着桅杆,甚至连动也不敢动,因为每一次挣扎只能换来更加快速的坠落。
失了血色的面容重重叠叠在眼前交错,人群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微胖男子从船舱的方向缓步走出。黑色的风衣、长裤,着装上极为简单肃穆,与在场名媛贵族的雍容华贵格格不入。墨镜和鸭舌帽遮挡住他近乎三分之二的面容,反倒让那紧抿的橘色唇形格外诡谲夺目。
楚艾钰心里顿时燃起希望,拼尽全力抬起一只手,朝男子的方向努力挥动:“救……救我!”
旋即,男子注意到了楚艾钰,朝她踱步而来。不过,就在快走到她身边时,却突然转身换了方向迅速没入人群。
即使男子戴着墨镜,楚艾钰还是能察觉到他审度的目光,还有唇角隐隐约约的……笑意?
寡淡的,有几分得逞的笑意。
楚艾钰心里猛地一颤,感觉身体里的热量在急速流失。恍惚间,她看见夜空中亿万星辰在飞速坠落,红的、蓝的、绿的……光怪陆离。
也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救命……救救我……”黑暗中,仿佛有一根绳子紧紧地缠绕着脖颈,一张嘴,海水迅速漫入喉咙,满满的海腥味渗入身体,掠夺着她残余的体温。
“妈!救我!”随着一声呐喊,楚艾钰猛然睁开双眼。
趴在病床旁休息的楚傅伟见女儿终于苏醒,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哑着嗓子说:“小钰,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别怕,爸爸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耳边熟悉的关切声让楚艾钰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她望了一眼周围,视线所及之处,白色的墙面、陌生的面孔、吊瓶里的浅黄色液体……
这里是……医院?
可是,她明明记得游艇发生触礁事故之后,自己直接沉入海底失去了意识。难道那是梦境?楚艾钰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爸?”
“爸在这儿呢,怎么了?”楚傅伟轻轻握住女儿被吊针扎得青肿的手,“是不是渴了?”
豪华的游艇、打扮精致的富家太太、拉着小提琴的少年,一幅幅画面转眼间被海浪拍散。
游艇在剧烈摇晃,人群四散逃离。这真实的一幕幕,还有后背钻心的阵痛,都在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爸,我妈呢?”楚艾钰试图坐起来,但她刚刚苏醒浑身无力,猝不及防地摔了回去;脑袋也沉甸甸的,一晃就疼得厉害,甚至连视线也越发模糊。
楚傅伟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身避开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好,你昏睡的这三天可把爸爸急坏了。”
她已经昏睡三天了吗?那妈妈呢?
见爸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楚艾钰又问了一遍:“那妈呢?怎么没看到她?她怎么样?”
楚傅伟拧着眉欲言又止,见女儿如此紧张,只好安抚道:“你妈她没事,你先好好休息,养好病。”
爸爸的迟疑让楚艾钰的心里隐隐不安。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急切地追问:“妈没事?那她怎么不来看我?爸,你不要骗我,妈到底怎么了?”
“没有,没有……”楚傅伟眼神躲闪,自知无法瞒下去,“你妈她没出事,只是……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虽然以往妈妈经常会上演离家出走的戏码,可是每次都是离开半天就回家,最长也不会超过三天。即使平日里妈妈总是挑三拣四地数落她,但楚艾钰很确信,妈妈是爱她的。
她怎么会在自己住院的节骨眼上闹脾气离家出走?
“妈怎么会离家出走呢?你们又吵架了?”阵阵酸痛袭来,楚艾钰咬着牙焦急地说,“妈就是要面子,你哄哄她就好了……”
似有氤氲雾气在瞳孔处扩散,朦朦胧胧的,周围的一切也模糊起来。她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试着再次睁开……
“爸——”楚艾钰紧张到心脏剧烈收缩,她用力抓着床单,指甲嵌入手心,“天……为什么突然黑了?”
楚傅伟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下一沉。
“患者头部受到强烈撞击,再加上溺水造成的缺氧,会导致部分脑细胞受损。目前,患者脑部水肿呈现消退趋势,至于后期是否会有并发症,要等她清醒之后,做进一步的观察。”主治医生说的话还回旋在耳边。
楚傅伟在女儿眼前晃了晃双手,可她毫无反应。难道这就是医生说的并发症?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楚艾钰心里越发焦急,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心乱如麻。
她紧握拳头,似乎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爸……没有天黑对不对?因为……我刚刚醒来,所以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恢复……”
楚傅伟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顺着女儿的话圆谎:“对,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就都恢复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患者的情况,可以断定为短暂性失明。这种失明主要与她焦虑的情绪有关,痊愈的可能性很大。但具体恢复得如何,也要看患者的配合程度。”
医生给出的建议是以药物治疗为主,等肿块消除后再做进一步的治疗。
刚开始,楚艾钰还是遵守医嘱配合治疗的。除了每天打针、吃药、做检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可是,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期望中的光明并没有到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那个从不改变的噩梦一样。
她常常梦到那艘梦幻的白色游艇,还有那片蔚蓝色大海,醒来之后就陷入深深的惶惑不安中。
“爸,新闻上没有继续报道这次的游艇事故吗?有调查出什么原因吗?伤亡人员都确认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妈妈离家出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你一个小孩子,不要瞎想,就是游艇意外触礁,没有别的原因……”
楚艾钰不止一次追问过游艇触礁后的情况,但是每次都被爸爸用类似的话搪塞过去。爸爸对这件事只字不提,问得多了,只是说“一切都好,不用她操心”。
楚艾钰知道,爸爸是不想再次勾起她的伤心事。
可是她想不通,在这个随便一条花边新闻都能引起网络轰炸的时代,一艘豪华游艇的触礁事故,却没有引起任何媒体的关注?身边没有人议论,连新闻也是一笔带过。这么大的事故,却如同沉入深海的一颗小石子,悄无声息,连一丝波澜也不曾激起。
“34床的孩子可真可怜,我刚刚听到主任说眼睛可能治不好了,小小年纪,就看不见,以后生活可怎么办?”
“是不是那个有点儿胖胖的小女孩?看着还蛮可爱的。”
“对啊,而且从住院到现在,她妈妈可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我听人说是抛下她离家出走了,当妈的居然能这么狠心,孩子就算治不好了,也不能放弃啊……”
“唉,见怪不怪了。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楚艾钰屈着双膝蜷缩在床角,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病房外就是护士站,距她不过五米,几个值班护士压着声音窃窃私语,可还是被她捕捉得清清楚楚。她躲进被子里,想要隔绝外界的声音。可自从失明之后,听觉似乎灵敏了很多,比起常人,她能听到更细微的声音。
妈妈真的抛下她了?
她真的再也看不见了吗?
不!
内心深处传来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脑海里,打乱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摸索着床沿,不顾地面的寒冷赤脚跳下。连日里积压的恐惧和悲伤,终于将她最后一丝坚强和希望压垮。
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逃离所有的声音。
下午五点钟,护士们忙着交接班。楚艾钰趁机溜出病房。她摸索着墙沿儿,利用灵敏的听觉顺利避开人群往出口走去。
她住的是一楼的普通病房,室外的嘈杂声不绝于耳,一开始她只觉得厌烦,可是现在这恼人的声音却能指引方向。不多时,她就找到了住院部的大门。
可是,尽管她百般小心避开物体,还是免不了磕磕绊绊,没走多远,膝盖已经撞了不下五次,疼得她直吸冷气。
楚艾钰痛得蹲在原地,全然没有感受到身后的视线。
跟在她身后的韩影默默地停下了脚步,有些心疼地望着不远处无助的少女。下午放学之后,他照例来医院探望妹妹。谁知,刚走进住院部就看到她战战兢兢地扶着墙往门外走。
似火星落入草原,他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随后又鬼使神差地跟了一路,却根本不敢搭讪。
毕竟,他是让少女发生意外的间接凶手。
游艇突发意外时,他恰好来到一楼的甲板上。那个男人放下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便往桅杆处跑去。他亲眼见到男人从她手里夺下了救生衣。
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洗得褪色的校服,体态圆润得倒有几分可爱。她紧锁秀眉,目光游弋,唇瓣咬得发白,很是无助。可偏偏让她无助,害她陷入绝境的人,是自己。即便他拒绝了男人抢来的救生衣,但她发生意外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何况,那个男人是他无论怎么否认都割舍不断的至亲——他的父亲,韩栋。
这几日,每每想到那件橙色救生衣和女孩无助的眼神,韩影都觉得愧疚万分。当时,他是想去帮她的,却被保镖强行带到了救生艇上。
现在,他终于有了弥补的机会。
凛冽的寒冬,少女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光着脚蹲在石子路上,孤独无依的模样,让韩影的心骤然痛了起来。他刚想走近,不远处传来值班护士的声音。
“小艾钰……小艾钰……”
楚艾钰闻声,立即往路边挪了挪,将半个身子隐藏在树丛的阴影中,却还是暴露了行踪。韩影没有犹豫,三两步走上前,不偏不倚地站在正前方,用身子阻断了护士的视线。
直到护士离开,韩影才转过身,蹲到她面前说道:“她们已经走了。”
楚艾钰听到了逼近的脚步声,本以为被护士发现了行踪,却没想到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她刚想逃离,却嗅到空气中淡淡的清香,心情莫名放松下来。
韩影盯着她双眼处两指宽的纱布失了神,迟迟才想到要扶她起来:“我扶你起来吧。”
从清脆爽朗的声音里,楚艾钰可以推测对方的年龄并不大,但陌生人的触碰还是让她下意识地躲闪。
她抿紧唇角,语气寡淡且疏离:“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站起来。”
韩影讪讪地收回了手,视线落在楚艾钰满是伤痕的脚面上。本来白皙的双脚因为寒冷有些青紫,而那些狰狞的伤痕宛如扎在他心口的刺,细细密密蔓延开来。前一秒还稍稍缓和的负罪感,又在这一秒剧烈升腾。
如果不是他,这个女孩就不会变成这样。
回过神时,楚艾钰已经离开了。韩影看着她踉跄的背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三两步追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往回走。
触碰到手腕的那一刻,从她身上传递而来的寒气直抵心头,韩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韩影的举动令楚艾钰猝不及防,等她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拉着走了好远。
“喂!你……”她刚想指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风从正面拂来,楚艾钰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比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好太多了。她莫名地心安,任由韩影拉着她走过宽阔的操场。
医院边上是一所废弃的老卫校,韩栋花了大价钱买下这块地皮,打算建造商业楼盘大赚一笔。韩影记得那个男人神采奕奕地和自己构想这里高楼林立的场景,可他对这块土地能造出多少金子没有兴趣。他唯一的收获,就是在那里破败的操场司令台下,发现了被遗弃的储物间。
韩影配了把钥匙,把这个储物间改造成了自己练琴的秘密基地。
“这是哪儿?”楚艾钰跟着他走进来,好奇地问道。
“秘密基地!”韩影挑眉轻笑,看着鼻子被冻得通红的楚艾钰,笑出了声,“冷吧?坐下来暖和一会儿。”
韩影将她带到一旁的沙发上,楚艾钰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脚后跟一暖。
“你——”她紧张地缩了缩脚。
韩影用纸巾擦拭着她满是伤痕的脚,又将自己的鞋子脱下,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鞋子有点儿大,凑合一下吧。赤脚走路很危险,万一被碎玻璃伤到怎么办?天气又这么冷,寒从脚起知道吗?还好没有伤口,不然肯定感染了……”
一听到“寒从脚起”,楚艾钰顿时难过起来。
每年冬天,她都会因为打雪仗玩得浑身凉透,妈妈虽然喋喋不休地唠叨,却会打来洗脚水给她泡脚驱寒,提醒她“寒从脚起”,要她听话。现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关心自己,妈妈却抛下了她……
韩影听到楚艾钰的抽泣声,窘迫地抓了抓头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你别哭啊……”
他最怕看见女孩子哭了,从小到大,每次妹妹一哭,他就没辙。
入冬的风裹挟着湿气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冷得刺骨。听着韩影唇齿发颤,发出“咝咝”的声音,楚艾钰心里多了些许愧疚,也莫名钻进一丝暖意。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故作轻松地说:“不关你的事啦,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伤心的事情。”
见她情绪明显好转,韩影悬着的心也放松下来,安慰道:“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你现在是病人,要保持乐观才能早日康复……”
韩影还在絮絮叨叨地劝说着,熟络的语气特别像……和老朋友叙旧。
朋友?楚艾钰被脑海里冒出的词吓了一跳,她怔在原地,笑容渐渐垮了下来。她是很在意这个字眼的,可是“朋友”这个词于她而言却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尽管在学校里她努力和同学搞好关系,却依旧没有交到一个真心朋友。那些愿意和她说话的人,也不过是想让她跑腿干活罢了。
虽然知道大家会在背地里嘲笑自己的体重和家境,她却没有勇气揭开这些。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们讨厌自己也是应该的。毕竟除了成绩好一些之外,她似乎也没什么优点。
见楚艾钰愣怔出神,恐怕是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韩影默默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后天下午有空吗?我想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暂时保密,后天下午你就知道了。”
“后天下午?”楚艾钰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我回去跟我爸说一声,不过,现在……还得拜托你送我回去。”
她尴尬地笑了笑,韩影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足足待了两个小时,连忙说着抱歉,然后将她送回了病房。幸好楚傅伟还没有下班,楚艾钰向值班护士解释,说本打算出去透透气结果迷了路,好在护士见楚艾钰安然无恙回来,也就没再多追问什么。
韩影离开的时候,楚艾钰才想起来还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连忙叫住他:“那个……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我叫楚艾钰,楚国的楚、艾蒿的艾、金字旁加一个玉的钰,珍宝的意思。”生怕对方会将自己的名字记混,她每个字说得明明白白。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楚艾钰轻轻地笑了笑。
韩影咬着下嘴唇,嗫嚅着:“我叫韩……应翰。”
他撒了谎,因为“韩影”是差点儿害死她的名字,他不敢说。
隔壁床姐姐出院的这天,安静许久的病房总算热闹了一次。临走前,她将手腕上的红绳手链留给了楚艾钰,拍了拍她的肩膀,潇洒地说:“小妹妹,希望这条手链给你带来好运气,祝你早日痊愈!”
楚艾钰默默地收下手链,心里却失落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里,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从看不见日升日落的那一天起,她就学着尽量忽视时间的流逝。在黑暗中细数每一秒是一件漫长又可怕的事。可偏偏灵敏的听觉,让她对时间的流逝异常敏感。
和应翰约定的日子就在今天,楚艾钰呆呆地坐在病床上,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期待地望向门外。
时间一点点流逝,肩膀也渐渐地垮了下去,她担心他不会来,和没有预兆,抛下自己的妈妈一样。如果他不来的话,如果他不来……楚艾钰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种结果,直到最后,她真的觉得应翰不会来了。
病房门没有关严,走廊的冷风“呼呼”往里灌,楚艾钰叹了口气,刚想下床关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我来晚了。”韩影坐到她旁边,搓了搓冻僵的双手。
今天下午临放学时,班主任突然布置临时任务,让他们大扫除。韩影想起和楚艾钰的约定本就如坐针毡,班主任话音刚落,他就哀叹出声,被抓个正着。
班主任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拎到了办公室,让他写完检讨又把办公室收拾整洁后再离开。
韩影絮絮叨叨地将事情经过讲给她听,说到愤怒时猛地站了起来,把楚艾钰吓了一跳。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楚艾钰轻咳了一声,淡淡道:“那个……你上次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是什么啊?”
“啊……”韩影这才反应过来,揉了揉头发抱歉道,“我差点儿忘记了,等一下……”
话音刚落,下一秒,楚艾钰怀里就多了一个木质雕花的琴盒。她摸着上面细细的纹路,将琴盒打开,随后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这是……小提琴吗?”
“对!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韩影的语气里难掩骄傲,眼神却有些悲伤,“从小到大,都是它一直陪着我。”
这把纯手工制作的红棕色小提琴,琴身笔直,是韩栋在他很小时托人从国外带回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后来,韩栋逐渐忙了起来,陪伴他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父子俩的嫌隙也越来越大。
他摸着已有几分陈旧的小提琴,无奈地笑了笑。
“你能演奏一曲给我听吗?”楚艾钰拉了拉他的衣袖,“趁现在没人。”
“好啊!”韩影回过神,答应道。
不多时,病房里便响起了悠然的琴声。从欢脱轻快的音调开始,随着韩影右手上的琴弓摆动拉伸,变换着不同的节奏。
楚艾钰干脆闭上双眼,静静地听着。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琴声。
变幻莫测的琴声萦绕耳际,在脑海里形成一帧一帧的电影画面。她仿佛看见自己站在白色甲板上,天空是蔚蓝的,偶尔飘过的云彩在海面投下阴影,一张张笑脸在眼前闪现。
突然,船体猛烈地摇晃起来,那些笑脸顷刻间被海浪淹没……
风平浪静后,一切回归沉寂,曲调开始变得绵长沉郁,琴声呜咽,在这冬日的沉沉雾霭里渐渐坠落。
如泣如诉的琴声拉扯着她每一根神经。不一会儿,眼前的白纱布便被泪水打湿。
韩影拉得极为投入,一曲终了才看见满脸泪痕的楚艾钰,她紧咬着嘴唇,脸色惨白如纸,和白纱布融为一体。
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唇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绪,楚艾钰平复了心情,故作轻松地说:“曲子真感人,是你创作的吗?叫什么啊?”
“嗯,是我创作的,不过还没有起名字。”他松了一口气,却更加内疚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每当他失眠时,就会谱曲。他将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用琴谱记载下来,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愧疚和恐惧,都置于其中。
与其说是他创作了这首曲子,不如说是这首曲子救赎了他。
楚艾钰怔了一下,眼前的人似乎有着不平常的遭遇,不然怎么会谱下如此凄惨的曲子!不过,她没有追问,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想学吗?我教你。”见她有些出神,韩影开口道。
“我……我不会的,我不懂乐理,而且脑子也很笨,再加上——”她看不见,怎么可能学得会?
楚艾钰连连摆手,韩影却直接将琴弓放到她的手里:“你对自己没信心,可还是要相信我啊。”
他将小提琴架在她的左肩,手把手地指挥道:“你先尝试着用琴弓拉出声,慢慢地找感觉……对,就是这样……”
转眼间,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
每年圣诞节时,明远高中都会组织晚会,不过楚艾钰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她不喜欢大家坐在一块儿热络地聊天打闹,自己却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场景。
为了应景,值班护士给每个患者的床头挂上了圣诞袜,窗户上还贴着圣诞老人的窗花。
刚搬来的小男孩特别开心,扯着护士的衣袖要糖果吃。要到了糖果,还分给了楚艾钰一颗。
病房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棵挂满装饰物的圣诞树,地上还堆积着三四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礼盒,楚艾钰听着病房里热闹的喧哗声,心里也暖了起来。
每年的圣诞节,她会特别渴望下雪,好像一下雪,圣诞老人就真的会驾着驯鹿出现,答应送给她一个朋友。
也许是她每年都在虔诚地祈祷,所以圣诞老人才记住送她礼物,在今年,把应翰带到她身边。
比起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楚艾钰更享受在秘密基地的时光。每天四点,应翰都会偷偷带着她来到秘密基地练习小提琴。日子久了,她渐渐在心里丈量出医院到基地的距离,足足有一千四百零二步!
曲子烂熟于心,让她情不自禁地哼唱,可是一经她那双笨拙的手拉奏,就会变得陌生。不过她不气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如同她不厌其烦地着问韩影能否一直来看望自己。
“会,当然会。”他每次都会这样回答。
今天,楚艾钰换了一个问题:“应翰,出院之后,我们还能是好朋友吗?”她攥着纸巾,紧张地问。
“我们是好朋友,永远不会变的。”
“可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明天?”韩影觉得很突然,“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吗?”
楚艾钰摇摇头,答非所问:“我昨天听到爸爸和护士姐姐在谈医药费的问题,已经欠了好几天了。爸爸因为我要东奔西走地筹钱,我不想再让他这么辛苦。”
韩影想劝说楚艾钰好好留院观察,却被她打断:“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很好,虽然看不见了,但是我可以照顾自己的。”
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笑脸,韩影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是动了动唇瓣。和她告别之后,他直接坐电梯来到了二十一楼。
二十一楼的尽头是VIP(贵宾)病房,也是妹妹韩萱然的第二个家。自三岁被查出白血病之后,韩萱然便经常来医院治疗、住院。韩影一有空就会到这里陪她,逗她开心。
房门半掩着,男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韩影皱了皱眉,刚想离开,却被妹妹的声音牵住脚步。
“哥!你来了!”韩萱然捕捉到门外的动静。
韩影转过身,硬着头皮推开门:“今天觉得怎么样?”
“神清气爽,哇,感觉现在就可以出院了!”韩萱然伸了伸懒腰,神采奕奕。
见她气色不错,韩影心情也跟着好转许多,但碍于那个男人在,只是默默地坐到了妹妹的床边,不再说话。韩萱然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下意识觉得可能与老爸有关。
“爸,哥来了,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凶他啦?”她这个老爸哪里都好,就是对哥哥特别严厉,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吼哥哥,不过对她却很温柔。
听到女儿的话,韩栋转过身,不动声色地努了努鼻尖。自游艇事件之后,韩影和他的关系就降至冰点。此时见儿子连招呼都不打,心里骤然升起一团怒火。可一想到女儿还在这里,不好发作,又强压了下去。
“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哥哥干了什么事?”韩栋强压着怒火,“他缺席了今天的比赛。”
韩萱然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哥哥会做出这种事情,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影看了一眼妹妹,为了顾及她的心情,暂时选择低头:“我们出去说。”
末了,他又转过身尴尬地从书包里掏出一顶女士假发扔在床上,无奈道:“下次别再让我买这种东西了,会被人当作变态的!”韩萱然正皱着眉思索着如何缓解哥哥和老爸之间的关系,听到哥哥这么说,被逗得“咯咯”笑:“知道啦,知道啦,下次让阿姨帮我买。”说着,冲韩影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病房外,韩栋背对着他站着,韩影踌躇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上前,却在快要走到父亲身边时停下了脚步,怎么也无法靠近。
这不长不短的距离,成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其实,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和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是如何拉开的。是他逼迫自己练琴的时候,还是他从不关心自己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似乎忘了“父亲”这个字眼和应尽的责任。
抑或是,这个称呼,早已锈迹斑斑了。
但即使这样,韩影也只是埋怨他不够爱自己。而游艇上的那一幕,却让他彻底地失望了。
走廊一侧靠着山,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远山的轮廓。暮色下的山阒然无声,黑沉沉的,像一重重厚重的城墙。
韩栋转过身皱着眉斟酌着语言:“我知道你恨我,我逼你做了很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我也只是……”
“别拿我当借口,我不过是你炫耀的工具罢了。”韩影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尽是疏离。
韩栋的身影顿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距让他瞬间明白,这个个头早已超过自己的少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苦着脸抓着他的裤脚求他不要上班的孩子了。
本想离开的韩影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沉默片刻,认真道:“你不是想让我去维也纳进修音乐吗?不如我们谈个交易?”
言语间终于有了妥协的味道。
“维也纳那边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你随时都可以过去。”只要韩影听自己的出国进修音乐,韩栋根本不想追究他为什么缺席了比赛。
“你先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韩影眼神坚决:“我要你帮她恢复光明。”
这是他唯一的条件,也是不容商榷的交易。
“护士姐姐,今天能办理出院手续吗?”护士正在换药,楚艾钰紧紧握住她的手恳求着,“你跟陆医生说一下,让我出院吧。”
护士一脸为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虽然你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不过还是得留院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并发症。”
“可我觉得没必要再住院观察啊,回家观察也是可以的。”楚艾钰顿了顿,别过头语气强硬起来,“非要住院的话,那……医药费我交不起的。”
虽然爸爸没和她说过,但是楚艾钰经常能听到他压低声音向朋友打电话借钱。
为了不增加爸爸的负担,她这几天一直在求着护士办理出院,眼见出院无望,索性任性起来。
没想到护士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心平气和地解释:“不要担心医药费了,你爸爸已经把下个阶段的治疗费用交齐了。”
交齐了?这怎么可能?难道爸爸借到钱了?
楚艾钰有些诧异,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到了爸爸的声音。
“小钰,我正要和你说,医药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楚傅伟将水果放在床头,坐到她身边,“有好心人委托慈善机构给我们捐了一大笔钱,还承诺会持续资助,直到你康复出院。”
“真的吗?”楚艾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是谁啊?”
“不太清楚,一直是慈善机构在沟通,对方似乎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楚傅伟不以为意,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告诉女儿。
“小钰……刚刚陆医生告诉我,你的眼睛可以痊愈了。明天……就可以拆纱布了。”楚傅伟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有些颤抖,握着女儿的手也越发用力。
“痊愈?”她能够恢复光明了?楚艾钰不敢置信地问。
“嗯!是真的!你能看见了!”楚傅伟摩挲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肯定。
楚艾钰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任泪水肆意滑落。她多么渴望痊愈啊,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她早就不敢再去奢望了。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是否痊愈,但是在听到结果的这一刻,内心却是欢呼雀跃的。
这一整晚,楚艾钰兴奋得辗转难眠,她躺在病床上在脑海里勾勒着世界的形状,还有应翰的轮廓……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到病房,为她拆纱布:“你现在试着慢慢睁开眼睛,对,慢点儿……”
楚艾钰一点儿也不敢马虎,慢慢地睁开眼。纱布一圈一圈剥离,有零零星星的光透进来。
“怎么样?怎么样了?”
楚傅伟接连问了两遍,一脸紧张,见女儿面无表情,更是焦灼不安起来。
“爸,今天天气很好啊,是不是晴天?”楚艾钰望着眼前被光打亮一半的墙面,缓缓说道。胸腔里积郁良久的气流滚着,从眼里冲了出来,单单是这一面单调的白墙,都能让她热泪盈眶。
“太好了,太好了!”楚傅伟握着医生的手不住感谢着,“谢谢你啊,陆医生,多亏了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患者虽然痊愈,但还是要观察两天啊!”医生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护士给楚艾钰找来一面镜子,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镜子里的她瘦了很多,圆润的脸竟然有了棱角,连不易觉察的锁骨都凸显出来,不过……眼角的疤?
察觉到女儿的反应,楚傅伟安慰道:“这个疤痕不影响的,用刘海遮挡一下就可以了,你不要太在意了啊!”
楚艾钰轻轻摸着眼角那块极小的疤痕,虽然疤痕很小,却很明显。不过她倒不介意,已经很好了,能恢复光明,她就满足了。
“小钰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你刚恢复,别用眼过度了。”楚傅伟不放心地叮嘱着。
“嗯,好。”楚艾钰虽然答应,但还是睁着双眼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病房的陈设没有变化,只不过空床明显多了起来。已经到中午了,再过几个小时应翰就会来,楚艾钰盯着墙上的时钟偷偷笑出了声。如果他知道自己痊愈一定会特别开心。她现在迫切地想见到他,跟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直到傍晚,应翰都没有出现。
最开始的几天,楚艾钰穷尽可能想着理由,为应翰的“迟到”开脱。后来,她询问了所有的护士和医生,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一个叫作“应翰”的少年。
“是不是脑部损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啊?”
“或者……是并发症?凭空臆想?”
有好事的护士在她背后窃窃私语,楚艾钰不愿理会,她默记了从医院到“秘密基地”的距离,可是寻遍整个医院都找不到记忆中的地方。
渐渐地,她似乎接受了他再也不会赴约的事实。
这个少年,就像是上天送来填补她生命空缺的礼物,可是,当她习惯了他的存在之后,上天又将礼物收了回去,留下生命里更大的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