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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幕奶霸的教训

春秋就是一场破坏,就是一种坍塌,就是秩序的丧失,就是礼崩乐坏。

春秋的霸主们所做的不过是试图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他们妄图维持秩序,妄图以霸业扶持王业。春秋的先贤们则致力让历史倒退,重新回到那传说中的美好世界。

然而,大厦最终轰然倒塌,人们渐渐认识到重回过去已经不再可能,旧的秩序注定成为历史。

于是,到了战国,人们不再眷恋过去,而是试图清理废墟,建立新的秩序。

周元王元年(前476),战国开始。因此,这里将周元王元年定为战国元年。

春秋的最后一堵墙即将倒塌。

第一节 战国第一霸——奶霸

月光笼罩大地。

赵无恤喜欢在睡觉之前喝一盅,这是三年前养成的习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入睡。

一个婢女很熟练地将酒器里的酒倒进了酒樽,然后放在几案上。赵无恤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婢女笑笑,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赵无恤对婢女很好,几乎从来不训斥她们,即便她们做错了事,也不会惩罚她们。至于原因,很简单:俺娘当年就是婢女。

目送着婢女的屁股,赵无恤在想象当年自己的娘是怎样被自己的爹推到床上的,是不是因为爹喝酒之后受到了娘的屁股的诱惑呢?爹没有说过,赵无恤自然也没有问过。赵无恤很想找到答案,所以每个月月圆的三天里他都会自己睡觉,顺便看看婢女的屁股会不会吸引自己。

可是,赵无恤很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把某个婢女抱上床的冲动。

看来,自己的身世永远是个谜了。

婢女的屁股看完了,赵无恤的注意力回到了酒樽上,又立即转移到了一个盛酒的酒器上。

一般来说,赵无恤这样的人会使用铜制的酒器,或者使用精美的陶器。可是,赵无恤的酒器既不是铜器,也不是陶器,而是骨器。

这是一个头盖骨,人的头盖骨。看上去,这个头盖骨的主人一定长着一颗大头。并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不错的头盖骨,显示着这个头盖骨的主人生前一定是一个高大英俊的人物。

望着头盖骨,赵无恤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继而是仇恨,合在一起则成为一种敬畏。

“他老娘的。”赵无恤摸摸自己的脑袋,头上竟然有冷汗出来。

还好,有冷汗的脑袋至少比头盖骨好,头盖骨是不会有冷汗的。

赵无恤端起几案上的酒樽,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酒壮人胆,赵无恤这个时候再看头盖骨,眼神中的恐惧没有了,只剩下仇恨。

“你老娘的。”赵无恤将头盖骨随手扔到了地上的陶盆里,那是用来装尿的。

头盖骨在陶盆里转悠晃动了一阵,终于稳住了。

“你活着的时候,我不尿你。你死了,我尿你。”赵无恤略有醉意地对头盖骨说,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夜里,这个头盖骨就是赵无恤的尿器。

月光笼罩大地。

首先介绍一下战国初期的国际形势(吴越故事归入春秋,此处略)。

理论上说,战国初期的形势就是春秋末期的形势。但是,站在不同的高度,两者又是有区别的。就如老张还是那个老张,可是在他父亲眼里和在他儿子眼里,他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先来说说晋国。还有晋国吗?对于晋国以外的人来说,还有晋国。可是对于晋国人来说,晋国就只剩下了一个传说。晋国人把自己分成四类人:智家的人,赵家的人,韩家的人,魏家的人。如果你说谁是晋国人,那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一定会说:“你才是晋国人,你全家都是晋国人。”

再来说说楚国人。事实上楚国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楚国人了,你问他是哪里的,他一定会说“俺是沈的”、“俺是申的”、“俺是江夏的”等等。楚国对于大家都是很遥远的概念,九成以上的楚国人不知道楚王是谁。

再来说说齐国……还是算了,以后慢慢说罢。

总之,世界危机重重,但是机会从中孕育。大的变局就要来到,新的时代随时揭开幕布。

首先开始变局的是晋国。

经过上百年的血腥权力斗争,晋国只剩下了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是智家、赵家、魏家和韩家(排名不分先后)。智跞为上卿,赵鞅(赵简子)、魏侈、韩庚为卿。

名义上,智跞为中军元帅。但是事实上,晋国的上中下三军早已经不存在,只存在智家军、赵家军、魏家军和韩家军。所以,大家都互称元帅。

智跞虽然名义上官衔最高,实际上也并不具备对其他人发号施令的权力。所谓上卿,也就是个酒会召集人。有什么事情,大家商量着办。

四个卿之间,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都在使劲捞,使劲笼络人才。大家都知道,晋国迟早是要被瓜分掉的,有没有资格分、怎么分、分到多少等,需要实力说话。

智跞对赵鞅很有些忌惮,因为这个人很强,这一点,《说春秋》第五部有详细介绍。而赵鞅对智跞很仇恨,因为自己最倚重的家臣董安于就是被智跞逼死的。同时赵鞅也很忌惮智跞,因为智家的地盘最大、人口最多、实力最强。所以,尽管满怀仇恨,表面上还要客客气气。

魏家和韩家实力略逊,都保持低调,等待时机。

从韩厥开始,晋国中军元帅一职实行轮流坐庄制,六家轮流担任中军元帅。韩厥、荀罂(智罂)两任中军元帅都还是克己奉公,不谋私利。但是之后,从荀偃(中行偃)开始,就进入贪污腐败假公济私的节奏,每一任中军元帅都要借着手中有权的机会来扩张家族势力,荀偃、士鞅(范鞅)、赵武、韩起、魏舒直到智跞,无一不是如此,因此六家的实力才越来越强。每一次对外战争,实际上都是为时任中军元帅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国家利益。如果某件事对每个家族都没有好处,而对国家有好处,这个事情肯定是不会有人去做的。

智跞在任上没有少捞,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捞得太少。

在灭掉中行家和范家之后,作为中军元帅,智跞给自己分了最多。当然,赵家凭借实力也占领了很多,魏韩两家就有些落伍了。

基本上,赵家的地盘在晋国的东北部,大本营为晋阳(今太原),这是个非常偏远的地方。此外,赵家占领了邯郸以及邯郸附近范家和中行家的地盘。算起来,就是今天山西东部和河北西南部。

智家的地盘原本集中在晋国西部,也就是山西西部和陕西东部一部分。但是如今分取到了中行家和范家的一部分地盘,就占有了晋国东南部,也就是今天河南东部和少部分山东西部的地盘。这样,智家的地盘分成东西两个部分,地盘最大,人口最多。

魏家的地盘集中在晋国的南部,也就是山西南部和河南中部。魏家地盘主要是魏舒担任中军元帅时瓜分的羊舌家和祁家的地盘。韩家的地盘最小,集中在晋国的西南部,也就是如今的河南西部。韩家的地盘靠近楚国,在吴灭楚期间原本晋国可以顺势瓜分楚国方城山以北的地区,但是这部分地区靠近韩家,拿下之后等于便宜了韩家。所以,包括中军元帅智跞在内的其余五家(包括中行家和范家)都反对,韩家只能干瞪眼,看着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到中军元帅智跞去世,儿子智申(智宣子)接掌智家。按照轮流坐庄的原则和顺序,中军元帅原本应该轮到中行家,接着是范家,然后才是赵家。可是中行家和范家都被赶走了,于是赵家就因此获利,赵鞅成为中军元帅。

赵鞅是个很强势的人,一旦成为中军元帅,就开始想方设法排挤另外三家,而另外三家在性格上都比较弱,被压迫得很不爽。原本韩家和赵家关系不错,此时也走得疏远了。而最惨的是智申,因为父亲当初在董安于的问题上让智家跟赵家结了梁子,赵鞅算是趁机报复。

“姓赵的,风水轮流转,你欺负我,总有一天,我儿子要欺负你儿子。”智申在自己家里这样说,算是自我安慰。不过,除了自我安慰,他也在精心物色接班人,要找强势的儿子接班,不能让像自己这么窝囊的人接班。

功夫不负有心人,智申真发现了一个可以替他出气的儿子。

智申有六个嫡生儿子,嫡长子是智宽。智宽的性格与他的名字很配,为人宽厚,性格温和,很像智罂。可是智申很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常常说他太傻太天真,无法执掌这个家族。

四儿子名叫智瑶,这个儿子从生下来就与其他儿子不同,呱呱落地的时候,光屁股重量就有九斤七两。不仅体重惊人,奶量也非同一般,吃奶的时候,嘴里含一个手按着另一个,动不动还要抢旁边兄弟的那两个。所以别的兄弟是一个奶妈,他要两个才够。就因为这个,智家的人都称他为“奶霸”。

智瑶长大之后,不仅人长得高大英俊,身材健壮,而且头脑聪明、个性自信,有远大理想。晋国的姑娘们做梦都想嫁给他,想方设法都要见见他,因此,“奶霸”的名声越来越响。

从小就抢奶吃的智瑶有一种天然的霸气,还有一种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绝不放弃的坚韧。最重要的,是智瑶超强的占有欲。一旦他看上什么,不夺到手中绝不罢休。

不仅在家里的兄弟们中间,就是在四大家族的同辈子弟中,智瑶也是鹤立鸡群,令人生畏,走到哪里都是天然的领袖。

智申决定废了智宽,改立智瑶为智家的太子。

智宽默默接受了,这是他的个性。可是,有人不愿意默默接受,要来为智宽讨个说法。谁?智宽的叔叔,也就是智申的弟弟智果。

就在智申宣布改立智瑶的当天,智果来找他了。

“哥哥,不能立智瑶,智宽比他合适。”智果开门见山地说。智申知道,智果和智宽的关系一向比较好。

智申瞥了智果一眼,兄弟两个平时的关系就很一般,偶尔会为了家族的事情有些争执。

“智宽比智瑶合适?相貌堂堂,仪表不俗,这点上智宽比智瑶强吗?”智申问。

“智宽不如智瑶。”

“勇猛善战,驾车射箭,这点上智宽比智瑶强吗?”

“智宽不如智瑶。”

“才艺双全,见多识广,这点上智宽比智瑶强吗?”

“智宽不如智瑶。”

“文采出众,口才不凡,这点上智宽比智瑶强吗?”

“智宽不如智瑶。”

“坚毅果敢,从不认输,这点上智宽比智瑶强吗?”

“智宽不如智瑶。”

“这不就对了吗?这五条智宽都不如智瑶,难道不应该让智瑶取代他吗?”智申反问智果,他有些生气。

“哥哥,才能固然很重要,可是智瑶生性贪婪,这很危险,你难道不知道人们都叫他奶霸吗?”眼看自己的意见在才能上站不住脚,智果转而说到了性格。

性格决定成就,这也对。

“奶霸?哼,一奶不能霸,何以霸天下?什么是贪婪?你这个当叔叔的怎么这样说话?智瑶这是有追求,不断地追求新的目标,是锐意进取。我问你,这是个谦让的年头吗?要不是明抢暗夺,贪得无厌,哪来的四大家族?咱老爷爷谦让,当了那么多年中军主帅,给咱们留下了什么?照你的话说,智宽很谦让。谦让怎么样?到最后什么都要被那几家抢走了。”智申有些恼火,智瑶的优点被说成缺点,这让他最难以忍受。

“好吧,就算他锐意进取。可是,他傲气凌人,喜欢欺负人、羞辱人,这样会树敌太多,非常危险。”智果又找出另外一个理由。

“傲气凌人,那是霸气,那是因为他能力强;欺负人,那是因为他能力强;羞辱人,那是因为他能力强。这么说吧,智瑶的能力比别人都强,别人不服不行。总之,我告诉你,你所说的智瑶的缺点,在我眼里都是美德。”智申的语气更加生硬,他就喜欢智瑶身上那股霸气。

“哥哥,如果智瑶继承了智家,智家恐怕难逃灭门的命运啊。”智果有些理屈词穷,情急之下,竟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胡说,我们智家还要靠智瑶发扬光大呢。”智申说完,摆摆手让智果走开,不想再听他说话。

战国二年(前475),智申去世,智瑶接班。于是,智瑶成了第一个新时代领导人。由于身居帅位,并且人长得帅,因此渐渐地人们不再叫他奶霸,而称他奶帅。

每个人都有一个成长过程,新时代领导人也是一样。

智瑶接掌了智家,他认为自己不仅仅是接掌了智家,而是接掌了晋国。就像当初吃奶一样,他现在掌管着智家,眼里还瞄着另外三家。

中军元帅赵鞅德高望重,智瑶在表面上对他还算尊重,心里则一点也不服气。

战国五年(前472),赵鞅组织了新年酒会。每年的初春,中军元帅都要组织这样的活动,以便大家增进了解,加深感情。

说到感情,先说说四家的联姻情况。除了赵家,另外三家都是姬姓,因此这三家无法联姻。而赵家可以任意与另外三家联姻,反而具有优势。原本,赵家和韩家关系非同一般,韩家靠赵家起家,赵家靠韩家起死回生。韩赵两家有世代联姻的基础,无奈早年韩厥为韩家定了规矩:不与其他的卿联姻。因此,韩赵不能联姻,感情也已经疏远了。而赵家与魏家和智家一向都比较疏远,因此也没有联姻。

现在,四家互相没有裙带关系,相互的关系倒是清清白白,省了很多钩心斗角的事情。

后来历朝历代,但凡高官之间裙带相连的,一定都是朝纲混乱,结党营私,乌七八糟。

酒过三巡,渐渐地大家的身子暖了,心情也就轻松起来,于是气氛也轻松起来,话题就多了起来。

“赵元帅,齐国人这些年来总在我们的身后搞鬼,不久前又暗中联合卫国和郑国,妄图攻打我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我建议,攻打齐国。”智瑶建议道。自从接掌智家之后,智瑶一直憋着劲要做点事情给大家看看。

“这个,啊……”赵鞅心说你吃饱了撑的?没事打人家齐国干什么?有什么好处吗?没有啊。“我看还是算了吧,齐国人也就是说说,满足一下虚荣心而已,不必跟他们较真。”

“不,齐国人一贯喜欢趁火打劫,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智瑶坚持。

“智元帅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老夫我最近几年身体都不是太好,腰酸肚子疼腿抽筋什么的。不如智元帅领衔攻打齐国,我们在这里提防郑国和秦国的入侵,如何?”赵鞅老奸巨猾,心说你愿意打你去,反正我们不去。

魏侈、韩庚看得清楚,也都附和:“赵元帅说得对,智元帅出马,齐国人根本不堪一击啊。黄河后浪推前浪,我们几个老东西就在后方给智元帅呐喊助威,摆接风酒就行了,哈哈哈哈。”

“既然几位元帅信得过,那我智瑶恭敬不如从命,今夏讨伐齐国。”智瑶喝多了,当场应承下来。

其实,就算不喝多,他也会应承下来,因为他早已经决定要攻打齐国,为自己立威,让另外三家口服心服。

“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笑了。

“作为奶霸,他行。作为政治家,这小子还太嫩了,嘿嘿。”赵鞅、魏侈、韩庚心想。

第二节 霸气逼人

自从晋国到了六大家族时期,就已经很少跟外国打仗了。为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

每家都在算自己的账:打仗对我家有没有好处?

六家在算账,其结果就很容易想象: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会对六家都有好处。

那么,六家达成一致不容易,一家或者两三家合起来发动对外战争不行吗?于是,大家又算另一笔账。

这笔账是这样的:如果我一家出兵对外侵略,打赢了,会招来其余五家的眼红嫉妒,合不合算?打输了呢?后果不堪设想。

账,大家都算得很清楚。所以,大家都闷在家里练内功,等着别人犯错误。

就因为如此,晋国把霸主地位拱手让给了吴国和越国。

智瑶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都强,自己需要一个展示能力的地方。他也算过上面的两笔账,可是算来算去,觉得自己一定能取胜,并且,他不怕其余三家羡慕嫉妒恨,甚至很希望被羡慕嫉妒恨。

其余三家一边在暗地里嘲笑智瑶是个不懂政治的傻帽,一边祈祷他不要取胜,一边担心他会取胜。

要出兵打仗,智瑶很累。另外三家其实也很累,心累。

四家都养了很多门客,所谓门客,就是那些因为才能而被卿大夫收罗到门下的士们。他们有的能文,有的能武,拿卿大夫的俸禄,也只忠于卿大夫。

每一家中都有出色的门客,他们就成为这家的主要谋士。但凡重大决策,他们都会参与其中。

关于讨伐齐国的事情,智家的谋士们并不赞同。或者说,是反对声一片。

“元帅,齐国是赵家的仇敌,我们何苦替他们出头?”谋士范成说。确实,赵家的地盘紧接着齐国,齐国当年攻打的也是赵家的地盘,两家因此而结仇。

“元帅,万一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啊。”谋士董昕说。

“元帅,就算取胜,我们也没有什么油水啊。”谋士屠丙说。

……

智瑶看看他们,并没有反驳,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他对门客们历来都是很客气的,不管他在心里是否瞧得起他们。按照智瑶自己的说法:只有低能的人才会对反对意见不高兴。

“郗疵先生,你怎么看?”智瑶问郗疵。郗姓出于郤姓,当初三郤被灭之后,郤家的人纷纷改姓,有的改姓谷,有的改姓郗。郗疵是智家的头号谋臣,智瑶对他也很尊重。

“我看,元帅的对手在晋国,如今却要攻打不相干的齐国,徒然增加一个敌人,恐怕不是上策啊。”郗疵的话比较委婉,可是意思很清晰:反对。

智瑶笑了笑,心中暗想:这帮人都是老爹的手下,谨慎过头啊。

“各位先生,你们的担心,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如今晋国是四家分立,实力不相上下。谁要是示弱,必然被另外三家瓜分。若要占据先机,就要表现出强大的实力。一只老虎若是不展示爪牙,必然被藐视,那么两头水牛也能顶死老虎。只有当老虎展示实力之后,万兽才会从内心中对它敬畏,根本不敢与它对抗,这个时候,一只老虎就能追逐一群牛羊,就能称霸整个山林草原。讨伐齐国,不是为了眼前的好处,而是要展示实力。如果连战胜齐国的实力和信心都没有,又如何对付我们的三个对手呢?”智瑶一番话说出来,众人都没有话说了。

是狂妄,还是霸气?是缺心眼,还是高瞻远瞩?

众人心里其实也没谱。

到了六月,智瑶率领晋国军队讨伐齐国。主力部队是智家军,其余三家都派了少量人马应景,算是助威考察,打胜了叫好,打败了先跑。

齐国此时的国君已经是齐平公,但是大权都在田常的手中。对于晋国人来犯,齐国人都有些惊讶,特别是晋国来的竟然不是赵简子,而是智瑶。

“智瑶来干什么?”大家都猜不到,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没错,齐国这些年来是专门跟晋国作对,可是,说是跟晋国作对,实际上都是在跟赵鞅对着干,占领的也都是赵家的地盘,跟智家狗屁关系都没有。

不管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田常派了高无丕挂帅,迎战智瑶。晋齐两国军队就在齐国的犁丘(今山东禹城)对垒,两国军队实际上都很久没有打仗了。

从内心里,齐国人是比较忌讳赵鞅的,对智瑶的了解基本上就是他抓奶的故事以及他的外号——奶帅。

这是智瑶第一次率军出征,只许胜不许败。

顶着晋国第一高富帅的帽子,智瑶并不是一个只有花架子的草包。他研究过晋国历史上的所有战例,训练过上万人的军队,并且精通各种武艺。对于他来说,战争令他兴奋,而不是畏惧。就在齐军扎营的当天,智瑶亲自率领亲兵卫队前去探营。

“元帅,亲自去?”车右豫让问,因为他知道探营这样的事情通常不需要主帅亲自出动。

“嗯。”智瑶点点头。

智瑶上了战车,豫让也只好跟了上去。

“打上中军大旗。”智瑶下令。

“元帅,不要吧?万一被齐军发现……”豫让急忙阻止,探营也就罢了,打上中军大旗,这不是故意让敌人看到吗?

“怕什么?晋国和齐国交战,历来都是大获全胜,齐国人见到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难道猫去看老鼠还要躲躲闪闪?我们就是要大大方方去,让他们看见,让他们知道我们根本不以他们为对手。”智瑶打断了豫让,他不仅是去探营,而且是要打心理战,让齐国人未战先怯。

豫让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智瑶的性格。

主帅有信心,手下将士们自然也就不害怕。于是,智瑶在卫队的簇拥之下,打着智瑶的帅字旗,驱车前往齐军大营。

豫让有些紧张,可是智瑶很放松,一路上还开着玩笑。豫让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当回事。豫让是打过仗的人,还从来没见过智瑶这样面对战争的主帅。

前面就是齐军大营,御者拉住马,晋国人就远远地瞧着。远处,齐国人在敌楼上也发现了晋国人,立即派人报告给主帅高无丕。

“元帅,咱们出击吧。”有人建议。

“他老娘的晋国人,这肯定是设好了圈套等我们钻啊。”高无丕连脑子都没过,就判断这是晋国人在搞鬼,一来是吃晋国人的亏太多,二来是这么大张旗鼓来探营,不是有诡计是什么?“传我军令,营门紧闭,谁也不许出战。”

看来,智瑶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边看,智瑶一边指指点点,时不时与豫让交谈几句,看得差不多了,正要下令回头,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条野狗,也许是野狼,也许是狼狗或者狼与狗的杂种,不知道从哪里窜了过来,就从智瑶的战车前横冲过去。

马惊了。

受惊的战马一声长嘶,然后不顾一切地开始狂奔。一匹马跑起来,其余的三匹马也都跟着跑。

“吁——”御者急忙要拉住马,但哪里拉得住。

智瑶的战车冲向了齐军大营,变起突然,御者有点惊慌失措。这个时候,也许王良会有办法,可惜王良是赵简子的人,不是智瑶的人。

车上的两个乘客倒很沉着,豫让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都经历过,这算不了什么。

“不要慌,拉右边的马,改变方向向右跑。”豫让大声说。是的,马虽然拉不住,但是方向是可以控制的。

御者此时总算回过神来,正要调整缰绳改变方向,智瑶说话了。

“不要动,就往前面跑。”智瑶大声下令。

豫让忍不住看了智瑶一眼,发现智瑶不仅不紧张,甚至还有些兴奋。

“他要干什么?”豫让实在想不通,不过他没有问。

元帅下令,御者只能听从,于是,智瑶的战车奔向了齐营。身后,整队人马也只好紧跟着智瑶的战车,杀向齐军大营。

原本齐军就在小心翼翼把守军营,谁也不敢出战。等到看到智瑶的战车冲过来,齐军更是相信这是晋国人的诱敌之计,似乎智瑶的身后就埋伏着百万晋军。

“看见没有,看我们紧闭营门,又来诱惑我们了。嘿嘿,傻眼了吧?我们就是不上当,我们就是不出去,看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齐军纷纷议论,为自己主帅的英明判断而自鸣得意。

齐国人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晋军主帅的马惊了,如果他们果断出击,后面的仗都不用打了。

智瑶的战车迫近齐军大营,贴得很近才转向,沿着齐军大营狂奔而去,身后是整个卫队。齐国人非常紧张,生怕晋国人杀进来,看到晋国人绝尘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晋国人其实也非常紧张,直到远远离开齐军大营,也才松了一口气。

“元帅,刚才马惊,为什么不转向,反而向齐军大营跑?”豫让松了一口气,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两军相逢勇者胜,打仗实际上就是打的气势。如果我们回头狂奔,齐国人一定认为我们是害怕逃跑,就会瞧不起我们,士气上就占了上风;所以,即便冒着风险,也不能示弱。”智瑶解释,竟然一点也没有后怕的意思。

从不示弱,智瑶就是这样的人。

“那,元帅觉得齐军怎样?”豫让问。对智瑶的霸气他始终有所怀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世家弟子的骄纵蛮横,真正到了要紧的时候,就会慌了手脚,就像中行寅和范吉射。可是,从刚才发生的事情看,智瑶绝不是个纸老虎,他的霸气是在骨子里的。

“哼。”智瑶回头看看齐军大营,露出轻蔑的笑容。

次日,两军决战。

列阵之前,家臣长武子请求占卜。

“占什么卜?”智瑶摆摆手,说道,“我们出征之前,国君就已经在宗庙中用宝龟占卜,得了吉卦。还有,我们已经上报周王,此次攻打齐国是名正言顺。再者,齐国人此前侵占我们的英丘,我们是正义之师。有这些了,还占什么卜?”

智瑶精通兵法,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占卜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万一占卜的结果是凶卦,必然影响军心。

两军列阵完毕。

“擂鼓,冲锋。”智瑶下令。

“擂鼓,冲锋?”掌旗官反问了一句,因为擂鼓不等于冲锋,按着规矩,本方擂鼓之后,要等对方也擂鼓之后再冲锋。

“擂鼓,冲锋。”智瑶重复了一遍,眼里露出杀气来。

掌旗官不敢再问,一通战鼓之后,直接挥了冲锋旗。

智瑶的战车第一个冲了出去,身后,晋军见到主帅先冲,无不振奋,不要命一般冲向齐军。

齐军本来就很惧怕晋军,此时看到晋军不等本方擂鼓就开始冲锋,明显没有把齐军放在眼里。面对饿狼般冲过来的晋军,齐军甚至连战鼓都来不及擂,就不战自溃了,高无丕第一个逃跑,齐军随即全线崩溃。

就这样,智瑶出山第一战大胜齐军,并亲自活捉齐国大将颜庚。

经此一战,智瑶威名大震。另外三家人对智瑶的表现感到震惊,原先准备好的羡慕嫉妒恨都变成了敬畏。

“元帅威武。”智家的谋士们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佩服智瑶的胆识,至于那些跟随智瑶冲锋陷阵的勇士们,更是对智瑶佩服得五体投地。

智瑶的军事才能现在得到了公认,晋国人甚至开始把他与先轸相提并论。

智瑶的军队凯旋,赵鞅率领三卿设了接风酒会为智瑶庆功。

“智元帅,牛啊。齐国人折腾我们好多年了,老夫早就想打他们,可是一直觉得没把握。如今智元帅出马,不费吹灰之力打得齐国人满地找牙,真是解气。有智元帅这样的军事天才,是晋国之福啊。”赵鞅说得很好听,一半是吹捧的客气话,另一半则是出于真心。

“是啊是啊,智元帅的才能,怕是直追先轸了。假以时日,成就一定会在先轸之上。”另外两位也都附和,各表敬佩之情。

先轸是什么人?春秋战神啊,晋国的传奇人物,也是晋国称霸的第一功臣,历来还没有任何人敢于与先轸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那是必须的。”智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恭维。

当晚,智瑶尽醉而归。

“奶奶的齐国,小儿科,明年还打他们。”临回家之前,智瑶摇摇晃晃,将醉就醉,表态还要打齐国。

尽管是醉话,智瑶说话是算数的,第二年再次攻打齐国。

“大家有什么看法?”照例,行动之前智瑶又召开了谋士会议。

“我们没有看法。”谋士们基本上表达了这个意思。

“大家有什么建议?”智瑶又问。

基本上,大家也没有什么好建议的。

当大家都没有建议的时候,智瑶决定给自己一个建议。

“为了扩大国际影响,我看我们应该带上晋国国君,同时邀请鲁国共同出兵,大家认为怎么样?”

“太好了,太妙了。”谋士们纷纷感到惭愧,这么好的建议竟然不是大家想出来的,都不好意思领薪水了。

智瑶倒没有瞧不起大家的意思,按他的想法:要是要求谋士们都能想出比我高明的主意,那我就一个谋士也没有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由晋国和鲁国两国国君亲自坐镇,智瑶亲自指挥的晋鲁联军一举占领了齐国的廪丘。齐国甚至没有组织正面的抵抗,仅仅布置坚壁清野,据城死守。

“继续前进。”首战告捷之后,智瑶下令。

这一次,有人反对了。

“元帅,见好就收吧。”郗疵劝阻。

“那怎么行?我是那种人吗?”智瑶自然不肯,他的词典里,就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

“元帅,你听我说。攻打齐国,目的是什么?是建立您的威信。如今两次出兵都取胜,震慑了对手,树立了国际威信,已经够了。齐国并非小国,我们两次都取胜,也算是运气不错。如果继续打下去,除非一举灭了齐国,否则不管是战败还是长期对峙,元帅想过后果没有?”郗疵的话说到了这里,他知道不用再说,智瑶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还不明白,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哈哈哈哈。”智瑶大笑起来,笑得郗疵有点愕然。“先生说得对。其实,我的想法跟你的是一样的,之所以说要继续前进,就是要看看这么多谋士有没有人能看出问题来。”

郗疵也笑了,他知道这就是智瑶的性格,他永远不会认输或者认错。至于智瑶是真的只是说来测试大家的,还是临时说了个谎,这倒不重要了。

不管怎样,智瑶听从了郗疵的劝告。

“撤军。”智瑶下令,赔钱赚吆喝的历史就此结束了。智瑶决定,不仅现在要从齐国撤军,今后也坚决不碰齐国了。

不碰齐国,碰谁?智瑶不会让自己闲着。

第三节 赵鞅的烦恼

智瑶很清楚,自己的威望已经通过两场战争树立起来了,智家对其他三家,特别是魏韩两家的心理优势已经建立。从现在开始,可以全力捞干货了。

地图显示,智家的地盘除了跟赵魏韩三家相邻之外,还跟四个国家相连,分别是秦国、郑国、卫国和一个北狄国家厹繇(音求由)。要向外扩张,必须要在这四个国家身上打算盘。

秦国首先被排除,这个国家比齐国还难对付,招惹他们并不明智。所以,要先从剩下的三个国家下手。

“奶奶的,郑国、卫国、厹繇,我都要把他们吃掉。”智瑶指着地图,对谋士们说。

“怎么个吃法?”谋士们也都知道智瑶的性格,只要他看中的,千方百计都要弄到手。如今瞄准了这三个国家,当然就不会放过他们。

“当然一个一个吃,就像吃奶,吃着一个,捂着一个,还盯着一个。”智瑶说到这里,众人哄堂大笑,智瑶自己也笑了,笑完接着说,“三国之中,郑国最强,卫国其次,厹繇最弱。目前来看,郑国有齐国撑腰,而卫国是赵家的菜,赵鞅盯着,我们不太好出兵。至于厹繇,这个北狄国家倒是方便下手了,因此,先吃厹繇。”

对于智瑶要拿下厹繇的想法,谋士们的意见有很大分歧。一部分人赞同,另一部分人反对。

赞同的人的理由很简单,厹繇是个北狄国家,攻打他们不会背负任何道义责任,甚至会得到整个华夏天下的共同支持。

“元帅高明。”支持的人一齐叫好。

“嘿嘿,”见多数人叫好,智瑶得意起来,“先拿下厹繇;下一步,再拿下卫国和郑国;再下一步,拿下魏赵韩;再下一步,吞并齐国;再下一步,哈哈哈哈……”

智瑶的话没有说完,就笑了起来,大家知道,以智瑶贪得无厌的性格,他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拿下来。

“哈哈哈哈……”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可是,元帅,我认为不妥。”就在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时候,豫让突然打断了大家。“晋国与厹繇之间隔着山,战车无法通行。如果我们削山开路,一来耗费人力物力,二来暴露目标,厹繇要么据险扼守,要么举国迁逃,到时候我们拿下一片空地,岂不是毫无意义?”

豫让的话说得有理,厹繇地处晋国以北,放牧为生。厹繇的地盘对于智瑶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有价值的是厹繇的马匹和人民。如果厹繇举国迁逃,智瑶就将一无所获。

“我赞同豫让的看法,一旦我们讨伐厹繇不能成功,赵家就有可能占据通道,断了我们的退路,其危险程度远远大于讨伐齐国。”郗疵也支持豫让,他的心中,始终是希望智瑶集中精力对付赵韩魏三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智瑶,因为他们知道,豫让和郗疵正是智瑶最倚重的两个人,现在两人同时反对,智瑶会不会动摇?

“也许,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难。”智瑶笑了,他知道豫让和郗疵说得有理,可是他也知道豫让和郗疵并不了解自己有多么高明。

第二天,智瑶下令铸造一口大钟,这口大钟仅次于当年周王铸造的无射大钟。

“智瑶一夜之间成音乐发烧友了?”人们都感到奇怪,当前形势这么复杂,他竟然还有心思玩音乐,这不就是不务正业吗?

大钟铸成之后,智瑶派遣使者前往厹繇,表示为了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特地制造了一口晋国第一、世界第二的大钟赠送给厹繇。

“太好了太好了,感谢啊感谢啊,我们对中华文化仰慕已久啊。”面对飞来横财,厹繇国君喜出望外。

其实,厹繇国君对中华文化没什么兴趣,对这口大钟也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对制造大钟的材料感兴趣,拉回来之后敲碎了打烂了,然后用来做弓箭的箭头不是很好?

主意不错,想法也挺好。于是,厹繇国君派使者前往晋国,一来是回赠些礼物,大致就是宝马若干牛羊若干,二来就是把大钟给运回来。

当然,也有人质疑说中原人狡猾,说不定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是厹繇国君认准了这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再说了,晋国是个大国,人家大国看得起咱们,咱们还能给脸不要脸?

就这样,厹繇使者来到了晋国,献上好礼之后准备提货。这个时候才发现这货不是这么好提的。

大钟是真的,而且造得相当精致,看上去就让人喜欢。问题是,太重了。

“我们特地建造了一辆车来运这口大钟。”智瑶告诉使者,大车很宽很大,八个轮子,八匹马拉。

使者看了,要把这口大钟拉回去,还真要这样的车。心说拉回去也是砸烂,要是能在这里砸掉,就好运了。想是这么想,可是不能这么说。看看钟,再看看马车,都是好东西。问题是,这辆车在晋国境内没问题,路够宽,可是到了厹繇境内,翻山越岭的,哪里有这么宽的路呢?

没办法,厹繇使者只好先回去向国君汇报。

“那肯定要拉回来啊,如果不拉回来,不仅损失了钟,连咱们送过去的牛马都算白搭了。不行,一定要拉回来。”国君算了算账,还是决定要把钟弄回来。

于是,厹繇进行了全国动员。干什么?修路。

要致富,先修路,这口号就是那时候来的。

从晋国边境开始,厹繇百姓一路上劈山填沟,就为了能把大钟给运回来。

终于,路修通了,大钟顺利运回了厹繇首都。

厹繇国君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迎钟仪式,之后下令:砸钟。

厹繇人开始砸钟,咣当声震耳欲聋,以至于他们完全听不到晋国人越来越近的车马声。当钟被砸烂的时候,智瑶率领的晋国大军已经杀到了面前。

此处省略七十二字。

智家的谋士们和将士们再一次见识了智瑶的强大,从两次战胜齐国到这一次智取厹繇,智瑶的智勇双全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我们真的服了,跟着智瑶,我们总算跟对人了。”谋士们都这样想,干革命要跟对人,其实跟对人比干革命更重要。

照例,庆功大会。

庆功会上,智瑶首先奖赏了豫让和郗疵,理由是他们考虑到了困难,看得比大家长远。大家都很佩服,认为智瑶确实有大将风度。当然,这也说明智瑶比豫让和郗疵站得更高。

“为什么我们能够这样轻易灭掉厹繇?”颁奖之后,智瑶问大家。

其实,他早就有答案了,而大家也知道他早就有答案了。但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要踊跃回答问题。

“他们太笨太傻。”有人说。

“元帅太高明。”有人说。

“我们实力强大。”有人说。

……

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说到点子上的人并不多。

“贪婪是他们被灭的根本原因。”最后,还是郗疵看问题透彻一些。

众人都笑了,因为智瑶就是一个贪婪的人,所以人们尽量不去说“贪婪”这两个字。

智瑶也笑了,因为他知道大家在笑什么。事实上他是一个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的人,他认为只有没有自信的人才在意别人的影射或者讽刺,当你有足够自信的时候,你会觉得所有人都很真诚。

“其实,贪婪并不是问题的根源,因为人性本身就是贪婪的。问题的根源在于,贪婪而又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智瑶总结说。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凡被骗的,多半是想不劳而获的。

只要你不贪,骗子就无从下手。

国家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

智瑶是晋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明星,实际上,他不是冉冉升起,而是一飞冲天。智瑶所表现出的能力和气魄令其余三家都感到胆寒,如果说在当初智跞确定智瑶为智家太子的时候,其余几家都还在观望并抱有侥幸心理,那么现在,他们都不得不为自己的子孙捏一把汗了。

韩家和魏家在惊恐之余还能找到一点心理安慰,他们告诉自己:从前是赵鞅一手遮天,现在来了个更狠的智瑶,二虎相斗,我们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呢。

可是对于赵鞅来说,他实在没有这种自我安慰的资本,并且他也不是一个擅长自我安慰的人。他很清楚,智瑶心中的头号对手就是赵家。如果说自己还能凭借老奸巨猾对抗智瑶,那么在某一天自己鞠躬尽瘁之后,赵家的好日子恐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赵家的太子是赵鞅的嫡长子伯鲁,赵鞅自己暗中做了对比,很容易就发现伯鲁根本不是智瑶的对手。无论从能力、性格还是外貌来说,伯鲁都无法与智瑶相提并论。

“我们家怎么就没有一个奶霸呢?赵家要完蛋了。”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里,赵鞅常常对自己说,自己一旦死了,赵家很快就会被从晋国的版图上抹掉。

更让赵鞅绝望的是,这么多儿子,没有一个能够让他看得上眼的。

“怎么办?”赵鞅发愁,很发愁。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在四家当中,赵家是对自己的百姓最好的,因此赵家的百姓最富裕。可是,百姓富了,赵家的钱财就少了,赵鞅能够给手下的薪水也就比其他三家都要少。

按常理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家的人才应该最少最差。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赵家的人才确实不多,可是质量远远高过其他三家。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赵鞅会用人,能够用人的长处,并且赵鞅很尊重手下的谋士们,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有价值。赵家的谋士们看中的不是眼前的待遇,而是长期的发展,他们认定了赵家的远景,期待着自己的期权能够兑现。而其余三家的谋士虽然多,却多数是为了待遇去的,普遍质量不高不说,还人多嘴杂,矛盾横生。

早前,赵家的头号谋士是董安于。董安于死后,赵鞅任命张孟谈为首席谋士。

说起来,张孟谈还是晋国的公族,他的祖上是晋国的公子,被封在解,后来就以解为姓,春秋时期有个解张为大夫,解张的孙子以张为姓,名叫张侯,又叫张老。张孟谈就是张老的孙子,如今沦落为一个普通的士,投身于赵家。

张孟谈也是张姓的得姓始祖之一。

赵鞅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张孟谈,希望他能有什么好主意。

“这个,我觉得公子们都不错啊。”张孟谈故意这样说,显示自己并没有过多关注赵鞅家的家事。

“孟谈先生,真是不行啊,我还看不出来吗?唉。”赵鞅叹口气。

“会不会是主公要求太高?您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们,那他们肯定不行了。不过要说能够保守家业,善待百姓,伯鲁就不错啊。”张孟谈继续装傻,不过伯鲁的品性也确实不错。

赵鞅苦笑了一下,他对这个马屁还是有一点受用,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接受马屁的时机。

“孟谈先生,伯鲁确实不错,可是,这要看对手了。智瑶如此强横,伯鲁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我现在想找的,是一个能够对付智瑶的人,而不是一个品性好的人。”赵鞅说。他已经无法说得更清楚了。

张孟谈假装刚刚领会领导的意图,于是一边点头一边眨眼一边抠脑袋。然后,假装突然有了什么想法。

“主公,您看这样行不?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善于相人,据说神准。不妨请他来给公子们看看相,看谁比较有潜力接班。”张孟谈终于提出了这个建议,憋了半天了。

“那,那就试试吧。”赵鞅也知道有人善于相人,他不太相信这一套,他的印象中,张孟谈似乎也不太相信这一套。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张孟谈推荐的这个人不是晋国人,而是郑国人,名叫姑布子卿。姑布子卿擅长相面,根据人外观相貌推测此人的吉凶前途,非常准确,一时间很有名气。《荀子·非相篇》就有如下记载:“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

春秋之前,是没有相面这个行当的。所以,姑布子卿也被称为相面的祖师爷。

《韩诗外传》中记载,孔子当年在郑国,姑布子卿曾经给他相面。不过从记载来看,可信度不高。

原文如下:

孔子出卫之东门,逆姑布子卿,曰:“二三子引车避。有人将来,必相我者也。志之。”姑布子卿亦曰:“二三子引车避。有圣人将来。”孔子下步,姑步子卿迎而视之五十步,从而望之五十步,顾子贡曰:“是何为者也?”子贡曰:“赐之师也,所谓鲁孔丘也。”姑布子卿曰:“是鲁孔丘欤?吾固闻之。”子贡曰:“赐之师何如?”姑布子卿曰:“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喙。从前视之,盎盎乎似有(王)[土]者。从后视之,高肩弱脊,此惟不及四圣者也。”子贡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污面而不恶,葭喙而不藉,远而望之,羸乎若丧家之狗。子何患焉?”子贡以告孔子。孔子无所辞,独辞丧家之狗耳,曰:“丘何敢乎?”子贡曰:“污面而不恶,葭喙而不藉,赐以知之矣。不知丧家狗,何足辞也?”子曰:“赐,汝独不见夫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器)[席]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

——《韩诗外传》第九卷

意思大致是这样的:

孔子出卫国东门,正遇上姑布子卿走过来。孔子对弟子说:“下车步行吧,有高人将会来给我相面,你们要记下高人对我的看法。”姑布子卿也对自己的徒弟说:“下车步行,有圣人来了。”于是,两人都下车步行,表示礼让。

两人之间相距大概一百步,迎面走过,擦肩而过。然后姑布子卿转过身来,又从后面看孔子。这样算来,姑布子卿迎面看了孔子五十步,又从后面看了孔子五十步。这时候,子贡从后面走上来,他就是负责记录的,估计赶车的该是子路。看到子贡,姑布子卿问他:“喂,前面那伙计是谁啊?”子贡说:“我叫端木赐,前面那伙计是我的老师,来自鲁国的孔丘是也。”姑布子卿说:“哦?鲁国的孔丘,我听说过。”子贡于是问:“哎,你觉得我老师怎么样?”姑布子卿想了想说:“你老师嘛,额头像尧,眼睛像舜,脖子像大禹,嘴巴像皋陶,从前面观看,相貌过人,好像是卿大夫的架势。但从身后观察,却是肩高耸,背瘦弱,从这点看比不上四圣。”

子贡听了有些失望。姑布子卿接着说:“不要伤心,你老师虽然脸黑了一点,可是气色不错;虽然嘴长得跟猪一样,看上去还顺眼。只不过远望有些疲惫,像丧家之犬罢了。你不要这样。”

子贡把姑布子卿的话转告给了孔子,孔子一直点头,只是说到丧家之犬的时候孔子表示“我哪配得上啊?”子贡很惊讶,问:“老师怎么这么说?”孔子说:“你见过丧家之犬吗?主人死了,收敛进了棺椁,地上铺了布给客人们来祭祀。丧家之犬呢就守在棺椁的一旁,看不到自己的主人,想要把自己的主人救出来。如今礼崩乐坏,天下动乱,人们以为我想要挽救这个世界,可是我哪里有这样的能力和决心呢?所以,我比不上丧家之犬啊。”

第四节 没奶的孩子

对于赵家的继承人问题,张孟谈比赵鞅想得还要早。

张孟谈早已经为赵鞅的儿子们甚至侄子们都做了档案,一一进行比照。最后,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只有一个人可以救赵家,而这个人不在赵鞅心目中的候选人名单中。

可是,张孟谈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被赵鞅信任,也不管赵鞅是如何宽厚,有一点是绝对不方便自己说的,那就是赵家的继承人问题。因为,这是家事,赵家的家事,过问君主的家事会被怀疑有野心。

所以,即便张孟谈有想法,也绝对不会主动提出来。

在这一点上,张孟谈的谨慎是正确的。后世无数的事实证明了这种谨慎的道理,两个典型的例子可以佐证。三国时期,曹操在立太子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去问贾诩,结果被誉为三国时期最睿智的贾诩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假装思考,之后曹操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在想袁绍和刘表父子。曹操哈哈一笑,确定立曹丕。这就是贾诩的聪明之处,没有正面回答,却把意思表达了。

一个反面的例子则是岳飞,文武双全忠勇善战并且救过宋高宗命的岳飞为何被杀?主战只是次要的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过问了宋高宗立太子的事情,这令宋高宗十分忌恨猜疑,最终痛下杀手。

张孟谈不说,他知道,赵鞅迟早会来问。而且,即便是赵鞅来问,他也不会直截了当地说。

姑布子卿来了。

自然是张孟谈请来的,也自然先见了张孟谈,然后在张孟谈的带领下来见赵鞅。

不管信与不信,赵鞅还是把所有的儿子都召集来了,等着姑布子卿来看。姑布子卿在张孟谈的陪同下准时来到,就在中堂上与赵鞅并肩而坐。

“来啊,都进来,让先生看看。”赵鞅下令,于是儿子们呼啦进来,排成一排,让姑布子卿看。

姑布子卿眼神不太好,站起身来到赵鞅儿子们的面前,凑近了没鼻子没眼这么看,脑袋左右摆动着,跟扫描一样。

儿子们都很不舒服,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找了这么个相面先生,这么直勾勾地看,好像夜总会选小姐一样。

看了半晌,姑布子卿总算看累了,归了位。

赵鞅心想:“这小子水平怎么样不知道,至少还挺敬业。”

“先生,怎么样?”赵鞅小心地问,他有点紧张。

“让他们都下去吧。”姑布子卿说。不知道是不想得罪人,还是这事情不能公开说。

赵鞅摆摆手,儿子们松了口气,退潮一般下去了。

这时候,赵鞅再看姑布子卿。

“先生,怎么样?”赵鞅问,语气似乎还略有些紧张,又好像还有所期待。

“元帅,你看我的眼睛。”姑布子卿看着赵鞅,指着自己的眼睛说。

赵鞅看姑布子卿的眼睛,姑布子卿也看着赵鞅的眼睛,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像要拼命,又好像互相相面。

看了一阵,姑布子卿问:“元帅,看见什么没有?”

“没,没有啊,眵么糊(山西方言:眼屎)?”赵鞅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毕竟不是相面的。

“有没有看见我眼前一亮?”姑布子卿问。

“没有啊,就觉得有点老眼昏花。”赵鞅不太喜欢这样的拐弯抹角,所以有点没好气。

“对了,元帅,恕我直言,虽然您神武英明,可是您这几个儿子,一个也没有让我眼前一亮。我仔细看了,没有一个有元帅的命。”说来说去,姑布子卿总算回了正题,把赵鞅的儿子们全盘否定。

赵鞅点点头,他没有生气,看来自己虽然不是相面的,但也没有看走眼。

不行就是不行,再好的相面大师来看,也不能把你看行了。

“唉,这么说来,我们赵家没戏了?”赵鞅弱弱地问,没什么底气,语气中带着失望。

张孟谈一直在旁边,看到赵鞅脸色不好看,急忙安慰:“主公,情况也许没有那么糟糕,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赵鞅看了张孟谈一眼,知道他在安慰自己,没有说话。

姑布子卿也看张孟谈一眼,好像对这话有点不满意,这不是在诋毁自己吗?之后,索性闭上了眼。

“姑布先生,有没有看错啊?”张孟谈又问姑布子卿,不过语气上很是客气。“难道我们元帅府上,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姑布子卿的眼珠在转,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够看出来。

突然,姑布子卿睁开了眼,并且眼前一亮。可惜,赵鞅没有注意到。于是,姑布子卿眼前又亮了一次,这次,赵鞅看到了。

“哦?”赵鞅似乎看出了什么。

“不瞒元帅说,在进来之前,我倒真看到了一个让我眼前一亮的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元帅的儿子。”姑布子卿好像是突然想起的样子,声调提高了很多。

“谁?”赵鞅也兴奋起来,急忙追问。

即便同是儿子,儿子和儿子也不一样。

公卿大夫的儿子,往往分为三类。

第一类,嫡生,也就是夫人所生。这一类儿子身份最高贵,继承人首先从他们之中产生。第二类,庶生,也就是妾所生。这一类儿子地位低于第一类,但是有继承权,也有竞争继承人的资格。第三类,野生,也就是与没有名分的女人所生的儿子。叔孙豹生牛,叔梁纥生孔子,都属于野生。野生的儿子是没有名分的,没有继承权,也没有竞争继承人的资格,就是个普通的士。他们通常成为家臣,与其他兄弟不是一个阶层。

主人与女仆所生的儿子,在外面一夜情的儿子,都属于野生。当然,如果野生儿子的母亲得宠,那野生的儿子也能提升到庶生甚至嫡生的地位。总之,看娘的本事了。譬如,叔孙豹野生的儿子牛后来就当上了叔孙家的管家,地位仅次于叔孙家的继承人。

“刚才我来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个挑着柴的小伙子,不知道是不是您儿子?”姑布子卿眯着眼睛说,似乎在回味。

“挑柴的?谁?”赵鞅有点发愣,他不知道是谁。

“谁?”张孟谈也在一旁问。

家臣们一阵忙活,终于有人想起来了。

“是无恤。”一个家臣说。

“无恤?”张孟谈脱口而出。

“无恤?无恤是谁?”赵鞅问。不过他立即想起来了,于是摆摆手,让家臣不要解释了。不错,无恤是他的儿子,可是长什么样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这个儿子平时根本没有资格在他面前晃悠。“是他吗?”

家臣们不太敢确定,因此一时没有回答。

“这个简单,去把无恤叫进来给先生看看就知道了。”张孟谈说完,也不等赵鞅回答,直接下了命令,“去,把无恤找来。”

赵鞅点点头,算是事后批准。

赵无恤进来了,有些不知所措。从衣着上看,比刚才那帮兄弟要差不止一个档次。

“元帅。”赵无恤急忙跪拜在赵鞅的面前,他没有资格叫爹,只能叫元帅。

“无恤,站起来,让这位先生看看。”张孟谈再次下令,这种命令他不用请示。

赵无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无知地站了起来,有些惶惑,但是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赵鞅正要问姑布子卿,却突然发现不用问了,因为姑布子卿的眼神和表情已经告诉了他。姑布子卿近距离看了那帮儿子半天,脸上也没有过笑容,可是远远地看了赵无恤一眼,就已经眉开眼笑了。

“此真将军矣。”姑布子卿情不自禁说了出来。《史记》上就这么记载。

赵鞅皱了皱眉头,心说没看出这小子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啊。

“不瞒先生,这个儿子的母亲是个仆人,出身低贱,不能继承家业。”赵鞅说,实际上也解释了刚才为什么没有让他来选秀。

原来,赵无恤的母亲是北狄人,赵家劫掠北狄,抓了许多俘虏,赵无恤的母亲被抓到赵家做了仆人。一天,赵鞅喝了些酒,恰好看这个女仆有几分姿色,因此临幸了她,结果一枪中的,女仆怀上了孩子。生产的时候,母亲因难产而死。

娘本来就没有名分,而且还死了,这孩子也够可怜。基本上,奶娘是不安排给他了,也就安排了个把婢女养他,有一顿没一顿的,别的孩子吃奶,他只能喝粥,从小就不知道奶是什么滋味。

因为是野生,连名字都起得随意,索性就叫了无恤。恤,救济、抚养的意思,无恤的意思,就是这个孩子没娘养。

无恤属于野生,因此按家臣待遇,无论吃住条件都比正宗出身的兄弟们差了许多。长大之后,尽管也接受教育,但是要干很多由家臣甚至仆役干的活。也正因为如此,无恤的忍受力特别强。

赵鞅对这个野生的儿子完全没兴趣,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儿子,其他的就完全不知道了。

“哎,老天要让一个人富贵,出身低贱又有什么关系呢?看看无恤,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骼奇异气宇不凡,这是文武全才的坯子啊。元帅,赵家的兴盛就靠他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姑布子卿说得坚定,吐沫星子横飞,让赵鞅不得不有些心动。再看无恤,似乎顺眼了一些。

“这个……”赵鞅看看姑布子卿,再看看张孟谈。

“主公,您曾经说过英雄不问出处啊。”张孟谈淡淡地说。

赵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无恤,上前拜谢元帅。”张孟谈继续下令。

为什么要拜谢?无恤还是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坏事。无恤向前一步,拜倒在地。

“赵无恤谢过元帅。”无恤高声说。他很想叫一声父亲,可是他没有资格,他也不敢。

“从今天开始,叫父亲。”赵鞅说。他就是这样的人,在决定之前他会犹豫,一旦决定,就毫不犹豫。

“多谢父亲。”无恤立即就叫了出来,这是他期待的时刻。那一刻,无恤的眼中泛着泪光。

赵鞅笑了,从无恤的迅速反应来看,这小子第一不怯场,第二非常机敏。看来,过去是忽视了他。

赵无恤过了第一关,但是要成为赵鞅的继承人,远远不是这么简单。

一切都在张孟谈的掌握之中。

张孟谈早就发现了这个野生的赵无恤非常出色。

赵无恤的性格从容镇定,不卑不亢,又谦虚好学,尽管地位低,但并不会感觉自卑。尽管为人低调,但不是没有原则。张孟谈知道,这个小子不是一般人。

张孟谈和姑布子卿是老相识,请姑布子卿来到晋国之后,张孟谈就特地向他交代了自己的目的,商量好了怎么做。同时,派人安排了第二天赵无恤的活,以便姑布子卿能够见到他。

“怎么样?赵无恤怎样?”张孟谈在送行的路上问姑布子卿。

“其实,就算你不提醒,我也看好赵无恤,这个人前途无量。”姑布子卿笑了,钱挣了,名声还会更大,来晋国这一趟算是赚大了。

姑布子卿的这次相面因为被记载进了《史记》,成为相面这个行业的经典,被称为“千古一相”。其实,这不过是张孟谈的一个小小伎俩。

后来说书的说到某个宰相如何高明,往往称之为“千古一相”。其实,真正的千古一相就是相面。

凭借这次相面,赵无恤正式成为赵家的公子,与兄弟们平起平坐了。换房、换衣服、配车等,待遇立即上去了。

赵无恤并没有表现得特别高兴,依然低调谦恭、宠辱不惊的样子。当然,兄弟们还是瞧不起他,没什么人愿意跟他往来。

赵鞅是一个行事有规划的人,他一向如此。相面先生的话只能让他改变赵无恤的地位,但是,赵无恤是不是具备继承人的能力,这就不是相面先生说了算,而要自己考察了。

对于赵无恤,赵鞅计划分三步进行考察。

第一步,面试。

赵鞅分别找每一个儿子进行谈话,之所以每一个都找,是担心以貌取人,错漏了人才。

谈话的内容大致相同,谈人生谈理想,谈家庭谈国家,谈打仗谈治国,谈道德谈为人。所有嫡生庶生甚至野生的儿子都谈过一遍之后,赵鞅发现无恤确实与众不同。无恤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同时很低调也很有耐心。

“如果我派你带兵去征讨北狄,遇上了兔子和梅花鹿,你是去捉兔子还是捉梅花鹿?”赵鞅问。每个儿子都被问到这个问题,儿子们有捉兔子的,有捉梅花鹿的,还有两个都捉的。

“捉狄人。”赵无恤回答,坚定而迅速。

赵鞅笑了,嘴上不说,心里在说“不错”。

面试的结果是赵鞅对无恤最满意,不过,仅仅凭一个脑筋急转弯是不够的。因为,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可能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步,态度。

赵鞅总结了一套人生心得,他把这些心得刻在竹简上,每个儿子发了一套。发给他们干什么,没说。

一年之后,赵鞅把儿子们叫来,也没告诉他们要干什么。

“一年前发给你们的竹简,谁能背诵下来?”赵鞅问。

儿子们大眼瞪小眼,早都忘了还有个什么竹简了。

“父亲,我能。”无恤朗声说,站了出来。

“切。”兄弟们一片哗然,当然,都在心里,在父亲面前,谁也不敢胡乱出声。

“背吧。”赵鞅说,不动声色。在心里,他有些惊讶,看来姑布子卿是有眼力的。

无恤开始背诵,一个字也不差。

“你们的竹简在哪里?”赵鞅再问。

又是大眼瞪小眼,谁都想不起来扔到哪里去了。

“父亲,我的在这里。”无恤从袖子里取了出来,从颜色和上面的线来看,无恤是经常阅读的。

“哇。”这一次,兄弟们的惊叫声发了出来。这确实令他们惊讶。

“他每天带在身上吗?”赵鞅自问。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不是,那只能说明他很有心机,懂得把竹简打磨做旧,并且推测到了今天父亲可能会问到这个竹简。所以,赵鞅可以确认的是,这个儿子不寻常。

态度决定一切,赵鞅对无恤的信心更进了一步。事情到这里,似乎可以做出决定了。可是赵鞅认为仅仅如此是不够的,这只能说明无恤做事的态度很严谨,不能说明他的远见。要对付智瑶,这远远不够。

所以,赵鞅决定继续考察。

经过两次考验,赵鞅已经认可了赵无恤,毫无疑问这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然而,如果仅仅如此,也只能说明这个儿子能够保守家业,至于是否能够进取,依然是未知数。而在晋国,如果仅仅能够保守家业,是远远不够的。

有一点赵鞅早早就可以确认的是,以个人能力来比较,任何人都不是智瑶的对手,赵无恤同样不是。因此,必须要有特别的长处,才有可能抗衡智瑶。

所以,必须要有不同寻常的考验方法,才能看出无恤是否能让自己放心。

第三步,抱负。

“我在常山上藏了宝,你们去找一找,先找到的为优胜。”赵鞅对儿子们说,至于什么宝,他不说,儿子们也不敢问。

于是,儿子们分头去了常山。常山,就是今天的北岳恒山。从赵家的大本营晋阳出发,一路向北。常山以南,是赵家的地盘。常山以北,则是一个北狄国家——代国。

儿子们分头而去,也分头回来。

常山可不是一座小山,漫山遍野,怎么找这个宝?

有的儿子找了一圈,累得个半死,什么都没找到,实在没信心了,硬着头皮空着手回来了。

“去吧,吃点好的。”对这样的儿子,赵鞅直接让他们去吃饭,这就是吃才,赵鞅对他们根本不抱希望。

聪明一点的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找了点什么回来,譬如找到一块好石头,挖到一株灵芝草之类,尽管不是父亲藏的宝,也算是不虚此行,有点收获的。

“嗯,辛苦了。”赵鞅安慰一下,依然打发他们去吃饭,心里还是失望。

赵无恤回来时,两手空空,但是掩饰不住他的兴奋。

“无恤,你找到宝了吗?”赵鞅问,心里其实很紧张。如果这个儿子也不能给出正确答案,赵家就完了。

“找到了。”

“说来听听。”赵鞅瞪大了眼睛。

“我登上了常山的山顶,从常山上向北看就是代国,那里茫茫草原,骏马成群。我想,如果我们下常山拿下代国……”无恤说,尽量平静。

“好了。”赵鞅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声打断了他。

不需要再说了。

代国出产名马,就是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代马。代马远远比中原的马要好,赵鞅早就盯着代国了。赵鞅说的宝,就是代国。

现在,赵鞅知道,赵家的昌大就要靠眼前这个儿子了。

关于代地的马,有一个成语。

《后汉书·班超传》里班超上表请求退居二线,从西域回家,曾经这样写道:“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意思是姜太公虽然封在了齐国,但是连续五代死后都葬在周地,以表达自己对周朝的依恋和忠诚。狐死首丘,意思是狐狸死的时候,头一定是朝着自己巢穴的方向;代马依风,是说代地的马被带到了南方,每当北风起的时候,就会表现得很依恋。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这两个成语比喻非常怀念家乡,后世常常用到。

第五节 信谁别信小舅子

“我要废掉伯鲁,立无恤为继承人。”赵鞅终于决定了,于是找来张孟谈商量。

“啊?无恤好像没有什么才能啊,行不行啊?”张孟谈心中暗喜,表面上还要装模作样,也是想试探一下赵鞅的决心。

“无恤能够忍辱负重,目标明确内心坚定,在这个时候,这就是最大的才能了。”赵鞅算是看得明白,他很清楚什么样的情况下需要什么样的性格和才能。与智瑶比才能比霸气,那是以短击长,以卵击石。唯有以柔克刚,才有可能抗衡智瑶。

第二天,赵鞅宣布废去伯鲁,立无恤为赵家太子。

这件事情震动了整个晋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赵家会立一个野生的儿子为太子,只有赵鞅和张孟谈知道。

出身并不决定一切,还有运气。遇上张孟谈,是赵无恤的运气,也是赵鞅的运气。

智瑶VS赵无恤,奶霸对抗奶盲,这就将是晋国跨时代领导人的对决格局。

当智瑶灭了厹繇大胜而归,他再次成为晋国的英雄,有勇有谋、机智勇敢的形象深入晋国人民的心。

赵鞅酸酸地又搞了一次庆功宴,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因此面对春风得意的智瑶,赵鞅也只能挤出一点笑来——一个强大的智瑶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魏侈和韩庚都已经去世了,接替他们的是魏驹和韩虎。魏驹是魏侈的孙子,因为作为太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所以直接传位给了他。

庆功宴上的智瑶非常得意,面对老迈的赵鞅和略显稚嫩的魏驹和韩虎,智瑶感觉没有人能够与自己分庭抗礼了。

“智元帅神机妙算啊,有智元帅,真是国家之福啊。”赵鞅酸溜溜地说,明显言不由衷。

“是啊是啊,智元帅是我们的偶像啊。”魏驹和韩虎也跟着拍马屁,他们是真的对智瑶感到敬畏。

“三位元帅过奖了,北狄没什么文化,收拾他们是小菜一碟,算不得什么,哈哈。”智瑶假装谦虚了一回,用眼角扫视了眼前的三个人,明显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智元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赵鞅问。他比较老奸巨猾,想要探听智瑶的下一步动作。

“下一步?我建议打郑国。”智瑶也没客气,他知道赵鞅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怕泄露自己的计划,并且,他还要拉他们一起下水。“三位元帅,郑国这些年来跟齐国勾结在一起,屡次三番与我们作对,还帮助中行家和范家对抗我们,赵元帅几乎就死在郑国人手下。对郑国,要坚决打击决不手软,为赵元帅报仇。”

提起郑国,赵鞅也有气,不过他清楚,打郑国最大的受益者是智家。

“该打,该打,智元帅出马,一定马到成功。”赵鞅很狡猾,直接一句话把这件事情分配给了智瑶,要打让他自己打去。

“是啊是啊,智元帅出马,吓也吓死他们了。”另外两位也赶紧拍马屁,实际意图是把自己给撇清。

智瑶就觉得好笑,心说你们都跑不了。

“赵元帅,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挂帅南征了。不过,郑国不比厹繇,国家虽小战斗力极强。上次赵元帅跟他们交手,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所以,靠我一家去打郑国是没有把握的,必须四家出兵。”智瑶没有躲闪,把问题直接提到了桌面上。

其实,智瑶话中有话,因为当年赵鞅与郑国交战打得十分狼狈,差点被郑国人活捉(事见《说春秋之六·圣贤本色》)。智瑶的意思是,你干不动郑国人,我干给你看看。

赵鞅当然听出智瑶的一语双关来了,心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不过赵鞅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来,想了想说:“老夫已经老了,不能随智元帅出兵了。这样吧,我让无恤率领赵家军听从智元帅的差遣吧。”

赵无恤,赵鞅的太子。赵鞅是要看一看,无恤是否能够对抗智瑶。

赵鞅表了态,另外两家也只能跟着响应了,于是都答应派人带兵随同智瑶南征。

这一次,智家内部再也没有人反对智瑶的决定了。

“大家有什么意见?”谋士大会上,智瑶问。

没人有意见。

“尽管说,说了有赏。”智瑶再说。

有赏也没人有意见,是真没意见。

于是,智瑶率军南征了。

智瑶率领的晋军在郑国完全没有遇到抵抗,直接包围了郑国首都荥阳。一来是智瑶名声太响亮,郑国人被震慑了;二来郑国人的传统打法就是这样,不正面交锋,全力守城。与此同时,郑国派出大夫子般前往齐国求援。

名义上是四家联军,实际上还是智家的人在卖命,另外三家都是虚张声势。郑国人十分顽强,守城又很有心得。因此,晋国军队连日攻城,毫无进展。

这一边,子般已经到了齐国,田常毫不犹豫,立即动员军队前来援救郑国。为了确保这一战战胜晋国人,田常采取了激励的办法。

“孩子,你爹被晋国人杀害的那块地盘就封给你了,这一次要替你爹报仇啊。”田常这样激励颜庚的儿子,颜庚就是在上一次与晋国人的战斗中被智瑶活捉的。

“我,我跟他们拼了。”颜庚的儿子泪流满面,感动和仇恨交织在心头,恨不得飞到郑国去替父报仇。

当初阵亡的所有人的父兄子弟都得到类似的激励,于是整个齐军进入亢奋状态。

齐军一路急行,杀奔郑国。到濮地的时候,天降大雨,军队不肯过河,田常亲自手持长戈,严令必须渡河。于是,齐军在大雨之中渡过濮水。

智瑶万万没有想到齐军火速前来救援,在得知齐军冒雨渡河之后,智瑶知道齐军不仅仅是来救郑国的,他们是来跟自己拼命的。

以晋国的军力,足以对付齐郑联军。问题是,以智家一家的军力要对付齐郑联军就很吃力,就算取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再有另外三家趁火打劫,智家就危险了。所以,这仗不能打。

撤军看来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了,不过智瑶决定在撤军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攻城,试试运气。

晋军兵临城下,城头上郑国军队严阵以待,没有丝毫懈怠。

“今天一定要拿下。”智瑶说,特地说给身边的赵无恤听。

赵无恤“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样,这个光荣给你们赵家了,何不率领你的队伍冲上城头呢?”智瑶对赵无恤说。他很瞧不起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

“有主帅您在,我怎么敢争功呢?这个光荣还是留给智家军吧。”赵无恤说,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害怕还是真心这么想。

智瑶愣了一下,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小子敢于这样说话。

“哼,又丑又胆小,不知道你爹怎么看上了你。”智瑶轻声说,一点面子也不给赵无恤留。

赵无恤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撤。”智瑶竟然拿赵无恤没有办法,于是一声令下,撤军了。毕竟,智瑶这个时候还没有跟赵鞅对抗的信心。

赵无恤依然面无表情,指挥赵家军撤退。

“将军,智瑶这样羞辱你,你竟然能够忍受?”赵无恤的车右大声问。他刚才已经拿起武器,准备赵无恤一声令下,就跟智瑶拼命了。

“我父亲之所以选定我为继承人,就是因为我能忍辱负重。”赵无恤轻声说,依然面无表情。

战国二十年(前457),晋国中军元帅赵鞅终于鞠躬尽瘁,按照当初的轮流顺序,就该轮到韩家担任中军元帅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放弃我放弃。”韩虎知道自己家实力最差,自己能力也不行,这个中军元帅就算当上了,也没什么意思,徒然被智瑶忌恨。

韩虎放弃,就该轮到魏驹。

“我也不行啊,我也放弃。”魏驹也主动弃权了,他也知道这是烫手的包子。

前面的两个人都放弃,就该轮到智瑶了。

“当此世界动荡,国家危难之际,我怎能退缩?”智瑶不会客气,他本来就觉得应该是他的。

于是,智瑶接任中军元帅。

为了国家,韩虎让贤,魏驹让贤,智瑶勇挑重担。一时间,在晋国传为佳话。

“哈哈哈哈,两个胆小的,一个贪婪的,竟然都成了道德楷模。”赵无恤忍不住笑,这场闹剧独独没他的事。

虽然没他的事,不等于他没事。

赵鞅去世之前,曾经分别跟张孟谈和赵无恤有过一次对话。其中,和张孟谈的对话长一些,和赵无恤的对话则只有一句。

“孩子,你不能像我一样心慈手软啊。”临死前,赵鞅这样嘱托赵无恤。

赵无恤点点头,他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唉。”赵鞅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口气,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赵鞅其实也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譬如他灭掉同宗的邯郸家族一点也没有手软。但是,赵鞅终究还是心慈手软的,譬如他很想吞并卫国,并且完全有能力吞并卫国,可是他始终下不了手,就因为卫国有十个著名的贤人,赵鞅很尊重他们,担心他们骂自己。

说来说去,赵鞅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

赵无恤知道父亲所说的不要心慈手软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指卫国的事情。从目前的情况看,赵无恤也不敢动卫国,因为外有齐国为卫国撑腰,内有智瑶虎视眈眈。

那么,赵鞅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按着周礼,赵鞅应该停丧三个月后下葬。不过到了这个年代,大家都嫌时间太长,死人等不了,活人也等不了,所以差不多就下葬了。赵鞅停丧二十五天下葬,其实当时晋国的规矩是停丧十五天下葬的。

为什么多停了十天?因为赵无恤在等一个人,谁?姐夫。姐夫是谁?代国国君。翻山越岭而来,那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老丈人死了,小舅子派人来请,去不去?肯定要去。代国国君什么也没多想,带着丧礼和随从就南下晋国了。

赵无恤热情接待了姐夫,设宴款待。

“姐夫,爹死了,呜呜呜呜……”赵无恤搂着姐夫伤心地哭了,其实,他跟姐夫一点也不熟,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其实,他跟姐姐也不熟,姐姐嫁到北边去的时候,他还没资格叫姐姐呢,那时候他还是个野生的孩子。

“舅子,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姐夫急忙安慰小舅子,说些人死不能复活,爹他老人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之类的套话。这些话其实都是他老婆教他的,要是按照北狄的做法,爹死了就是扔到野地里喂狼了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哭过之后,开始喝酒。喝的什么酒?汾酒。当然,那时候不叫汾酒,不过那是用汾水酿造的酒。

三杯下肚,悲伤就都融化在酒里了。

“我姐姐好吗?”赵无恤问。

“好,牙口好,胃口就好。”姐夫说着,喝了一杯,他喜欢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就算一喝就醉,他也喜欢喝酒。

“外甥们也都好?”

“都好,小兔崽子们都好。”姐夫说,又喝了一杯。

转眼喝了不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什么,姐姐的老寒腿怎样了?”赵无恤问。其实姐姐的腿什么毛病也没有。

“很好很好,都好了。”姐夫说,又喝了一杯。

眼看喝得差不多了,赵无恤决定去上趟厕所。

“舅子,走路注意啊。”姐夫还挺关心小舅子,说完,又喝了一杯,他还等着小舅子回来接着喝呢。遗憾的是,他永远等不到了,不是小舅子永远不回来了,而是小舅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见老丈人了。

赵无恤安排了一百名精兵在外,等到他借口上厕所出去的时候,精兵们就进去了。精兵们并不负责解决代国君主,他们只负责解决代国君主的随从,这些随从也喝了不少,因此只有等死的份。

代国君主死得最没有面子,因为杀他的任务布置给了一个厨子,或者确切地说布置给了一个端菜的服务员。更没面子的是,服务员竟然都没有用武器,而是用装酒的金斗;最没有面子的是,代国君主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因为服务员用金斗直接敲碎了代国君主的后脑勺。

代国君主不知道的是,老丈人将女儿嫁给他之后,就一直在物色打烂他脑袋的人选。换句话说,尽管是赵无恤打烂了姐夫的脑袋,实际上不过是完成了父亲的愿望。

可怜的代国君主,他曾经因为成为赵鞅的女婿而兴奋得三天没睡觉,他以为那是他的人品好,却不知道赵鞅根本不关心他的人品。

后面的故事变得简单,赵无恤派人装扮成代国国君,就用代国国君的车辆和旗帜回了代国,赵无恤则亲自率领赵国大军跟在车辆的后面,翻过常山,一举灭了代国。

就这样,代国再也没有了,赵国的地盘扩大了许多,同时拥有了大批优良的代马。

在凯旋的路上,赵无恤专门去他当年曾经眺望代国的那个山头上,好好地凭吊了老爹一把。

姐夫没有了,姐姐也就该回娘家了。

赵无恤派人把姐姐接回老家,好歹是自己的姐姐啊。还有外甥们也都一并接回来,小兔崽子们要看好了。

姐姐很伤心,也很绝望。当年父亲把她嫁到代国去的时候她就很伤心很绝望,觉得那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那时候她就发誓再也不回晋国。可是后来发现自己的男人对自己还不错,而且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已经适应了代国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生态生活,可是……

男人们真是什么卑鄙事情都做得出来,自己的幸福就这样被自己的弟弟毁灭了。

一路走,姐姐一路在磨自己的簪子,在进入晋国境内之前,姐姐用磨得锋利无比的簪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河北省涞源县境有摩笄山(又名“鸣鸡山”),就是当年赵无恤姐姐自杀的地方。

“爹,我完成了您的遗愿。”赵无恤对着父亲的墓地说。姐姐的幸福是父亲不忍心亲手断送的,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心慈手软。

赵无恤灭代让整个晋国震动,人们纷纷表示:“看不出来啊,表面上老实巴交,下起手来又准又狠。”“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咬人哪。”“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啊。”

这件事情在赵家内部的影响也非常大,原本,嘴上不敢说,赵家的人心里对赵鞅把家族传给赵无恤都是不满意的,尤其是兄弟们明里暗里都不服气。赵无恤看在眼里,都是假装没看见。现在,赵无恤灭了代国,大家都闭了嘴,兄弟们一个个老实得服服帖帖,一是真心佩服,二是真心害怕。

不过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被废掉的大哥伯鲁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怨言,还常常帮着无恤说话。他是个实在人,并且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够卸掉担子,他是感到庆幸的。

也正因为如此,无恤对这个大哥一直心存感激。只不过,他从不表现出来。

韩虎和魏驹得知消息之后,感到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一个明火执仗的智瑶就够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背后下毒手的赵无恤。看来,这日子是越来越艰难了。兄弟两个暗中聚了一次,结果喝了一晚上闷酒,相顾无言。

智瑶也有些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赵无恤还有这一手。

“奶奶的小兔崽子,看不出来啊。”智瑶难免发了句感慨,不过,这点小伎俩并没有在他眼里。他现在意识到赵无恤将是最难缠的对手,不过他依然坚信赵无恤与自己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原本想召开一个元帅会议,批评一下赵无恤在没有取得另外三家特别是中军主帅同意的前提下就发动对外战争。不过想一想,自己当年攻打厹繇也没有知会另外三家,所以也就算了。

第六节 虎狼论

不管怎样,赵家拿下了代国,智瑶就感觉自己也要有所表示才行。智瑶就是这样,他要在任何方面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都压迫自己的任何对手,不给他们任何自豪或者不服气的机会。

环顾天下,智瑶决定打卫国的主意,为什么选择了卫国呢?首先,赵鞅已经死了,不必再有什么忌讳了。其次,卫国一向被赵家看成自己的菜,如果拿下卫国,就是警告并羞辱赵无恤。再次,卫国是天下的要道和主要的商业枢纽,拿下这里,财富将大大增加。

主意是个好主意,谋士们也都纷纷赞成。

如何拿下卫国呢?智瑶拍板:闪电战。为什么要采取闪电战的方式呢?

首先,卫国是个小国,军队不够强大,但是警惕性和防守都很强,正面攻击并不容易,这一点类似于郑国,有了攻打郑国的教训,智瑶自然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其次,缺乏攻打卫国的合理理由,这一点跟攻打北狄又不一样,攻打北狄是不需要理由的;最后,一旦出兵讨伐卫国,齐国一定会救,赵家也一定会明里暗里与智家作对,甚至公开翻脸。

所以,要拿下卫国,只能采取闪电战的方式,迅速解决问题,等到齐国和赵家反应过来的时候,生米早已经煮成稀粥。

那么,如何发动闪电战呢?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十一

越国派遣了使者吴赤市来出使晋国,自然,中军元帅智瑶主持接待。恰好,吴赤市是借道卫国而来,于是免不了聊聊卫国。

“卫国人很热情啊。”吴赤市说,他是个直率人,因此什么都说,说在卫国受到热情款待,而且临走的时候卫国人还赠送了三百匹卫国产的绢。“又吃又拿的,我都不好意思啊。”

“卫国人是很好客啊,不过,我们晋国人也很有大国风范呢。”智瑶笑了,他突然想起一条妙计来。

晋国人的大国风范是什么呢?吴赤市很快知道了。

在晋国的公干结束之后,吴赤市准备回越国了。智瑶送了不少礼物,不过这算不上是大国风范。

按照原路回国,吴赤市还要经过卫国,顺便把卫国人赠送的绢捎上。从晋国到卫国,中间隔着黄河。来到黄河岸边的时候,吴赤市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晋国人正在用很多条船搭浮桥。吴赤市虽然是越国人,可是越是荒蛮的地方,就越是研究先进文化,所以他对周礼的相关规定非常熟悉。按照周礼,接待天子的时候,要“造舟为梁”,也就是要建造大船,然后以大船为桥梁,搭成桥给天子过;接待诸侯的时候,是“维舟为梁”,也就是把船绑在一起当桥用;接待卿大夫的时候,是“方舟”,也就是两条船绑在一起,摆渡过去。

“我这级别,也就是方舟啊。”吴赤市很清楚自己应该受到的待遇,眼前的这个待遇超过了自己的级别了。

“不能这么说啊,你看你远道而来,这么不容易,我们晋国怎么也要体现大国风范啊。”智瑶解释,这就是他所说的大国风范了。

“这不太好吧?这要是越王知道了,也不好啊。”吴赤市说。这倒是实话,要是越王知道他在晋国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越王会怎么想?

“嗨,这有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越王怎么会知道?”

吴赤市感觉有些奇怪,对于智瑶这个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贪得无厌,目中无人,诡计多端,眼下对自己的超规格待遇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绝对另有图谋。

既然起了疑心,吴赤市便悄悄派了手下出去侦察,结果发现智瑶的大军就跟在后面。

“果然是没安好心呢,这是要以送我为幌子,悄悄地运兵过河,趁机袭击卫国啊。”吴赤市恍然大悟,果然智瑶包藏祸心了。

怎么办?吴赤市想起自己在卫国受到的热情款待,想起了那三百匹绢,他很喜欢卫国人,感觉他们热情有礼,一个个都很真诚。

“不行,我不能让卫国因我而受难。”吴赤市决定要回报卫国人的热情。

当天晚上,吴赤市心绞痛就犯了。当然,痛不痛他自己知道。但是不管怎样,心绞痛犯了,肯定不能上路了。

与此同时,吴赤市悄悄派人过了黄河,将智瑶的阴谋通报给了卫国人。卫国紧急加强了戒备,并且在上游布置了人马,一旦发现晋军过河,则从上游释放火船,烧毁晋国的船桥。

智瑶在卫国早已经布置了特务,于是卫国的举动迅速传到了智瑶这里。

“狗日的卫国人,真是狡猾。”智瑶恨恨地骂了一句。既然人家已经有了防备,失去了袭击的可能,没办法,只能取消计划了。

智瑶拆除了船桥,最终用双船把吴赤市摆渡去了卫国。

智瑶看中的,是绝对不会轻易罢手的。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吴赤市走后不久,智家出了大事了,什么大事?智瑶的太子智颜不知道为了什么跟父亲闹翻了,于是前往卫国政治避难。

当然,智颜不是单人前往的,而是带领了自己的人马,战车若干辆,勇士若干人。并且,已经渡过了黄河。

这下,卫国人有点为难了。

如果不让智颜来避难吧,违反国际政治避难规则,至少国家形象会受到损失;让他来吧,又担心这是智瑶的诡计,智颜带这么多人来,到时候里应外合,直接就把卫国给灭了。怎么办?

分析来分析去,卫国人认为这件事情非常蹊跷,怎么也觉得智颜没有出逃卫国的理由。再加上上次的事情,卫国人判断,这又是智瑶在搞鬼。既然确定了这一点,卫国人也就有了应对的办法。

“我们欢迎智颜来政治避难,接受智颜是我们的国际义务。但是,只允许智颜带领随身的五乘车进入卫国,其余人员恕不接纳。”卫国人这样答复智颜的避难请求。

与此同时,卫国全国戒备。

“这还避什么难啊?算了算了,别演了,回家吧。”智颜明白卫国人已经识破了老爹的计谋,已经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两次图谋失败,智瑶感觉到卫国人的警惕性很高,于是他决定故伎重施,用对付厹繇的办法来麻痹卫国人。

智瑶派人送了四匹野马和一块绝世白璧给卫国国君,表示晋卫两国为兄弟之国,一衣带水血浓于水等等,今后要互助互利友谊长存之类。卫国国君十分高兴,召集群臣大宴,意思是说今后可以高枕无忧了,晋国人主动来表示友好了。

卿大夫们照例又是一顿马屁,大家都很高兴。

“主公,醒醒吧。我只听说小国给大国送礼的,没听说过大国给小国送礼的,这摆明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只要等着咱们自己懈怠,然后就趁机袭击我们了。难道,厹繇的教训还不够吗?”南文子算是唯一一个清醒的,说话也没客气。

“不对啊,厹繇那是北狄啊,可是咱们和晋国那是兄弟啊,血浓于水啊,怎么会忽悠我们?”大家伙都表示不同意南文子的看法。

“那,代国呢?跟赵家血浓于水吧?晋国人就喜欢坑熟,不知道吗?假途伐虢的事情忘了吗?”南文子大声说起来。

“哎,你说得有道理。”卫国国君有点猛醒的意思,大家也就都有点猛醒了。

于是,卫国人立即派人前往晋国侦察。果然,智瑶已经在暗中调动部队,准备偷袭了。

卫国于是紧急布防,修建城池,并且把智瑶的礼物给送了回去。

“唉,卫国有贤人啊。”智瑶叹了口气,决定暂时放过卫国。

十二

智瑶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有理论的人。

智瑶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在智家流传,这就是“虎狼理论”。

“在草原上,狼的数量远远多过老虎。可是,为什么老虎是百兽之王,而狼不是呢?成群的牛羊被老虎追赶,却不敢与老虎搏斗,为什么呢?”每次提到自己的理论,智瑶都会先提出这个问题。

之后,智瑶会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一只老虎面对三只狼,从实力来说,如果三只狼齐心协力,老虎就不是对手。一只狼对付上百的羊,只要羊齐心协力,狼一定会被顶死。所以,狼之所以不是虎的对手,在于狼在内心恐惧老虎,根本没有对抗老虎的胆量,只能一个个被老虎吃掉。同样,羊之所以被狼吃掉,也是因为它们内心的恐惧。所以,老虎之所以为百兽之王,在于它们对百兽的震慑,震慑比实力更管用。”智瑶说。他说得对。

智家的实力固然强,但是如果另外三家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一定落在下风。所以,维持震慑力是正道。

这,就是智瑶的“虎狼理论”,并且,他一直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实行自己的计划。

连续三次偷袭卫国失败让智瑶很恼火,对他来说,还没有过这样千方百计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经历。而这三次失败也招来晋国人的暗中嘲笑,尤其是另外三家,都在幸灾乐祸。

“没有攻下卫国问题不大,威望降低,这问题就大了。”智瑶很清楚,一城一池的得失本身并不重要,保持对其他三家的心理威慑才是最重要的。

“元帅,尽管三次计划都夭折了,至少一切都在我们控制之中,并没有造成损失。所以,元帅也不必过于自责。”郗疵赶紧安慰,倒不是他认为智瑶是需要安慰的人,而是听出了智瑶的话外音,他担心智瑶又要搞什么事情出来。

“哈哈哈哈。”智瑶笑了,果然,他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慰,他永远认为自己比所有人都高明。“自责什么?卫国就是我的菜,早晚而已,反正他们也跑不掉。不过,目前卫国倒不重要了,赵魏韩三家才应该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啊。”

对于智瑶最后的这句话,郗疵倒是认同的。不论是卫国、郑国,还是齐国、秦国和楚国,他们都对智家构不成威胁。相反,赵魏韩三家才是真正的对手,特别是赵家。

“元帅说得太对了,不过,不知元帅准备怎样对付他们?”

“震慑,郗疵先生。”智瑶说,却没有说出他将要有什么样的行动。

郗疵当然知道智瑶是对的,并且,智瑶身上的霸气可以支持他的震慑力。问题是,在度的把握上,他对智瑶并不放心。

什么样的震慑度是最恰当的?让对方惧怕你,感觉对抗你就是死路一条。但是,仅此是不够的,你还要让他感觉顺从你就会安全;但是,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让他感觉顺从你不仅有安全感,还能受到尊敬。在这一点上,人类和虎狼并不相同。

而目前智瑶做到了第一点,他让其他三家都从内心恐惧,尤其是魏韩两家,简直到了战战兢兢的地步。可是,三家没有安全感,更没有受到尊敬的感觉。

“元帅,你说得对。可是,我认为你应该给他们必要的尊敬。”郗疵提出自己的看法。智瑶这一点好,虽然他对外强横,但是对自己的人不错,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他会不高兴。

“哈哈,郗疵先生,如果你以为老虎应该把猎物分给狼一些,那就错了。与你说的恰恰相反,我必须给他们更大的震慑,让他们从骨子里害怕。”智瑶不同意郗疵的看法,但是态度很友好。

“既然这样,那么我建议区别对待他们,有打有拉,这样就不至于会被孤立。”郗疵见自己不能改变智瑶,转而提出另一个建议。

“郗疵先生,对他们没有必要。魏韩两家都已经老老实实了,我们要对付的就是赵家而已。我现在全力去震慑他们,等到需要的时候,只要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恩惠,或者小小的尊重,他们就会感恩不尽,乖乖地跟着我干赵家。”智瑶的算盘是这样的,在心理上他要彻底摧垮魏韩两家。

从战略的角度说,智瑶是没有问题,他在竭力地发挥自己的长处,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郗疵知道自己不能说服智瑶,于是不再说了。

对于智瑶的“虎狼论”,智果一向都不赞同。尽管他和智瑶的关系很一般,可是作为叔叔以及智家的一员,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责任去奉劝一下智瑶。

“要小心提防啊,赵魏韩三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一定在谋划什么,准备来收拾我们智家。”智果对智瑶说。

“叔啊,我不收拾他们就算不错了,他们想都不敢想来收拾我们,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智瑶不以为然,他对智果倒也没有什么怨恨,只是觉得这个叔叔胆子太小。

“不要忘了历史教训啊,最强大的家族被灭在晋国历史上还少吗?郤家、赵家、栾家,还有中行家和范家的联盟,哪一个在被灭之前不是呼风唤雨的,结果怎么样?”智果还在苦口婆心地做努力。

“叔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这些家都被灭掉了,可是,郤缺在的时候谁能动郤家,赵盾在的时候谁敢动赵家?栾书在的时候谁敢动栾家?士燮和中行吴在的时候,谁敢动范家和中行家?这些家族之所以被灭,不在于他们是不是嚣张跋扈,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压得住阵的人,他们对其他家族的震慑力已经不存在了。”智瑶随口反驳,说得有理有据,显然,他并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智果哑口无言,他确实辩不过智瑶,可是他认为智瑶就是错的。

“唉。”智果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智瑶认为智果和郗疵都属于胆小怕事的一类人,自己跟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相反,他喜欢豫让这样剑客出身的人,这样的人更有胆略。所以,有事没事,他喜欢和豫让交流。

“当今的晋国,国君已经名存实亡,四大家族实际上掌控着这个国家。晋国迟早要被瓜分或者取代,而这个过程在加速,我们该怎么办?”一次,智瑶问豫让。

“怎么办?”豫让一愣,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瓜分吧,咱们虽然比其他三家都强,可是也强不了多少啊。”

“不,我们看看晋国的历史。每一个家族都有强盛的时候,都有衰微的时候,如果强大的时候不趁机为子孙奠定基础,到了子孙衰微的时候,就会被灭掉。狐家、先家、栾家等,都是这样。如今晋国四大家族实力相当,但是所幸另外三家的首领都比较弱势,如果不趁我还在的时候彻底剪除后患,等到下一辈,说不定谁家冒出一个英雄来,我们家就完蛋了。”智瑶说。他说得有道理。

“这么说,元帅的意思是要独占晋国?”豫让有些惊讶,这个计划太宏大了,怪不得大家都说智瑶贪得无厌。

“很多人说我贪得无厌,”智瑶说,似乎他看透了豫让的心思,“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贪,能贪的时候尽量贪,等到子孙没有能力贪的时候,才能不至于饿死。”

豫让没有说话,他暂时没有想明白。

“范家和中行家为什么败亡了?因为在家族兴盛的时候没有进一步壮大,到了范吉射和中行寅这两个草包的时候,恰好遇上了赵家在赵鞅手中,所以就倒霉了。”智瑶见豫让还有些不理解,接着说。

现在,豫让终于明白了。

智瑶所说的,确实有道理。

第七节 新年酒会

转眼又是新年到,这一次的新年酒会可就是中军元帅智瑶召集了。

为了这个新年酒会,智瑶做了充足的准备。在平时,他已经采取各种方式来欺压其余三家,目的就是要震慑他们。而新年酒会,则是强化这种震慑的最佳机会。

智瑶知道每个人的弱点,也知道应该怎样利用这些弱点,他也知道应该拿谁开刀。

十三

四卿聚会,与往年一样,面子上都还要过得去。除了四卿,四卿手下的心腹谋士们也都参加。

自然,谁召集,就在谁家开,而所有的程序也都按照召集者的安排进行。

智瑶摆出老大的架势来,一点也不客气,在宴会上吆三喝四,指指点点,另外三人知道他的德行,都很小心,爱听的听,不爱听的就当没听见。

酒,是好酒;可是,宴,不是好宴。

智瑶拼命地劝酒,与其说是劝酒,不如说是灌酒,酒喝多了好说话。

四个人的酒量,除了韩虎差些,其余三人基本相当。智瑶尽管霸道,但是非常傲气,并不赖酒,要喝大家一起喝,在气势上要压倒大家。其余三人拼着老命跟他喝,大家都知道,一旦跟不上,必然要倒霉。

渐渐地,大家都喝了不少,韩虎酒量不济,脸色变得惨白,实在不能再喝。

“来来来,三位元帅,干了这碗。”智瑶还在劝,实际上,他也有点喝多了。

“智元帅,韩虎酒量不够,恕不敢再陪了。”韩虎在酒桌上求饶了,对智瑶他是从心里有些畏惧,在酒桌上甘拜下风。

“哎,不行啊韩元帅,大丈夫宁可死在酒桌,不能退却啊。喝,干了这碗。”智瑶知道韩虎的酒量一向不行,但是不肯放过他。

韩虎感觉酒已经冒出了胃,到了喉咙的位置,实在是喝不下去,因此端着酒樽不肯喝,一脸愁容。

“好,韩元帅不喝,我们先喝。”智瑶一口干掉了自己的酒,赵无恤和魏驹也都干了自己的酒。

韩虎面露难色,不喝吧,人家都喝了,都盯着自己呢;喝吧,实在喝不下去。

智瑶不管这些,手里拿着空酒樽不放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韩虎看,意思是说:你不喝,我这酒樽就不放下去。

韩虎心中后悔极了,早知如此,不如厚着脸皮撒个痔疮发作之类的谎不来了。

场面有些僵持,气氛则变得有些紧张。整个宴会大厅一片沉寂,无人敢再说话。

韩虎的首席谋士段规看不过去了,是该挺身而出替主人解围了。

段规从一旁的桌子旁跪了起来,直起了身子。

“智元帅,我家主公一向酒力不济,段规请求为主人代饮。”段规说。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智瑶斜视着段规,似乎没有料到竟然有人敢提出这样的请求。

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啪!”智瑶把手中的酒樽重重地砸在了酒案上,吓了人们一跳。

“混账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代替韩元帅喝酒?要不是我今晚高兴,直接把你推出去斩了。”智瑶终于爆发了,一顿怒骂。

段规尽量做到不卑不亢,不过他的腿有些发抖,他是真的害怕了。

“坐下!”智瑶大喝一声,段规吓得一个哆嗦,急忙坐了下来。

智瑶转过头来,看着韩虎,露出微笑,一种蔑视的笑。

韩虎很可怜很无助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樽,勉强地送到自己的嘴边,可是,嘴唇刚刚碰到酒,就感到一阵恶心,急忙移开了酒樽,干呕了几下,总算是没有呕出来。

赵无恤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话。

“智元帅,今天大家高兴,就别勉强韩元帅了,韩元帅的酒量不行,今晚已经算是喝得不少了。”赵无恤说。他觉得智瑶太过分了。

“是啊,韩元帅确实是喝不了了。”魏驹见赵无恤先开了口,急忙附和。

段规的面子可以不给,如今赵无恤和魏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既然两位元帅都替韩元帅求情,那就算了,哈哈,韩元帅就别喝了。”智瑶总算放过了韩虎,韩虎也松了一口气。

可是,事情没完,智瑶不会这样轻松地就让事情结束,这是他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

“不过,韩元帅的酒不能留下。既然韩元帅喝不了,那么,段规替他喝了吧。”智瑶又把段规扯了进来,这倒让大家没有想到。

“多谢智元帅。”段规立即跪了起来,准备替韩虎喝酒。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慢着,主人的酒不是这么容易喝的。我们知道,世上最忠诚的就是狗了。段规,你要学三声狗叫,才能喝韩元帅的酒。”智瑶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令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

段规没有想到智瑶会这样,那一刻他有些犹豫。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段规考虑过当场自杀,以避免受辱。可是再想想,如果自己受辱能够让主公脱离屈辱,是不是更有意义?

段规在众人的注视中做出了抉择。

“汪,汪汪。”段规叫了三声,之后不等智瑶再说话,从韩虎手中接过了酒樽,一饮而尽。随后,坐了下来。

韩虎的脸变得惨白,还好,他的脸原本就是惨白的。

酒,是已经没法喝了。

赵无恤、韩虎、魏驹都盼着早点结束,谁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可是,谁也不敢说要回去。

智瑶当然知道大家的心思,可是大家越是想走,他就越是不会让大家走。后面,他还有节目呢。

“三位元帅,这酒喝得意犹未尽啊,韩元帅下次要提高酒量啊。酒就这样了,下面咱们到后面去射几箭,比试比试。”智瑶要比射箭,这是下一个节目。

魏驹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论起喝酒,四个元帅中韩虎最差;可是论到射箭,魏驹就明显比其他三个差了一节。看来,韩虎之后,该轮到魏驹受罪了。

大家尽管一百个不愿意,可是谁也不敢说不去,只好假装欢天喜地,一伙人吵吵嚷嚷,去了后院的射箭场。

靶子在五十步之外,每人一个,一共是四个。四大元帅的弓箭都已经备好,上乘的弓箭,四个人试着拉了拉,手感不错。

“三位元帅,干射箭没什么意思,咱们要来点惩罚才有趣。”智瑶说话了,另外三位知道肯定是这个套路,都点点头。魏驹心里打鼓,不知道智瑶会出什么花招。

三个人谁也不问怎样惩罚,都怕自讨没趣。

“这样吧,咱们各射一箭,如果谁没有射中,罚他跑过去把箭拿回来,怎么样?”智瑶的建议听上去还不错,比大家想象中容易接受。

三个人感觉轻松了很多,都说“好”。

“还有,必须在三通鼓之内捡回来。否则,学狗叫。”智瑶见三人有点得意,又加了条件。

不管另外三个人是否同意,就这么办了。

智瑶是中军元帅,先射。

智瑶在晋国也是著名的射手,一箭出去,又准又狠,箭穿过了靶子,落到地上。众人看见,一阵欢呼惊叫。另外三家的人脸色都很难看,智瑶太强了。

赵无恤、韩虎和魏驹先后都射了,还好,都命中靶心。

“靶子移到一百步之外。”智瑶下令。现在,射程提高一倍。

依然是智瑶先射,又是一箭命中靶心。

一百步确实是一个够远的距离,赵无恤憋了一口气,拉满弓,一箭射出,总算也射中了靶子,长出一口气。

韩虎酒量不行,但射术仅次于智瑶,此时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拈弓搭箭,瞄了个准,一箭射出,稳稳扎在靶子上,也出了一口气。

魏驹硬着头皮,用了吃奶的力气拉开了弓,闭着眼睛把箭射了出去。箭在空中划了一道很难看的弧线,在离靶子还有十多步的地方斜插进了地上。

“哗。”众人一片叫声,智家的人兴高采烈,赵家和韩家的人幸灾乐祸,魏家的人则是失望哀叹。

“哈哈哈哈……”智瑶大笑起来,这是他要的效果。

再看魏驹,垂头丧气。赵无恤和韩虎面无表情,不过两人的心情并不一样,赵无恤对智瑶充满了厌恶,而韩虎则是庆幸。

“魏元帅,准备吧。”智瑶说,实际上是下了命令,旁边,鼓手已经准备好了擂鼓。

“好,好吧。”魏驹只得接受,说完之后,试着跑了两步,结果引来一阵大笑。

酒喝了太多,魏驹跑步都跑不到直线上了。看这架势,学狗叫是学定了。

“主公,让我来替你跑。”关键时刻,魏家的首席谋士任章站了出来。

“你?”智瑶瞪着任章,他有些生气,“你有什么资格替魏元帅跑?”

“智元帅,做事要公平。刚才韩元帅饮酒,段规可以代饮。魏元帅跑步,为什么我就不能代跑呢?我不仅代跑,还学狗叫,行不?”任章并不害怕,大声争辩。

智瑶是个讲道理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任章的话句句在理,智瑶并不准备反驳他。

“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准你代跑。学狗叫就免了,不过,必须裸体代跑。”智瑶提出了一个新的条件,更加苛刻。

任章犹豫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智瑶还有这样的条件。不过随后他就开始脱衣服,脱得精光。

天气还很寒冷,任章不等智瑶下令,光着屁股迈开大步跑了出去,捡到了魏驹的箭,再跑回来交给魏驹,然后穿上了衣服。

这个过程,没有人说话。

其实,四家的门客之间的关系不错,尽管是各为其主。任章是个好人,平时口碑不错,看到他受到光屁股跑步的羞辱,大家都很无言。

智瑶很得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韩虎和魏驹都有点惊弓之鸟的感觉了,可是赵无恤比他们更紧张,因为按照智瑶的安排,下一个一定是自己了。不过,赵无恤并没有表现出紧张来,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

赵无恤没有猜错,甚至智瑶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羞辱他。让智瑶略有些失望的是,前面的两个项目中韩虎和魏驹表现得太草包,客观上掩护了赵无恤,智瑶就算再强横,也不可能在一个项目上羞辱两个人。

智瑶确实安排了三个项目,除了喝酒、射箭之外,还有歌舞表演,在表演的过程中搞一个赛诗会,借机羞辱其中的某个人。不过在完成前面两个项目之后,智瑶倒有些信心不足了,万一最后一个项目还是无法羞辱赵无恤呢?岂不是很无趣?

智瑶的眼光扫视着众人,最后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

谁?张孟谈。

张孟谈倒很坦然,他并不害怕受到羞辱,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事情发展下去,赵无恤是不是能够忍得住。所以,他决定主动把压力提前引到自己这里来。

“智元帅,下面是什么?”张孟谈笑了笑,问,他准备好了脱裤子学狗叫驴打滚。

“孟谈先生何出此言?”智瑶假装没有听明白。

“以智元帅的神武,晋国无敌天下无双,韩元帅、魏元帅都已经受罚了,想来我家赵元帅也快了。既然如此,就请智元帅给我家主公留个面子,该怎么罚,我张孟谈直接领了,行不?”张孟谈故意把话挑明了,反而显得不卑不亢。

“哦?孟谈先生这样说,难道是我有些过分,让韩元帅和魏元帅难堪了?嗨,智瑶实在没有这个意思啊,不过是要搞搞气氛,让大家轻松快乐一下罢了。”智瑶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张孟谈的学问在自己之上,有张孟谈在,恐怕赛诗会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他哈哈一笑,决定临时取消歌舞表演和赛诗会。“算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留大家了。”

智瑶一表态,另外三家的人都是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

大家正要离去,突然智瑶又说话了。

“大家等等。”智瑶说,于是大家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今天段规先生和任章先生的表现十分抢眼,为了自己的主人甘心出丑,这样的忠勇之士真是令人敬佩啊。来人,给两位先生各赏白璧一对,绢十匹。”

出乎人们的意料,智瑶竟然要奖赏段规和任章,段规和任章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刚才他们还在暗中咒骂智瑶,此时却不由得有些感激。

“多谢智元帅。”段规和任章异口同声地说,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其余的人则以羡慕嫉妒恨的眼光看着段规和任章,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挺身而出。

“哈哈哈哈……”智瑶一阵大笑,他觉得这个酒会是一个成功的酒会,对魏韩两家先打后拉,效果不错,同时又对赵家杀鸡给猴看。

酒会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这一点倒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十四

不管怎样,一个晚上,智瑶羞辱了韩魏两家。

“主公,恐怕三家都已经痛恨您了,要有所防备了。”郗疵来对智瑶说,他明显地感到三家对智家的恐惧和仇恨,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来提醒智瑶。

“你觉得我做得过分吗?”智瑶问。

“是。”郗疵也不隐瞒自己的看法。

“我是故意的,不是酒后乱来。我这样做,是要彻底打掉他们的自尊心,从心理上摧毁他们。你看到了他们的仇恨,我看到了他们的恐惧。当他们从内心恐惧的时候,仇恨就微不足道了。就像奴隶,他们很仇恨我们,他们也有很多机会来杀死我们,可是他们不敢,因为他们从内心恐惧。所以,不用担心,担心的是他们,他们害怕我随时消灭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找我报仇。”智瑶很自信地说着,他执迷于老虎和狼的逻辑。

郗疵又无话可说了,他只能向老天祈祷智瑶的话是对的。

段规和任章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此后,智瑶以种种办法来欺压另外三家,要让他们习惯被欺压,要让他们一天不被智瑶羞辱就感到不舒服,要让他们从心理上彻底崩溃。

当然,智瑶也会偶尔扔给他们几颗甜枣,让他们在恐惧中感到一丝安慰。

智家的谋士们一开始并不赞同智瑶的做法,但是渐渐他们发现,智瑶的做法并不一定是错误的。以智瑶的霸气和才能,盛气凌人反而很容易被接受。

“哈哈,以我的性格,如果我对他们和善谦恭,他们会感到安全吗?”智瑶有时候这样反问谋士们,谋士们往往无话可说。

换言之,不同的人应该采取不同的策略,智瑶的策略似乎适合于他。

看着另外三家越来越小心越来越顺从,郗疵越来越没有办法去劝说智瑶了,甚至他也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智瑶了。不过他始终觉得,任何事情都要有个恰当的度,如果太过分了,兔子也会咬人的。

不管怎样,另外三家越来越卑微,智瑶越来越跋扈,甚至他的家臣们也开始在另外三家面前无所顾忌了。

终于,摊牌的时间到了。或者对于智瑶来说,收网的时间到了。

第八节 摊牌

此时的晋国国君是晋出公,尽管名义上是国君,实际上手中只有新绛和曲沃两块地盘,四家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当初四家灭范家和中行家的时候,他还幻想着能把这两家的地盘收归国有,或者至少拿回来一部分。可是令他失望的是,所有的地盘都被四家瓜分了,一亩地也没有给他留下。而且更糟糕的是,当初六家的时候,大家好歹还拿他做做样子,过年过节来问个好什么的。可是到了四家的时候,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归零,谁也不尿他了,仿佛他不存在。

到这个时候晋出公总算明白,四家都是虎狼,而自己不过是他们眼中的绵羊。

晋出公很郁闷,更郁闷的是想找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好像自己是连续多少代的独生子。最近的日子难熬,家里那几块自留地都歉收,口粮勉强够,可是老婆孩子制备新衣服的钱都没有。怎么办?跟四家去借。

“没有。”这是四家的标准答案,谁也不比谁良心多一点。

晋出公很愤怒,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愤怒,最终愤怒到下定决心要驱逐四家的地步。可是,光有决心不行,没实力啊。

晋出公决定向齐国和鲁国求援,请求两国出兵帮助自己重掌国家大权。于是,晋出公偷偷派人前往齐国和鲁国。

晋出公老婆孩子没新衣服穿没人关心,可是派人出使齐国和鲁国的事情立即就被报告给了四家。

“这不是里通外国,出卖祖国吗?这不是卖国贼吗?”四家一商量,给晋出公定了个卖国求荣的罪名,搞笑的是,这国家是人家的,怎么你们定人家的卖国罪名呢?

卖国是什么罪?死罪。

好在四家谁也不愿意自己动手,以免今后成为把柄,于是大家同时放了风声,说是要杀死晋出公。晋出公怕得要死,连老婆孩子也顾不上,连夜翻墙逃往齐国去了。

如果让晋出公逃到齐国,那就是国际丑闻了,四家当然不会干。所以,四家各派了人组成联合行动小组,半路上把晋出公给杀了,对外就说是被强盗所杀。

这边,智瑶从国外找来了晋昭公的曾孙姬骄为国君,就是晋哀公。

明知道回来是挨宰的,还要回来,你说这姬骄也是够可怜的。

十五

轻轻松松搞定了晋出公,大家都确信晋国公室已经可以彻底忽略了。换句话说,瓜分这个国家甚至取代国君都是可行的目标了。

“我们分了这个国家吧?”四卿会议上,韩赵魏三家都隐晦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这不行,国家要统一啊,怎么能分裂?”智瑶旗帜鲜明地反对。

韩赵魏三家想分,是因为他们都不能独占;智瑶不想分,是因为他想独吞。

所以,强势的人总想把大家的东西聚在一起,这样就能占有别人的;弱势的人则喜欢私有,这样至少能保障自己的那一部分。

智瑶知道,在另外三家急于瓜分晋国的情况下,自己必须要加快行动了。等到另外三家在瓜分晋国的问题上达成一致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们结成了联盟,那时候再动手,就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智瑶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会议,这样的会议只有心腹之人能参加。

“另外三家都希望瓜分晋国,大家怎么看?”智瑶问。

“这怎么行?我们坚决不同意他们分裂祖国的行为。”一个谋士说,还是套话。

“行了,这样的话去外面说吧。咱们关起门来,就别说这种话了。”智瑶叫停了他,这种话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们实力不足,当然想要瓜分。而我们要阻止他们,因为我们有实力独占。”另一个谋士说。

智瑶点点头,表示赞许,不过心说这也是废话。

“这么说来,现在我们是一对三?”又一个谋士说。

“不,是一对一对一对一。”智瑶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他们三家之间也互相猜忌,并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谋士们不说话了,因为智瑶总是比他们高明,他们只需要在智瑶的决策出来之后提出些微的补充就行了。每次开这样的会,实际上都是智瑶用自己的正确观点批驳谋士们错误观点的会。对于谋士们来说,开这样的会其实很轻松,因为大家的任务就是发言,而结论早已经有了。

“赵家是最大的对手,我觉得我们应当联合韩魏两家,首先灭掉赵家。”作为首席谋士,别人不说话可以,郗疵是要说话的。

“不,我要同时吃掉他们。”智瑶说,很自信的样子。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智家的实力,并不足以同时对付三个对手。

“元帅。”豫让想说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出来。

“当然是一口一口吃,不是一个一个吃。”智瑶笑了,看看郗疵,说:“郗疵先生,狼吃羊是不需要跟其他的羊联合的。”

郗疵也笑了,他在想象智瑶小时候吃奶的样子,大概也是几个奶轮流着各吃一口。

大家都笑了,大家也都在想象智瑶当年吃奶的样子。

“就像吃奶。”智瑶似乎看透了大家的心思,冒出这么一句来,于是,哄堂大笑。

一口一口吃,每人吃一口。

智瑶派人去见韩虎,他觉得从韩家开始吃比较合适,因为韩家早已经被他吓破了胆。

“啊,智元帅有什么吩咐?”韩虎有些惊恐,智瑶派人来就没有过好事。

“是这样的,我家元帅说了,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们四家世受国恩,如今国君穷得叮当响,生孩子都没有奶水,可怜哪。因此,我家元帅决定四家各出一万户的封地,总共就是四万户,收入都归国君,就算是给国君的奶水钱。我们智家多出点力,这四万户我们就都帮国君代管着,所以,你们那一万户直接交给我们就行了。”智家的人说了一通,实际上就是一句话:给我们一万户的地盘和人口。

国君都被他杀了,他还打着救济国君的旗号,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智瑶自己在明目张胆地要地。直接上门要,就算是欺负到家了。

给,还是不给?

“我,我考虑下。”韩虎一时没有答应,但是也不敢不答应。

使者走了,韩虎急忙把头号谋士段规找来,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

“给,还是不给?”韩虎很纠结,不想给,可是还不敢不给。

“给。”段规没犹豫,接着解释说:“智瑶这人心黑手狠,实力又比我们强大,我们不给,必然来攻打我们,我们就很危险了。不如我们给他们,他一定会去向另外两家要地,如果他们不给,智瑶一定会打他们,那我们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段规说得有道理,不过内心里还是很怕智瑶。说来说去,天塌下来让大个子去顶。

韩虎想想,也真没别的办法,给吧。

第二天,也不等智瑶再派人来催,韩虎主动让人上门奉上了一万户的地图和户籍,随时转让。

“哈哈哈哈,韩虎韩虎,就是一个含糊啊。”智瑶很高兴,看来,震慑力起了作用,心理摧毁法很见效。

韩家乖乖就范了,下一个目标是魏家。

“是这样的,我家元帅说了,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们四家世受国恩,如今国君穷得叮当响,生孩子都没有奶水,可怜哪。因此,我家元帅决定四家各出一万户的封地,总共就是四万户,收入都归国君,就算是给国君的奶水钱。我们智家多出点力,这四万户我们就都帮国君代管着,所以,直接交给我们就行了。顺便说说,韩家已经交给我们了。”智家的人还是那通话,这次说给了魏驹听。

“狗日的,这不是明目张胆来讹我吗?”魏驹想这么说,可是没敢说出来。

看着魏驹难受的样子,使者都有点替他难受。

“这个,你先回去,我考虑考虑。”魏驹也跟韩虎一样,想拒绝,可是还不敢。

使者走后,魏驹赶紧把谋士们请来商量这件事情。

魏家比韩家的实力强一些,底气稍足一些,所以魏驹更犹豫一些。

“这个臭不要脸的,把我们当傻瓜啊。”魏驹大骂智瑶,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比韩虎要强一些,韩虎在背地里也不敢说智瑶一个不字。

“我看,给吧,韩家都给了,咱们不给,肯定打咱们。给了之后,他一定还会朝赵家要,赵家不给,他们就打起来,咱们坐山观虎斗。”谋臣赵葭建议给,理由跟段规一样。

说起来,赵葭原本是赵家的人,不过是疏族,在赵家也没得混,所以来投靠了魏家。四家当中,其实很多这样的例子,这年头谁也不讲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这样的屁话,十五年前是一家都没用。

“可是,这太没面子了。而且,以后再要怎么办?”魏驹不想给,就因为他比韩虎的实力强一点。

“我建议给。”首席谋臣任章说,“我们和韩家都给他,智瑶轻易地达到目的,一定会骄傲而放松警惕。后面他还会向赵家要地,赵家一定不给,那时候智家一定轻敌,很可能就会败。《周书》里写道: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得之,必姑与之。你要败坏他的事,就先帮助他。你要得到他的东西,就先给他。不妨先给他,而不必由我们来对抗他们。”

“将欲得之,必先与之”,这个成语就源于这里,见《战国策》。

魏驹想想也是,就算死,也没有必要自己去打头啊。

“给。”魏驹忍痛做出了决定。

说到底,韩家和魏家对智瑶都是从骨子里害怕。他们所想到的也就是把祸水引给别人,根本不敢去想联合起来对抗智瑶。

十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驹魏驹,就是畏惧啊。”智瑶更加得意,这两口咬下去,着实咬下来两块肉。韩魏两家这次给了,下次再要又怎敢不给?过一段时间要一次,再过一段时间再要一次,逢年过节要,婚丧嫁娶要,用不了几年,用不着动手,就都是自己的了。“不战而屈人之兵,靠威慑力取胜,就是这样了。”

韩魏都给了,赵家敢不给吗?

智瑶觉得,赵家不敢。

“是这样的,我家元帅说了,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们四家世受国恩,如今国君穷得叮当响,生孩子都没有奶水,可怜哪。因此,我家元帅决定四家各出一万户的封地,总共就是四万户,收入都归国君,就算是给国君的奶水钱。我们智家多出点力,这四万户我们就都帮国君代管着,所以,直接交给我们就行了。顺便说说,韩家和魏家已经交给我们了。”智家的人还是那通话,这次说给了赵无恤听。

“去你妈的,滚你妈的,操你妈的。”赵无恤一听就暴跳起来,他早就恨透了智瑶,如今无缘无故来要地,太不要脸了。“少忽悠我,如今这个世道,谁也不比谁傻多少。说什么给国君的,国君朝你家借钱你借了吗?暗杀国君你们家没派人吗?明说就是来要地就行了呗,遮遮掩掩干什么?告诉你家主人,要命有一条,要地,门也没有。”

一通臭骂之后,赵无恤把智瑶的使者赶了出来。

赵无恤不怕智瑶吗?怕,其实他也怕。可是他看得清楚,如今韩魏两家都吓破了胆,如果自己也服软的话,那晋国就真的归智瑶的了。

“这两个怂蛋。”赵无恤顺便也把魏驹和韩虎骂了一顿,他知道这两个软蛋指望不上,这下和智瑶撕破了脸皮,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对抗了。

“什么?”这次,智瑶不笑了,只能咬牙切齿。“赵无恤,给脸不要脸,我看你是活腻了。”

智瑶得不到,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攻打赵家是绝对的,但是智瑶也没有冲动到立即动手的地步,毕竟赵家也不弱,而且韩魏两家如果帮助赵家,那还麻烦。

所以,智瑶决定先拉拢韩魏两家,再动赵家。在这一点上,智瑶也是明白,虎虽然凶猛,但是一定要冲到狼群里逼着狼们跟你拼命,那绝对是缺心眼的表现。

“我们要给点好处了。”智瑶对自己的谋士们说,其实他总觉得自己才是谋士。“从前我说过,首先让他们内心恐惧,之后再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会感恩不尽了。”

事实证明,智瑶是对的,智瑶总是对的。

智瑶亲自拜会了韩虎和魏驹,表示“赵家忘恩负义,不讲道义,应该被铲除。智家和韩魏两家关系融洽和谐,具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我建议,我们三家联合起来消灭赵家,然后把赵家的地盘平分,你们认为怎样?”

韩虎和魏驹觉得这是个好建议,觉得智瑶很尊重自己,自己不能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两家都表示赞同。

“啊,对了,那一万户还给你们,孝敬国君的事情我们一家来做就好了。”智瑶又给了一个糖块,让两家喜出望外。

“哼,看见没有,对待这两个货,就别把他们当人,就当猴子耍就行了。”一切妥当,智瑶得意地对自己的谋士们说。

“元帅高明。”大家都说,心悦诚服。

后世有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其实,这样的提法是错误的。正确的提法是大棒加胡萝卜,首先是用大棒制造威慑力,之后再给一点胡萝卜,对方就会感恩涕零。如果反过来,先喂饱了胡萝卜,你再用大棒,对方就会怨恨你。

所以,智瑶的思路是正确的,效果也都在掌控之中。

赵无恤不是不知道得罪智瑶的后果,可是他更知道,如果这次给了地,那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后不用智瑶动手,自己就要乖乖地去摇尾乞怜了。而韩魏两家都靠不住,他们都已经被智瑶吓得噤若寒蝉了。

所以,即便是明知道智瑶不会善罢甘休,赵无恤也决不低头。所以,就算从前什么都忍了,到了土地的事情上,是绝对不能退让的。

“赵家地盘虽大,没有一寸是多余的。”赵无恤这样对自己的谋士们说。

赵无恤实际上早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告诉过他这样的话:“孩子,你就是为智瑶准备的。”所以,赵无恤有的时候会感激智瑶,如果没有智瑶,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混日子呢。

但是,赵无恤还是没有料到事情竟然来得这么快,他并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应对,就是眼下最迫切的事情了。

赵家的谋士们一边倒地支持赵无恤的决定,真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部下。

赵家保持高度戒备,随时侦察智家的一举一动。根据情报,智家与韩家和魏家联系密切,似乎在谋划什么。

“主公,我们也应当想办法联合韩家和魏家。”有人提出来。

“不要想了,他们是披着狼皮的羊,他们不敢和我们联手。别说联手,现在连跟我们来往都尽量避免。所以,别指望他们。”赵无恤看得很清楚,希望不能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只能靠自己。

怎么办?靠自己。

靠自己,怎么办?

第九节 水灌晋阳

根据线报,智韩魏三家已经在暗中调动兵力,准备动手了。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着,这等于等死。”赵无恤决定离开新绛,那么,去哪里?两个选择:邯郸,或者晋阳。

“邯郸吧。”谋士们纷纷建议,这有道理,因为邯郸仓库充实,城墙坚固,利于防守。并且,还方便向齐国求救。实在不行了,还能逃亡齐国,说不定在那里还能碰上范家和中行家的人。

总之,去邯郸是比较稳妥的方案,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逃。

“孟谈先生,你怎么看?”赵无恤问张孟谈,这个时候,他最相信的就是张孟谈。

“不要去邯郸,邯郸经历战事多年,当地守官搜刮民脂民膏,所以库府充足,可是百姓怎么会与我们同心?晋阳不同,当年董安于经营晋阳多年,对当地百姓十分宽厚,后来尹铎治理晋阳,沿袭董安于的做法,所以当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幸福,他们一定会与我们同心协力。依我看,晋阳是唯一选择。”张孟谈的观点与众不同,更注重人民的因素。

晋阳是用来守的,邯郸是用来逃的。张孟谈原本想说这样的话,可是看看赵无恤的眼神,他知道不用说了。

“好,立即撤往晋阳。”赵无恤赞同张孟谈的看法,立即布置转移。

事实上,当年董安于治理晋阳,就是要把这里打造成赵家的大本营,中行家和范家联手攻击赵家的时候,赵鞅就是退守晋阳。想不到,这次还要退守晋阳。

所以,经营好自己的大本营,才能进可攻退可守。

十七

赵无恤先安排家属撤离,自己亲自断后,整个赵家安全撤到了晋阳。

智瑶原本是有机会追击或者拦截赵家的,不过他觉得没必要,他要堂堂正正地干掉赵无恤,然后让韩虎魏驹五体投地。

到了晋阳,赵无恤傻眼了。

战争需要什么?人、粮食、城墙、武器。

晋阳是有很多人,可是都是安居乐业的人,人人都很礼貌,街上连个打架的都没有,这样的人民怎么能打仗?

还有,仓库里空空荡荡,余粮也没有多少,没有粮食,怎么守城?

城墙破破烂烂,根本不堪防守。

兵器库里也是空空荡荡,这怎么武装士兵?

看到这些,赵无恤心凉了半截,心说张孟谈这不是忽悠我吗?在这地方守城,三家联军一个冲锋就拿下了。看来,要准备流亡了,去齐国还太远,只能流亡北狄了。这怎么办呢?

就在这个时候,张孟谈来了。

“老张啊,不是那么回事啊。”赵无恤说话的称呼都变了,语气也有些生硬,接着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怕什么?圣人治国,藏富于民,而不是藏富于国库;圣人治国,依赖的是人心,而不是城墙。我们藏富于民而且得到民心,还有什么搞不定的?请主公这就下令,各家留下够自家三年用的粮食,其余的都交到国库来;留下够三年用的财帛,其余的交到国库来;甲胄兵器,如果不是家里用的,也都交到国库来;另外,除去务农的劳动力,其余的都来修城墙。”张孟谈不慌不忙,交代了怎样去做。

现在,赵无恤心里稍微镇定了一些,不过依然有些没底。

当晚,赵无恤按照张孟谈的建议发布了命令。

第二天,国库门前门庭若市,人来人往,都是来交粮交布交武器的,到了晚上,国库全部装满。

修城墙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是暂时没有农活来干活的,有的是干完了农活来帮忙的。五天之后,城墙已经修得坚固无比。

“啊,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是藏富于民了,总算知道为什么要藏富于民了。”赵无恤一通感慨,同时也佩服张孟谈的高瞻远瞩。

晋阳百姓为什么如此卖力?很简单,因为大家过的都是好日子,一旦赵家被消灭,换了别人家来统治这里,还有这样的好日子?保卫晋阳,也就是保卫自己的幸福生活。

所以,谁好谁不好,老百姓心里最清楚。

各种储备已经没有问题,甚至兵源也没有问题,晋阳百姓都很踊跃保卫家乡,尽管这里民风平和,但是军事训练并没有落下,战斗力不差,只能说明教化做得好。

兵源足够,但是还有欠缺。

“孟谈先生,现在我们兵源足够,甲胄足够,城墙坚固,各种防守设施齐备。可是,守城需要大量的箭,我们却不够,怎么办?”赵无恤是个很细心的人,考虑得很周全。

“主公,我听说董安于治理晋阳的时候,卿大夫家的围墙都是种植芦荻、秸秆、楛秆、荆条围成的,有的如今已经一丈多高,主公不妨取来做箭杆。”张孟谈似乎早有准备,随口答来。

赵无恤立即派人去查看,果然如张孟谈所说,把这些材料取来,发现都是很理想的箭杆。

“可是,箭头呢?只有箭杆没用啊。”赵无恤又提出一个问题。

“我听说董安于治理晋阳的时候,官府和卿大夫家里的厅堂柱子都包了一层铜,不妨取来用。”张孟谈还有办法,就好像当初他是跟董安于在一块一样。

赵无恤立即派人去查看,果然如此。

于是,赵无恤下令将这些铜剥下来,融化之后制作成箭头。

现在,守城的箭已经足够了。

“董安于,牛啊。”赵无恤不禁感慨,父亲在的时候就常常提起董安于,对董安于崇拜得五体投地。如今看来,真是了不起。

张孟谈没有说话,董安于确实很牛,可是,张孟谈不想做第二个董安于。

虽然张孟谈没有说话,赵无恤的心里已经知道张孟谈比自己高明太多了。

“老张牛啊,怪不得父亲生前那么器重他,怪不得智瑶独独对他那么客气。”赵无恤心想,只不过没有当面说出来。

十八

智瑶眼看着赵家去了晋阳,有谋士建议不要放虎归山,不如在新绛就动手。

“不,我们没有动手的理由。”智瑶否定了这个提议,新绛毕竟狭小,而且韩魏两家和赵家也容易勾搭在一起。

直到赵家撤去了晋阳,智瑶开始大造舆论,说赵家勾结北狄图谋叛乱,败露之后仓皇逃走。这个时候赵家完全没有发言权,智瑶怎么说都是对的。一时间,很多人也就相信了。

之后,智瑶让晋国国君下令剿灭赵家,委任自己为元帅,统领三家军队北上攻打晋阳。

名正言顺,实力强大。

智瑶相信,这一次,赵家是在劫难逃了。

战国二十三年秋(前454),智家、韩家和魏家三家组成了联军,浩浩荡荡北上晋阳,讨伐赵家。

“消灭了赵家,我们三家平分他们的土地。啊,这块是你的,这块是你的,这块是我的。”出发之前,智瑶郑重许诺,并且拿出地图来,把瓜分方案给韩虎和魏驹描述了一番,听得这两个也有点心花怒放的意思。

其实,不管是不是心花怒放,这两家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就像两条狗跟着老虎混,万一老虎吃饱了还有得剩呢?

三家联军兵不血刃,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直接杀到了晋阳。晋阳城里,早已经布置好了防守。

攻城开始了,智家军攻南门,韩家军攻西门,魏家军攻东门。

赵家的主要防守兵力放在了南门。

攻城大战进行了三天,南门战斗激烈,城头城下死伤枕藉,智家军和赵家军伤亡惨重。但是,城门不失,赵家军防守成功。东门和西门战事平静,韩家魏家都是虚张声势,攻城浅尝辄止,守军守得相当轻松。

“这样不行。”智瑶不是傻瓜,他看出来韩家和魏家根本不卖力,因此赵家的精锐都拿来对付自己了。这样下去,就算攻破了城池,智家的元气也将大伤,而韩家和魏家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

怎么整?谋士们七嘴八舌,也提不出个什么好建议来。有说派人监督另外两家,有说三家合兵一处,集中力量攻城。

智瑶皱着眉头,他觉得谋士们的计谋都不怎么样。尽管以往自己在震慑韩魏两家,可是此时三家联合作战,需要的是安抚。如果一味逼迫他们,很可能把他们逼到赵家那边去。

“你们的计谋都不靠谱。”智瑶总结,于是大家都不说话,大家习惯了讨论甲乙丙丁之后,智瑶提出戊的办法。所以,即便是讨论,大家也没有期待主帅能够采用自己的建议。

“元帅,你有什么高见?”豫让问,他相信智瑶一定有什么好办法。

智瑶想了想,然后说:“这个时候,尽量不要得罪另外两家,要拉拢他们。所以,你们刚才的办法都不好。我在想,当初我祖爷爷是怎么拖垮楚国人的。如今,不妨照方抓药。”

智瑶的办法很简单,三家兵力依然分在三处,但是不再同时攻城,而是每天抓阄,轮流攻城。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是没法出工不出力,因为另外两家都盯着你;第二是保持对赵家的压力,让赵家每天都高度紧张,而这三家可以轮流休息。

“元帅高见。”谋士们都说,确实是高见。

智瑶把自己的方案提出来之后,另外两家欣然同意,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从那之后,三家抓阄轮流,为什么要抓阄?因为这样就没有规律,让城里抓瞎。

新的方法让三家都很舒服,而城里整天疲于奔命,东西南三边来回跑,还要提防着另外两边。

计策是个好计策,效果也不错,明显看到城头上的赵军疲态毕现。可是,就是这样,赵家军士气并没有受到影响,累虽然累,但守城的决心很坚定。到后来,赵军也开始采用轮休制度,渐渐也缓过气来。

三个月转眼过去,攻城毫无进展,连智瑶都觉得沮丧。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赵家的人这么卖命,也弄不明白怎么城里的装备这么齐全。

眼看着大家都有点没信心,智瑶决定换个策略。

“算了,别攻了,咱们将晋阳城团团围住,困死他们。”智瑶决定用时间换空间了,围而不打,等待城里自己崩溃。

这下,大家都不太高兴,因为回家种粮食的时间就错过了。按着韩魏两家的想法,回去搞完春种,然后再来,反正赵家也没办法搞春种,搞了也没用。可是智瑶要求大家挺住,他的算盘是,既然来了,就别让赵家喘过气来。如果撤军回去,下次再组织联军,就麻烦多了。

没办法,不愿意归不愿意,韩魏两家也只能听从。三家划分了片区,把晋阳城团团围住。

晋阳,在晋水之阳,也就是在晋水的北岸。晋水起源于悬瓮山,最后注入汾水。后来晋水断流,汾水改道,如今已经没有了晋水。汾水源于山西宁武管涔山麓,贯穿山西省南北,在河津附近汇入黄河,是黄河第二大支流。

晋阳城位于太原盆地北端,南面临水北面临山,十分富庶。不过有一点,地势较低。

一转眼,三年过去,又到了夏天,几场大雨下来,到处是泥泞,三家军中叫苦一片。

“元帅,撤军吧。”有谋士向智瑶提出来。

“智元帅,还是撤吧。”韩虎和魏驹也有些顶不住了。

“撤?”智瑶反问,他向北看看山,再向南看看晋阳城头,笑一笑,点点头。

城头,赵无恤正在与张孟谈观察敌情。

“大雨来了,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啊,会不会撤军?”赵无恤问张孟谈,他是盼着三家赶紧撤军的。

“智瑶的性格我了解,他不会轻易认输的。”

“可是你看晋水都快漫出来了,他们没办法在城下扎营了。”赵无恤说,这个时候他甚至多少有点后悔跟智瑶闹翻了。

“是啊,不过,汾水也快漫出来了。”张孟谈意味深长地说,抬头看向山里,汾水从那里流过,河道远远高出这里。

赵无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张孟谈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智韩魏三家军队一齐撤军,渡过汾水向南。

“他们要撤了?他们要撤了。他们要撤了!”城里赵军看见,以为联军要撤,忍不住欢呼起来。

他们错了,智瑶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三家军队开始运土,填高晋水南岸。与此同时,三家派人上山挖渠。没有几天,一股清泉从山上流下来,然后越来越大,无可阻挡,汇入晋水之后,直接漫出北岸,奔涌而入晋阳城中。

智瑶决汾水灌晋阳。

史称智伯决晋水灌晋阳,其实不然,晋阳地势高于晋水,晋水怎么能灌晋阳?只能是决汾水入晋水以灌晋阳。

不管怎么说,大水来了。

这下,城里傻眼了。

晋阳城成了一片汪洋,城里军民急忙向高处跑,来不及的就被淹死。水最深的时候有一人多高,随后水势略降,也有齐胸的高度。家家户户都上了屋顶或者城墙,家里的灶都已经倒塌,粮食被浸泡。被围困了三年,垃圾粪便早已经堆积如山,大水一来,满城臭粪,还有用过的避孕套卫生巾死老鼠等等都浮在水面上,生活环境十分恶劣。当然,那时候还没有避孕套和卫生巾。

大水连淹三天,晋阳城内就已经受不了了。别说味道没法闻,就是做饭都成问题,再加上粮食都被粪水泡了,怎么吃?《史记》记载:“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

更糟糕的是,水势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是上游水势越来越大。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想着逃命,可是无路可逃。所以大家都盼着智韩魏三家赶快攻城,大家好投降算了,好歹保住一条命。

可是令大家失望的是,三家就是不肯进攻了。

水灌晋阳城是智瑶的杰作,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也是如此,从此水攻成为一种战争模式。

水攻大获成功,智瑶非常得意。站在晋水南岸大堤上,眼看着城里连炊烟都没有几缕,智瑶就知道里面快支撑不住了。

“元帅,咱们这个时候攻城,可以一举成功了。”谋士们提出建议。

“哈哈哈哈,攻什么城?让他们再泡泡,再泡泡。我们不用攻城,他们撑不了几天,就会自己出来恳求我们接受他们投降。到时候我们零伤亡拿下晋阳,不是很好?让大家好好休息,准备过几天的庆功宴。”智瑶拒绝攻城,大家想想也是,城里连吃的都没有,还住在水里,能熬几天?

“还是元帅想得周到。”“元帅爱兵如子啊。”谋士们一通奉承,倒也都是出于真心。

智瑶没有再说话,而是凝望着晋阳城沉思,他在想象赵无恤跪在他面前恳求饶命的场景,是饶他还是不饶他呢?智瑶还没有想好。

第十节 决战前夜

城外智瑶悠闲自得地等待着城里投降,而城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被围困了三年,原本城里就已经有些人心不稳,赵无恤要经常下去安抚动员。如今大水淹城,城里顿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很多人在想投降的事情,有的人则开始准备翻城墙出去逃命。不仅老百姓这样,军队也这样,大家都盼着投降。就连谋士们也都开始想退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

赵无恤感到巨大的恐慌,手下们在自己的面前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似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各人只能各自跑路。赵无恤怀疑是不是已经有人准备杀了自己去智瑶那里请赏,他因此特地加强了自己的警卫。

到这个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够明智了。

“老张啊,当初跟智瑶闹翻是你的主意,固守晋阳也是你的主意。如今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主意?是不是只能投降了?”赵无恤只能跟张孟谈商量了,不过语气中还有点抱怨的意思。

“主公,如果国家危亡而不能力挽狂澜,要我们这些谋士干什么?智瑶恨死你了,我们投降都没问题,你要投降必死无疑,投降的念头免了吧。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我今天就出城去见韩魏两家,说服他们跟我们联手袭击智家。”张孟谈倒很镇定,一点也不慌张。

“那赶快去吧。”赵无恤催他,现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张孟谈走了,赵无恤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这一去是不是还会回来。

十九

就在赵无恤和张孟谈谈话的时候,智瑶正在岸上观察晋阳城,而韩虎和魏驹也来了。

“两位元帅来得正好,来这里看看晋阳城。”智瑶高兴,大声打着招呼,前去迎接两人。

急忙有人腾出位置,给三位元帅看晋阳城。只见晋阳城头旌旗散乱,守军一个个东倒西歪,全无斗志。

“智元帅真是旷古奇才啊,古之名将不能过也,韩虎佩服。”韩虎率先献上马屁,他是真的佩服。

“智元帅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经典的战例,真是史无前例,必将载入史册啊。”魏驹不甘落后,也很肉麻。

话虽然很肉麻,可是倒也不过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以水攻城的战例就是这一次。因此,智瑶应该被载入中国军事家史册。

“哈哈哈哈,两位元帅过奖了。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智瑶说到这里,扫视了众人一遍。

于是,所有人都盯着智瑶,想知道他明白了什么道理。

“水,是个好东西。治国需要他,亡国也需要他。水能够灌晋阳,也就能够灌别的地方。哈哈哈哈……”智瑶说完,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谋士们也都跟着大笑。

“嘿嘿、嘿嘿。”韩虎和魏驹笑得很勉强,并且相互看了一眼。

“嗯。”所有人中,只有郗疵没有笑,而是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韩虎和魏驹。

随后,大家又说笑一阵,智瑶吩咐韩虎、魏驹按兵不动,等待赵家投降。随后,韩虎、魏驹匆匆离去。

“元帅,魏韩两家很危险啊,我看他们要造反了。”郗疵悄悄地对智瑶说。

“为什么?”

“我们约好了三分赵家,眼看城里支撑不下去,投降就在这几天了。按理说,他们两家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看他们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元帅说到水可以灭国的时候,他们脸色如灰,笑得很尴尬。想想看,既然晋水可以灌晋阳,那么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阳翟,他们能不害怕吗?”郗疵观察得仔细,安邑(今山西夏县)是魏家的大本营,阳翟(今河南禹县)是韩家的大本营。

“哈哈哈哈,郗疵先生,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知道?我是故意要说那句话的,要吓唬他们,让他们知道我随时能够灭了他们,他们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我干。”智瑶说。

郗疵知道智瑶的性格,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在他嘴里,什么事情都是自己设计好的。所以到后来,大家就算明明看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也都懒得说了。本来郗疵也懒得说话,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不说实在是不行了。

“元帅,吓唬他们没错,可是时机好像不大对啊。”郗疵说。

“先生不要担心,我有分寸。”智瑶说。他这点好,不管手下说什么,不管合不合他心意,他都很礼貌。这,也就是虽然他很专横跋扈,手下人还很愿意跟随他的原因了。

郗疵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

二十

天上的月亮不错,算起来,再过两天就是十五了。可是这样的时候没有人有心情赏月,唯一的好处是夜晚不会那么黑。

张孟谈站在城墙上向远处望去,城外一片汪洋,白亮亮地晃眼。三年了,张孟谈没有出过城。可是今天,他要出去了。

出去了还回来吗?他确实可以不回来,因为智瑶一向很欣赏他也很尊敬他。平心而论,如果是在智瑶和赵无恤中挑一个人作为主公,他倒宁愿挑选智瑶,智瑶虽然高傲,可是对他真正欣赏的人是很尊重很信任的。而赵无恤不同,他看上去很谦恭很低调,实际上要阴险毒辣很多。

可是,张孟谈不可能不回去,因为赵鞅对他的知遇之恩他不能忘记。在自己混得最惨的时候,是赵鞅提拔了自己,甚至在董安于死后,赵鞅让他成为赵家的头号谋臣。

他帮助赵鞅确定了赵无恤作为接班人,并不是他多么喜欢赵无恤,而仅仅是他知道只有赵无恤才有可能让赵家保存下去。赵鞅临死前把赵无恤托付给了他,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负了赵鞅。

晋阳城上吊下来一只小木船,之后有两个人先后从城头上下来,坐在了木船上。一个是张孟谈,另一个是撑船的伙计。

小船在水面上划动着,直奔向魏家大营。张孟谈上了晋水的南岸,迎面就是魏家的哨兵。

“什么人?”哨兵大喝一声。

“啊,你家元帅的舅舅。”张孟谈不敢说自己是张孟谈,撒个谎。

哨兵搞不清形势,因为城里城外沾亲带故的多了,魏驹的什么远方舅舅为赵家效力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哨兵将张孟谈带到大营,通报进去说魏驹的舅舅来找他了。这个时候,韩虎也在这里,两人正发愁该怎么办呢,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个主意来。

“我舅舅?”魏驹一愣,觉得奇怪,舅舅倒是不少,可是这个时候来找我干什么?是哪个缺心眼的舅舅从水上来了?“请进来吧。”

张孟谈大踏步进了帅帐,一看,魏驹韩虎都在,心中暗喜,这下省事了。其实张孟谈之所以先来魏家而不是韩家,一来是魏驹的胆子大点,决断能力强点;二来就是判断韩虎很可能在魏驹这里。

魏驹韩虎一看,这哪里是什么舅舅,这不是张孟谈吗?

“好,你们都出去。”魏驹把大帐里的杂人全都赶了出去,他知道张孟谈这个时候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这里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魏驹说话了。

“孟谈先生,深夜前来,难道是要投降?”魏驹问,他其实并不愿意赵家投降。

“投降?投什么降?”张孟谈呵呵一笑,否认了。

“孟谈先生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啊,对了,你可是瘦了不少。现在晋阳城已经被淹,臭气烘烘的,不用我们动手,饿也饿死你们了,熏也熏死你们了。”韩虎插话,他笑了:“不投降,你来干什么?”

“不然,晋阳城中确实无法再守,不过我们北有代地,可以弃城而走,前往代地,料来智瑶也不会穷追。就算穷追不舍,顶多我们北走大漠,当野蛮人行不?可是,俗话说:唇亡齿寒。赵家完蛋之后,智瑶的下一个目标恐怕不是韩家就是魏家了,看谁先死吧。到时候,你们想跑都没有地方跑,只能等死了。所以,我不是来投降的,是来救你们的。你们要想活下去,只能跟我们赵家合作,共同灭了智家。”张孟谈开门见山一席话,正说到了魏驹和韩虎的心头。除了这条路,眼下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魏驹和韩虎对视一眼,再看看大帐的门口,这才去看张孟谈。

“孟谈先生,我们也知道你说得对,可是,可是万一我们暗中勾结的事情被智瑶知道了,我们就完蛋了。”魏驹压低声音说,韩虎也跟着点点头。

魏驹和韩虎真是被智瑶震慑了,想起智瑶他们就害怕,更不要说对抗智瑶。

“怕什么,今天在这里,我们说的话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怕什么?”张孟谈看不起眼前这两个人,可是,还要说服他们。

“这……”韩虎和魏驹又对望了一眼,似乎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勇气,点点头。“好吧。”

不管怎样,韩虎和魏驹算是勉强同意了。至于动手的时间,张孟谈的意思,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何况城里也快撑不住了。可是韩虎和魏驹还有点畏首畏尾,说是要跟谋士们商量,从长计议。

当晚,张孟谈又悄悄回到了晋阳城里。

张孟谈回到城里,急忙去见赵无恤,果然赵无恤正在焦急地等他。

张孟谈把见韩虎和魏驹的情况说了一遍,说两人也有心共同对抗智家,可是畏首畏尾,犹犹豫豫。

“老张,我们等不起了啊。”赵无恤有点急了,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不碍事,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想法,明天上午再去一趟,保管让他们下定决心。”张孟谈在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已经有了办法。

“明天上午?那不是会给人发现?”

“哈哈,就是要让他们发现,我明天假装去与智瑶谈投降的事情,一来让他以为我们要投降,从而懈怠;二来让韩魏两家也知道事态的紧急,否则,我们急他们不急,事情就成不了。”

“好。”赵无恤说,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张孟谈明天会不会真的去投降,那自己就算被耍了。

第二天上午,韩虎和魏驹来见智瑶。这倒没有什么特别,正常情况下,他们每天都要和智瑶碰个面。

三人落座,韩虎和魏驹似乎都有些尴尬,毕竟心中有事,难以自然。

“两位元帅,有人说眼看晋阳就要攻破,二位本应该高兴,可是却面带忧色,恐怕是要谋反,是不是啊?”智瑶说道,面带着笑容。

魏虎和魏驹心里咯噔一下,吓得个半死,难道是智瑶知道他们跟赵家勾结了?如果是那样,今天恐怕就没法活着回去了。到这个时候,甭管是不是东窗事发,也只好抵赖了。

“智元帅啊,冤枉哪,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哪,有坏人挑拨离间啊。你想想,眼看我们就能分到赵家的地盘了,怎么会担忧呢?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啊。不知道这是谁说的,叫他来我们问问他。”韩虎魏驹忙不迭撇清自己,矢口否认。

智瑶笑了,他就知道这两个小子没这胆子,之所以这样问他们,就是要告诉他们别耍什么花样。

“哈哈,没有就算了,来来来,喝酒喝酒。”智瑶见把两人吓得够戗,招呼他们喝酒,一边喝,一边讲当前的形势如何如何,讲自己是个守信用的人,一定会按事先的商定给他们分地。

韩虎和魏驹则是一通马屁外加表忠心,这也是他们最近的例牌。

过了一阵,韩虎和魏驹告辞出来,刚出帐门,恰好郗疵来找智瑶,三个人打了一个照面,看见郗疵,韩虎和魏驹立即明白了:“说我们要造反的一定是他了。”心里这样想,表情上就表现出来,慌里慌张躲在一旁急忙走了。

郗疵一看韩虎和魏驹的表情,也明白了。

“元帅,你为什么把我昨天的话跟他们说了?”郗疵有些气愤,对智瑶说话也不客气。

“你怎么知道?”智瑶有些惊讶。

“怎么不知道?刚才在门口看到他们,两人看见我就匆忙走开了,还偷偷看我几眼,肯定他们是知道我已经看穿他们了。”郗疵的感觉是对的,分析也是对的。

“啊,是,我告诉他们了,意思是让他们明白什么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不要耍小心眼搞小动作。这个,是我在加强震慑力。”智瑶说,他总是有道理。

一听到震慑力,郗疵脑袋都疼。一提到震慑力,郗疵就没法再说。

“那,我建议立即攻打晋阳。”郗疵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能够迅速解决赵家,不给他们三家勾结的时间。

“哈哈哈哈,死狗还用打吗?”智瑶笑着拒绝了,其实除了他的自信心之外,还有一个小秘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最近痔疮犯了,内心里实在不愿意做大动作。

最后的努力失败,郗疵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智瑶,也就无法改变智瑶的命运。能改变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命运了。

“元帅,我有一个提议。”郗疵临时改变了话题,救不了智家,只好救自己了。

“请说。”

“看这架势,赵家投降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赵家与齐国接壤,而这一部分土地是归我们的。我想,我们应该趁现在跟齐国建立友好关系,一来避免齐国趁火打劫,二来可以今后专心对付韩魏两家。因此,我请求元帅派我出使齐国。”郗疵提了这么个建议,意思就是要离开这里。

智瑶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郗疵的意思,无非是担心韩魏两家造反,连累自己跟着遭殃。

“好,去吧。”智瑶说。这里的战事就要结束,也用不着他了。

郗疵不再多说什么,急忙忙走了,收拾好行囊,也不来告辞,驱车而去。

刚要出辕门,只见走进一个人来,非常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孟谈。张孟谈来干什么?郗疵甚至连这也不想知道,急速走了。

张孟谈来干什么?

张孟谈是刚从城里来的,他直奔智家把守的岸边。

“我是张孟谈,求见智元帅。”张孟谈对守岸士兵说,这一次他不用装舅舅了。

“啊,张孟谈先生,有请。”士兵一下子变得很客气,地球人都知道,智瑶在整个晋国最尊敬的就是张孟谈。此前还下过令:破城之日,任何人不得伤害张孟谈,否则死罪。

军士带着张孟谈前来智家军大营,先在门口遇上了韩虎和魏驹。

“啊,孟谈先生来干什么?”魏驹韩虎都吃了一惊,急忙问。

“啊,守不住了,来跟智元帅谈判投降的事情。”张孟谈说,很无奈的样子。

“啊?”魏驹韩虎这一惊就更大了,昨天不是刚说要联合我们对抗智家吗?怎么就投降了?这要是张孟谈投降了,会不会把韩魏两家勾结赵家意图叛变的事情给供出来呢?想是这么想,嘴上还要假装高兴:“那好,那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早投降,哪有这些事啊?”

张孟谈看这两位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中暗笑。

来到辕门,远远又看见郗疵匆匆离去,张孟谈隐隐感觉大事要成。因为他知道,在智家,郗疵是最有眼光、最敢于说话的人,看他急匆匆逃命而去的样子,他一定意识到了危机。

第十一节 致命疏忽

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智瑶丧失了起码的警惕。对于像智瑶这样聪明并且身经百战的人来说,这确实难以解释。

一种解释是智瑶被此前的胜利所麻痹,对自己的震慑力产生迷信,以至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另一种解释是智瑶可能认为此时智家并不具备一举消灭三家的能力,但是对于韩魏两家的防范措施会激怒对方或者逼迫对方与赵家联合。所以,还不如做出一种完全信任的姿态来麻痹韩魏两家。

当然,痔疮也是一个重要理由,有的时候身体会影响大脑。

不管怎么说,智瑶没有能够将自己的英明神武坚持到最后。

二十一

早有人通报了智瑶,张孟谈进入大帐的时候,智瑶起身相迎。

“孟谈先生,终于又见到你了。”智瑶笑着说,请张孟谈坐下。此时,他俨然已经是胜利者的风度。可惜,战争还没有结束。

“智元帅,如今您水淹晋阳,说实话,我们顶不住了。赵元帅特地派我前来谈判,您要的那一万户,我们现在给您还不行吗?”张孟谈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一万户?赵无恤现在想通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智瑶大笑起来,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讨价还价。

张孟谈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话,韩虎和魏驹来了,这哥俩怎么回来了?

这哥俩在营门外遇上张孟谈之后,心里就开始打鼓,两人看着张孟谈进了大营,嘀嘀咕咕商量起来,韩虎说:“如果赵家投降了,马上就面临瓜分赵家土地的问题,咱们不能错过啊。”魏驹则说:“这赵家要是投降了智家,会不会一翻手,里外夹攻把咱们给办了呢?”两人越商量越害怕,越觉得不能傻乎乎地等智赵两家悄悄地达成协议,说什么也要过来听听。因此,这哥俩前后脚就跟过来了。

“嘿嘿,智元帅,我们听说张孟谈来了,所以都赶来了,嘿嘿。”韩虎魏驹说,生怕被智瑶看出什么来。

“嗯,两位元帅坐,我也正准备让人去叫你们。”智瑶倒没有避讳他们的意思,等两位落了座,继续说,“赵无恤现在服软了,准备给那一万户了,两位元帅,你们说我们要还是不要?”

“听智元帅的。”韩魏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现在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智瑶笑了笑,不去管韩虎和魏驹。

“孟谈先生,那一万户我们就不要了。麻烦你回去告诉赵无恤,现在他已经没有资格跟我谈判了,除了投降,别无活路。如果投降,我保他一条命。如果不投降,我们也不攻城,直到把他饿死为止,哈哈哈哈。”智瑶对张孟谈很客气,可是提到赵无恤,则毫不留情。

“哈哈哈哈……”智家谋士们也都跟着大笑起来,韩虎魏驹讪讪地笑笑。

“这,这……”张孟谈假装犹豫了一阵,然后有气无力地说:“元帅,念在赵家世代忠良的份上,能不能给赵元帅留点地盘?”

“世代忠良?留地盘?哈哈哈哈,中行家和范家那也是世代忠良啊,你看看赵家给中行家和范家留了地盘吗?孟谈先生,不妨告诉你,我们三家已经说好要分赵家了,我是不会给他留的,你可以去问问魏元帅和韩元帅,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给赵无恤留。”智瑶说完,又是一通大笑。

韩虎魏驹讨好地笑笑,没有接话。

“那,赵家的臣属们呢?”张孟谈问,故意问得这么细,跟真的似的。

“我知道赵鞅当年招纳了很多贤能之士,如果投降了,我照用,待遇比赵家只高不低。不说别人,孟谈先生您就是我久仰的。智家首席谋士的位置给你留着,赵家给你的封地你留着,我再给你更大的一块,你看,怎么样?”智瑶话说得很直接,而且,他说话是算数的。

“哦。”张孟谈似乎松了一口气。

事情谈得差不多,张孟谈起身告辞了。

离开智瑶的大营,张孟谈向岸边而去。到了岸边,远远望见晋阳城泡在水里,不禁感慨万千。

发完感慨,张孟谈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噜。

“我要大便一下。”张孟谈说。旁边就有几棵树,张孟谈就蹲在一棵大树下方便,智家来送的人躲得远远的。

拉了一阵,就看见韩虎和魏驹急匆匆来到,见张孟谈还没有走,松了一口气。

“啊,不好意思,大便。”张孟谈看见这两位,暗自高兴,刚才一通感慨和后来这通大便,都是为了等这两位。当下站起来,抓几片树叶胡乱擦擦屁股,穿好了衣服。

“孟谈先生,智元帅让我们来送送你。”韩虎和魏驹大声说着,实际上是说给智家的人听,一边说,来到近前。

智家的人远远站着,没有过来。

“孟谈先生,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好了共同起事,你们怎么又要投降?”韩虎压低了声音问,这个时候,他比张孟谈急了。

“我不做个样子,你们怎么能下定决心?”张孟谈反问,也是压低了声音。“刚才看见没有,我们当家臣的无非就是打工,东家不打打西家,就算主人被灭了,我们照样过好日子。可是你们不同啊,一旦被灭,想当农民伯伯都没有机会。”

“别废话了,我们下定决心了,什么时候动手?”魏驹急着问,他现在明白,赵家如果完蛋了,下面就是韩魏两家,而自己的下场不会比赵无恤好到哪里去。

“宜早不宜迟,今晚就动手。”张孟谈说,城里人都快饿死了,更关键的是,随时会发生骚乱。

“怎么动手?”

“你们两家在夜里占领这处河岸,举火为号,赵家从城里出来。然后三家合在一起,掘开南岸,水淹智家。”张孟谈早就想好了,智瑶淹我们,现在我们要淹你们。

“好。”韩虎魏驹说完,当即告辞,回去准备了。

张孟谈登船,回晋阳去了。

这边三家已经约定了行动时间,那一边,智瑶浑然不觉。不过,并不是智家就没有人有所察觉。

智果也在军中,他对智瑶的骄傲总是感到担心。越是到眼看就要胜利的时候,可能危险就越大。智果来到智瑶的大帐,专门来提醒智瑶。结果,先是遇上了张孟谈,之后遇上了韩虎和魏驹。

“很危险了。”智果从这三个人的表情看出了问题,于是加快脚步去见智瑶。

看见智果来,智瑶不太高兴,他对这个叔叔一向就不喜欢。

“元帅,有件事情我不能不说。”智果也知道自己不大受欢迎,不过事关整个家族的命运,不能不说。

“啊,说吧。”智瑶不冷不热。

“我刚才碰见张孟谈了,好像他趾高气扬,心情轻松。按理说他们都要完蛋了,应该沮丧才对啊。这个样子,我怀疑他们有什么阴谋。”

“他是代表赵家来投降的,我说让他做智家首席谋士,他当然高兴了。还有吗?”智瑶有些不耐烦。

“还有,我还看见韩虎和魏驹了。按理说他们就要瓜分赵家的土地了,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看他们心事重重,我怀疑他们要造反,不如先把他们杀了。”

“没根没据凭什么杀人家,他们没精神,那是熬夜熬的。”智瑶爱答不理。

“如果不杀他们,我建议就笼络他们。”

“怎么又成笼络了?怎么笼络啊?”智瑶还是没好气。

“段规和赵葭是韩家和魏家最重要的谋臣,不如答应他们每人分给他们一万户,他们就会劝韩虎和魏驹忠于智家了。”

“算了算了,合着跟我干的没什么好处,跟韩虎和魏驹干的反而有奖励,我今后怎么对谋士们交代啊?”智瑶听着来气,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睬智果了。

智果叹了一口气,走了。

智果走了,带着自己家兵,当天离开了晋阳。回到新绛之后,智果直接去找了晋国太史,请求将自己从智家分出去,从此改姓辅,因为自己的封邑在辅地。

改姓就改姓,为什么去找太史?这相当于做个公证。

后来智家被灭,智果因为已经改名辅果,与智家脱离了关系,因此未受牵连。这是后话。

二十二

智瑶绝对不相信韩虎和魏驹有胆量背叛自己,这两个看见他就如老鼠见到猫的家伙恐怕连想都不敢想。可是他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忘了还有赵家,他忘了赵无恤不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人。

智家的谋士们尽管也有些担心,但是他们宁愿相信智瑶的判断,因为历史一再证明,智瑶总是对的。

当晚安排了饮宴,因为胜利就在眼前。赵家要么投降,要么被困死在晋阳城中。至于反击,智瑶认为赵家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

智家将士狂欢,就连南岸守堤的军士们也都有酒肉。

张孟谈当天来商议投降的事情早已经不胫而走,整个智家军上下都放松了警惕。

与此同时,韩魏两家悄悄地准备动手。

城里,赵家的队伍也都准备好,所有能调动的船只全部准备好。

半夜子时,韩魏两家的小分队按照约定从南岸大堤两翼向中央会合。智家的守堤军士早已经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睡觉。韩魏两家精兵一到,毫不费力地解决了智家守堤军士。之后,发出信号,城中赵军下城登船,悄悄地上了南岸。

现在,三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南岸大堤掘开,让河水反灌智家大营。

智家大营中,智瑶大醉,倒在床上狂睡。

有人来报告说韩魏两家有异样,似乎有人马走动的声音,可惜智瑶在睡觉,其他人无权也无心管这事情,只能等智瑶醒来再说。

下半夜,又有人发现大堤上好像有声音,可是元帅在睡觉,其他人不管事,因此也只能等到天亮再说。

终于,天色微微亮了。南岸大堤上,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此时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好了,大堤上怎么这么多人?”有人大声惊呼,知道事情有些不妥。

这个时候知道,已经晚了。

大水来了。汹涌的河水狂奔而来,瞬间淹没了智家大营。

智瑶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水里。

“啊。”智瑶以为自己在做梦,急忙趟水出了大帐,再看,整个大营都在水里,士兵们都在挣扎。

这个时候,智瑶明白发生了什么。

“韩虎魏驹真有这么大胆?”到了这个时候,智瑶还不太相信这两个胆小鬼敢造反。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智瑶大声喊着,水有齐胸高,有的地方没过了脖子,士兵们多数不会游泳,因此依然乱作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大堤上一阵箭雨射来,这是赵家复仇的箭。随后,第二阵,第三阵,第四阵。

智家的士兵们纷纷中箭,死在水中。

箭雨终于停了。

可是,杀戮没有停。

三家的船撑了过来,铺天盖地,见人就杀,智家的士兵们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豫让来到了智瑶的身边。

“主公,大事不济了,赶紧逃吧。”豫让建议,这个时候,如果脱掉衣服,混在乱军之中逃走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赵韩魏三家的船只有限,只要趟水到了岸上,是完全有机会逃走的。

“不。”智瑶摇摇头,断然拒绝了。对于智瑶来说,在他的字典里没有逃这个字。要么消灭敌人,要么被敌人消灭,没有第三种选择。

豫让就站在智瑶的身边,他已经决定与智瑶共存亡。

智瑶看见魏驹就在船头,看见韩虎就在船头,他终于正视了现实:“奶奶的,这两个兔崽子,竟然真的背叛了。”

这个时候,他看见赵无恤的船也过来了。

“赵无恤。”智瑶大声喊着,赵无恤循着声音,看到了站在水里的智瑶,他正在找智瑶。

“智瑶,善恶终有报,你也有今天?”赵无恤讥笑着智瑶,他恨透了智瑶。

智瑶知道,落在赵无恤的手里,不仅没有活路,而且要受羞辱。

“赵无恤,你这个胆小鬼。我在地下等着你,等你来了,老子还要欺负你,哈哈哈哈。”智瑶大笑,随后,提剑自杀。

血,浸红了河水。

“哈哈哈哈……”赵无恤大声笑了起来,解恨啊。

魏驹和韩虎笑不出来,看着浮在水面上的智瑶的尸体,他们依然害怕,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智瑶竟然就这样死了。

“赵元帅,智瑶已经死了,其余人就不要追杀了吧。”魏驹大声对赵无恤说。眼前的场景实在太惨烈了,让他看不下去。

“赵元帅,收兵吧。”韩虎也说,毕竟,他与智瑶的仇恨并不深。

赵无恤恨透了智瑶,他恨不得杀光智家的人。不过,既然韩魏二人求情,这个面子是必须要给的。

“收兵。”赵无恤下令,俨然,他成了赵韩魏新联盟的盟主。

天边,依稀还能看到淡淡的圆圆的月亮。

三家灭了智家,之后堵了汾水的缺口,几天之后,晋水水势下落,晋阳总算脱了水。晋阳城里的粮食都被水淹了,于是魏韩两家向赵家提供粮食。其实这个时候韩魏两家可以联合起来灭掉赵家,可是他们想都没想过。过去是跟着智瑶大哥干,现在智瑶大哥完蛋了,就认赵无恤为大哥了。

好在,赵无恤还不敢太过分。

照例,三家瓜分了智家的土地,基本上北边的归了赵家,中间的归了魏家,南边的归了韩家。不过,因为智家的地盘多数挨着魏家,所以魏家所得也就最多。

至此,晋国形成了三家瓜分的最终格局。历史上,称为三家分晋。

在瓜分智家的土地之前,韩虎的首席谋士段规向韩虎提了个建议。

“主公,一定要把成皋要过来。”段规说。成皋就是大名鼎鼎的虎牢关,原先是郑国的地盘,如今被晋国夺过来了,是智瑶的地盘,两次出兵打郑国,都是从这里出发。

成皋这块地盘肯定不会划给赵家,只能是韩家和魏家中的一家拿走。

“成皋?土地很贫瘠的地方啊,有什么用?”韩虎说,他没有什么兴趣,因为要拿成皋,就必须舍弃另一块地盘。

“远见,远见哪,主公。”段规说,他并不是说韩虎有远见,而是说要有远见:“主公,成皋虽然土地贫瘠,可是地理位置重要啊,退可守进可攻,这是地利啊。”

段规说得够明白了,就差说“以后拿下郑国就指着成皋了”。

韩虎虽然没有智瑶的聪明,也没有赵无恤的智慧,可是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弄明白了。

结果,韩虎争到了成皋,后来韩国也正是从这里出兵灭掉了郑国,这是后话。

智瑶已经死了,中军元帅应该谁来当?按理,韩虎和魏驹都是让给智瑶的,这时候该韩虎当。可是,按着顺序,智瑶之后应该是赵无恤。既然整不清楚了,索性大家谁也不当了。

于是,从此之后,晋国没有了中军元帅。

智家分崩离析,除了被杀的,其余都作鸟兽散。其中,智开、智宽等人带着家族投奔秦国去了。

第十二节 金蝉脱壳

晋阳是赵家发家的地方,但其历史使命也仅限于此。赵无恤(赵襄子)后来把晋阳定为赵家的都城,但是他去世之后晋阳就不再作为首都了。

到宋朝宋太宗的时候,由于痛恨北汉占据晋阳长期对抗,并且认为晋阳有王气,宋太宗在拿下晋阳之后,火烧水灌,将晋阳城变成了废墟,晋阳从此消失。

到金末元初,著名学者元好问游览晋阳古城遗址后,为我们留下了一首《雁丘词》传世。

迈陂塘·雁丘词〔金〕元好问

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二十三

“孟谈先生,我们终于灭了智家,也算是险过剃头。守晋阳三年,唯有先生始终镇定自若,信心满满,莫非,先生从一开始就料定了结局?”

“没有。”

“那,先生为什么那么镇定?”

“简主薨之前,曾经与我有过一番交谈,交谈的内容我始终没有告诉主公,现在可以说了。”张孟谈说。与赵简子的临终对话他原本并不想告诉赵无恤,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说出来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简主是谁?赵简子,也就是赵鞅。

“哦?你们说了什么?”赵无恤有些好奇,难道张孟谈还有什么瞒着自己吗?

“是这样的。”

那是赵简子去世前的一天,恰好他回光返照,立即叫人召来了张孟谈。实际上,张孟谈一直就在赵家。

“我死之后,没有人能够约束智瑶了。孟谈先生,你认为赵家该怎样对付智瑶?”赵简子问。

“忍。”

“忍无可忍呢?”

“那就不能再忍。”

“决战?”

“不,退守晋阳,防守,继续忍。”

“然后呢?”

“等待智瑶犯错。”

“如果他不犯错呢?”

张孟谈没有回答。

赵简子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阵,点点头,让张孟谈下去了。

“如果智瑶不犯错呢?”赵无恤问,语气竟然有些紧张。

“你知道吗?简主之所以选择主公,就是因为主公能忍,有可能忍到智瑶犯错。”张孟谈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可是,如果他不犯错呢?”赵无恤还要问。

“那,现在在这里和我说话的就不是主公,而是智瑶了。”张孟谈直截了当地说。

“这么说来,这三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赌。这么说来,孟谈先生其实也没有信心。”赵无恤像在对张孟谈说,又像自言自语。

“感谢上天吧,智瑶在最关键的时候犯了最低级的错误。”

“这么说来,我之所以能够击败智瑶,不是因为我比他强,而是因为他犯了错?”赵无恤说,似乎有些沮丧。

“没有人能够击败智瑶,除非他自己。”

赵无恤没有再说话,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赵家起死回生,接下来自然是论功行赏。

地球人都知道是谁拯救了赵家,这个人就是张孟谈。没有张孟谈,赵家就已经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所以,每个人都认为头等功应该是张孟谈的,这一点毫无悬念。除此之外,还有四个人功劳也很大,分别在指挥守城、后勤保障等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因此,这五个人被公认应该重赏。

可是,大家都错了,或者说,颁奖的时候,大家都懵了,包括张孟谈。

“现在宣布颁奖名单,头等功,高赫。”赵无恤宣布。全场愣住了,片刻之后,一片哗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张孟谈?”“高赫有什么功劳?”大家都在问,都很愤愤不平。

高赫自己也没有想到,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

高赫,赵家的礼官,平时基本没事干,东转转西转转,有的时候陪赵无恤聊聊天之类。

一阵骚乱之后,赵无恤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

“各位,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赵无恤笑笑,看了张孟谈一眼,发现张孟谈面无表情。“我们在晋阳城被围困三年,大家都很随便,忘记了礼节,只有高赫随时随地不失君臣之礼。你们虽然有功,但是你们都骄傲了,只有高赫随时明白自己的位置。所以,我给高赫头等奖,大家有什么意见?”

所有人都看着张孟谈,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头等功应该是他的。

张孟谈笑了,他突然明白赵无恤的意思了。

“主公说得对,头功该是高赫的。”张孟谈淡淡地说,似乎根本不在乎。

既然张孟谈都这样说,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了。

张孟谈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头功应该是自己的,高赫能够随时随地尽君臣之礼,一来那是他的职责,二来他整天没事干。而其他人整天忙上忙下,说话做事都尽量简捷,当然不能事事尽礼。

那么,赵无恤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告诉大家:能力不重要,成绩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对我忠诚。

从另一个角度说,张孟谈知道赵无恤开始嫉妒自己防范自己了。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得到,现在整个晋国都在说张孟谈如何设计灭了智家,而没有人说赵无恤。即便在赵家,人们对张孟谈的尊重也远远高于赵无恤。

还有一点其实也很重要,那就是智瑶对张孟谈的尊重以及对他的承诺。虽然赵无恤嘴上不说,他的心里一定早就怀疑张孟谈为自己留了后路。

张孟谈想起范蠡和文种的故事,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识趣一点了。

二十四

张孟谈去见赵无恤,赵无恤很热情,不过热情得有点假惺惺了。

客套之后,张孟谈开始把话引入正题。

“当年简主去世的时候曾经告诉我,春秋五霸之所以称霸,在于君主有足够的权势控制臣下,而不是让权臣来控制君主。所以,名望高地位高的人,不要让他执掌相位;打仗厉害的将军,不要让他在朝廷亲近国君。现在,我的名望高地位尊崇,大家伙都很服我,我就成了君主的威胁。我想,我还是自觉放弃权位,回家种地吧。这样,主公您不为难,我也能保住这条老命。”张孟谈把话说得直截了当无比,连个弯都不拐。

张孟谈把话直说了,倒弄得赵无恤有点尴尬了。原本他想着怎样削弱张孟谈的权力,可是如今张孟谈自己提出来了,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孟谈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啊。辅佐国君的人就应该有显赫的名声啊,立下大功的人就应该有崇高的地位啊,执掌国政的人就应该大权在握啊。怕什么呢?只要内心忠诚于国君,又何必担心这些呢?心底无私天地宽嘛,是不是啊。”赵无恤挽留起张孟谈来,而且显得有些生气,也不知道几分是装的,几分是真的。

“主公所说的,是成就功名的诱惑;我所说的,是治理国家的道理。我纵观天下历史,发现权臣的权力威望高过国君的,国家能够治理好的,从来没有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主公不能决策,那我也没办法了。”张孟谈说到后来,有些激动起来,意思是如果您不同意我辞职,不好意思,就别怪我不辞而别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个成语出于这里,《战国策·赵策》中原文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那,你先回去,我考虑考虑。”赵无恤还是没有同意。

张孟谈回到家中,第二天开始请病假。

三天之后,赵无恤派人去张孟谈家中探望,顺便问一个问题:“国家大事,如果臣下不听从命令,怎么办?”

“杀。”张孟谈立即回答,他知道赵无恤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使者回去之后,把张孟谈的情况说了一遍,说是老爷子身体硬朗,就是装病。至于那个问题,张孟谈的回答是“杀”。

赵无恤问这个问题的意思是要吓唬张孟谈,说是你不听从我的,我就收拾你。可是张孟谈的回答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干了”。

赵无恤能杀张孟谈吗?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算了,退就退吧。”赵无恤算是同意了,派人通知张孟谈不用装病了,想去哪去哪吧。

对于赵无恤来说,目前赵家在晋国实力最强,即便没有张孟谈,问题也不大。

张孟谈退休,可不是退居二线的意思,而是彻底退休。当时,张孟谈连封地都退了,带着一家人去了山里,自耕自种,自给自足。

张孟谈种地去了,赵无恤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样的结局很好,既保住了张孟谈的身家性命,又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可是想到这里,赵无恤不禁有些后怕。像张孟谈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再加上他的声望和人脉,一旦自己哪天先死了,谁能保证赵家的地盘不会成了张家的?三家可以分晋,张家怎么就不能取代赵家?

赵无恤还是不放心,时不时派人去看望张孟谈,说是看望,实际上是监督,看看老东西是不是真的在种地。

还好,张孟谈真是在种地,赵无恤算是彻底安心了。

赵无恤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今天全靠张孟谈吗?他知道。他难道不知道赵家有今天全靠张孟谈吗?他当然知道。可是,他更知道自己赵家的利益比张孟谈更重要,比感恩报恩更重要。

不久,传来一个坏消息,说是魏韩两家正在联络楚国和齐国,准备出兵灭了赵家,瓜分赵家的土地。

赵无恤有些惊慌了,如果四国出兵,赵家肯定是顶不住的。怎么办?左思右想,想不出办法。

“老张啊,看来没有你还真不行。”这个时候,赵无恤自然而然想起张孟谈来。

情况紧急,赵无恤立即派人去找张孟谈,咨询退敌之计。

“这个,你看看这麦子长得,啊,施肥要及时啊。”张孟谈现在就是一个老农民,种麦子种得都比别人强,使者来了,就跟使者讲麦子。

“张老啊,先别讲麦子了。目前韩魏楚齐要联手攻打咱们,主公正没辙呢,您想个办法吧。”使者急了,没心思听他讲麦子。

“这个,我现在就是一农民,早就不管国家大事了,真没有什么办法。”张孟谈说得很真诚,似乎真的成了农民。

使者再三哀求,张孟谈就是没办法。

最后,使者真的没办法了,只好回去复命。

“不行,他肯定有办法,再去。”赵无恤就不相信张孟谈真的没办法,另外派了人去。

这一次,还是灰溜溜回来。

“老张对我有意见,再去,告诉他,如果不想办法,杀他全家。”赵无恤当然知道张孟谈不会没办法,一定要逼他出来。

赵无恤都要杀人了,张孟谈这次是没办法再说没办法了。

“这样吧,主公如果真的要我想办法,让主公亲自来,替我背剑,给我驾车,然后让我住在后宫的前殿,任命我为吏大夫,管理全国的官僚。”张孟谈提了一个条件,算是要出一口气。

赵无恤答应这个条件没有?当然答应了,赵无恤的优点是什么?忍哪。“老东西拿我一回,这账咱们今后慢慢算。”赵无恤都记在心头了,现在用人之际,忍着点,今后算账的机会多着呢。

就这样,赵无恤亲自去接张孟谈,把张孟谈扶上车,替张孟谈背着剑,然后自己上了车。

“去,上旁边那个车。”赵无恤把御者给赶下去了,亲自驾车。

别说,赵无恤驾车的水平不错,当年王良把驾车的技术传给了赵简子,赵简子又传给了赵无恤。

张孟谈很得意,这算是出了一口气。

“主公,别怪我过分啊。之所以要这样,是要彰显您礼贤下士啊。”张孟谈说,直接把自己归到了下士的规格,意思是老子为你家做牛做马一辈子,后来为了保命,混到了农民伯伯的份上。

“啊,张老,您德高望重,居功至伟,为您效劳,应该的,应该的。”赵无恤嘴上说得也好,心里骂:“你这个老东西,看你折腾我吧,我慢慢收拾你。”

回到朝廷,赵无恤立马任命张孟谈为吏大夫,同时在后宫腾了一块地给张孟谈,安排奴仆宫女伺候。

一切安排妥当,开始谈正事了。

“张老,您有什么办法呢?”赵无恤问,心说折腾我半天,你要是说没办法,我现在就砍了你。

“这样,我呢,跟这几个国家的权臣关系都不错,他们也认我这面子。我亲自出使,肯定能解决问题,可是我一个人跑不了四个国家啊,这样吧,派我大儿子出使韩国,二儿子出使魏国,三儿子出使齐国,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张孟谈就这个主意,行不行,谁也不知道。

赵无恤明白,张孟谈所说的并不是吹牛,他跟各国的权臣甚至国君的关系都不错,而且,他的国际声望非常高,他要出马,问题真就不大。不过,这才三个国家,还有楚国呢?

“张老啊,您这主意估计不错,可是,楚国谁去啊?”

“这个,实在不行,就让我老婆去算了。”

“你老婆?”赵无恤差点笑出来,自古以来,还没有过女人当使者的。

“主公,你不知道啊,我老婆这人比我强太多了,别看我在朝廷上好像人模狗样料事如神什么的,其实都是我老婆教的。她口才比我好,学问比我好,气质比我好,总之吧,如果她去,比我去都强,你要不放心,那只能我去了。”张孟谈这一席话,赵无恤有点干瞪眼,合着赵家不是靠着张孟谈,而是靠着他老婆。

“那,还是婶子出马吧。”赵无恤套个近乎,心说还是把你扣在这里吧,你要是去了,万一记恨我,反而煽风点火,帮着四国来打我,我找谁哭去?

就这样,张孟谈派了全家老小出使四国,当然,各种礼品没少带。张孟谈自己则住在后宫,每天也没什么事情干,就泡泡后宫的小姑娘。

时间不久,派往四国的使者先后派人回来。

“妥了,看见是张孟谈的孩子老婆亲自出使,再加上听说主公亲自给张孟谈背剑驾车,重用张孟谈,各国都说不敢冒犯赵国。”派回来的人都这么说,赵无恤偷偷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这么说。

“那什么,使者怎么没回来?我还要打赏呢。”赵无恤挺高兴,顺便问。

“这不好多朋友帮忙吗,而且各国国君也诚意挽留多住些日子,这就留下来了。又怕这边等得急,所以派我们先回来报告好消息。”使者们派回来的人都这么说。

张孟谈的任务算是完成得很出色了,赵无恤也高兴,收拾张孟谈的事情暂时就不考虑了。

“那什么,我该回家了。”张孟谈要走。

“不行,你要是走了,全国人民会怎么说我?世界人民会怎么看我?啊,我赵无恤是个忘恩负义、嫉贤妒能的人吗?”赵无恤不干了,再让张孟谈去种地,非挨骂不可啊,他还是很看重名声的。

“那,那我也不能总住在这里啊。”

“我给你盖豪宅,你还当你的吏大夫,没事就歇着,想来逛逛就来逛逛,行不?”待遇很好,还不用上班。

张孟谈无法拒绝。

于是,张孟谈的豪宅开始兴建,张孟谈搬出后宫,亲自督造。

眼看着豪宅建成,基本上可以入住。

“我回山里去一趟,把东西归置归置,还有些家人,一块再过来。”张孟谈跟赵无恤说了,然后回山里去了。赵无恤原本准备派人帮忙搬家,张孟谈说东西不多,家人足够用了。

张孟谈这一去,两个月竟然没有回来。

“老张怎么还不来?重病死了?”赵无恤这一天想起来,于是派人前去山里。

两天之后,派去的人回来了。

“报主公,张孟谈全家失踪,他家的麦子都黄了。”

到这个时候,赵无恤终于明白了。

“老家伙,从一开始就打算跑啊。”赵无恤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老东西比自己高明多了。

从一开始,张孟谈之所以要派老婆孩子出去,就是要探探路,看哪个国家比较适合居住。之后,老婆孩子都没回来,压根儿就没准备回来。

根据老婆孩子暗中的报告,四个国家都挺好,不过,齐国最好。这一点,张孟谈也早就料到了。所以,三个孩子分别在韩魏齐定居了,这边张孟谈悄悄地把儿媳妇小孙子等等都偷偷移了民。另一边,老婆也从楚国去了齐国。

到张孟谈假装回家的时候,实际上直接就奔了齐国。

为什么选择齐国?首先,张孟谈不可能选择韩国和魏国,那就等于背叛了赵家,这是张孟谈不愿意的;其次,楚国毕竟是南方,生活不适应;再次,齐国国家富庶,风气开放,外来人口受到欢迎,商业氛围浓厚,特别适合于移民。所以,当初张孟谈把小儿子派来这里,就是准备将来跟小儿子一块生活的。

赵无恤知道张孟谈多半是逃往了齐国,不过他也知道,张孟谈一定会隐姓埋名,决不会与赵家为敌。所以,赵无恤也并没有派人追杀。

张孟谈,进入战国的第一位牛人,一手导演了三家分晋。之后,急流勇退,与智瑶的贪婪,恰好构成鲜明对比。

张孟谈,堪称战国的范蠡。

第十三节 士为知己者死

按《战国策》:豫让,晋毕阳之孙。

当初毕万被封在魏,于是后代分成毕、魏两姓,因此,毕姓与魏姓出于一宗,但是已经很远了。简单说,毕家和魏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毕阳是谁?历史上并没有记载,于是后人想当然以为他是个著名的大侠。

豫让剑术高明,一开始在范家打工,范家是出了名的悭吝,工钱少规矩多,豫让没干多久,就转投了中行家。中行家也好不到哪里去,非亲不用无官不贪,豫让为了混口饭吃,不得不忍气吞声,勉强待下去。等到范、中行两家被赵家击败,豫让转而投奔了智家。

一开始,智瑶认为豫让是败军之将,有些瞧不起他,直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对话。

“中行家战败,你为什么不为中行家殉节?”一次,智瑶这样问他。

“我没有资格,因为中行寅待我如同寻常人,所以我只能以寻常人的身份来待他。”豫让说。智瑶愣了一下,他有点惊讶于豫让的直率,而且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傲气。

“那么,你为什么不投靠赵鞅,而要来投奔智家?赵鞅非常器重人才,你在赵家一定会受到重用的。”

“因为赵家击败了中行家,我投靠赵家,有一种无路可走屈膝投降的感觉,即便赵家待我好,我也无法忍受。所以,我宁愿投奔智家,今后有机会再与赵家对决,击败赵家,也证明中行家的战败只是中行寅无能,而不是我们这些门客是混饭吃的。”

从那之后,智瑶开始器重豫让,因为他感觉豫让高傲和不服输的性格与自己很对味。到智瑶接掌智家,豫让就做了智瑶的车右。

二十五

智家被灭了,当然,被灭不等于被歼灭。智家的人只是被收回了封地,开除了贵族的族籍,从此失去了受教育、当官以及打仗的资格。简单地说,从干部待遇、城镇户口一下子变成了三无人员,地位没有了,财产没有了,前途没有了。

所以,智家的人能逃的都逃了,没有逃走的,就成了无业游民或者别人家里的奴仆。至于智家的谋士们,也都作鸟兽散,有的人逃到了国外,有的人投奔了韩家魏家,但是很少有人投奔赵家,他们不喜欢赵家,赵家也不喜欢他们。

树倒猢狲散,这就是智家,也是所有被灭掉的家族的必然结果。

“智瑶啊智瑶,你养了那么多门客谋士,却没有一个像程婴、公孙杵臼那样愿意为你尽忠而死,真的很失败啊,哈哈哈哈。”赵无恤大笑,他是胜利者,有资格嘲笑失败者。

可是,他笑得太早了。

赵无恤对智瑶恨之入骨,因此他决定羞辱智瑶。智瑶已经死了,于是他将智瑶的头盖骨取下来,白天作为酒器,晚上作为溺器。这样,就能时时刻刻羞辱智瑶了。

那一天,白天,所以撒尿不能用智瑶的头盖骨,只能上厕所了。

来到厕所,赵无恤远远地看见一个泥瓦工正在修理厕所的外墙。赵无恤干过这样的活,当年公子身份没有获得正式承认之前,他什么样的活都干过。他觉得这个泥瓦工干活的姿势有些奇怪,他的动作好像不是在抹墙,而是在刺剑。

泥瓦工看了赵无恤一眼,急忙转过头去继续干活。

虽然仅仅是一眼,却让赵无恤浑身一个激灵,这人的眼神太厉害了,那分明是战场上一个无敌战士的眼神,就像一把越国的剑,犀利而充满仇恨。

一个泥瓦工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赵无恤一点也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来人,把那个泥瓦工给我抓来。”赵无恤悄悄下令,他知道其中一定有问题。

卫士一拥而出,将泥瓦工生擒活拿,押到了赵无恤的面前。只见泥瓦工一脸的污泥,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隐隐在哪里见过。

“等等,我去撒泡尿。”赵无恤憋急了,带着两个卫士,先去解决了内急。

等到赵无恤回来,坐在堂上,武士们将泥瓦工用的泥抹子呈了上来,抹子的一边装了利刃。早有人提来了水,两桶水劈头浇下去,脸上的泥就洗净了。

“啊,是你?”赵无恤大吃一惊,眼前不是别人,竟然是智瑶的车右豫让。以豫让的身手,七八个卫士根本不是对手。刚才也就是赵无恤反应快以及豫让犹豫,否则,赵无恤就很危险了。“你来干什么?”

“杀你。”豫让说,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了,索性就承认。

“杀我?”赵无恤有点吃惊,不是吃惊于豫让来杀自己,而是吃惊于豫让的直截了当。“你为什么要杀我?”

“晋阳之战,智元帅被杀,我没有能够保护他,只得逃到了山里,原本就准备在山里种地生活。可是,后来听说智元帅的人头竟然被你当作了酒器,我就决心为智元帅报仇,因此,化装成泥瓦工,寻找机会杀死你。”豫让说了缘由,也就是说,如果赵无恤没有用智瑶的头做酒器,豫让也就不会来找他报仇。

“豫让,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不过,两国交兵,自然有胜负有生死,又何必报仇?你不如跟着我,我像智瑶那样对你,一切待遇如旧,怎样?”赵无恤早就知道豫让,并且一向对他的印象不错,想要收编他。

“不,我只会为智元帅出力。”豫让拒绝了。

赵无恤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似乎要发作。不过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那,如果我放了你呢?你还会为智瑶报仇吗?”

“是的,如果你放了我,我还会来杀你。”

赵无恤真的很喜欢豫让,这么直爽,这么忠诚。

“杀了他。”大家都建议,这是个太危险的人了。

“不,这是个忠勇之士,我不能杀他。放了他,我以后小心一点就是了。”赵无恤淡定地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豫让有些惊讶,大家都有些惊讶,想不到赵无恤竟然有这样的胆魄和器量。而这样的胆魄,从前只有智瑶才有。

“忠诚,比什么都重要。”赵无恤说,挥挥手,让手下把豫让送出去。

赵无恤真的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他才没那么傻呢。

豫让很意外,他知道赵无恤能忍,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器量。

“也许,当初我要是投靠他的话,他也会像智元帅那样对我。”豫让想,他对赵无恤的感觉好了很多,不过这不等于他就会放弃向他报仇。

豫让刺杀赵无恤并且被赵无恤放过的事情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晋国的人们都很赞赏他。一来是他的忠勇令人佩服,二来是赵无恤羞辱智瑶的行为不是贵族的行为,令人鄙视。

豫让知道,经过这一次之后,实际上已经打草惊蛇,想要再靠近赵无恤变得非常困难。

怎么办?豫让决定整容,确切地说,是毁容。他用漆刷自己的身体,让身体长出癞疮来,剃光胡子,拔掉眉毛,又在脸上划了几刀,总之,把自己整得像个叫花子,而且是最惨的叫花子。

毁容之后,为了检验效果,豫让找了个破碗,穿着一身破衣服去要饭了。去哪里要饭?去自己家。

“大嫂,可怜可怜我吧。”豫让敲开自己家的门,出来的是自己的老婆,豫让就向老婆乞讨。

豫让的老婆本来就心情不佳,老公目前生死不明,据说还去行刺赵无恤,可就是不回家,你说他老婆心情能好吗?看见这么一个倒霉的乞丐讨饭讨上门来,能给他好脸色吗?

“臭要饭的,给我滚。”豫让老婆大声喝骂着,驱赶着豫让。

豫让不敢去正眼看自己的老婆,怕露了馅。于是,只好走开。

“这个臭要饭的怎么说话这么像我老公呢?”一边关门,豫让的老婆一边自言自语。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她老公。

检验的结果:外表已经毁容成功,连老婆都没有认出自己来。可是,声音还是原来的声音。

怎么办?毁声。

豫让吞炭,毁坏了自己的声带,说话变得低沉嘶哑。

现在,任何人都无法认出他来了。至少,豫让自己这么认为。

为了验证效果,豫让专门去找了一个老朋友。遗憾的是,老朋友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老朋友说,紧接着说了理由:“剑客的眼神都是锋利的。”

“那是因为你熟悉我,赵无恤的人一定认不出来。”豫让说,也算是安慰自己。

“老哥啊,你何必把自己整成这样呢?要说你的决心,那是没得说了。可是,要说你够聪明,那还真够不上。你想想,如果你真要为智瑶报仇,有更好的办法啊。”老朋友没有纠缠于豫让的毁容效果,而是帮他出主意。

“什么好办法?”豫让眼前一亮,急切地问。

“凭你的才能,要是去投靠赵无恤,一定会受到重用。到时候再找机会杀他,不是很容易吗?”老朋友出了一个做卧底暗杀的主意,倒真是个好主意。

豫让笑了,笑得很难看,毁容的脸被扯得东倒西歪,比哭还要难看。

“我之所以要为智瑶报仇,是因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赵无恤重用我,那就是也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我杀了赵无恤,固然报了智伯的知遇之恩,可是,对赵无恤不就是恩将仇报了?不行。我之所以要杀赵无恤,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豫让说。他是一个侠士的孙子,也是一个侠士的儿子,自己也是一个侠士,名声比生命还重要。当初他离开中行家投靠智家,就有人说他卖主求荣,辱没了家族的名声。如果这一次再去投靠赵无恤,那名声就彻底毁了。为了名声,为了自己和祖上的名声,豫让选择了牺牲。

老朋友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豫让说得有道理,同时他也知道,凭豫让现在这副叫花子造型,要去投奔赵无恤也已经晚了。

二十六

豫让确认,除了老朋友之外,没有人能认出自己,自己不过是晋阳城里的一个乞丐而已。

他在等待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

豫让听说赵无恤明天要出门,甚至连时间也都听说得清清楚楚。豫让事先察看了地形,发现自己可以埋伏在一座桥下。这座桥是拱桥,而且桥面不是太好,只能一辆车缓慢通过。如果自己埋伏在桥下,等赵无恤的车上了桥,自己从桥下上桥,这时候赵无恤的手下都在桥下,自己就有充足的时间杀死赵无恤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豫让就钻进了桥下,等待着那历史时刻的到来。

天亮了,人来人往,路上开始热闹。豫让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出击。

终于,路面上传来马车的声音,豫让贴着桥底听,感觉到是一个车队,而且有路车,也就是豪华轿车。毫无疑问,赵无恤的车队到了。

车队越来越近,第一辆车上了桥,车速明显减慢。从声音听,豫让知道这不是赵无恤的车,因为车比较轻。第一辆车过去之后,第二辆车也上了桥,依然不是赵无恤的车。按照车队的规格,总共五辆车,中间一辆就是赵无恤的。

豫让准备好了翻身上桥,只要赵无恤的车上了桥,他就跑不掉了。

第二辆车过去之后,第三辆车却没有动。

豫让屏着气,准备动手。可是,一口气再也屏不住的时候,赵无恤的车还是没有动静。

“嘘。”豫让终于出了一口气,他再也忍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这个声音让豫让心头一喜,但是随后心头一沉。

“来到这里,我突然心头一沉,难道是上天警示我这桥下有什么蹊跷吗?来人,搜查桥下。”赵无恤的声音,证明他就在上面,这让豫让心头一喜。可是赵无恤的话让豫让心头一沉,难道上天在保护着他?

赵无恤的亲兵很容易就把桥下的叫花子抓了出来,这是一个带剑的叫花子,而且是一把好剑。

“什么人?”赵无恤大声喝问,他坐在车上。

“叫花子。”豫让说,不敢抬头,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自己。

“好一个带刀的叫花子,嘿嘿。”赵无恤笑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豫让不过是他的一粒棋子而已,豫让的一举一动都在赵无恤的监视之下,赵无恤之所以不杀他,就是等待这一天。“豫让,你用心良苦啊。”

豫让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隐瞒了。

“是我。”豫让抬起头来。

“豫让,当初你在中行家里效力,可是中行家被智家所灭,结果你投奔了智家;如今我们三家灭了智家,你为什么不投奔我,而非要为智瑶报仇呢?”赵无恤问,这倒是他真想知道的。

“那我告诉你,中行家对我,就像一般人那样,所以我也以一般人去对待他们;智瑶对待我像国士,所以我也要以国士来对待他。”豫让说,士为知己者死,就是这个意思。

赵无恤大致猜到了这个答案,沉吟了一番,这才接着说话。

“豫让,这么长时间你想方设法来杀害我,我都忍你了。如今,你的名声已经建立起来了,而我的忍耐也已经到了限度,你自己看着办吧。”赵无恤说,他决定结束这一切。

“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战国策》中这样记载,赵襄子的话十分客气,之所以让豫让自己解决,那是给他一个士人应得的尊重。

豫让并不怕死,他早就有必死的准备,就算赵无恤放过他,他也未必会走。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掩没别人的大义,忠诚的臣子不吝惜自己的生命来成全名声。如今,您已经体现了您的大度,天下人都在赞扬您。而我本来应该被处死,临死之前,我想借您的衣服用一用,让我刺穿您的衣服,也就等于为智元帅报了仇。我这冒昧的请求,希望您能够同意。”豫让冷静地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赵无恤犹豫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为豫让叫好,有人则为赵无恤担心。

赵无恤脱掉了自己的袍子,卷成一团,扔在了车前。

豫让前进了几步,将袍子拿在手里,然后展开铺到了地上,再抬头看赵无恤,伸出一只手。

“把剑给他。”赵无恤下令,于是,卫士把豫让的剑捧了过去,递到了豫让的手中。

豫让拔剑,跳在空中,然后刺击赵无恤的袍子,连刺数剑。

“主公在天有灵,我为您报仇了。”豫让跪在地上,仰天高呼,之后泪如雨下。

围观的人们忍不住,泪水湿润了眼眶。

突然,豫让又举起了剑。只见一道血光,豫让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豫让的死震动了整个晋国,晋国人都为豫让的忠诚而感动,同时也为赵无恤的大度而慨叹。

赵无恤厚葬了豫让,仿佛豫让是为自己而死。

事实上,豫让确实是为赵无恤而死。在豫让报仇这件事情上,赵无恤是最大的受益者,既得到了好名声,同时也是警示自己的手下:要忠诚。

很多人前来投奔赵无恤,这样的君主是值得效命的。

求仁得仁,豫让得到了名声。可是,赵无恤得到了所有。

第十四节 奶霸的教训

智韩魏三家讨伐赵家,眼看赵家将要崩溃的时候,最终的结果却成了赵韩魏三家联手灭了智家。

智瑶成了千古的笑料,成了蠢材的范例。

智瑶真的很蠢吗?智瑶错在哪里?

智瑶并不蠢,相反,他非常聪明非常能干并且非常具有震慑力。两次大胜齐国,用计灭厹繇以及水灌晋阳城,智瑶的勇敢、果断和聪明都令人叹服。

事实上,智瑶只差两天就成功了。要是没有张孟谈,或者要是智瑶稍微提高一点警惕,采取一点措施防止魏驹和韩虎与赵家勾结,那么,这将是一个多么经典的战例!

可惜的是,历史不相信如果。

那么,智瑶错在哪里?

二十七

我们知道一个励志故事,那就是司马光砸缸。

其实,司马光不仅仅会砸缸。

在宋神宗的指示下,司马光率领着宋朝的一干学者编写了一部历史书,名叫《资治通鉴》。这是一部伟大的书,这部书的第一篇讲的就是智瑶的故事,并且分析了智瑶灭亡的原因,将之归结为“才胜于德”。

我们且来看看司马光怎么说。

《资治通鉴·周纪一》: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

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

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白话文:

臣司马光曰:智瑶的灭亡,在于才胜过德。才与德是不同的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一概而论之曰贤明,于是就看错了人。所谓才,是指聪明、明察、坚强、果毅;所谓德,是指正直、公道、平和待人。才,是德的辅助;德,是才的统帅。

云梦地方的竹子,天下都称其刚劲,然而如果不矫正其曲,不配上羽毛,就不能作为利箭穿透坚物。棠溪地方出产的铜材,天下都称其精利,然而如果不经熔烧铸造,不锻打出锋,就不能作为兵器击穿硬甲。所以,德才兼备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称之为小人。

挑选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而委任,与其得到小人,不如得到愚人。原因何在?因为君子持有才干把它用到善事上,而小人持有才干用来作恶。持有才干做善事,能处处行善;而凭借才干作恶,就无恶不作了。愚人尽管想作恶,因为智慧不济,气力不胜任,好像小狗扑人,人还能制服它。而小人既有足够的阴谋诡计来发挥邪恶,又有足够的力量来逞凶施暴,就如恶虎生翼,他的危害难道不大吗?有德的人令人尊敬,有才的人使人喜爱;对喜爱的人容易宠信专任,对尊敬的人容易疏远,所以察选人才者经常被人的才干所蒙蔽而忘记了考察他的品德。

自古至今,国家的乱臣奸佞,家族的败家浪子,因为才有余而德不足,导致家国覆亡的多了,又何止智瑶呢!所以治国治家者如果能审察才与德两种不同的标准,知道选择的先后,又何必担心失去人才呢!

司马光对智瑶的评价在历史上被称为公论,看上去冠冕堂皇,似乎言之有理。事实上,对于各类历史事件,古人往往都是从“仁”与“德”字上做文章,譬如贾谊在《过秦论》中论及秦朝灭亡,论点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什么是仁义?什么是德?这一向是两个超级模糊的概念。以这样的模糊概念来总结历史事件,得出来的结论无非都是陈词滥调,不值一驳。

说到德,如果说智瑶无德,那么赵无恤呢?那么韩虎和魏驹呢?智瑶和赵无恤两人同样灭了一个北狄的国家,尽管都使用了欺诈的手段,可是赵无恤的做法明显更无耻更残忍。如果说智瑶无德,那么赵无恤就更加无德。

更无德的赵无恤战胜了无德的智瑶,司马光老先生如何砸这个缸?

智瑶死了,豫让为智瑶报仇,证明了智瑶对于手下是足够尊重的。而赵无恤对待张孟谈,则证明赵无恤更加绝情和背信弃义。

因此,赵无恤战胜了智瑶,拿德来说事是不是太滑稽了呢?

成吉思汗的胜利与德有什么关系呢?刘邦战胜项羽,与德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一定要说德,那么在中国的历史乃至整个人类历史上,无耻者成为胜利者的概率要高得多。

那么,如果智瑶的失败不是因为才胜于德,是因为什么?运气不好?

二十八

以个人才能来论,智瑶不仅在当时没有敌手,甚至可能超过了春秋五霸。可是,与春秋五霸不同的是,他的手下没有管仲、狐偃、先轸、范蠡这样的人,他本人也没有楚庄王那种反省精神。

所以,智瑶所缺乏的不是才能,也不是所谓德,而是纠错能力。

从智瑶的理论到他所指挥的诸多战役来看,智瑶绝对称得上是英明伟大。问题也恰在于此,正因为一系列的英明伟大,使得智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绝对的信心,谋士们也对智瑶崇拜得五体投地,即便有郗疵这样不断提不同意见的人,他的意见也是不可能被采纳的。

从这个角度说,智瑶的失败要归咎于智瑶太过英明伟大了。

人毕竟不是神,何况就算是神,也有出错的时候。不错,智瑶的能力超群,但是他也有出错的时候,也有得痔疮不愿意行动的时候。这个时候,就需要纠错机制来阻止他犯错误。而一旦纠错能力丧失,那么这样的错误就可能是致命的。就像智瑶,他掌握了一切,却在胜利前夜因为一个低级错误而前功尽弃。

智瑶的失败在秦汉以前属于少见,而从秦朝开始,皇权无限,国家的纠错能力就接近于零,皇帝一言九鼎,永远正确。所以,从秦汉以后,各种荒唐层出不穷,历朝历代恶性循环,却从不反思。即便是司马光这样的“贤大夫”,也不敢去面对纠错机制。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大量类似智瑶的例子。

譬如著名的淝水之战,前秦皇帝苻坚战败并且不久被杀,成为千古的笑话,诸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样的成语都是在嘲笑他的。那么,苻坚真的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蠢货吗?恰恰相反,苻坚是当时最英明伟大的君主,他以一个北方小国的力量统一整个北方,掠夺了南朝的整个西部,这是一个蠢货能够做到的吗?

苻坚坚定地任用王猛,大获成功,在他的心目中,王猛是天下最英明的,他自己则是第二。而王猛之所以放弃南朝的邀请,死心塌地为苻坚效力,也是看中了苻坚的雄才大略。

那么,苻坚为什么最终失败呢?因为王猛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影响苻坚,即便他错了,也无法纠正。

淝水之战中,南朝兵力极少,苻坚所犯的错误就是下令军队后撤以便放南朝军队渡江,谁知后撤瞬间变成了溃败,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小错酿成大错。

类似的例子在世界历史上也不少见,譬如拿破仑的失败。只不过相对于中国,西方在总结战争胜败的时候更加客观一些。

其实,在很多时候,人们所比的不是谁做对更多的事情,而是谁能少犯错误,谁能在关键时刻不犯错误,就像下围棋一样。而少犯错误,依靠的就是纠错的能力。

楚汉之争中,刘邦最终战胜了项羽,凭什么?从能力、从人品、从出身等各个方面说,刘邦都不是项羽的对手,唯有一项刘邦占据了优势,那就是他的纠错能力。

刘邦率先攻入秦朝首都咸阳,于是搬进后宫享受生活,但是又立即接受张良的劝说,搬了出去。初见韩信,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价值,但是在萧何推荐之下,毅然拜韩信为大将,这也是他的纠错能力。

后来韩信占领山东自称假齐王,刘邦在韩信使者的面前大骂“这个混蛋”,结果张良陈平在桌子下面踹他两脚,当即改口:“当什么假齐王?当就当个真的,我现在就封他为齐王。”

反观项羽,自从背水一战大破秦军之后他就丧失了纠错能力,甚至将辅佐自己多年的谋士范增也赶回了老家。

在过去,我们往往忽略或者轻视纠错能力,但是从现代的角度来看,纠错能力是至关重要的。无论对一个人、一个组织还是一个国家,纠错能力事关生死。

而一个组织、一个国家纠错能力的保持、建立和加强,不能依赖于刘邦这样的天生能力和楚庄王这样的自觉反省,而应从制度上进行保障。也就是说,要建立纠错的机制。

为什么有的国家很少犯错,即便犯错,也能很快地纠正过来并且不会重犯?因为他们有合理的纠错制度。

现代社会纠错机制的建立需要几个方面的配合。

第一,要禁绝个人崇拜,个人崇拜必然导致纠错能力的丧失。因此,每个人都应该在组织架构中受到约束。

第二,需要自由的表达空间,需要对不同意见的包容和提倡,所有的一言堂,所有对不同意见的打击都必然导致纠错能力的丧失。

第三,要有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双重监督。

第四,要有科学合理的决策程序并坚定地执行。

不论领导人如何强大,纠错制度都是必要的。领导人越强大,纠错制度就必须执行得越严厉。

如果没有纠错能力,上帝也会灭亡。

这,才应该是智瑶为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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